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松江与苏州连壤,其人才亦不大相远。但苏州士风,大率前辈喜汲引后进,而后辈亦皆推重先达。有一善,则褒崇赞述无不备至,故其文献足征。吾松则绝无此风,前贤美事皆湮没不传,余盖伤之焉。今据某闻见所及,聊记数事,恨不能详备也。
太祖时,吾松江始以征聘仕官于朝者有朱孟辨,尝观洪武圣政记。孟辨以翰林院编修改中书舍人,则知国初尚有中书省为政府,故中书舍人官在编修上也。朱号沧洲生,能诗,工四体书,亦善画。
顾禄字谨中,为太常典簿,以事当法。时太祖初行洪武正韵,世人尚未遵用。禄自陈所作诗皆正韵,太祖取视之,果然,遂得释。故其诗至今称为《经进集》云。
永乐十八年闰正月,天下取到人材十三人。擢左布政使四人,马麟湖广、盛颐江西、俞景周山东、周克毅广西;右布政三人,孙豫山西、江润河南、艾瑛浙江。左参政二人,陆免四川、吴衡陕西;右参政二人,杨敬福建、李泰广东。右参议二人,赵瑛江西、金恕山西。皆以布衣而跻方面极品,尤异事也。相传文皇夜梦十三人共扶一殿柱,又一马遍身生鳞。明日引见,其数正合而麟居首,故有是命。其山西右布政孙豫,松江人,家住郡城东南五十里观河庵之西,即余太夫人之曾大父也,历官省辖,毫发不苟。家甚贫薄,子孙至不能自存,今依余家以居。
二沈学士以善书供奉成祖朝,与中书舍人无锡王孟端同时,三人皆能诗文,且人品清高。今之以甲科在翰林者未必能过之,乃知前辈有人。大沈名度,字民则,号自乐。二沈名粲,字民望,号简庵。
蒋性中为给事中,甚清介,贫苦刻历。家居时,尝驾一小舟入城,止带村仆二人。遇潮落水逆,船不得进,遣二仆上岸牵挽,蒋自到舟尾刺船。适一粪船过,偶触之,蒋本村朴,乡人不知,大加窘辱。二仆历声言曰:“此是蒋老爹,如何无礼?”蒋骂家人曰:“奴才哄人,此处那得个蒋老爹。”促家人牵船径去。
蒋给事曾因公差泊舟江浒。有一官船继至相并,即过船共奕。适有一女子至江边洗圊桶,官随呼隶人缚之。此女甫到家,即闻岸上有哭声。蒋谓是此女畏责而哭耳,不知其已死矣。再三劝解,寻命释之。俄而此女复苏,临别语给事曰:“明日我先去,公且未可行。”次日侵晨,见一舟凌风而去,上有旗号曰江湖刘节使,公遂不敢解维。是日开船者皆覆没。盖公之素行通於神明,故此神来告之耳。
太祖定鼎金陵。其宫殿牌额各衙门与诸敕建寺观题署,皆詹希源笔也。成祖迁都北平,其宫殿牌额,皆朱孔阳笔也。孔阳,松江人,工署书,兼善画。其子晖亦能书,官中书舍人。
吾松不但文物之盛可与苏州并称,虽富繁亦不减于苏。胜国时,在青龙则有任水监家,小贞有曹云西家,下沙有瞿霆发家,张堰有杨竹西家,陶宅有陶与权家,吕巷有吕璜溪家,祥泽有张家,干巷又有一侯寡。吕璜溪即开应奎文会者是也。走金帛聘四方能诗之士,请杨铁崖为主考。试毕,铁崖第甲乙,一时文士毕至,倾动三吴。瞿氏,即志中所谓浙西园苑之盛惟下沙瞿氏为最者是也。曹云西,即所谓东吴富家,唯松江曹云西、无锡倪云林、昆山顾玉山声华文物可成并称。余不得与其列者是也。杨竹西,即有不碍云山楼者是也。余尝见其像,吴绎写像,倪云林布景,元时诸名胜题赞皆满。干巷侯家,亦好古,所藏甚富。一日遭回禄,其家有盈尺玉观音,白如凝脂,乃三代物,至宝也。拾袭藏之楼上,火炽。主人至楼上取观音,为烟所蔽不得下,抱观音焚死于楼梯者是也。张氏,即有三味轩者是也。想吾松昔日之盛如此,则苏州亦岂敢裂眼争耶?今则萧索之甚,较之苏州,盖十不逮一矣。
吾松文物之盛亦有自也。盖由苏州为张士诚所据,浙西诸郡皆为战场,而吾松稍僻,峰泖之间以及海上皆可避兵。故四方名流汇萃于此,薰陶渐染之功为多也。
孙道明家于泗泾,乃一市井人也。在胜国时,日唯以抄书为乐。其手抄书几千卷,今尚有流传者,好事者以重价购之。
钱文通小时即有文誉。郡中有一僧,名善启,字东白,号晓庵,亦有诗名,能书,乃十大高僧之流亚也。永乐中召至京修永乐大典,初居延庆寺,后为僧官,住持南禅。周文襄公为巡抚,甚重之,每公事稍暇,即往南禅与启公谈晤。时钱文通为秀才,亦与启公交款。一日学中散堂后,文通过诣启公,以蓝衫置栏栒上。继而文襄适至,屏当不及,文襄问是某秀才蓝衫。启公因称文通之才,文襄即请相见,索其旧作观之,大加赏识,遂为相知。后文通登第入翰林,文襄尚在任,因送郡东东他仓基与文通作第宅。今钱氏东门之居,即旧仓基也。
志中言:启东白永乐戊子主郡之延庆寺。戊子是永乐六年,则文通为秀才时,正东白修《永乐大典》回为僧官住南禅日也。
钱文通宣德十年登第。在翰林日,文才敏赡,书学宋仲温,入能品。文誉籍甚,四方以得其文与字者为荣。一时碑版照四裔,可谓盛矣。曾在内学堂教书,怀恩太监出其门下。后恩得时,遂援引以至要路,当时亦有入阁之议。而时望皆归吕文懿岳蒙泉,毕竟用此二公。盖交结内臣,交通之得力处在此,而损名处亦在此。士君子深当以此为鉴。
黄汝申名翰,永乐九年进士,于文通为前辈。其诗比文通更为警拔。书学宋克亦遒劲,其署书端楷庄重,真有佩玉冠冕之意。曾见其传桂二字,乃张庄懿登第时所赠匾也。今子孙尚榜于楼中,比詹希源稍丰肥,然自是有丰韵可爱。但其人苟刻刚忿,颇不为乡评所归。志中谓其居家颇自恣,乡邻畏之。常骑白骡入城,见者敛避。盖实录也。
正统间,王雪航桓、陆梦庵润玉同时皆工诗。王有《雪航集》,陆有《梦庵集》。时相城沈氏贞吉恒吉弟兄同居,家饶于财,是苏州名家。慕陆名,招致家塾,教其子弟。沈石田,贞吉子,即其门生也。
张庄懿是英宗朝进士,选某道御史,方廿七岁,差山东巡按。初到临清,三朝行香。偶酒家酒标挂低了,掣落其纱帽,时初到官失去元服,人以为非吉兆,左右为之失色。公恬不为意,取纱帽带了径去。明日知州锁押此人送察院请罪。公徐语曰:“此是上司过往去处,今后酒标须挂得高些。”亦不与知州交一言,径遣出。盖公之宽大仁恕出于天性,不假修习。
张庄懿为刑部尚书时,散衙后回家。路上遇一醉汉,此人素酗酒无赖。旁一人哄之曰:“你若夺得这老爹藤棍,方见你手段。”此人夺去其一,公亦不问,径归。此人酒醒,问其妻曰:“昨日醉归有甚事故?”其妻曰:“汝带一藤棍回。”其夫取视之,曰“此文官棍子也。”访之是张尚书。明日侵晨,头顶此藤,跪在长安街上。少顷公至,双藤缺其一。此人即扣头请死,公命隶人取其棍,竟不问。公之器度如此,其去王子明、韩稚圭何远。
张庄简悦,在宪孝两朝声望甚重,孝庙深知之。为吏部侍郎时,尝缺尚书,孝庙注意欲用之。中官揣知上意,即差人来言:“爷爷要做天官,我知张侍郎是清官,与人没往来,然手帕亦须送我们一对,在爷爷面前好说话。”庄简不往。中官又差人来言:“张待郎既无人事,帖子亦送我们一个。”竟不往。后马端肃托人去讲,遂补冢宰。张升南京吏部尚书。
张庄简号定庵,曹宪副时中亦号定庵,盖慕向庄简也。曹居乡,严重既不减张,加之乐易和厚,济以风雅,后辈皆乐亲之。寿至八十六,中秋是其诞辰。八十二时,西涯作清光八十二回圆诗来贺,朝贤属和者数人。后每岁寿日,即押前韵寄至。晚年不与人事,客至则留饮,写字作诗,有萧然物外之意。盖吾松一伟人也。
张庄简致仕家居,端重严毅,与亲识少恩。虽宗族亦不肯假借毫发。庄懿官至兵部尚书,以太子少保致仕居家。坦荡和易,不设城府,亲友皆蒙其惠。庄简今子孙单弱,亦无显者。独庄懿子姓繁衍,一女一女孙皆至一品夫人,一曾孙登进士。曾玄孙已四十余,在国学庠序者几十人,郡中称为名族。则知庄简虽持身严正,但保全一己,终鲜及物之仁。庄懿在刑部时,其所奏行新例数十条,至今用之,则知仁恕所及,其所活者众矣。是以于定国之家,高门待封;严延年之母,扫地以望其丧之至。史册所载,报应之速,盖未有显明如此者。夫上帝以好生为德,而法家苟一轻重其手,人之死生立判,岂非天之最重者耶?则庄懿之报,实天有意于厚之也。
夏止轩留心经济,其建白甚多,今载在郡志与名臣录中。读书有文,亦好古。其家所藏有太清楼帖二三卷,是宋榻奇品也,后归之其婿沈氏。沈名霁,字子公,中进士,是南道御史。
钱文通之后,则有陈一夔、章公矩方、侯公绳直三人,一时皆有诗名。杨君谦雨夜七人联句记,一夔公绳皆与焉。余五人,则杨君谦、赵栗夫,吴人;王古直、王敬止,台州人;徐栗夫,杭人,皆名士也。
联句记中杨君谦七人,每一人作一小传。一夔传中,称其好作诗,蕴藉典则,时有真诣语,如“咏秋怀”云“人老渐惊生白发,家贫未办买青山。”余以为自然妙句。君语余曰:“作诗须发得自家意思出乃佳。”余久有此意,口不能道,得君言遂添一悟境。盖其推一夔也可谓至矣。余谓非一夔不能为此言,非君谦不能知此言之妙。
郡志中载一夔天顺壬午举于乡,会父丧,家居教授,不出者十年。至成化戊戌登进士第,释褐为刑部主事,其平反之政甚多。
联句记中七人各有互相赠答诗。一夔赠赵栗夫云:“菜市街西新卜居,豆棚瓜蔓共萧疏。胸中富有书千卷,谁笑家无担石储。”栗夫得诗,连称妙甚。众客传观,皆赏以为雅裂。栗夫答云:“风流故与时情别,樗散偏于酒趣深。未老便怀投绂计,知公天性在山林。”注云:时公雅有长往之志。又王敬止赠一夔云:“君家垣西低草堂,常有数斗白银浆。五十官卑人不识,时时诗里吐虹光。”一夔答云:“梅黄诗句可争能,素操兼看冷似冰。他日期君何处是,龙门寺裹一枝藤。”一时七人之中,一夔自当称雄。
侯公绳名直,华亭人,与徐栗夫同年进士。凡待选者将及五年,而后授刑部河南司主事,与赵栗夫同司。初君为进士时,余访君于安福寓楼,一见君知为君子。及君既官后,余复两差出,不得恒访君。余在都下日少,及差还,性又懒诣人,尝不得数数。余自知其过,然懒已入骨,不能改也。京师酬酢既多,又开目则有尘士,骑马往来稠人中,殊无趣向。余性又不解记路及人寓处,皆骤在骤易,非久在京师者,虽问得不能记也。余尝作手折疏之,然久亦不耐,遂亦废。而诣人家门下问人,苦无健仆,仆亦作南音对人,人答之殊不肯了了。京师人欲得官人自问,乃肯乐言。余以为难,故多失礼于人。受人刺有所未答,则终日念之。而京师以此为礼最重,至系喜怒,余深知之,然恒延缓,不能尽一一办也。余以为立马人家门下,投三指一刺,惟恐主人出。主人亦惟恐客人,此有何意哉?故三年来惟得诣侯君者二。余以为遇侯君未厚,而君自余初授主事时卧病在家,即与一夔、存敬、栗夫来贺,留连入夜乃去。心窃以为君过遇余不敢当。及会后,余病加益不出门,未尝遣一介持数字谢君。而近者存敬诸君初欲来时,余未尝敢望君至,及至则君亦在,余益德君。君真厚德人也,君和易自然,无贵贱长幼宜皆知爱之。赵栗夫赠君诗,以为如坐春风中,诚然诚然。君向与余会赵栗夫家时,亦有一夔存、敬同在。相与谈咏,时将及鸡鸣未散,君次日当引囚,例必早入朝候事,而君未尝有先去之色。及散,遂上马朝去,众皆以为难及。诸君言君每会必陪人坐,虽甚久不去,处处如此。推此一事,君之存心近厚可以见矣。于此一传,可见公绳立朝,无时俗之态,故见重于南峰如此。然于弘治之间,而士风已自如此,于今也何尤?
郡志中于侯公矩下,称其有文名,不载侯直能诗。今观七人联句中,公绳诗时有佳句,亦无忝于此六人者。乃知前辈皆有实学,不虚事表襮。今吾松为诗文者甚众,笃而论之,未必尽能出公绳右也。
张东海为南安太守在郡日,有某布政将入觐,缄纸一箧,索公草书为京中人事。公笑曰:“此欲以书手役我也。”止书四纸以塞其请,余纸悉封还。
钱文通旧祀乡贤祠中。郡人以公尝以大红云布作吉服入朝,内竖见而悦之,言于上前,故织染局遂有岁造大红布之例。贻华亭永害,嘉靖中斥去之。此二事张西谷所记。
夫名宦乡贤二祠,盖所以崇德报功激劝来者,血食庙廷,夫岂细故,名宦则载在祭统,原以五者定之。我朝唯夏忠靖、周文襄有大功劳于江南。府官则太守樊莹经制粮运,同知王源奏减税额。此皆所谓法施于民者。又教授胡存道身卫庙学,以死勤事。此数公者,以祀典律之,可以无愧。其余虽循吏辈出,然无关于五者,但当于郡志中载之名宦传而已。乡贤则须有三不朽之业,谓立德、立功、立言三者是也。若但做文字,亦非立言之谓。我朝唯张庄简、蒋给事(性中)、曹定庵、顾东江、孙文简五人,东江人虽病其少隘,然刚方清介,特立独行,亦自难到。文简则厚德绝伦,皆可以为世法,此可谓立德。张庄懿在刑部奏行条例数十件,著在令甲;夏止轩建白如临清设兵备以联络两京之势,朝廷至今行之,可谓立功。如夏止轩作政监,亦足垂世立训,此可谓立言。钱文通则原无此三者,且多物议。故嘉靖初年,余新入学时,每一祭丁,则众议沸腾,有轻俊好讥议者,临祭时常以文通神主置於供桌之下。而西谷所谓斥去之者,不知果于何年也。衡山先生凡我辈在座,辄戒其子孙曰:“吾死后若有人举我进乡贤祠,必当严拒绝之。这是要与孔夫子相见的,我没这副厚面皮也。”今吾松士大夫子弟亦有为其父祖营求入乡贤祠者,无非欲尊显其父祖之意,此皆贤子孙也。但不入不为辱,苟既入而一有异议,或遭斥去,则辱及其父祖甚矣。是可不详审之哉?万历癸酉,冯南江入乡贤祠,余随郡中诸士夫往奠,见钱文通牌位尚俨然在列,不知西谷何从有此言。或既黜,而后有姑息者复仍旧设之耶?然不可考也。余遍观诸贤,自汉历宋元千二百余年,不过十余人。我朝二百年中,几四十有赢。乃知列圣陶镕,贤才辈出,固宜彬彬如此。世或谓今人不及古人,抑又何耶?然其中不能无臧否忧劣,后必有能辨之者。
隆庆辛未十月,太府李葵庵先生行乡饮酒礼。府学推举士夫二人,申请一显宦一外官有厚赀者,葵庵皆不准行,即于申文后批发云:“郡中有里选,仕官积学砺行可范后学者,该学不知其人乎?”庠友陆云山者,有识之士,曰:此必为何柘湖无疑。遂作一呈子申府,葵庵批允,行学敦请。余往面辞二次,葵庵坚欲致之。余是狂生,本不足以尘渎朝廷大典,然余尝谓凡郡县有一善政及一切禁令,士夫皆当率先遵行以为百姓之望。乡饮固不足为某之重轻,但迩年乡饮,皆以请托行贿而得,故非高爵即富室也。今太府皆废阁不行,而独垂念一寒贱之士,不由学校推举,径自批行,某何敢自爱而不成全其美政乎?故勉强应命二次。然当读法升歌之际,仰窥圣祖垂世立训,举此巨典,而敬老尊贤之礼,郑重如此。则凡与斯饮者,能不感发思旧耶?某以谫劣叨坐介位,默自循省,不觉面赤发汗。故今已辞谢,不敢复出,以久玷清列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