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潭王壬秋先生,耆年宿学,久为当道所佩仰。民国二年,奉大总统电召赴京担任国史馆馆长。因病未能启程。三年,又奉大总统电。其文曰:王壬秋先生鉴:前以史职奉屈高贤。企望来仪为日久矣。安蒲稽程,遂经寒暑。顷闻旌从颇快,遨游所望,翩然准践前约,敬当虚席以俟。勿令拥彗为劳,并盼速复。袁世凯巧叩。王君当即复电,其文曰:“北京大总统钧鉴,承谕敬悉,即日首途,运叩皓。”先生奉电后,即日乘轮赴长沙,所带行李,仅小箱一口,唯书籍古玩字画等件共约二百数十箱。连日划船挑夫辗转驳运,竭数日之力,尚未竣事。其长公子代懿、三公子代功,均随侍,此外尚有男仆一人、女仆一人。抵省时,汤督即派员迎接,暂住府内,先生不允,乃改寓官书报局。日与汤跛公易豫程颂万诸人作诗钟为戏,往谒者不见,亦不复答。
次日,先生乘竹椅小轿至都督府,汤督出迎于门外。先生着开汽袍大袖对衿马褂,方领马蹄袖,缎靴荷包俱全,脑后垂小辫一条,长约一尺余。先生本系秃顶,其发辫早已无复存在,此次所垂之辫,乃用红绳拈成两股,形式与绳无异。有人戏问其故,先生笑曰:“我之装束,亦西装也,难道他人可以着西装,我独不能着西装乎?”其诙谐有如此者。
汤督设宴于府内,为先生饯别,嘉宾满座,多至四十余人。每桌酒席,费用约需银一百五十余两,系仿西餐办法。凡中外嘉珍,如白燕、熊掌、鹿筋、玉面狸鲟、鳇山之类,凡属着名珍贵之品,靡不罗列。是日,觥筹交错,宾主尽欢,军乐迭奏,竟日不辍,可谓极一时之盛云。
先生旋起程,同行者为约法会议议员舒礼鉴夏寿田。是日绝早,城外河干一带,军乐之声,不绝于耳。汤督暨各界送行者络绎于道,汤督特派华盛轮船为之护送,行至岳州,又奉大总统电令,派第三师长曹琨酌带军队,亲自护送到京,俾沿途一带妥为照料,先生于是安抵京中。
居京数月。一日,参政院开大会,湘绮亦出席,人疑其以是日行闭会礼。故惠然肯来,有以之询诸湘绮者,湘绮曰:“我今天到会,乃是为与诸君话别而来。”闻之者亦初不介意,旋与其媳之兄遇,告以须回湘。其媳之兄为谁?授勋四位之杨度也。杨即询以几时动身,王答以明日早车。杨曰:“届时我到车站送行。”当时彼此固无他话也。
迨次日杨到车站,王忽曰:“我有一件事托你。”杨问何事。王曰:“国史馆的印,拟请你替我收存,我已办了咨文,送到你公馆里去。”杨愕然曰:“别的事还可,印信我怎幺能够收存?”王曰:“某某要我将印交与他们,我不放心,故尔托你。”杨见王说不明白,而车又将开,无可奈何,只得承认。及回至寓所,果然见有公文一角,私函一通,及国史馆印信一颗,置在几上。杨以此事岂能私相授受,踌躇久之,乃想到呈明大总统请示办法。其最有趣者,王之咨文中,有咨请贵京堂右咨杨京堂之语,盖杨在前清末年曾赏过候补四品京堂,而王但知其前清之官衔,而忘其民国之官衔也。
杨请示总统之呈文,除首尾加一二例语外,中间即照抄王之原咨,一字不易。呈上后,总统批令亦不好怎样着笔,只令杨代理国史馆长。杨奉批后,以为此明是叫我代王看守印信而已,馆中诸事,遂亦毫不过问。未几有某事发生须用印,杨不肯负责,乃特添一副馆长,而杨遂以代理国史馆长一变而为国史馆副馆长矣。此关于湘绮弃印潜归之趣谈也。然而湘绮在国史馆之趣谈,犹不止此。
王所下之馆饬,与各官署不同。无论有几件事,皆接连写去,并不分开,其对于馆员之馆饬,动曰:“某事请曾老前辈办理,某事请宋老前辈办理。”盖前清翰林院旧制,科分在后者,对于在前者均称老前辈。而湘绮之得钦赐翰林科分最晚,故国史馆员几无一非王之前辈。馆饬如此称呼可谓恭敬至极,亦荒谬之极,时人咸传为笑柄。
王之文学,虽世不多觏,然公牍体例,则所未谙。然又喜亲动笔墨,前因财政部库款支绌,国史馆经费,未能按期照发,曾由该馆向财政部催发一二次,财政部仍未照给。湘绮文兴勃发,乃亲拟一咨文,前述欠发经费若干,及叠次催领情形,固不足为奇。惟中有“有类索逋,殊伤雅道”二语,人多传诵。在湘绮是否以近日公文书中多用骈体,因特揣摩风气,冀合时流,则非余之所敢知也。
先生之南下,外间传闻谓因北方干燥,回乡避暑。据史馆中人云,王先生此行,实有不得已之苦衷,因馆中某君与王先生之女侍周妈少有冲突,王先生左右为难,故携周南下,以为解铃之计。盖史馆内外之纲纪,皆王先生从龙旧臣,视秘书协纂诸君,直若无物。而某君每欲以太史公之资格,驱策王先生,奔走疏附之人,积不相能。一日,因微故,馆役与某君破口对骂。某君盛怒之下,爰呼巡士絷之而去。讵该役为周之亲眷,当事亟时,老婆径奔至先生前,气恨恨指王曰:“汝尚为国史馆长乎?何物巡士,竟敢絷汝之仆,汝之颜面何存?”先生矍然而起,以名刺索某仆回,以谢周妈。馆中人闻之大哗,群欲兴晋阳之甲。先生内服阃威,外惭清议,于是中涂南下。
先生素负海内名宿之目,以学问论,淹贯经术,以能力论,文章资格,殆与曾左相颉颃。此次奉令来京,其事业之成就者,只民国之国史馆总裁而已。卒之放纵磊落,仍不脱名士风流,书生臭味,飘然返去。舆论界议论纷纭,兹汇录之如下:《日知报》云:“王湘绮自膺特聘纂修国史到京,开馆以后,老趣颓唐,全持玩世主义,对于史事,搁置脑后。正如为混沌画眉,不知何时始有端绪。”各报所传王氏对于国史,主张采用通史体裁,及杨子条陈各节,均属风影之谈,并无其事。馆中一切庶务,湘绮懵不顾问,悉操于周妈之手。视史馆之公共机关,无异其家政。馆中仆御人等,多系周妈所推荐,恃有奥援,遇事懒散。馆员某见此情形,大为愤恚,因驱逐某劣仆事,与周妈冲突。湘绮老人内迫阃威,外惭清议,一时调停无术,遂托避暑为名踉跄出京。名士风流,不能办事,于此可见一斑。《黄钟报》云:“壬秋先生天真烂熳,不衫不履,脱然形骸,不受职事上之拘策,自是一种特性。去年议及史馆,曾有将国史馆移入湖南之说。近日到馆,又复雪中白鹤。去留自如,潇洒出尘,不当以寻常规模拘之。”尤令人捧腹者,前日抵鄂,携带其晚年多情之周妈,泛舟武昌,谒段都督。至督辕,则以王运刺夹周妈刺授阍者,阍者以达,段曰:“余闻王先生之名久矣,彼周妈何人斯?”阍者曰:“客与一村妪来。”段曰其周妈矣。延客东序,执役惟谨,阍者唯唯。老人则挟周妈姗姗来迟,既相见,乃为周妈介绍于段曰:“此吾之侍者,周其姓,彼欲望见都督颜色也。”段唯唯,不知所云,既命之坐,王语周妈曰:“都督待汝不薄,汝其勿违都督雅意。”是日,尽欢而罢。《国华报》云:“当王先生未来京之先,大总统亲贤礼士,延聘之典,异常隆重,及先生来京,第一件事则与财政部较量薪俸之发给期限,第二件事制造概算书向财政部领款(每年十二万有余),第三件事则呈请任命总纂协修,第四件事则颁布馆令派办事员。政府公报所载国史馆令由第二号至第十四号,皆关于派人支薪之事,第五件事则王先生返乡矣。至于一部“廿一史”,从何处说起,至今未尝议及,只见派人用钱而已。曾闻某政界人曰,前日晤湘绮老人,询以国史馆近状,王先生曰:“无事可办,吃饭而已。”吃饭而已!呜呼!今日之政界,皆吃饭问题耳。特无人敢说出,王先生可谓一语破的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