夫国之政理,未尝不始乎治而卒乎乱。世之习俗,未尝不始乎厚而卒乎漓。苟常乱常漓,则将何所底止乎?呜呼!然未有极而不反者。即三代质文之变,大率亦犹是也。今习俗已甚漓矣,所赖祖宗法度严密,天子明圣,故未至于乱耳。然习俗政理未有不相因者,则漓者乱之渐也。苟必待乱而后反,其伤必多。故余窃有深惧焉。然大祸之来,行将自及,则诸君可无惧哉。《传》曰“贤者作法,愚者制焉。”故群倡而力挽之,固所望于贤者耳。
古人以右为尊,至中古则尚左矣。记曰“吉事尚左,凶事尚右”。故《老子偃武章》曰“夫佳兵不祥之器,故有道者不处”。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偏将军居左,上将军居右。言以丧礼处之,则凡平居燕会,其揖逊拜跪之礼,皆当以左为尊无疑也。今世南北之礼不同。凡客至相见作揖,南方则主人让客在东边,是右手。北方则主人让客在西边,是左手。人但怪南北不同,而竟不穷其故。盖古人初见必拜,先令人布席。南方人东西布席,则宾当就东,主当就西。盖一堂之中,东是左西是右,则是正以左为尊也。北方人北向布席,比肩而拜,则宾当在西,主当在东,亦以左为尊也。今南人不知布席之由,北向作揖,亦让客在东手,则是尚右,处以凶事,失礼甚矣。余考古人冠婚之礼,主人出肃客,则宾由西阶入,主由东阶入。岂有方肃客而处客以卑,自处以尊之礼乎?则又可以证升堂作揖,必当让客在西手者为是也。
今之卑幼见尊长,亦皆推让尊长在东手,此初学小生最不知礼者。盖卑幼作揖,尊长但当在上面还揖,或主人谦损,降立在侧边答之。卑幼只当北面向上作揖可也。若必推在东手,则是比肩而立,以敌体待尊长矣。其可谓之知礼乎?余尝谓唯制礼者然后能用礼,唯定律者然后能用律。此言盖不虚也。
余见人家子弟凡所以事其父兄者,皆以客礼相待。每遇生朝或节序,则陈盛筵以享之,如待神明,及享毕即弃去若刍狗矣。此所谓斯须之敬以待乡人可也。古人不如此,盖事父兄不可一时去心,虽蔬食菜羹,苟适于口,亦必荐进。盖无旦无暮,每食入口必念其亲故也。若能如此,则虽虾菜过于五鼎,不能如此,则虽五鼎亦何足道。人家子弟不可不知。
尝一日访东桥,值其在息园与其弟横泾王子新三人吃饭,即请余至息园中同坐。是时横泾已老病不胜酒矣。少顷横泾辞去,送至槛外,命一童子曰“看七老爹出门”。东桥入坐,横泾径去。近来士夫家兄弟皆送迎,是以客礼相待,恐亦未是。
吕汲公大防在相位。其兄大忠自外郡代还,相与坐东府堂上。夫人自廊下降阶趋谒,以二婢掖持而前。大忠遽曰:“宰相夫人不须拜。”汲公解其意,叱二婢使去。夫人独拜于赤日中,尽礼而退。大忠略不顾劳,人服其家法之严。今士人略得进步,则纵其妇陵忽舅姑矣,何况伯氏。史称大忠、大防与弟大临同居相切磋,论道考礼,冠婚丧祭一本于古。关中言礼学者推吕氏。如此等礼,今世士大夫亦不可不知。
宪孝两朝以前,士大夫尚未积聚。如周北野(佩),其父舆为翰林编修。北野官至郎中,两世通显,而其家到底只如寒士。曹定庵(时中),其兄九峰(时和),举进士有文章,定庵官至宪副,弟时信亦京朝官。与李文正结社赋诗,门阀甚高,其业不过中人十家之产。他如蒋给事(性中)、夏宪副(寅)、许佥宪(璘),致仕家居,犹不异秀才时。至正德间,诸公竞营产谋利。一时如宋大参(恺)、苏御史(恩)、蒋主事(凯)、陶员外(骥)、吴主事(哲),皆积至十余万,自以为子孙数百年之业矣。然不五六年间,而田宅皆已易主,子孙贫匮至不能自存。宋大参即余外舅家,得之目击者。此四十年间事耳。然此十万之业,子孙纵善败,亦安能如是之速,盖若天怒而神夺之然。然一时有此数家,或者地方之气运耶,或诸公之遗谋未善耶,皆不可晓也。
人见当时数家之事,有问于余者,余戏语曰:此病已在膏盲,非庸医所了。吾昔饮上池水,或庶几能知之。盖吾松士大夫一中进士之后,则于平日同堂之友,谢去恐不速。里中虽有谈文论道之士,非唯厌见其面,亦且恶闻其名。而日逐奔走于门下者,皆言利之徒也。或某处有庄田一所,岁可取利若干;或某人借银几百两,岁可生息若干;或某人为某事求一覆庇。此无碍于法者,而可以坐收银若干,则欣欣喜见于面,而待之唯恐不谨。盖父兄之所交与而子弟之所习闻者,皆此辈也。未尝接一善人,闻一善言,见一善行。夫一齐人之传,尚不能胜众楚人之咻,况又无一齐人之传乎。吾恐子弟虽有颜闵之资,欲其从善难矣。诸公皆读书晓事,此亦理之易见者也,何昧昧若此?太史公所谓利令智昏,何异白日攫金于市中者耶?
或问晋朝重门阀,而王谢子弟皆贤。何也?余曰:王谢门中唯有王仲祖、刘真长、许玄度、支道林诸人,往来不闻有此等客。
吾松士大夫家燕会,皆不令子侄与坐,恐亦未是。顷见顾东桥每有燕席,命顾茂涵坐于自己桌边。东江每燕,亦令顾伯庸坐于桌边,不另设席。今存斋先生家三子皆与席,衡山每饭必有寿承、休承。皇甫百泉许石城二家,其二郎亦皆出坐,与客谈谐共饮。盖儿子既已长成,岂能绝其不饮?若与我辈饮,则观摩渐染未必无益,不愈于与群小辈喧哄酗酒耶。昔王右军与谢太傅修禊兰亭,而大令兄弟与谢车骑皆在。阮嗣宗为竹林之游,其子阮瞻亦欲与。嗣宗曰:“仲容已与,卿不得复尔。”若使仲容不在,则瞻亦把臂入林矣。故晋室士大夫子弟皆贤,正为此也。
松江士大夫子弟不甚读书。昔黄山谷云:“四民皆有世业,士夫家子弟能知孝弟忠信斯可矣。然不可令读书种子断绝。有才气者出,便足名世矣。”今世父兄非不知教,子弟非不知学,正恐多财为累耳。则财之为害,可胜言哉。
练兼善常对书太息曰:“吾老矣,非求闻者,姑下后世种子耳。”士夫积财无非为子孙之计,然古人有云:“贤而多财则损其志,愚而多财则益其过。”又黄山谷言:“男女缘渠侬堕地自有衣食分齐。其不应冻饿沟壑者,天不能杀也。”此者万金良药,士大夫不可不知。
余小时见人家请客,只是菜五色肴五品而已。惟大宾或新亲过门,则添虾蟹蚬蛤三四物,亦岁中不一二次也。今寻常燕会,动辄必用十肴,且水陆毕陈,或觅远方珍品,求以相胜。前有一士夫请赵循斋,杀鹅三十余头,遂至形于奏牍。近一士夫请袁泽门,闻殽品计百余样,鸽子斑鸠之类皆有。尝作外官,囊橐殷盛,虽不费力,然此是百姓膏血,将来如此暴殄,宁不畏天地谴责耶。然当此末世,孰无好胜之心?人人求胜,渐以成俗矣。今存斋先生至家,极力欲挽回之,时时举以告人,亦常以身先之,然此风分毫不改。虽曰世道渐漓,然他处犹知敬信前辈,有善言亦必听从。独吾松之人坚于自用,虽仲尼复生,亦未如之何也已。
东坡云:到黄,廪食既绝,痛自节俭,日用不得过百五十。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旦用画义挑取一块,即藏去义,仍以大竹筒别贮。用不尽者以待宾客。据东坡所言如此自计,吾辈一日之课,岂能及东坡十分之一?每日当用钱十五文足矣。
昔司马文正公每日就寝时,自计一日之为。若与其所奉,果足相当,则帖然而卧。稍有不及,则终夕不自安。今之士大夫每日饱饫肥甘,不知临卧时,亦曾打算一遭否?
杨君谦七人联句记,虽位次亦皆明载,列成图样。王古直、徐栗夫南面坐,陈一夔、王存敬北面坐,侯公绳左边侧坐,赵栗夫右边侧坐,杨君谦坐侯公绳下,则主人也。乃知前辈燕会真率如此。今士夫非南面不坐,非专席不居,其礼虽甚隆而情实不洽,且乏雅致。余生而疵贱,岂敢为时俗之倡,但出之以见前辈风范耳。
果山增高碟架,盖起于近时,三十年前所无也。然亦只是松江用,南京苏杭至今未有。果山极无谓增高,即诗之所谓于豆于登,是彷佛登豆而为之者。盖古人席地而坐,诗言或授之几者,乃是优老用以依凭。而骰品实置于地上,恐泥土沾污,故设登豆,且欲使稍高以便匙箸耳。今殽品已摆在桌上,不知要此物何用。增此一段繁文,又加一番虚费,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我家与东江先生有姻连,其第五孙子登,余妹婿也。记得小时至东江家,见燕客常用六角银杯。后东江身后,其家分析,诸孙行酒皆用瓦器。余问之云:东江止有银杯二十四只,皆是此样。次子伯庸分十二只,冢孙子龙分十二只,余诸孙皆不及。夫官至尚书,不可谓不尊,然酒器止此,亦可称清白之风矣。近年以来,吾松士夫家所用酒器,唯清河、沛国最号精工。沛国以玉,清河以金。玉皆汉物,金必求良工访古器仪式打造,极为精美。每一张燕,粲然眩目。余意以为更得一二陶匏杂厕其间,少存古意,尤为尽善。然二者较之,终是玉胜。
尝与陆五湖醉饮甚畅,余语五湖曰:“小时不知事,尝买古玉杯数件。后游南都,客囊渐罄,尽卖与朱文石家。夫老年饮酒必须畅适,若留心照管酒杯,是增一大不乐也。奈何欲快人之目而自取不乐哉?”五湖闻之,抚掌称快。
尝访嘉兴一友人,见其家设客,用银水火炉金滴嗉。是日客有二十余人,每客皆金台盘一副,是双螭虎大金杯,每副约有十五六两。留宿斋中。次早用梅花银沙锣洗面,其帷帐衾裯皆用锦绮。余终夕不能交睫,此是所目击者。闻其家亦有金香炉,此其富可甲于江南,而僭侈之极,几于不逊矣。
松江是天下大府,华亭亦是剧县。其讼狱之繁多,钱粮之浩大,上司文移之庞杂,山积波委,日勤职业,犹惧不逮。上大夫正当相体,以时进见,使郡县先生得尽心民事。庶可以仰承朝廷委任之重,况华亭乡官今已十倍于前矣。使府县诸公日有送迎之劳,则于公事不无少妨耶。
古称豳民风俗之厚,其诗曰:“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盖古人一受长养之恩,则于岁终必欲少伸其图报之私。而君臣如父子,暧然相亲于一堂之中,其厚也何如。今乡士夫皆郡县邑子也,既受其覆庇含育之恩,而一无所报,于心安乎?亦当于岁终羊持酒拜献于公堂,以伸一念之爱敬,而郡县先生亦必受之。盖所以通上下之情也。今郡县先生既一切不受,而士大夫亦聊以应一时之故事,皆非实情相与,徒费一番扰攘,上下俱失矣。
近来上司出巡,其起身后,乡官俱进府县谢劳。余见前辈未尝有此,不知起于何时。或倭寇犯境,上司为地方而来,郡县先生亦与上司区画地方之事,故去后礼当谢劳。若地方无警,而抚按出巡,但纠察百司,查处银粮,乃举朝廷章程也。与乡士夫有何干涉?又进府县搅扰一番,无乃太烦渎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