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今二百四十一年,清祖入关纪元已十九周,中国本部东西南北各万里,立于其朝者,旅行于其市府者,负缨戴髻之伦,争奔走黄色龙纛之下,或謌呼,或嬉游,各手《康熙元年时宪书》而哭故君、迎新君,且吊且贺不敢衰。忽焉黑云万聚升自海南一小孤岛,大星小星下坠如弹珠;时则号声大作,郁浪袅袅,弥漫于我中国全部。其嘈乱于太平之淫歌而不可复辨欤?其杂入于中国南部之孤臣孽子之耳而不复成声者欤?呜呼!此何事?此何事?则台湾岛主郑成功永谢我中国民之岁也。呜呼!吾国民以是岁横渡大江,西极滇境,过郡城北门外,徘徊故明桂王墓下不忍去。上溯夏四月戊午,王与诸妃嫔、诸王子实殉国难于此。于是甲申之岁北都亡,越一年乙酉南部亡,又一年丙戍闽浙亡,又十五年辛丑粤疆亡;盖终始相距仅十九年,其未远也。而所谓中国本部二万万面积之土地乃为博物馆历史部之名词,而所谓自黄帝以降所妪育娇爱四万万之子孙乃为博览会人类参考馆之陈列品,而奄奄以病、以群病、以死、以群死!呜呼!其能勿哭?其能勿哭?吾将哭郑氏,哭郑氏所据之非地也,哭郑氏子孙之不卒也!虽然,其勿哭矣。吾将哭吾国民。吾国民负东方大陆之重担,又力不胜荷则弃之,弃之而不复顾,无复有一试负焉者。有之,仰指天、俯画地,徒手跳踉,弓不足一矢,车不足一马,进无可据之寸地,退无可守之尺土;若是者其兴也骤,其亡也忽,史家悲之,掇拾以为材,犹虑不足焉。吾恶乎能勿哭也?
今夫南都,刘亚相宗周、史阁部可法之徒接踵并起,天下想望中兴焉;画江议起,遂即沦丧。今夫浙、金陵已陷,潞王已降,忽大声发于江上,则孙嘉绩、熊汝霖起兵自余姚,张国维起兵自东阳,钱肃乐起兵自鄞上,令人所称“浙江潮”者至是乃浩荡澎湃于全浙之野,势盛矣;卒大不幸而泄流于舟山,狂涛落日,君臣窃窃相对语,衣冠颠倒,无复常礼,如是者二年(野史传王自失浙闽以后,以海水为金汤,以舟楫为宫殿,陆处者唯舟山二年,御舟稍大,名曰“河船”,其顶为朝房,诸臣议事于此)。今夫闽,则唐王之所治,黄道周、苏观生之流并能以意气相期许;昊天不吊,实产妖孽,王卒纠纷凝滞于祭则寡人之错铁案,而身死于吾所传中国爱国者郑成功之父芝龙之麾下,而国随以亡。今夫粤,崎岖滇蜀,蛮夷杂处,抢攘窜越,几不暇席,而犹支撑倾侧至十五年者,何也?曰:以有良臣故。卒之蟊贼内讧,屠杀忠直,而遗烬遂熄焉。当是时,中国全部孤臣孽子乃心死,乃血热,乃目竭。乃神往,乃大注意于海南孤岛之英雄曰郑成功。
我中国之历史与世界异,故中国之英雄亦与世界之英雄异。虽然,吾中国何尝有国史?唯无国史,故可以髻发,可以辫发,可以忽髻发、勿辫发。而不然者,郑成功答其父书曰:“今来薙发之国,便即薙发;设来穿心国人,吾亦将穿心乎?”其史为世界所未有也。故曰郑成功者,吾中国之英雄也。唯无国史,故可以父秦,可以子楚,可以子忽秦、孙忽楚。而不然者,郑成功答其父书又曰:“父自叛明,子自忠明,父勿能吾强也!”其史为世界所未有也。故曰郑成功者,吾中国自有之英雄也。有此二异,故吾崇拜世界之英雄不如崇拜吾中国之英雄。何以故?以吾中国数千年来之时势、之地位,种种与世界殊绝故。
吾尝读法兰西革命史,而惊其民政之发达,其排政府而护自由,如兽走圹、水就壑而不可止。而郑氏所为未能是。吾尝读英国革命史,而惊其政府范围界,盖益缩小,虽仍复王政而未有害。而郑氏所为未能是。吾尝读意大利独立史,而惊其局缩于非种专制之纛下,而且破坏、且成立,以图再造古罗马之光荣。而郑氏所为未能是。虽然,勿遽责之。吾中国民族之智力、之群体,其能如法兰西?其能如英吉利?其能如意大利?如其未能,则吾中国民其勿大言世界之英雄矣。非终勿言也,吾中国果有郑成功其人者,冲决又冲决,排荡又排荡,使吾中国数千年来轻浮不正、似云非云、似雾非雾之妖氛,尽散之于广漠无人行之野,而雷以震之,风以荡之,电雨以冲激之,久之又久,乃始可欢迎世界之英雄,而绍介于我东方大陆之舞场也。故中国之英雄乃为世界英雄之先导,而世界之英雄又为我中国英雄之后劲也。故吾不得不曰,中国之英雄乃郑成功也。
咄!吾国民其凝望非中国土之台湾,其下拜二百年前中国已死英雄郑成功,其谛听中国爱国者郑成功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