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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室札记》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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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子曰:万物本于天,万事本于心。余谓:天者万物之心也,万物不得天以为心,则不生;心者万事之天也,万事不得心以为天,则不成。是故天与心生育万物之主宰,而成立万事之枢纽也。君子以天为心,即以心为天,而造化之理不出径寸,而得之矣。

以诚敬为纲,时时提掇的来;以义利公私为目,时时辨别的去。其庶乎。

昼夜思量:天之所以与我者是甚么,极力承当,莫要丝毫辜负他,才好堂堂做个人。

君子夙夜惕励,似忧多于乐,须寻孔颜乐处始得。然天下事未有无因而幸获者也,不历深山、不探重渊而欲罗异珍、恣奇玩,我知其难也,矧性命至宝乎?孔子云发愤忘食、乐以忘忧,孔之愤兹,其所以为孔之乐也与。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有道味而忘嗜欲,其所以为颜之乐也与。不愤不苦,悠悠荡荡闲过了日月,而妄希受用、骄语快活,是饱食终日,其与禽兽何异?愤矣苦矣,更有一字诀,在其诚乎!子舆氏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噫,尽之矣!

或欲入山,予曰:吾辈第一座名山曾寻觅否?或曰:未也。果安在?予曰:不在天之下、地之上,其在大学知止一节乎!或曰:何谓也?予曰:定则移易不得,静则纷扰不得,安则摇撼不得,虑则遮蔽不得,方寸耳,而天地万物皆备焉。所得不既多乎?好个地面尽堪栖息,好个光景尽堪把玩,从出父母胞胎来,目便会视,耳便会听,手便会持,足便会行,心便会思,那一件那一时不依靠他?后来成人长大,东奔西走,或在城市内热闹,或在庙堂峥轰,把绝顶去处轻轻断送了,一时悔恨起来、愤励起来,寻个名师,取些好友,替我指点路径,我便孜孜皇皇,穷日之力,须索要到这里歇脚。自下以升高,自近以及远,拿住安身立命真种子,虽在纷华靡丽场中,漠然无所与。其高尚有如斯,彻上彻下,再隔他不住;亘古亘今,再崩他不了,岩岩乎大观也哉!吾子幸勿舍目前名胜,而贸贸迷途也!或曰:命之也,此山不在书本上,还在腔子里。予曰:然。近有语云,心到静处是山林,正谓此也。

为盖世豪杰易,为慊心圣贤难。

不富不贵,难乎免于今之世矣;不道不德,难乎质于古之人矣。吾将违心易志,俛仰于今之世乎?抑将砥躬励行,黾勉乎古之人也!

智不足以周一身,力不足以谋一家,庸众也;智仅足以周一身,力仅足以谋一家,庸众也。然则求免于庸众果何道,而可大之济天下、小之济一邑?视乎分与量;用之利苍生,舍之利乡里,因乎势与时。

居则曰,我若当某时如何如何,我若当某事如何如何,旁观者不之许,则拂然怒矣。试放下未来,提起见在,何莫非吾时,何莫非吾事乎?千疮百孔,茫无下手处,骄语亦奚以为?

积金不如积粟,积粟不如积德。

先儒教人,不知几千万言,请以两言蔽之:顺理行将去,从天分付来。此做人十字诀也。做文者不知几千万言,请以两言蔽之:都是几个字,只要会安排。此做文十字诀也。俚而至,约而尽,知言哉!

做好人便是福,做不好人便是祸;干好事便是吉,干不好事便是凶。如此说来,纔无弊。若必逐人逐事责报应,恐天道有不灵时,而人反莫之信矣。

开国无以加于周,而曰忠厚;做人无以加于诸葛武侯,而曰谨慎。呜呼,传道守身之道,不能复赞一辞矣!或问守己,曰:不昧心。问接物,曰:不负心。请益,曰:读书穷理而已矣。

鲁论云: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余下一转语云:古之学者为人,今之学者为己。

孟子云: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余下一转语云:求放心之道无他,学问而已矣。

独对时,须被服庄敬日强、安肆日偷二语;共对时,便理会语不妄发四字。

书无难易,无多少,不读则难则多,读则易则少。或读或不读,则虽则多;读之又读,则易则少。

吉凶决诸易,政事取诸书,性情陶诸诗,从违准诸礼,是非决诸春秋。

廉希宪孟子,胜赵普论语、胡广中庸多矣。

左氏传春秋,如隔靴搔痒,言之不轨于道也多矣。然其文严洁峻整,于以详二百四十年之行事,弗可废也。

有经斯有传,传者传也,发明经旨而传之天下来世者也。然以口传经,何若以身传经?以口传经,圣人之功臣也;以身传经,圣人之孝子也。不践厥孝,而思树厥功,传乎?不也。不读易而说道理,不读春秋而谈是非,直捕风捉影耳。

闻人之誉而喜,喜则骄溢生;闻人之毁而怒,怒则报复起。凡心俗气,此内断无人品。闻人之誉而愧,愧则自强;闻人之毁而惧,惧则自反。平心直道,就中都是功夫。

人以恶言加我,我为弗闻也者而置之,人非而我是也。岂曰人胜而我负乎?若反之,则平分其过矣。

今有两人于此,其一人焉千金之资是拥,其一人焉一节之长足录,无不慕一节而羡千金。岂云有目者乎?

以言媚人,以貌媚人,以事媚人,以物媚人,以文章媚人,其媚一也。

尝试反观内省:做不好事固羞,做好事亦有时而羞;做不好事固怕,做好事亦有时而怕。羞做不好事,怕做不好事,是希圣贤的种子。这个念头,须扶助将来;羞做好事,怕做好事,是甘庸众的源头。这个念头,须扫除将去。

人之所喜我不喜,人之所怒我不怒,其庶矣乎。

以逢迎为谦光,以戆直为慢侮,以豪强为义气,以忍让为怯懦,以诈讹为聪敏,以长厚为胡涂,以雷同为亲爱,以慷慨为矫激,世俗之见大率然也。君子不可以无辨。

昔人云,乱臣贼子,只见君父有不是处。噫,危哉!然则忠臣孝子,只见自己有不是处而已。由此推之,妻子之不我若也,宗族之不我德也,交游之不我信也,乡里之不我服也,婢妾臧获之不我畏、不我怀也,是皆无道而处此也。假令有道处此,尔尔乎。书曰:至诚感神,矧兹有苗。有苗可感,奚有于同体,奚有于同气?故谓无不是的父母,可也;即谓无不是人,亦可。

汉武帝之父子,宋太宗之兄弟,宋仁宗之夫妇,读史者到今有遗憾焉。揆厥所自,是谁之过与?赵吕二公,恐当与江充同科矣。

商周间,赖伯夷叔齐两兄弟点缀一番;战国间,赖伍员申包胥两朋友点缀一番。不然,世界顽钝寂寥,吾不欲观之矣。

孔孟而后,周程而前,醇正不杂者,董子一人而已。韩昌黎、王河汾不及也。

王汝止梦里擎天门头传道,狂悖殊甚。既而游阳明之门,敛圭角,就夷坦,养粹气和,音咳指顾俱足令人意消。此与吕东莱少时饮食不好便敢打碎家事,及读躬自厚而薄责于人章,即涣然冰释。俱可谓善于变化气质矣。

坡公光明磊落,间世人杰。只是不认得伊川,可惜可恨。

坡公为疏论王介甫,一见范公祖禹疏,曰:经世之文也。遂毁其稿,而连名以进。此与张子之彻虎皮略同。儒者盛称子厚大勇,而不及子瞻,何与?

君骄臣谄坏社稷,富贵骄、贫贱谄坏风俗。治天下者,必去此二骄二谄。

卧龙子云:亲君子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君子,此后汉所以倾颓也。至哉言乎!独有国之明训也哉!我辈做人亦然。

苏长公云:孔明出师二表,可与伊训说命相为表里。余谓:骆宾王讨武氏一檄,又可与出师二表相为表里。盖武氏贯天达地之恶,举世莫可谁何,得此口诛笔伐,差堪吐气。而成败论人者,至以叛逆目之,寃矣。

王莽有子,秦桧无儿。

神武莫如操,谦恭莫如莽,机智莫如桧。试与较荣华、絜富贵,岂有加于三子者乎?而恶声秽德,直与天地无极,虽三尺童子知羞之。然则三子认错念头、行差路径,九泉之下当亦自悔其愚且拙也。

汉高祖谲而不正,宋艺祖正而不谲。

晁错父、严延年母,识见卓越略同。

君父之仇不共戴天,直也;兄弟之仇不共国,直也;交游之仇不反兵,直也;犯而不校,独非直也欤哉?直者,处之以公心,应之以坦衷,裁决于义道,而无所回屈之谓耳。学者不识直字,横逆之加,悻悻莫能堪,遂至争白黑、决雌雄,反借口于尼父之明训也。善读书固如是乎?

我辈有大忧,问舜;我辈有至乐,问颜子。

学者以私心好恶人,是莫大病痛。这个念头不除却,便不仁了,如何入道?

上陵下,安然受之,而不以为意,此天理人情之正也。即以施之平等罔不可者。昔人所谓德量、所谓长者之行,盖谓斯乎。若夫下陵上亦然,便成厥恶、养厥奸矣。乌可同日语哉!

见君子而不能爱之敬之、披以腹心,交君子而不能亲之厚之、结以骨肉,其人恶足以有为乎?噫,不特此也,即一念之善、一得之长,亦然。

尊师、取友,二之则不是。何也?师而不友,便与木偶共对一般,那讨洽处?友而不师,未免走向亵狎怠慢一路去了。欲其进瞑眩之药、效他山之石,难矣哉。

宪也衣敝履穿,能俾端木氏之裘马爽然自失。然则端木非货殖,便当到颜子地位矣。货之累人甚矣哉!

我辈要奋励做古人,定被人嫉恶一番。嫉恶者,忌我之如此也。忌其如此,而遂不如此,是降心抑志以媚小人之口也,其可乎?则安得不栗栗危惧、懋勉以图令终乎?间有错误,又被人嗤笑一番,嗤笑者,幸我之如此也。幸其如此,而果如此,便非血性汉子矣。敢顷刻即安乎?则安得不汲汲愧悔、改过以图全美乎?

语云:至人无梦,愚人无梦。孔子不梦周公乎?高宗不梦帝赉良弼乎?彼牧人者,众鱼旐旟,又胡为乎来哉?

无媚骨,无傲气。小人反是。

子产执政,舆人诵之,得力于乡校之讥评者居多。噫,非独执政然也,学者思出乎俗、入乎道,无所往而不为乡校焉。是者奉之,非者置之,其亦可以日进有功也夫。

好议论人长短是非,此今日膏肓之病也。若非抽胎换骨,猛力涤除,不独学问之玷、行谊之羞,且恐难乎免于今之世矣。

学者动云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予应之曰:自观人而言,三代以下,败名丧检、漠不顾忌者比比也。果知好名,定拣好题目去做,亦能进德修业,贤于不顾忌者远矣。此以恕道教人,广开为善之路也。若学者立心制行,须知好名之心是已也,要当好货好色等病痛一一驱除,纔会长进。不然,枝叶茂,本实拨矣。故曰:名者实之宾,务实所以修名也。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也,好名所以丧实也;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也。虽然,好名不可,避名亦不可。好名者妆点粉饰之谓也,避名者躲闪忌讳之谓也。范公不云乎:若避好名之嫌,则无为善之路矣。我做好事,只要求人说好,此之谓失其本心;我不求人说好,便不做好事,是自暴自弃也。二者病则一般。

语云:道高毁来,德修谤兴。此在旁观则可,若夫当局者不然。爽然内省,自怨自艾,曰毁来还是道不高,谤兴还是德不修。

高其声价以惊人,而不能深藏若虚,慢藏诲盗也。蔡邕之于董卓是也;美其辞以悦人,而不能大朴不雕,冶容诲淫也。扬雄之于王莽是也。

赖天之灵,知到六七分了,顾其行不一二分。头颅如许,若不万分努力,只怕一二分蛊坏了。可畏哉!

士君子一言之不慎、一行之不立、一交一游一出一处之不轨于正,皆足以蒙不义而犯大恶。故曰,为人臣子而不知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弒诛死之罪。一言不慎,齐陈乞之类是也;一行不立,郑公子归生之类是也;一交一游一出一处不轨于正,西汉扬雄杜钦谷永、东汉蔡邕荀彧郭嘉之类是也。

晦庵论文,右曾子固左苏子瞻。噫,过矣!子瞻大将之登坛者也,子固偏裨耳,何敢与之较长短、竞胜负哉?

有春夏无秋冬,不成天地;有都俞无吁咈,不成君臣。

仰事俯育,不给于家,家之贫也;令闻广誉,不施于身,身之贫也;往古来今,不贮于心,心之贫也。家贫非耻,身贫乃耻;身贫非耻,心贫乃耻。或曰:心既富矣,是亦可以已乎?曰:未也。程子云,玩物丧志。

人不我谅,而嘐嘐求白焉,过矣。闲邪以懋厥德,积诚以动厥物,他非所知也。

我有恩于人,而惓惓望报,市井之心也;人有恩于我,而泄泄忘报,顽冥不灵甚矣。

处心积虑但知利人,不肯为己图便宜,君子也;处心积虑但知利己,不肯为人留地步,小人也。

忍有二,曰含忍,曰隐忍。含忍,心不可一刻无,无则较长絜短,骨肉间亦戈矛矣,况俦伍乎?隐忍,心不可一时有,有则尝试苟安,坠坑落堑而不自拔也,其终矣夫。

目今见古人少,或几几乎自信也,扬扬乎自负也;目今见古人多,则违心亏行之事层见迭出,不啻痌瘝之在身矣。呜呼,吾何日而可以不违吾心,而可以不亏吾行乎哉!

立心要富,非也;立心要贫,亦非也。各随其遇而已矣。贫而淡然无求于人,富而蔼然能益于人,两者皆公行仁义。是故君子可以贫,可以富。小人反是。

有心而言,言之诈也;有心而听,听之诈也。以诈往,以诈来,相寻于诈,而未有已也。子舆氏所谓餂之类是也。君子不为餂,不容心。

首阳兄弟也,而以君臣着;桃园君臣也,而以兄弟传。从其所重也。

观人者大都以肝胆为主,生死存没不二其心,贵贱贫富不更其守,幽显久暂不移其志,此有肝瞻者之为也。不则,反而易心,因时趋利,背义忘恩,而弗之恤也。念人之寒如我露袒,念人之饥如我枵腹,念人之冤抑如我覆盆,念人之屯蒙如我陷溺,念人之孤寡如我仳离,此有肝胆者之为也。不则,尔为尔,我为我,自雄其赀,自神其智,自席其安,即艰苦颠连,满目而漠然不一动其心。故曰观人者大都以肝胆为主。

上负君父,下负乡里,云如之何?显愧诗书,幽愧神鬼,云如之何?

申生之志可为舜,陈仲子之心可为伯夷叔齐,惟是烛理不明,而得与失遂分霄壤矣,惜哉!李纲之才德胜陈平,宗泽岳飞之才德胜周勃,惟是遭时不然,而成与败遂分霄壤矣。噫,古今来如此类者,何可更仆数也!

春秋化工也,非画笔也。后世即有能文之士,画笔耳,乌覩所谓化工乎?

管仲之生也,贤其死也。召忽之死也,贤其生也。此为公论,此为定案。胡氏谓尼父以管仲为徙义,以召忽为匹夫匹妇,自经于沟渎之谅。噫,过矣,尼父恕仲,当不苛忽也。

程子云:吾学虽有所受,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贴出来。我辈深思而熟玩之,与深人言道德性命之说,毕括此矣。与浅人言,使为善者有所恃,而为恶者有所惧。其有稗于心术隐微之地,不既多乎?语上语下,都用得着。此程氏之所以继往圣、开来学也。

汉高配吕后,扫兴实甚。楚霸王得虞姬,生色良多。

御龙子集中极力訾江陵,以风闻为实录,殊失公平。

天下事惟不如人最可耻。吾不如一乡之人,吾耻之;既而不如一国之人,则又耻;既而不如天下之人,则又耻;既而不如千古之人,则又耻。嗟乎,吾耻之,吾耻之,曷其有极!

程传其至矣乎!说易者固有深于程传者矣,或失则凿;固有浅于程传者矣,或失则支。深而不凿,浅而不支,舍本义,其谁与归?

或曰:孔门不言静坐,至宋儒始言之。曰:居处恭,非静坐乎?静坐时,端其首,拱此心也;峙其背,直此心也;瞑目,视此心也;闭耳,听此心也;谨呼吸,息此心也;两手交,护此心也;两足交,据此心也。皆所以整齐严肃而求其放心也。如是而后可看喜怒哀乐未发前气象,如是而后可养出端倪,如是而后称善学也。

孟子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愚则曰:人之患在耻为人弟子。

陈惕龙曰:朱子本义太浅略。非也,程传深矣,故本义以浅出之,若又加深焉,则涉于晦;程传详矣,故本义以略出之,若又加详焉,则涉于烦。浅以翼深,略以翼详,正善用易者也。

阳明先生倡良知之学,有功于学者甚大。但致知之说昉自孔子,良知之说昉自孟子,阳明于孔孟之说引而伸之足矣,而乃处处牵合到良知上,其痛快醒发处固多,其穿凿附会处亦不少矣。

学易者博以程传,约以本义,亦可以弗畔矣夫。

荀子曰:乱天下者子思孟轲也。王子曰:昔人之尊信杨墨,犹今人之尊信晦翁也。其语有以异乎?欧阳子曰:圣人教人,性非所先。苏子曰:何时打破敬字。其语有以异乎?一则诬揑圣贤大功德,一则断灭圣贤真种子,以法律之,厥罪维均。

兴于书,立于春秋,成于易。

古之人格物而已,无所谓读书也。今之人,非读书则无由格物。古之人主敬而已,无所谓静坐也。今之人,非静坐则无由主敬。

以理学言之,颜曾思孟而后,毕竟以晦翁为第一人。若程明道程伊川,岂得过分优劣?然而集儒者大成,则有专属焉。以勋业言之,稷契周召而后,毕竟以孔明为第一人。若张子房郭子仪,岂得过分优劣?然而称儒者气象,则有专属焉。

朱子学似颜子而功过之,功似孟子而学过之,圣门之中行也。子静进取,其学其功当在子游子贡之间,岂能与曾子相颉颃乎?阳明之徒直以接孟氏,而朱子不与焉,噫,诬也甚矣。

海刚峯述阳明之言曰:今人尊信晦庵,犹昔人之尊信杨墨也。噫,此非阳明之言也。如其言,阳明不得入庙矣。

由存养言之,外之不能谨言,内之不能求放心。由应接言之,内之不能顺亲,外之不能信友。四病不除,终沦禽兽。

有两仪便须有六经,有六经便须有四书,有四书便须有集注,有四书集注便须有近思录,有近思录便须有小学。此皆与两仪相为终始,而不可一日无者也。其它史书不可不读,然纲领却在春秋;性理不可不读,然要约却在近思录。蔡虚斋云:欲为一世经纶手,须读数编紧要书。余继之云:欲承千圣绝学后,只读数编紧要书。若数书者,其尽之矣。

张子曰:春秋之书,在古无有,乃仲尼所自作,惟孟子能知之。噫,孟子而后知春秋者,程子而已;程子而后知春秋者,胡子而已。胡传行而三传废,制科家列学宫以之取士,几于家传而户诵矣,然其不知春秋也益甚。噫,胡子而后,知春秋者其谁哉?

吾道有三纵:尧舜时如日始旦,一纵也;孔孟时如日中天,二纵也;程朱时如日重明,三纵也。凡此三纵,皆天也,学道者不可以不知。

读近思录,其辞和以蔼,其气粹以穆,其理明以备,跃然会心,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张子曰:春秋之书,非理明义精,殆未可学。此为二传未出之先言也。今既有胡传继程传而作,说的恁地分晓,岂必理明义精而后可学哉?读者但能信的过,觉的津津有味,则其人亦大段知义理矣。

纲目祖春秋,宪章史鉴,非理明义精,未易学也。

传习录病痛多,熟读近思录,当自见得。

定其心而后语,则无轻浮躁急之病。

做个君子定要吃亏,做个小人定要占便宜。吃亏的做了君子,却是便宜;便宜的做了小人,却是吃亏。如今涉世,或当局或旁观,却要分明此意。

范定兴勉无玷姚子曰:读不见书,作惊人语。余则曰:读共见书,作醒人语。小学近思录四书五经,非人所共见乎?语不惊人死不休,则为文人墨士而已。孔孟程朱,其语何坦易而明白也!

每思圣人先行其言而后从之一语,增多少愧惭无已。就是先言其行而后从之也罢了,由今看来,却都是先言其行而不从之,愧惭当何如也。

对人而不审其言,出言而不审其心,非所以为学也。

今日治心且从梦寐治起,此处大段不清楚,以是放其心而不知求。

理学莫精于文清,而忠宪过之,盖才胜也。文章莫妙于文成,而忠宪过之,盖学胜也。

陈惕龙谓阳明为本朝第一人,又曰为第一才人,非第一学人也。然则第一学人,惟梁溪先生当之。

自古称中心悦而诚服者,莫如七十子之于孔子,至其所以悦所以服,余亦不得而知也。迩来得高子遗书,朝夕讽诵,吾悦之,吾亦不能言其所以悦,但觉天下之赏心者,更无可以踰此也。吾服之,吾亦不能言其所以服,但觉天下之倾心者,更无可以踰此也。然后知七十子之服孔子,亦若是焉则已矣。

二氏言静,吾儒亦言静,但二氏离动以为静,吾儒即动是静,故曰静而无静,动而无动,神也,非物也。二氏言无,吾儒亦言无,但二氏离有以为无,而吾儒则有若无,故有物有则之民彝,即无声无臭之天载,二之则不是。二氏言虚,吾儒亦言虚,但二氏离实以为虚,而吾儒则实若虚,故万物皆备之大用,即一物不容之本体,二之则不是。此毫厘千里之辨也。

伏羲之易,画也,文王象之。象者,断易之画也。然而进乎画之义也。文王之易,象也,周公爻之。爻者,效文之象也。然而进乎象之义也。至孔子十翼,所以翼画也,所以翼象也,所以翼爻也。然而三圣之义,于是乎始有着解处矣。高子曰:非孔子,而吾乌知易之所语何语哉!五经注于诸儒,易注于孔子,学易者明孔子之易,而易明矣。至哉言乎!此周易孔义之所以作也。余且从程传求之,以程传视孔翼,规模气象,固有大圣大贤之分。要之,程之义无一非孔之义也。高子曰:学易者,明孔子之易而易明。愚谓:学易者明程子之易,而孔易其庶乎。庶乎孔易义,则庶乎可与言易矣。

未闻道之先,不静坐不读书,便无入处,如何闻得道?既闻道之后,不静坐不读书,便无守法,如何算得闻道?

要做人,须是存心,心不存,则为庶民去之之人矣;要存心,须是读书。书不读,则心为莫知其乡之心矣;要读书须是静坐,不静坐,则其读书也为出口入耳云尔;要静坐须是无欲,欲不无,则其静坐也为形寂神驰云尔。然则做人者,当自无欲始。

吉凶不外乎善与恶,善者吉,恶者凶;善恶不外乎是与非,是者善,非者恶;是非不外乎义与利,义者是,利者非。此当随事随物而精察之。若念虑之萌,言论之法,事为之着,浑是义,而不染于利,则有是而无非矣。有是而无非,则有善而无恶矣;有善而无恶,则有吉而无凶矣。我辈所以事人者在此,所以事天者亦在此。

易曰趋吉避凶,盖言趋正避邪也。后人以为趋利避害,失之远矣。

文清曰:程朱所以接孔孟之传者,只是进修有序。象山直指本心,阳明首揭良知,皆以顿悟直捷为事,而不复斤斤进修之序,岂所语于孔孟之传哉?

虞廷十六字,吾道大开辟也,禹汤文武皆践履此十六字,而笔之为书,彰彰可考也。天若不生孔子集大成而一一表章之,谁知其为传道之要诀哉?若夫颜曾思孟,则又孔子之孝子,顺孙克家而缵其绪者也。故生孔子之后者,宜用守。元公太极图,吾道一大开辟也,洛中之二程、关中之张,皆践履此一图,而笔之为书,彰彰可考也。天若不生朱子集大成,谁知其为传道之要诀哉?若夫江西余姚,则又朱子之敌国、外患入室而操其戈者也,故生朱子之后者,宜用攻。

由孔子而后千余年,大学中庸杂在戴记中,两论七篇混入子书内,学者但作文字观云尔。及二程出,然后汇辑订正,列为四书,朱子又缵承二程之志,一字一句示之指南,名曰集注,使天下万世资之如菽粟,一日不食则饥;资之如布帛,一日不衣则寒。此程朱之功所以上追孔孟也。非然者,虽有菽粟,与荑稗同,谁知其可食哉;虽有布帛,与芦苇同,谁知其可衣哉?今且人人食之、人人衣之,莫不从此求温饱矣。然在童子,不过资之以补诸生,在诸生不过资之以举孝廉,在孝廉不过资之以跻南宫。富贵之温饱,岂道德之温饱哉!日食菽粟而不知其昧也,日衣布帛而不知其色也,惜哉,辜负圣贤矣!

文清谓尧舜为干道,禹为坤道,盖据书辞曰钦明、曰重华、曰祇承三言分之也。余意以尧舜言之,则尧为干舜为坤,及舜受尧禅,则舜又为干矣。大抵尧舜为干,禹为坤。及禹受舜禅,则禹又为干矣。大抵尧舜禹三圣皆合乾坤之道也,皆以自强不息之功而博施、厚德以载物。分干分坤,或恐未然。

尽性者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复性者斯可矣。复性者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知性者斯可矣。知性而后性乃可复也,复性而后性乃可尽也,岂曰绝无其人哉?聊勖已耳。

文清称真儒之不杂凡四:曰心,曰行实,曰事业,曰文词是也。愚谓行实事业文词,皆本于心,心不杂则满腔天理,浑然湛然发诸外者,莫非天理之流行矣,又何杂焉?

文清极力推韩子,窃意韩子光明俊伟,自是千四百年间一大人物。然以语于四者之不杂,则未也。唯是舍其瑕取其瑜,则圣贤豪杰两途当有各擅其长者。但圣贤分数少,豪杰分数多,使得游孔子之门,则圣贤分数浮于豪杰矣。韩子曰:世无孔子,不当在弟子列。看他是何等抱负!释氏之徒以为师事大颠,谬诬甚矣。

孟子于陈仲子,略其小廉,责以大义。此春秋之法也。包则谓举世趋利若骛有人焉,狷介清苦、不与世俗为缘,如凤凰之在鸡羣,此中流一柱也,曷可少乎?

不知其人视其友。其友而廉静勤慎也者,不问而知其为端人矣;其友而贪冒逸豫也者,不问而知其为匪人矣。

文清曰:为学至要当于妄念起处即遏绝之。正心之学,一言以蔽之矣。又曰:为学第一在变化气质。修身之学,一言以蔽之矣。

文清曰:尧舜禹汤、文武周孔、颜曾思孟、周程张朱,正学也,不学此者即非正学也。余谓:不学尧舜禹汤文武周孔颜曾思孟周程张朱,非正学也;即学尧舜禹汤文武周孔颜曾思孟,而不学周程张朱,亦非正学也。陆王一派,欲驾周程张朱而上之,正耶否耶?

文清曰:语理而遗物,语上而遗下,此以言乎释老之学也。若俗学,则语物而遗理,语下而遗上矣。

道学者,所以学为人也,举世骇之笑之,抑思人而不学道,可也;人而不学人,可乎?人而骇人之学,人笑人之学人也,是尚可以为人乎哉?

文清曰:作诗、作文、写字,皆非本领工夫。惟于身心上用力最要。余谓:作诗务涵养性情,作文务根极性命,写字务如程子之敬非欲字好只此是学,如此则诗也文也字也,皆在身心上用功,何必非本领工夫哉。文清曰:道从天出,是有本之学。余谓:道从心入,是有本之学。何也?心即天也。

文清曰:学者自幼便为谋利计功而学,宜其不足以入尧舜之道。夫谋利计功,盖指科举之学言也。今之学者,舍科举则无学矣。汝曹试思之,补诸生、荐贤书、成进士,与希贤希圣希天孰愈?三希道德也,一世而千秋;三途富贵也,岂特不可以千秋哉,并不可以一世矣。为吾子弟者,慎无役役功利,而自外尧舜之道哉!

得小学之旨,然后可以肆力于四书,未有不解小学而能读四书者也。不解小学而读四书,只是举业。得四书之旨,然后可以肆力于五经,未有不解四书而能读五经者也。不解四书而读五经,只是尘编。得五经之旨,然后可以肆力于诸史,未有不解五经而能读史者也。不解五经而读诸史,只是玩物丧志。

文清明朝第一人,得力全在读书一录。玩录中说读书处,津津有味。眼里看的、口里念的、心里想的、当身践履的,那一时一刻不凝注在书上?所以纔成了个大儒。我辈无先生万一之功,而欲几先生万一之业,其将能乎?

文清谓:读书须体贴向身心事物上来,反复考验其理。此二句最宜详玩。何也?向事物上体贴而不考验身心,则涉于支离;考验身心事物而不反复以用其极,究归半上落下。此先生之言所以浑全无蔽也与。文清论为学于口耳文辞,谆谆致戒焉;窃谓学绝道丧,而后即求口耳文辞之士,岂易得乎?若遇其人,且相率而从事焉,俟口耳博洽文辞华赡,然后进求之,游泳乎其中,而神明乎其外,亦可以免于先生之戒矣。

文清曰:为学时时处处是做工夫处,虽至鄙至陋处,皆当存谨畏之心,而不可忽。且如就枕时,手足不敢妄动,心不敢乱想,这便是睡时做工夫。以至无时无事不然,此所谓敬以直内也。又曰:为学于应事接物处,尤当详审,每日不问大事小事,处置悉使合宜,积久则业广矣,此所谓义以方外也。程子曰:敬义夹持,直上达天德。自此无出两般工夫者矣。

古之学也道,今之学也艺。古之学也义,今之学也利。

古之学者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天爵修而人爵在其中矣。今之学者读书作文以求夫官,终身役役人爵,又乌知天爵为何物哉?

写字最可验心之存否,或差一字,或遗一字,或多一字,皆缘心不在而然。断断乎莫之或爽也。

志气昏惰,肢体放逸,只缘不敬。敬则诸病皆无。自而生矣,持己则敬与怠分,敬日新而怠日废也;接物则敬与慢分,敬日谦而慢日倨也。

文清曰:天地者吾之父母也,凡有所行知,顺吾父母之命而已,遑恤其它?余谓:父母者吾之天地也,凡有所行知,尽吾天地之性而已,遑恤其它?

文清曰:凡圣贤之书,皆先知先觉,觉后知后觉之言,读其书而无知觉,可乎?先生之意,盖谓读圣贤书,而徒为口耳词章之学与,冥然无知觉者等耳。

文清曰:读正书、明正理、亲正人、存正心、行正事,此五者缺一不可也。然而有其序焉,未有不读正书而能明正理者也,未有不明正理而能亲正人者也,未有不亲正人而能存正心者也,未有不存正心而能行正事者也。实实体验,当自见的。

文清曰:人之威仪,须臾不可不严整。盖有物有则也。然则耳不聪、目不明,是有耳目之物而无聪明之则矣;手不恭、足不重,是有手足之物而无恭重之则矣。以此推之,百体皆然。人之威仪,亦何可以不严整乎哉?

文清曰:万事敬则吉,怠则凶,此即敬胜怠者吉、怠胜敬者凶二语而约以出之也。又曰:节俭朴素,人之美德;奢侈华丽,人之大恶。此即俭者德之共、侈者恶之大二语而详以出之也。要其立言之旨,则无少异耳。我辈操心,其可以不趋吉避凶也与哉!我辈持己,其可以不崇德去恶也与哉!

文清曰:自顶以及踵,皆天之所与,但求顺天。余谓:自顶以及踵,皆亲之所与,但求不忝吾亲而已。自顶以及踵,皆君之所与,但求不负吾君而已。何也?亲也,君也,皆天也。

或谓诗不李杜,非诗之至也。余曰:孜孜然用力于三百焉,李杜咋舌矣。或谓文不苏韩,非文之至也。余曰:孜孜然用力于四子五经焉,苏韩阁笔矣。或谓字不锺王,非书之至也。余曰:孜孜然用力于程朱,即此是学焉,锺王束手矣。此吾所谓古今三绝也,异乎诗人文人及善书者所谓三绝矣。

诗必李杜乎?不李杜自有诗;文必苏韩乎?不苏韩自有文;书必锺王乎?不锺王自有书。若夫学不可不程朱也,不程朱更无学矣。学程朱之学,则宜学程朱之诗,学之可以嗣响三百;学程朱之学,则宜学程朱之文,学之可以媲美六经;学程朱之学,则宜学程朱之书,学之可以缵千圣相传之敬,而点画皆心学矣,又何必李杜苏韩锺王哉?

文清曰:天道公而自然,不为何而春夏生物,不为何而秋冬成物,天其无为乎?又曰:人道公而自然,不为何而行仁义,不为何而行礼智,人其无为乎?余以为天道人道皆有为也,天何为哉?为人也。天不为人之性而赋命,则人类灭矣;人何为哉?为天也。人不为天之命而尽性,则天德亡矣。天人交相为以成其公,又何不自然之有?

为人谋而忠,智也;与朋友交而信,仁也;传而习,勇也。曾子三省,其即中庸之三达德乎。

文清曰:每顾遗体之重,未尝一日敢忘先人。窃尝三复斯言,谁非先人遗体,谁是一日可忘先人者?

文清曰:只顺理便是道。此以仁义礼智浑言也。详言之,只守理便是仁,合理便是义,循理便是礼,明理便是智。总之,则一顺理而已,是仁义礼智便是道也。

文清曰:矫轻警惰,只当于心志言动上用功。心志言动是四件功夫,每日省察心如何存、志如何立、出何言语、作何举动,件件都求过得去,斯可免于轻与惰矣。

易曰洗心,书曰制心,诗云小心,孔曰正心,孟曰存心、曰养心,圣贤之书勤勤恳恳,皆以保护此心也。心之所以不能保护者,岂有他哉?私欲害之耳!降伏私欲,使不得干吾灵府,曰制心。然非翼翼然以上帝为鉴临,心其可得而制乎?是故小其心所以制之也,制其心所以洗之也,洗其心所以存之也,存其心所以养之也,养其心所以正之也。心至正,则惟精惟一,直与上帝合符矣。

心之变幻虽多端,大约不出天理人欲二者而已。为天理之心则高峻,为人欲之心则卑陋;为天理之心则广大,为人欲之心则狭小;为天理之心则光明,为人欲之心则暗昧;为天理之心则洁净,为人欲之心则污秽;为天理之心则端正,为人欲之心则邪僻;为天理之心则专一,为人欲之心则杂扰;为天理之心则宽厚,为人欲之心则刻薄;为天理之心则细密,为人欲之心则粗疎;为天理之心则深沈,为人欲之心则浅露;为天理之心则公平,为人欲之心则偏私;为天理之心则坦易,为人欲之心则艰险;为天理之心则舒缓,为人欲之心则急躁;为天理之心则谦和,为人欲之心则倨侮;为天理之心则退让,为人欲之心则矜伐。凡此数者,出于此则入乎彼,如影随形,如响应声,不可不察也。

道者,仁义礼智之纲也,仁义礼智道之目也。

文清曰:仁义礼智之性有未尽,即拂乎天命,而自绝于天矣,可畏哉。

文清曰:荡涤私邪、存养心性、端谨容节,三者虽并言之,要以荡涤私邪为主。盖荡涤私邪,然后心性可得而存养,容节可得而端谨也。

文清曰:常主静,物来应之。所谓役物而不役于物也。

文清曰:荡涤无一毫之私累,正易所谓洗心也。

文成之才大于文清,文清之学正于文成。尚论者固不可以其才之大,而掩其学之正也。

阳明之徒推道学,首白沙,而不及文清,盖自为地也。

大道流行,有一息间断,便不成造化;人道迈往,有一息间断,便不成性学。

大道所以无间断,以其有元亨利贞四德也;人道所以无懈弛,以其有仁义礼智四德也。圣人法天而立道,岂非法天之元亨利贞,而以仁义礼智立之哉?学道者求天人合德焉,可矣。

天有元亨利贞,我有仁义礼智;天有日月星辰,我有耳目手足;天有风云雷雨,我有喜怒哀乐。吾何欢乎哉!

孟子曰:行之而不着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以叹学之不讲、贸贸迷途者然也。余则曰:着之而不行焉,察矣而不习焉,终身知之而不由道者,众也。以叹学之徒讲、役役空文者然也。孟子叹人,余自叹也。

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此三者学人之通病也,余则不戒正、助,而独戒忘,何也?正助俱勿忘以后事,心既忘矣,又何有于正,又何有于助长?是故集义之事,必以勿忘为主。曰勿忘,便有疾徐中节之意,而可以免于正助矣。先正云:昼观诸妻子,夜观诸梦寐,两者无愧,始可以言学。余谓:妻子工夫,须从言语做起,每日称引圣贤,莫杂以闲言妄语,则不愧妻子矣;梦寐工夫,全从思虑做起,每夜寤寐圣贤,而不杂以闲思妄想,则不愧梦寐矣。学道者何可以不从事于斯也!

为学有三重焉,其寡过矣乎。三重者何?慎言语、肃威仪、正思虑是也。坐卧问心焉,行住问心焉,饮食问心焉。语默问心,寤寐问心焉,一不问则背而驰,莫知所之矣。

张子曰:天体物而不可遗,犹仁体事而无不在也。学者以天为体,则无遗物,而万物各得其所矣。以仁为体,则无遗事,而万事各得其宜矣。

文清曰:中夜思千古圣人之心,惟是诚而已矣。我辈所以学圣人而未能者,只是不诚。

至诚者,圣人也;思诚者,贤人也。不诚只是庸众。

朱子曰:至精之理,于至粗之物上见。窃意理曰至精,形而上之道也;物曰至粗,形而下之器也。理从物上见,道从器上见。朱子之言,盖本孔子也。

文清之学,得力在一性字。梁溪亦然。

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此之谓不言而忠信者,然后言忠信矣;此之谓不行而笃敬者,然后行笃敬矣。故曰夫然后行。若徒在言时求忠信,恐其信也有未必忠者矣;若徒在行时求笃敬,恐其敬也有未必笃者矣。其何以行之哉?

天下无理外之物,天下无性外之理,天下无心外之性。心存则性复矣,性复而理得矣,理得而天地万物一以贯之矣。

物必有当然处,谓之理。以其为人所共由,谓之道。道与理,只是一个同体而异名也。今与人言理,即庸众者习而安之。若与人言道,虽高明者骇而走焉。何惑之甚也!

有一个物,即有一个物的来历,便是理。遇一个物,须审那一物的来历,便是穷理。穷理者,格物也。

文清曰:于圣人言理处,当各随其旨而知其所以异。言一本万殊也。又曰:当旁通其意而知其所以同。言万殊一本也。

知止之所在而坚守勿失,为知。此即知行合一之学。

作事不合宜,便有恻然不安之心,仁也。不安其不合宜者,而安其合宜者,义亦在其中矣。

文清曰:时中似义字。余谓:无我似仁字。

有形有象者,物也,不亦显乎?无声无臭者,理也,不亦微乎?即显即微,有间乎,无间乎?寂然不动者,体也,而用具焉;感而遂通者,用也,而体行焉。即体即用,一源乎,不一源乎?程子曰:体用一源,显微无间。非义精仁熟者不能为是语也。无物不有,纯备之体也,反之吾身却有物不有,其何以言体?无时不然,流行之用也,反之吾身却有时不然,其何以言用?体用两亏,枉却天命之性矣。

曹月川曰:颜子之乐,颜子之仁也。以其三月不违仁知之。余意颜子之乐,颜子之礼也,以其非礼勿视听言动知之也。非礼勿视听言动,则视听言动皆礼,仰不愧、俯不怍,心广而体胖,乐在其中矣。然则克己复礼,乐之工夫;乐者,克己复礼之受用也。克己复礼为仁,谓颜子之乐,即颜子之仁,亦可矣。

为子不能尽子道,为臣不能尽臣道,为父不能尽父道,为夫不能尽夫道,吾何以立于世哉?

文清曰:人见天气清明,则心意舒畅;天气阴晦,则心意黯惨。亦可以见好善恶恶之一端。余谓:阳不必皆善,阴不必皆恶,要在人有以调剂之。

文清曰:忠信积久,而后效见。吾人一念忠信,遂欲责效,不亦惑乎?

文清曰:知道则自简。包曰:知道则自静。

文清曰:静可以制动。包曰:简可以御烦。

文清曰:愈日新,愈日高。包曰:愈日强,愈日明。

文清曰:无行可悔,则德进矣。包曰:悔而能改,则德进矣。易曰震无咎者,存乎悔。

文清曰:万物犹可以力为,只此理非力所及。余意未必然。朱子言穷理之功,而要以一言,曰至于用力之久。夫用力所以穷理也,有能一日用其力于理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若之何不可几及也。虽善,其至乎理尔力也,其中乎理非尔力也。以言乎其中之者,即谓此理非力所及,亦可矣。一本耳,而千态万状,生生不穷者,万殊也。万殊耳,而函阴负阳,个个还元者,一本也。

文清曰:不敢有邪心,渐进于诚。包曰:不敢有伪心,渐进于正。

非礼勿视听言动,颜子学圣人之四目也。包不自揣,益一目曰:非礼勿思。

吾性本善,吾习得无有不善者与。日日省察,所习不慎则所性不存矣,所性不存是违命也,违命是逆天也,逆天之人,天其我容乎?天命之谓性,是我身上第一件事,念之哉!天地之道健顺而已,不健不顺,成不得乾坤。生人之道忠孝而已,不忠不孝,成不得世界。

不见可欲,使心不乱。得力在不见上。虽见可欲,使心不乱,得力直在心上矣。见可欲而不乱之心,与不见可欲而不乱之心,有以异乎,无以异乎?

仁者见天地之心,乃可以济天下之难;智者合日月之明,乃可以辨天下之惑;勇者象风雷之震,乃可以除天下之患。

存心之谓仁,利物之谓义,居敬之谓礼,穷理之谓智,立诚之谓信。逐日省察五者,缺其一则人道亏矣。不存心则放,不利物则刻,不居敬则慢,不穷理则蔽,不立诚则诈。五善去而五恶随之,可不慎与!

耳目口鼻四肢百骸,皆形也,而仁义礼智信之性已该载于其中矣。尽仁义礼智信之性,然后可以践耳目口鼻四肢百骸之形,即物即则,即器即道也。二之则不是。

日来觉得心性工夫,其要只在养气。气不调摄,则志意懈怠、言语粗疎、举动躁妄,无一而可。今而后,昼夜间须兢兢提调之。

今日出门,又妄发数语,可恨可羞。

四子书,天下所家传而户诵也。然而知其意者或寡矣。知其意则希贤希圣希天,取诸此而足也;知其意则出世经世传世,取诸此而足也。小学所以培其根也,五经所以植其干也,近思录所以发其英华,而廿一史所以畅茂其枝叶也。凡古今所垂诸简册者,皆可以此书贯通而汇归之也。故曰四书不可一日不读。

浮屠老聃,其学亦云精矣,彼亦何尝不言仁义礼智且信也?然而未得其道者,以其父子君臣夫妇之间有缺典故也,所以谓之异端。汉祖唐宗,其治亦云伟矣,彼亦何尝不行仁义礼智且信也?然而未得其道者,以其父子君臣夫妇之间有惭德故也,所以谓之杂霸。文清曰:三纲五常为学为治之本。余谓:三纲又五常之本也。

视听言动发而皆中节,谓之礼;喜怒哀乐发而皆中节,谓之乐。礼也者,天下之大本也;乐也者,天下之达道也。立天下之大本、行天下之达道,则一身与天地同节,一心与天地同和矣。是故三代以前礼乐之制作在唐虞殷周,三代以后礼乐之制作在邹鲁洛闽。

泾阳先生微有驳杂,而大段则痛快之极。少墟先生微有沾滞,而大段则醇正之极。若夫极其痛快而无少驳杂、极其醇正而无少沾滞,其惟景逸先生乎!

孔子之道,天下万世所共由也,使非颜会思孟羽翼于前,天下万世何由而知有孔子之道乎?使非周程张朱表章于后,天下万世何由而知有孔子之道乎?然则孔子之道,得此九人者而后晓然于天下万世。若曰吾自有快捷方式,而不必于周程张朱也,吾不知周程张朱而外,岂别有所谓颜曾思孟乎?吾不知颜曾思孟而外,岂别有所谓孔子乎?入手一差,到底无得手处。学者慎之!

焦弱侯以程朱为保残守陋,抑思程朱所保而守之者,六经四子也。六经四子残耶陋耶?充其意,不残不陋,必如佛老之虚无而后可。

赵普吕夷简,功成勋立,名垂史册。予独曰之为小人,诛其心也。李固杜乔,身死家灭,祸流宗社,而予独推之为君子,矜其志也。

少陵诗云: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此语与韩退之叹一饱之无时句正同。嗟乎,杜圣于诗,韩圣于文,皆读书破万卷者,而辞气萎卑如此,病坐不知学耳。甚矣,学之不可以已也!

少陵诗云: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醇。此诗最占地步。及闻其所以致此者,则扬雄之赋、子建之诗、李邕王翰之比邻而已。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子舆氏所谓缘木求鱼者,非欤?苏长公长于五经,煞有功夫,亦有见地,文章诸大家皆不及也,只是大段穿凿且纤巧耳。使当年北面伊川,如杨龟山游定夫诸公,所造皆过之矣。

读易而不知程传之妙,不可以言易。读春秋而不知胡传之妙,不可以言春秋。犹之读四书而不知集注之妙,不可以言四书也。

吕泾野崇奉二程书,必冠带读之,可谓深知程子矣。乃于朱子独不然,拟之横渠而以为未也,拟之和靖而以为未也,岂不诬甚矣乎?知程而不知朱,吾不谓之知程也。顾泾阳乃弟在仪部时,拟疏请朱子配享孔子,可谓深知朱子矣,乃于程子独不然,援濂溪为例而不得也,援文中子为例而亦不得也,岂不诬甚矣乎?知朱而不知程,吾不谓之知朱也。

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自有孔子以来,未有四书也。自有四书以来,未有集注也。天下后世知孔子为生民未有之圣矣,而不知四书为生民未有之书。即知四书为生民未有之书矣,而不知集注为生民未有之注也。至矣哉,不悟四书之妙,不可与言集注;不悟集注之妙,亦不可与言四书。吾惟终身服膺焉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