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邸当国,项城遥执朝权,与政府沆瀣一气,所不能达者,惟善化瞿相一人。
顾雅蘧侍御慨然以疏通自任,令善化、项城结为异姓兄弟。先以项城命,请于善化。善化以生平未有兰谱辞,而语东海徐相,请婉为之复。项城闻之曰:“善化视学河南,吾弟取为生员,吾何敢然。”未几,侍御以细故,退出察院,佥以为诳也。
道光乙未以后,进士用庶吉士留馆,日渐其多。仕途拥滞,常有二十年始开坊者,翰苑中人颇以为苦。而庶吉士三年散馆,以宽大之政,无有以知县归班者,虽在榜末,亦得知县,分省即用。本朝官制,至光绪末年而稍稍杂矣。居高位者,仍以科甲为多。庶常改官,无论何处,辄生爱士怜贫之感,在猥滥仕途中,尤有鹤立鸡群之象,长官一见,必加青眼。若似乎既成进士,纵有杀人之罪,抑亦可以末减也者。于是务财好利之士,散馆之时,咸以末等为乐趋、为捷径,往往故为小疵,以冀名次落后。既而,谋出是途者日多,供不应求,愈逼愈紧,甚至文理不通,诗句出韵,以及一切犯规违例,污卷曳白之事,无所不为。此亦世风日下之证也。
日俄战后,和约于日本无利,夫人而知之矣。当时俄使维德之强项,殊非吾国之比。维德一闻日本使小村寿太郎有需索之意,立与之绝,且曰:“俟汝兵至彼得堡,再作此请未晚也。汝今乃以战胜国自居耶?”小村寿太郎曰:“然则孰为战胜国?”维德曰:“无之。惟其无战败国,是以无战胜国。”小村竟无如之何。
癸卯日俄之役,项城厉兵秣马,名为中立阴以助日。是时,北洋陆军为三镇,镇统三人,曰段棋瑞、曰段芝贵、曰王士珍。或问将才,曰:“段祺瑞如何?”
曰:“状貌善也。平时无多语,气度亦不恶。但脑经单简,辨别事理之功,未必精密。”问段芝贵。曰:“奔走疏附而已。”问王士珍。曰:“为人精细,处事有条理。然不可以为大将,帅一镇以出,其不能驭矣。”
善化于先文庄始终契合,每见亲友,必问起居,且耸恿求教合肥相国,昭雪川案。初以为寒暄而已,及秉政,示意于江督建德周公。具述文庄清风亮节,内外共知,得重臣一言,宜可开复。建德以措辞为难,拟助赈捐二千两,较易著笔。
往复通函中,而文庄即世。建德请恤疏云:“功业与刘铭传相等,而任事勇直,持躬廉介,则又过之。”疏上之日,家式甫适在军机处值班,善化命查壮肃旧案,持以上。定兴鹿相见之,曰:“否,否。废员焉可比拟。”式甫对曰:“教案非上意也。”蒙古荣相曰:“曷不查潘鼎新案?”式甫曰:“此失守镇南关处分,非其伦也。”及恩诏下,定兴犹向善化哂曰:“乃君之姻也。”其后,善化谓人曰:“滋轩以南北派别不协,华卿之妻叔需次在川而不得志,迁怒于督臣,致有违言,则难乎为疆吏矣。”
光绪三十二年,立宪法,改官制,设外务、吏、礼、学、法、度支、陆军、农工商、民政、邮传、理藩十一部。汉尚书五人:外务部瞿止庵、吏部鹿传霖、法部戴鸿慈、民政部徐世昌、邮传部张百熙也。三十三年,徐世昌出任东三省总督。时在杨翠喜案之后,庆邸以父子在朝,嫌招忌,姑令载振退移度支部尚书。
溥继任农工商,以镇国公载泽掌度支,肃亲王善耆掌民政,使宗亲分润,以自谢过。而汉尚书缺,无形中遂去其一,由五人而减为四人。宣统初元,邮传部陈璧以罪免,载洵欲代之而未得,几哄于王前。载涛、溥伦、毓朗辈亦逐逐思逞。
或为之谋曰:“今汉尚书四人,尽去之,无以服人,曷若图诸满缺?”未几,农工商部尚书溥、礼部尚书溥良,次第外简三年。内阁成立,设大臣十人:外务梁敦彦、度支载泽、陆军荫昌、海军载洵、民政善耆、司法绍昌、学务唐景崇、农工商溥伦、邮传盛宣怀、理藩寿耆,王公四人,宗室一人,觉罗一人,满一人,汉三人,而蒙古汉军尚不与焉。光绪之末,京师谚云:“近支排宗室,宗室排满,满排汉。”至是益信。
通商以前,户部以山东司管盐,南司管漕,广西司管钱法,贵州司管关。
既为利薮所在,遂称盐、漕、钱、关四大司。咸丰军兴,漕粮罕至,滇铜久绝,关税为洋关所夺,于是滇、黔、桂俱降为小司,而号福建、山、陕为三大司。山者山东,陕者陕西。陕西兼辖甘肃及新疆,且管宗室及京官文武俸禄,各衙门钱粮,各路茶引也。福建以兼管顺天、直隶钱粮也。江浙既平,漕运稍兴,南司官吏复勃然起,于是称山、陕、云、福四大司。丙午立宪,尽改官制,户部改度支部,以赋税名目分司,而旧法荡然矣。
陶斋制府自考察政治归,气概之盛,不可以一世,视政府诸公蔑如也。谓善化曰:“公宜专心于政府,举我为外部尚书以自代。”善化笑而谢之。授两江总督,谕“迅即就任”。或问其行期,则对曰:“余必遵谕旨中一”迅“字。”其实不然。慈圣春秋高,当国久,惟其言而莫之敢违,白天子至于群臣,均以其一人之爱憎为荣辱,视其一时之喜怒为进止。陶斋恃有内援,故不欲外值。宪法议起,与项城同在都城会定官制,互相标榜,正当有为之际,何肯轻于离京。值言路弹章,相继不绝,项城既绌,陶斋始败兴而去。宣统初元,调补直隶总督,人觐过天津,语署任那相曰:“吾举子以自代,何如?”那相知其意,笑曰:“公入政府长外部,余得以北洋大臣将养病躯,稽首谢矣。”时人言籍籍,谓其将入枢府者甚众,至京见世相。世相径告之曰:“无稽之谈,不可听,公速赴任可耳。”
乃大沮丧。既而怒政府之不己援,献策摄政王:广开幕府,招致贤才,朝夕与处,阴以夺枢臣之权。庆邸辈怨之益甚。照像案发,交部议处。陶斋与总管太监小张德本为旧友,适同在东陵差,因有前事,屈意相求,至于长跪,为涛贝勒所见,又乞哀请为缓颊。以为布置周妥,在议处中,仍请训出京,若无所事。吏部即于是日奏上,请予褫职。摄政王尚无恶于彼,颇欲全之,问诸枢臣,莫有为之言者。
王犹豫良久,曰:“隆裕太后怒之甚,谓孝钦皇太后若在,谁敢然者!直令人不敢置对。”卒从部议。
两宫西狩,岑云阶制府为陕布政,以师勤王,扈跸入陕。至山林险阻辄下骑,身卫銮舆以行;夕则披裘,卧于行宫外舍。慈眷颇隆,擢抚山西,移督两广,朝廷倚之以镇南服。拳匪之乱,两宫仓卒启跸,长白荣文忠猝不及扈从。慈圣于途中,见武卫军溃状,怒曰:“恨行时未杀荣禄。”项城时为东抚,于乱军中,迹文忠所在,资助以往西安,且百计经营,为解深宫之愠。及文忠秉政,项城任直督,内外允协。文忠卒,庆邸代之。时慈圣春秋高,恣为娱乐,好贡献。庆邸宗支稍远,恃其孀女四格格者供奉内廷,以固其宠。岁费巨亿,竭其禄俸所入,兼广纳货贿,犹乏于用。项城乘间与之交结,月有贡品至京,珍宝奇巧盈于慈宁,宫门内外咸受导行钱。誉声日起,朝廷大政咨而后行,任用之专,比于往日勋旧。
项城大练六军,取朝旨使各省助饷。攘招商、电报两局于武进盛侍郎之手,以利交通。收永平七属盐利于官设天津银号,试行公债,以通有无。挟势敛财,因财助势,名震中外。时枢府六人:自庆邸而下,定兴、善化皆先进,蒙古荣尚书入枢廷得项城力,长白铁尚书以练兵处旧属而跻显贵,虑变常有同异,东海徐尚书旧为项城掾,因汲引以升。诸公畏人言,亦稍自别。时北洋威力日逼,枢臣无能与抗。疆吏中,惟西林在粤有重望,与项城埒。粤中多盗,治以重典。弹劾不职,动辄数十人之多,人人畏惧。粤海关书吏周某赂庆邸得使节,立捕治置法,同时拜疏,请重枢臣之禄以愧之。时庆、袁相比,惟忧西林为梗。政府诸公,处覆巢之下转危为安,亦惟西林是冀。临桂于晦若侍郎入都议宪政,见善化以意私焉。
善化欣然从之。西林以密电书本为赠,二人之交自此始。会议宪政,舆情不协,南城言路弹章,相继不绝,项城稍绌。官制改革之后,枢廷惟留庆邸、善化二人,项城见之,益有协以谋我之惧,自请开去八项差使。居恒不乐,经冬足不下楼,亦不见客。时东三省事益迫,杨杏城侍郎说之往东,项城心颇动。适庆邸疾,求医于北洋,项城使段香岩统制偕医往,日伺于邸侧。于是庆、袁交益加密。项城意变,西林虽至、无能为矣。
赵尔巽为东督,摄乎日俄之间,无所措手,自诉于朝,请简重臣,巡视边境。
诏使振贝子暨东海徐尚书往。及归过津,见项城。项城先宴两使于中州会馆,循旧例,殊无足观。道府而下,继设宴款待诸随员,仍于中州会馆,筵席、戏曲均后来居上。主宾正欢乐间,忽有不速之客三人来,望之,项城当先,次东海,次振贝子,主人中之段芝贵招待入席。俄顷间,女伶杨翠喜出演,备极妖冶,合坐为之注目,而贝子心旷神怡,不觉手为之拍板。旬日之间,翠喜不出演,京津轰传已嫁某贵人矣。又久之,东海受命为东三省总督,段芝贵署黑龙江巡抚。近代以来,道员擢任封疆者,殊不多见,颇疑为贿得。未几,翠喜之事渐闻于外,乃知以色进也。先是,西林以粤汉铁路事操切,几激大变,移督四川。请觐不许,至沪,托病逗留,久不赴任。闻朝中多故,声言之蜀。及浔,舍舟登陆,作匡庐之游,即于其间具疏请觐,由铁路疾趋至京。时监察御史赵启霖、赵秉麟、江春霖者,以敢谏著称,夙标清流之目,皆协以谋当轴。闻西林至,启霖迎至保定。
计议既定,西林宫门请安。初次召见,即调补邮传部尚书,留京内用。连日奏对,尽发庆、振父子之覆,启霖旋揭奏翠喜事。慈圣乃严责庆邸纳贿,内阁侍读润泰因事过乾清宫,远闻御音悲厉,盖几于垂涕泣而道之矣。及翠喜案上,慈意滋为不悦,命醇王及寿州孙相查办。凡依草附木者,有冰山将倒之势。项城在津,闻报大惊;立召杨以德至,令于一日夜,出翠喜于庆邸。以德素有干才,遂至京,以骡车挟翠喜出城。是夜行百里,至黄村,乘次日京奉车至津。项城先使人利诱势怵盐商王竹贤,令自承为翠喜夫婿,遂以予之,赃证于是乎灭迹。时长白世伯轩相国,在满人中素著忠悃,而与庆近。且都中舆情,以为袁绌而岑用,一也,徒苦老庆,于满人无利。适慈圣往淀园,过万寿寺稍憩,召世相独对。世相殊不为左右袒,微露庆、岑夙有嫌怨,慈意稍为之解。四格格更朝夕为其父兄泣陈冤屈,且曰:“奴豢于母家,虽一履一袜,皆兄予资,今复何恃?”四格格为慈宁弄物,尤动上听。查办大臣醇邸、孙相,重臣也,诸王府第声息相通,岂有不知振贝子纳妓之事。奉诏之日,王指诏末“水落石出”四字,语孙相曰:“圣意在此。”既见世相,世相曰:“此何事也,而可轻发语耶!王年幼,诸事宜诿诸寿州,庶慎已免咎。”孙相之年事老矣,毕世在京,久直毓庆宫,于宫庭知之颇悉。
戊戌之岁,曾以进呈《校邻庐抗议》一书,几被其祸,旋乞骸骨。洎两宫西狩,献易位计者均得罪,慈圣渐悟其离间,待上稍宽,复召用孙相。回銮以后,以庆、袁相比,梗于其中,两宫意见未全泯也。袁、岑争权,群矢集于庆、振父子,至揭其狎亵之罪。慈圣命上母弟及师傅往察其情,悔祸之意益显。然闻孙相曰:“政局视吾一举足为重轻,此外人无知之言也。吾一言一动,影响皇上安危甚巨,每念及,战战兢兢之不暇,岂敢稍涉疏忽。今日之事,惩治庆邸,圈禁其子,博舆论之欢欣鼓舞,固自易易。然庆邸,亲臣也,非常熟比,无辞可令出京。遇年节、吉日,递如意、蒙召见,与在位者同,甚或仍准内廷行走。而四格格朝夕在太后侧如故,项城在北洋如故,时时能为庆邸作卷土重来之计。且乘间媒孽吾辈,以去其毒,何以御之?吾老何足惜,但不能为己市直而为上树怨。且今之与项城为敌者,未必能制其死命,惧无以持其后。即使得志,亦将顺焉矣耳,安见其矢忠于上,劝母以慈,劝子以孝,如古人之所为乎。”当时朝中党派情势,孙相之言,洞若观火焉。嗣派内阁侍读润泰往津,调取王竹贤、杨翠喜口供,覆奏查无实据,其事乃毕。京曹通例:部属文稿,堂上多因仍不改,然部员仰体堂上之意,亦容有之。后二年,孙相查陈雨苍案,调用随员,仍内阁侍读、中书之类,且多查办杨案之人。而调取各部案卷,互证参稽,一一举其左证毋稍宽贷,乃知翠喜之事非不能查实,而别有用意也。
庆邸势利之交,金钱作用,夫人而知之。托活洛氏陶斋制府,于无意中,与寿州孙文正语,时为庆邸忧贫。言王府费用,每年辄三十余万,虽有禄俸养廉,相差甚巨,云:“邸中用度不足,咸知取诸北洋,然究于何项开支,何人过付,无人能测也。”按新军扩张至六镇,隶于练兵处,庆邸领之,一切贿赂之妙用,悉具于此。六镇每月皆有截旷之饷,不下三四万,项城悉辇以献庆邸,仅以夹单上陈,如各营官之于统将也。无文件为据,无案牍可稽,知者绝少,故屡经言官指摘,无从查察。自新官制行,直隶省仅二、四两镇,馀四镇悉隶陆军部,铁宝臣尚书为政,仍效项城所为。斯时尚书进而项城绌,几往东三省,盖有由也。及凤禹门将军为四镇军统,并操兵饷之权,继续前事。于是尚书权力日衰,而将军又袭前人衣钵,耀一时。在庆邸初无成见,终始为一利字而已。闻翠喜案中,慈圣面责之曰:“汝为财耳,国亡,财于何有!”大哉王言,惜未能发其聋而振其聩,悲夫!
庆邸当国时,京津道上有赫赫红人曰董柳庄者,名遇春,相传北洋三口通商大臣门役老董之子,世袭其事,无案可考,莫知其详也。时遇春甚显,奔走于势要之门,善于迎合诸贵人之意。为广交要路,动以万计,因之连捐带保,至直隶省候补道。一时,大僚有以裁缺而反得高位者,有以升任而日进不已者,有不论阶级而速化者,有以废员而破格起用者,皆缘之以进。闻一次纳费,多至十数万,少则数万,其陆续费用,亦至十数万、数万不等。其他万千以下之数,道府以下之官,更仆难数。遇春以此博得庆邸欢心,爱之重之,在其他亲友之上。偶闻遇春言庆府事,较为详细,特是遇春非读书人,语无伦次,必以意会之。光绪三十三年,西林驰入京觐见,弹劾庆邸。邸郁郁不得志,有慰之者,辄叹曰:“今关情于余者,惟杨杏城、董柳庄耳。”杨侍郎闻之,赧赧然有愧色,曰:“余与董柳庄等耶?”遇春曾得罪于项城,故虽具此神通,不能得志。相传项城微时,与遇春约为兄弟,偶值乏时,尚赖其资助。戊戌八月,项城护理北洋大臣,诏下,遇春方饮于侯家后妓院中。闻有是命,大喜曰:“是我兄也,又尝假我银百金。”
其隔座中聚饮者,有项城中表、刘燕年提军在焉,以告项城。项城恶其妄言亵威,如陈王之于佣耕,故人衔之。甚至武卫五军成立保案,聂军奏保遇春,以直隶州知州候补。项城附片,劾其身家不清,现充号房。“号房”者,即门役也。荣文忠在枢府,面奏号房董某非遇春,袁世凯误也,附片遂留中。项城益惊叹其能力之大,不说愈甚,而无如何也。其后项城权重,时扼抑之使不得进,故遇春落拓如旧。惟怨当时权要曾由彼进身者,既贵之后,不为己援,而不知其终身否运,由于一时酒后之狂言也。
相传陈友谅败亡,其客渡海越辽阳,至长白山麓,寓一头人家。报仇之志久而弥坚,时明运甚盛,无如之何也。客善青鸟之术,惟日游原野,以待事机,暇则察视地脉,聊以自娱而已。居处多年,与主人家庭渐相习。燕俗重义气,见《五代史。高行周传》。非惟燕人也,愈北而俗愈古。盖其地土厚水深,人情敦厚,笃于友谊。主人视客,如兄弟骨肉,始终恩礼如一。客老且死,谓主人曰:“感君厚德,常欲图报,孑然一身,吾何所有?惟得吉壤一穴,有三百年帝王气运,敢以赠君。他日得志,勿忘明恨云。”此事传之悠远,虽无确据。丁未以后,满洲改为行省,游宦者日渐其多,归而言其风土人情,佥谓其人善与人交,殊无满、汉之见,至今犹然。吾乡泾县翟氏,先世即陈友谅臣下。友谅兵败国灭,馀众效忠不去,拥其宗裔,遁至河南光、汝之间,嗣以生息繁衍,分一支入皖,渡江而南居泾县。其先河南总部,犹寄供养之费。继而居泾之人读书入泮,甘食明禄,遂绝不通。载在《翟氏宗谱》,翟展成孝廉言之颇详。观于此而知陈氏覆亡,人心未去,辽东孤客,理固宜然。客姓氏不传,毅勇之忱,较之田横岛中五百人一死塞责者,难易相去,奚啻倍蓰。以视子房仕汉,其志报韩,何以加诸。
劾治权贵,效命疆场,皆美名也,而莫难于一死。梅村词曰:“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便竟一钱不值,何须说。”遥想明末,刳肠决腹诸君子,前仆后继,死亡枕藉,士气不其壮与!至近年诛奸与尽节,可谓别开生面。当时参李文忠,几等于严嵩、魏忠贤,然具疏者备受无知舆论之赞许,而无纤芥之祸,事过境迁,或更擢用。辛亥鼎革,先朝遗老不肯屈节,避居夷场,辄以余赀作富翁而享清福;否则依附皇室,食俸为生,仍不失禄足代耕之乐。梁星海方伯以妄论法越事,严议降五级调用,及銮舆西幸,由武昌府升安襄郧荆道。未几陈臬开藩,又得罪庆、袁而投劾去。国变之后,南北奔走,以张少轩之荐,继陆文端值毓庆宫,授太保。使杨、左诸君子地下有知,当有实命不同之感。
孔子曰:“勿欺也而犯之。”可谓直言极谏者戒。光、宣之际,台谏中,江春霖、赵秉麟、赵启霖以弹劾不避权贵,著闻于时,然皆有背影,终不免“欺”
之一字。秉麟仕民国为肃政史,姑无论名节,即以其生平弹劾庆、袁章十余上,国变之后,乃甘为之臣,将往时谈忠说孝面目一扫而空,亦孔丑矣。项城不念旧恶,宽予擢用。而于条陈外部事宜隐攻善化之李灼华,以暗通报馆为名明攻善化之恽毓鼎,悉置不用。楚人有两妻者,人挑其长者,长者詈之;挑其少者,少者许之。居无几何,两妻者死,挑者娶妻,仍择长者,取其能詈人也。项城用人,盖用挑者选妇之法。但定情之夕,昔以死争者今以身许,殊难为情耳。
赵秉麟、赵启霖、江春霖三人,在台谏中,非特同志也,而且同谋。杨翠喜案,虽启霖发难,因是左迁。秉麟具疏争论,谓己本有是意而未及上章,是自承为党也。孙相查办,不满其意,固无待言。未几,孙相舆从遇秉麟于正阳门洞。
毂击肩摩之地,骑者先导,指挥途众,令舆得过。秉麟,之父与孙相己未会榜同年进士,秉麟其年家子也,遽来书云:“遇公于正阳门,下车,为厮役所鞭者再。
不意年伯素性和平,而下人横暴如此。伏思相公之体制,虽极尊严,而御史之法骢亦何容鞭辱云。“孙相得书,亟往诣秉麟,秉麟避不见。孙相曰:”吾为谢罪来也,主人虽不在室,胡可径去?“下车登堂,向上行一跪三叩礼而归。俄顷间,秉麟即来,亦下车登堂行礼,不见主人而还。京中颇有知者,问秉麟,辄讳言之,盖自觉其已甚也。孙相骑士名陈元,其后为东海徐相纪纲之仆。民国改总统制,东海为国务卿,称相国,陈元为传宣官。秉麟适于其时充肃政史,自无有不见相国之理。沧桑一变,大清国易为民国,皇帝易为总统,大学士、军机大臣易为相国,御史易为肃政史,骑士易为承宣官。而秉麟之为秉麟如故。陈元之为陈元如故。秉麟遇陈元,不知若何感想。陈元遇秉麟,亦不知若何感想耳。
西林于随跸之役,始识总管李莲英。未几,开府山西,移节两粤,屡叨异数,慈眷极隆,声望之美南北相当,贡献之品络绎不绝,足抗项城,皆李总管为之内也。沪滨养疾,与武进盛杏荪尚书交,一见如故。武进喜知名之士,文人墨客结习,花晨月夕,莫不以气节为谈资西林居处稍久,遂与俱化,颇以名臣自励。入觐至洋各宫监欣逢旧雨,且患难之交,靡不心悦,西林视之蔑如也。及贡广西土产狗鱼,两宫知为珍味,命付庖厨莲英曰:“是物鳞类而有兽形,恐具烈性,不宜圣体。”命豢诸湖中,莲英曰:“观状颇恶,纵入水中,鱼鳖之属,无噍类矣,且恐夜出伤人。”乃弃之。西林于是乎宠衰,会粤中舆论与新督周公不协,上命复旧任。过沪,与诸名士交游,托疾不行。上海道蔡伯浩观察得其西法撮景,以新会梁启超旧景相合如一,以为逆党之证,进呈御览,遂得罪。
摄景之法极其浅近,两片相合尤轻而易举。光绪十年间,招商局得旗昌洋行业产,浸以盛大。李文忠以马建忠总办局务,沈能虎为副。建忠基之,密以能虎,与妓女合影献之。文忠雄才大略,本不以为罪,嗣见能虎,仅加斥责而已。能虎末秩微员,谒见上司,殊不敢对;文忠既未明言,尤难申诉。退而告人曰:“苟以傅相影加于其上,无不合也。”时传为笑柄。后二十年而有岑西林之事。
善化罢相,林赞虞侍郎有连带而去之势。上将择相,于是寿州、定兴同日召见,命长白世相从之入对。是日,定兴奉诏再简枢臣。寿州曰:“上知我重听,尚未知定兴与我同病也。”自是而后,庆邸专权如故。南皮内用,犹无能为,遑论其他。定兴旅进旅退,虽随班而上,于事一无所闻。下直后,辄向军机章京,询问本日例行公事,犹得一知半解。至于密勿,不能参预,自不待言。此老以倔强著闻,而衰龄保持禄位,至于如此。可见张禹,孔光举动,皆在人情之中。
林赞虞侍郎为谏官时,以风骨著,非清流诸君子,徒托空言之比。善化相国少年科第,以经济文章自负,与侍郎素相钦重。庚子回銮之后,善化入相,时侍郎氵存升专阃,内外尤相契合。官制改革,引入枢廷,共任艰巨。杨翠喜案,振贝子上疏乞去,中有一联,用上谕中“水落石出”四字嵌入句中,云:“虽水落石出,圣明无不烛之私;而地厚天高,有难安之隐。”侍郎读毕,叹曰:“好文章!”庆邸衔之。及善化放归田里,诏下,侍郎又大诧,曰:“进退大臣,如是之轻率耶!”召对时,力请查力。太后曰:“查办若实,厥咎更重。”是善化去职,深宫正有成见,不言而喻,而侍郎不知也。未几,遂出枢廷,任豫抚。
京师舆夫四名,谚云:“头一个洋洋得意,第二个不敢泄气,第三个浑天黑地,第四个不知那里。”谈者比以军机大臣。向例,枢臣入直,在御案石旁跪,其跪垫挨次而下,惟居首者奏对,其次则跪处由渐而远,谛听上谕,不能详悉。
即有陈奏,上亦不能尽闻,仍由居首者传述。故枢廷诸臣,虽云同时入直,然自首座外,其馀率非问弗对。京谚以舆夫四人状之,情形毕肖。
于晦若侍郎久参李文忠幕,书牍多出其手,《清史稿》谓奏牍多出其手,乃相传之误。侍郎长于宋人四六,《困学纪闻》论文所举各条,侍郎优为之,故文忠谢恩诸奏,望而知为所作。至论事摺子,文忠方以自命,何待人为。如有集思广益之处,幕中人材济济,非止一人。丰润联姻后,时参末议,目中岂复有侍郎在。光绪乙未之岁,文忠自马关归,入阁办事,寄居贤良寺,侍郎始为记室之长。
是后章疏,寥寥无几。出任两广,侍郎又未从。故《文忠奏稿》八十卷,虽谓其无与于侍郎,可也。然侍郎散体之文,其揣摩工夫,能恰如人意之所甚欲;其运用词藻,可以达人口之所难宣。光绪末年,侍郎以西林势败之故,出使德国,充考察宪政大臣,无异宋人之远谪。临行一奏,庆邸读之,称赏至再。南皮素与之善,挽言曰:“此人归国,何以处之?”项城以手指地,曰:“莫善于此。”意谓军机大臣也,南皮乃不复言。
满洲一足跪之礼,名曰“请安”,非真长跪也,一膝稍曲而已。满洲人五分男女,偶相遇即行之。凡内廷行走,满籍大学士以下,相遇皆然,则不足为荣辱,从可知已。至卑贱遇尊长,则双膝落地,名曰“跪安”。汉京曹相见,均长揖。
外官则自知府以下,谒长官,均请安。谓之行旗礼,可也;谓之有加礼,则未见其然也。《嘉谷堂集》书阿文成公遗事,内有一条云:“星衍改官比部,偕同岁生马履泰谒公。公止星衍等,勿行一足跪礼,曰:”吾为郎官时无此礼云。‘“
是乾嘉时已以是为卑屈,相沿至今,而其实非也。光绪末年,厘定官制,不分满、汉。于是汉人学旗礼者日多,反以请安为时式。可知移风易俗,未为难事。
京官重礼节,然礼与谄不同,匪惟无谄于同官也,亦无谄于长官。京曹虽有尚侍,无论王公大臣,其属僚除送稿、画诺外,鲜有至其宅者。粤东陈锦涛以游学生考授编修,供职度支部大清银行。其时泽公喜学生,颇信任之,武进盛尚书以为译员,筹借款遣往欧洲,见银团解释用途,乎大用矣。忽逢辛亥之变,锦涛走沪,谓人曰:“满洲宜亡,以少年不经事王公为长官,令吾辈口称章京,叩头请安。”谑者曰:“京朝官无是礼也。苟非尔自往口称章京,自往叩头,自往请安,谁令尔行?”家式甫为军机处章京时,项城入值枢廷,式甫持稿往见。
项城不知枢垣掌故,坐而受之。式甫稍退不与,项城微诧作声,式甫更退后,项城觉而起。自是,项城益加重视。式甫由帮领班跻正领班,项城之力居多。孔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其斯之谓与。
本朝职官入朝奏事,始不执笏,朝珠庶乎近之。每挂壹百零八颗珠,上下左右,每二十七小珠间一大珠,以珊瑚、翡翠为之,谓之红绿佛头。佛头或即笏头,满洲制度无考,不可详也。其在胸前者,左右小珠三串,各十粒。男子二悬之左,一悬之右。妇人二悬之右,一悬之左。谓之记念。最初用法,殆为以笏记事之意,北方土俗近古,抑结绳之类欤?俗语谓之“三台”,取美名而吉兆也。其在背下垂者,谓之“背云”。君子无故玉不去身。观于此而知国初入关,悉从明制,是荀子“法后王”之说也。章服虽有更变,略存古意,抑孟子“法先王”之道也。
盖两用之。
林赞虞侍郎仕豫抚时,李季皋侍郎由苏皋调豫,二公素识,同官一省,相得益彰。各省军政,向来督抚专权,两司兼督练公所,循例署尾而已。李侍郎将门之后,莫展其才。与项城私函,偶言及之,弗善所为。未几,陆军部派员查实,林侍郎缘此内调。适逢其会,林侍郎上章,称许李侍郎,推崇备至,一则曰“国家柱石之臣”,再则曰“李某克家令子”,都人疑焉。林侍郎入京,李侍郎又有书来,极其谦,叙述彼此交情,谓如父兄之于子弟。于项城及后任吴中丞,均有微词。枢臣调停其间,将李侍郎调浙臬而两解之。李侍郎以病辞官,留京不行。
二公素行,均持重无私。虽一人急功,一人持重,性情万不能合作,然未至于倾轧。其所以误伤者,李侍郎之才,卓越庸流,惟学不足相济,故两书之中,词意不无重轻,以致于此。故言为心之声,不可不慎也。
慈圣晚年,不免于寡人好货,而无与于政事。项城、西林皆以贡献,互相斗富,因其官高,愈增荣幸,未必以之登进也。且此端微开于李文忠,而张文襄继之,在当日督抚,为见所未见,亦非项城、西林开其先也。辛丑回銮后,朝廷惟惧外人图己,项城近在北洋,手握重兵,尤为倚恃。侯官沈爱苍中丞时为京兆尹,窥知其隐,步袁、岑后尘,藉交通宫禁之力,胁取各省数十年久已停解之顺天固本京饷,成兵三营,更近在肘腋之间,思间项城之眷。卒以职位较卑,为所龀而去。文忠公子季皋侍郎以门荫起家,简浙江按察使,入都陛见,蒙赏饭。是日,项城约之午膳,临时而侍郎以电话辞。夕至其宅,项城问日间之事,侍郎告以故。
项城大惊,曰:“尊宠极矣。汉大臣中,惟余与岑春煊受此恩遇。”问席中见何人,侍郎曰:“派太监伺候。”项城益讶曰:“上视子与余辈等耳。”然终光绪间,侍郎并未大显。沈、李二公犹曰:“先泽也。”寿州孙多祺以道员需次直隶,善于观风望气,交结宦寺,求梯荣之路而终穷。先是,辛丑之岁,任河南祥符首县。适两宫回跸,奔竞之术,百出不穷,行宫门外,趾为之穿。一日之间,龙光三接,时夸于众,传为笑柄,然其后潦倒极矣。光绪末年,由李总管献菊花百盆,言家贫,只此区区之物,聊表忠悃。慈颜怡悦,赏御书匾额。多祺白天津寓所具鼓乐,候于铁道侧,迎归,招摇过市。慈圣于此类事,视为无足重轻,不能由此而猎取爵禄也。
帝自西狩以来,渐与太后母子情意如故。太后惩国家多难,宗社安危惟帝是赖,途中调护备极恩勤,帝亦眼事惟谨,欣欣然有祥和之气象。回銮之后,长白荣文忠公辅政,未几卒,庆邸代之。项城、西林,南北重镇,协力维新,天下称治,民亦劳止,汔可小康。帝性直率,于戊戌之事,颇有遗憾,心所不平,辄形诸笔墨,曰:“某某可杀。”类似宋宁宗皇子书,“弥远当决配八千里”,而不知祸作于肘腋间也。谗者果挟以诉于太后,宫闱嫌隙复生。帝无尺寸之柄,郁郁益以致疾。禁中事秘,京外颇有讹传。至光绪三十三年丁末,始以痼病闻于外,诏征四方良医。时下悬壶之士,如陈莲舫类者,贪得御医之名,远近咸集,麇聚辇下。帝沉疴已久,易生暴怒。医入请脉,不以详告,令自揣测。古法望、闻、问、切四者,缺问一门,无论何人,均为束手。及书脉案,稍不对症,即弗肯服。
有时摘其未符病情之处,御笔批出,百端诘责。批陈莲舫方云:“名医伎俩,不过如此,可恨,可恨!”纷纠年馀之久,所患益剧,虽日视朝,步履非复前状。
戊申十月癸丑朔,时享太庙,遣恭邸代行礼。是日,枢臣甫入,帝泣云:“予恐不腊矣。为太后子,不能奉侍,奈何?”太后安抚之。自此乃不早朝。帝久病之中,忽中止听政,咸知为不祥之兆。时政在慈宁,人心未甚震异也。太后体素康健,喜服腻品,因以致疾。甚剧时,庆邸往奉天验收普陀峪东陵工程未归。两宫病重,枢府诸臣,皇皇无以为计。二十日,庆邸返,先与项城计议,项城曰:“吾辈汉臣,惟知国赖长君,其他非所敢言。”醇邸曰:“若仍为臣,无不可者,不然不敢承。”佥曰:“宜入见。”乃请起太后召见。禁地森严,至是而益密。
枢臣每人至,辄问曰:“谁欤?”对曰:“某。”乃开一罅内之入,旋闭之。又一人至,亦如之。毕入,恭邸尾于后。卫士曰:“未召王。”拒之于外。太后在寝室,稍饰,倚衾坐,见诸臣,先问皇帝病况。庆邸对曰:“疾大渐,宜立皇子。”太后曰:“先令载沣之子入宫读书。”醇邸辞曰:“臣之子幼,载涛之子长,愿太后善为计。”太后微愠曰:“汝糊涂,此如何时,而犹作是言耶!立汝之子为穆宗毅皇帝之嗣,汝为摄政王。汝虽无才能,择有才能者为佐,勉之毋懈。”
庆邸请兼祧至再,不许,乃皆退出。及立储诏下,末云“兼承大行皇帝之祧”,乃太后所未及知者。太后以光绪初年早有成议:今上生子,为穆宗之嗣,有约在先。然枢臣拟兼祧之谕,亦合乎礼之变,未为违旨也。
太后有私蓄三千万,半在南苑,半在大内,皆用红绳束之。庚子之岁,乘舆播迁,辇运不及,乃遗之去。八国联军入都,世相时以内大臣居守,用日兵为卫,洎驾返而无所失,慈颜大悦,世相以此骤贵。孝钦皇太后崩,宫监黠者,尽其所有,以献孝定皇太后,而阄人之势因此不衰。未几,清亡,孝定皇太后旋崩,宫禁内事,仍为旗员把持。辛亥后,大内用度,想出于此,何时侵蚀始尽,亦无可考。
李莲英所谓皮硝李也,在安得海之后,内监权势莫逾于彼,然孝钦太后家法綦严,惟内务府中司员在其宇下,不能不常与周旋。当时大僚,幸邀慈眷而交通宫禁,或知之有素。外廷诸臣,莫得晤其人。莲英从不轻出,识面尤稀。显后晏驾之四年正月,火神庙会移于香厂,忽于游人中,有人私语曰:“此李莲英也。”
视之,乃黑丑大汉,适成其为北方之强者而已。小张德继为总管,与京朝官吏时有酬应。母寿,贺客盈门。值骡马市大街修治道路,为途所必经,警吏为之先期竣工。犹子某,供职军谘府,已入宦途,与张绍轩军门联谱,隐有亢宗之意。清末风气,人人观念,颇以为军门之荣。亲贵王公,反介军门。以结于张德,为取悦宫闱之捷径。军门落职居京,以此之故,出为江防军帅,授两江提军,颇负时望。履任之始,无赀以往,张德之母假以五万金,而后成行。燕人重义气,张德一家,视军门如骨肉。鼎革之际,军门力守金陵,不受各方之摇惑,事虽不终,东南方镇未之有也。追惟终始之际,其情感未尝不自是而来。欧阳公作《五代史》,立《宦者传》一门,皆取其有关于国事者。吾于李莲英、张德窃有感焉。
项城以戊戌之变,得罪先帝,惧祸之及,倡为立宪说,尊民权,重民意,俾无故不能诛大臣。杨杏城侍郎为之计曰:“立宪官制各有责任,不能兼差,公为光杆总督,是未受立宪之益,而先受其损矣。”“光杆”者,俗语他无依附之谓也。项城不听。既绌于官制之会,知其策不行,乃献交邻之策,阴以树外援。当是时,唐少川侍郎主交美,梁崧生侍郎主交德。唐侍郎聘于美,议加两国使臣之级为大使,不得要领而归。日本人忌之,有行反间于摄政王之左右者,曰:“日本之至中国也,在三日之内;美之援中国也,在二十日以外。夫不忧三日之祸,而待二十日之援,谋臣失策,为不忠。”度支部尚书泽公,以武进盛侍郎为谋臣,袁、盛之仇固结不解,泽公亦不悦于项城所为,谗之曰:“岁费益巨万,仅得大使之虚名,岂计之上者。”项城乃被逐于外。而远交之策不行。
戊戌,常熟放归。是日有旨,先令其待于外。常熟私忖:不过如甲申之屏出枢廷,甚至开去各项差使而已。诏下,捧而流涕。盖以师傅之尊,等于斥逐,不稍予以礼貌,诚出人意外。丁未,善化放归,适当夏令,枢廷诸臣来时稍早,皆释冠带,室内憩息。诏自内下,众方趋视。善化学问本高,年力正富,略为观察,一览无馀。旋即束带整冠,入内谢恩,趋而出,无一语。戊申,项城放归。是日枢廷散直,摄政王复召世、张二相入内,出诏旨。初更严厉,世相力争,仅得开缺回籍。项城奉诏,面色皆赤,强作狞笑,云:“天恩诚厚。”时孝钦显皇后之丧仍在宫中,先帝奉移观德殿,项城时为恭办丧礼大臣之一,轮日值宿。忽念及此,曰:“今当直,奈何?”世相曰:“吾为子往。”项城半跪谢之,乃出为归计,闻其家人,恐有后患,力劝为外国之行,项城意不之动。家人长跪许久,号泣随之,乃以电话召张镇芳都转至京议之,为筹赀斧计也。谈至经夜,翼日与乘京奉车至天津。都转在一等车至城站下。项城微服在三等车,至老龙头车站下,寓利顺德饭店。使都转往见直督杨文敬,无他意,乞资而已。都转尚未言其来意,文敬闻项城至,大惊曰:“渠奉旨回籍,胡可以来?若然,必以上闻。”都转不复言而去。文敬以告其幕客,客或曰:“虽然,必往慰之,毋令憾我。”文敬遣其子往,而都转之言已先入矣,杨、袁由是不睦。项城旋得赵智庵、杨杏城两侍郎电话,促其速返,乃还京就道。三公之出枢廷,情事相同,而处之不同如此。
南皮张文襄在京,尝言泗州杨莲府制府、杏城侍郎兄弟非一母所产。易实甫在侧曰:“同母兄弟也,公胡以决其不然?”文襄笑曰:“一龙一猪也。”或问侍郎曰:“子孰为龙、为猪?”侍郎曰:“以南皮目光断之,人果成进士,虽杀人,亦可以减罪。吾兄词林中人,定为龙,余定为猪。”文襄又言:“番禺梁彦孙太史与杏城侍朗必感同气而生。”疑其相似之甚。时尚为诗钟,一日,拈得“奇态”二字五唱,黄绍第叔庸得句云:“弟兄岑氏奇皆好,姊妹杨家态并浓。”
南皮大称赏,称为钟王。其于侍郎,无往而不加贬辞,诸如此类。洎慈圣上宾,项城斥去,醇王摄政,颇倚任南皮为重。铁宝臣尚书长陆军部,与涛贝勒同领禁卫军,深相结纳,谓涛贝勒曰:“袁党之势已摧,若去杨士琦,则根株尽绝。”
涛贝勒初出任事,不知其为何如人,曰:“谁为杨士琦者,余胡不知?”尚书曰:“王于观德殿之下,丧服哭灵诸臣之中,有大红鼻子者,即是人也。”时先帝之丧,奉移观德殿,故尚书云然。良赉臣统制素仰南皮如泰山北斗,言及杏城侍郎,辄云:“大红鼻子,非佳物也。”
摄政就职,庆邸威权大损,见项城屏逐,知将及己,遇事更形退缩。宣统年间,政局情形极其复杂。铁宝臣尚书喜于军权在握,忽出为江宁将军。世伯轩相国于诸满人中,负一时重望,忽与吴郁生同时罢值枢府。涛、泽参预密勿,权在枢臣上,传闻涛将柄政,召用袁、岑,已忽寂然。足征当时起落不定之象。庆邸依违其间,时或于彼有利。二年秋,朗贝子与东海入直,涛之力也。庆邸知朗之易与,玩之股掌之上,权势日就恢复。又荏苒经年,改庆内阁而后国亡。
世伯轩相国索勒豁金氏,今之张禹、孔光也。未尝篡汉,然王莽之篡,实二人阴以纵之。索勒豁金未尝贪横,然庆邸之作恶,实彼有以成之。庆将以黩货败者屡矣,杨翠喜案几不免,奉查办诏,泣曰:“臣罪实当诛,不实奈何?”太后曰:“言者有罪。”世相于此际,初未尝为庆陈辨。而召对之时,唯唯否否,令天颜不觉而为之霁。项城放归田里,庆邸有联带去职之象,谓世相曰:“如不用我者,宜自请退,母逆舆情而逐我。”世相为之缓颊,而庆之贪横得与国同休。
其他大政因之迁延不举者,不可胜举。丁巳复辟,近臣中,虽知其未可,莫不欣喜。世相独不然,是真别有肺肠者矣。
良赉臣统制与世伯轩相国,在晚清可谓第一流人物。世相以巽懦亡国,统制清刚,适与相反,其覆邦家,亦与有劳焉。统制以丰沛子孙,东游学于日本而归,饱读兵书,熟谙世变,适逢其会,夤缘得为涛贝勒幕宾,处大有可为之势。时在光、宣末造,宁不知岩墙之下,举动皆足致祸,乃一意新法练兵,招致非类,酿为肘腋之患。天之生才,在前数十年,则为多隆阿;在后数十年,则为良弼。天实为之,谓之何哉!军谘府初名练兵处,统制为司长。项城阴忌之,调至第三镇,为标统。其镇统某夙以屠名,统制辞不往。时庆邸为练兵处督办,复调回京。项城不可,言将不用命,以去就争。相持之际,皆诉于庆邸。庆邸两解之,命统制往见项城言谢。项城声色俱厉,促速至军,曰:“汝好为之,且擢汝为大将,不然斩汝首。”统制出,汗流浃背,谓人曰:“生平所未见之严威也。”在军三月,仍调京用。项城用人,善于操纵,诸如此类。然在前数十年,则为胡文忠,在后数十年,则为项城,亦天实为之耳。昔人谓明末流寇,皆胡蓝狱中功臣后身,虽寓言而有至理。清白开国以来,朝廷颇负汉将。微特年羹尧、张广泗、柴大纪以冤死也,岳钟琪部下健将纪成斌、曹识辈,俱不得善终。湘、淮将帅中兴之绩足与创业比隆,赏功亦薄。至亥子之际,所用汉将莫不负朝廷,殆亦天意与?
镇国将军载振使英,贺爱德华七世加冕礼,归授商部尚书。诸王公艳之,佥思作海外之游,以猎取高位。贝子溥伦之美,观赛会;镇国公载泽之欧、美两洲,考察宪政;贝勒毓朗之厦门,招待美舰;镇国将军载搜之美;充一等参议;贝勒载洵、载涛之各,国考察海陆军政,使节联翩,不绝于道。诸王公年少未学,声色狗马之外,他无所知,举动皆足以辱国。洵贝勒至英伦,馆于王宫。客舍有食堂,各国王公贵人来者皆在焉,洵帅其护卫以往。护卫咸北五省籍,华人佣于英者,惟汽船工役,亦以北五省籍居多。护卫引为乡里,食时与俱,同席者以为大辱。英伦船厂商人闻吾国海军大臣至,盛席作乐燕之,诺将往矣,已而不果。校阅师船,约以巳正,逾期而往。及至柏林,誉德之强,宣言于众,诸多失辞,英人憾焉。涛贝勒至英,英几不受,适爱德华七世殂,强以吊使往,许之。期以三日至四日始行。诸王在外,皆有挟妓之名,搜充参赞,尤无忌惮。
涛贝勒考察陆军之役,从者皆军将,惟李季皋侍郎以将门之子,厕于其间。
途中耸恿贝勒,联络邦交,以为牵制之计,贝勒意动,舟过檀香山,观珍珠湾险要,防日本也,工犹未竣。规模之宏远,经营之完美,为生平见所未见。向所濡染于日本东京学生之言,以日本为天下莫强者,观念稍变。至旧金山,吾国使臣张荫棠迎而登陆,易车之华盛顿。车中,荫棠曰:“王之来也,专以军事与?抑朝廷其有本指与?”贝勒曰:“无之,专以军事来也。”荫棠曰:“王其秘之与?
余实为行人,胡可以不知?“曰:”否,其实无也。“荫棠曰:”然则王胡以来?
昔岁唐绍怡来聘,列邦人士,好我者喜,恶我者惧,咸曰:“其中必有物。‘绍怡返已逾年,忽焉而已,四方荧惑已甚,而王适至,若又无所见而来,无所闻而去,人其谓我何?然则王胡以来?”皆不应。荫棠曰:“国家之危,将在旦夕。
以王之尊亲,使于四方,苟利于国,观时而动,何等不可者。不然,亦伪为之,庶无贻羞于此。“贝勒深然之。至华盛顿,见总统塔夫特于白屋。贝勒凡燕宴,皆李侍郎相为之通译。白屋者,美宫也,制度简略,其侧有小园。宾退,主人导之园游。及门,宾曰:”昔者闻君宣言列国,以敝邑之土地、政事、权利为不可犯,引为已任,惠之至也。寡君拜君之赐,使某私焉。“塔夫特曰:”是吾心也。“
是夕,宴宾于白屋。坐中,外部大臣那克斯谓贝勒曰:“吾国与中国,对立于太平洋东西两岸,中国之无患,吾国亦有利焉。反是,害亦随之。吾总统自麦金尼‘罗斯福’以至今之塔夫特,莫不以中国之土地、政事、权利为不可犯。塔夫特曾履中土,持之尤力。继之而在位者,舍此莫由也。中国之事,当王者贵,一人有庆,兆民赖焉。非若此邦政俗,一兴一革,必每人而悦之也。昔大彼得游学而归,而俄始大,以俄俗类于中国,君权独重,一正君而国定也,子归,曷不疏请幼主游学于欧美,以为变政之计。”各国通例:国主之宴,非有故,席间无颂词。
此时宾主欢甚,塔夫特谓那克斯曰:“吾思今日之乐,仍以颂为佳。”乃立而言曰:“祝大清皇帝之无恙也,祝其学之日进也,祝摄政王之行无不宜也。”膳毕,塔夫特请贝勒入菸室。塔夫特曰:“国必自立,乃得他人之助。苟遇非礼,力拒之,不敌,公论宜为之援,若已先与之,人谁与争?”言竟,登楼入室,坐而言,更述前语。又曰:“国家之强,由内治也。内政不修,何以御外。”知其将往欧洲也,则曰:“于子之行,求友匪易。英之日、法之俄,皆与国也,乌能舍而亲子!惟德意志尚无他耳。”贝勒居华盛顿三日,相形于人,自惭于己,颇为发愤,曰:“我之存亡,仅于人微有牵掣耳。人犹如此,我何以堪!”乃电致摄政王书,具述其事,请速为计。至英,英不礼焉。英人以铜官山争矿,澳门勘界,达赖喇嘛革去封号,责难于我,如吕相之绝秦。适爱德华七世殂,奉朝命以吊使往,四日而行,至德,见德皇威廉二世,与于宰相和鲁威之宴,外部,大臣希音在焉。
德相与外部,衙署相属。毕士马克之相德也,其子为外部大臣,居处最近,朝夕得承其命,以是相传视外部大臣如掾属。时五月五日也。次日出德京,往观各军,视诸险要。越四日,在克虏伯厂,始得电谕。令聘德将,练兵于北徼外,借美国资本,兴农工商业。为并交两国之计。乃谋于使臣荫昌。荫昌曰:“昔余东归,德主谓余曰:”子之国孤立于东,吾国孤立于西,安得一日者左提右挈,使其势不孤乎?‘余归,夫谁与言?今有此旨,机不可失也。朝廷之意,借美资、用德将,未始非计。然用其人,多不过数百耳,奚足以动之?不如并用两国之资,俾知其利大,以悦其心。“乃使荫昌往见希音、何鲁威而叩其意,佥曰:”可哉。“
问其节目,曰:“且徐计之。”求见德主道意,则以旧例所无辞。福纳根汉者,接待官也,曾充湖北武备学堂教习,时位至正参领,愿达意于德皇,以电话询诸侍从武官长。次日黎明,以复讯来,曰:“寡君使余,从贝勒游于波斯墩行宫。”
李侍郎及荫使相贝勒往。及门,行未数武,倏见德皇牵一犬至,若相遇也者,旬福纳根汉,福纳根汉退。又行数武,入林中,胡床一,德皇与贝勒并坐其上,李侍郎、荫使左右侍。德皇曰:“贝勒之意,予知之矣。明岁使吾子为亚洲之游,乃有条目,今未可也。吾国与中国过远,今日之事,必与美共之乃无患。尤其要者在于内,未有内政不修而可言外交者也。”至奥,遂至俄,俄人亦不礼焉。俄皇拒而不见,辞言舟游芬兰海中,行无定所。固请,且私于其近臣某,始得行一觐礼。驻使萨季谦宴于其馆,俄外部大臣伊思渥尔斯克坐与李侍郎相近,问曰:“余昔使日本,游北京,使馆中遇勋贵李公者,谁与?”侍郎曰:“家伯兄不在京,仲兄已逝,惟余居京,与俄馆最相习,其余也耶。”伊思渥尔斯克曰:“今兹王来,惜时之不令,未隆礼貌,滋以为歉。”侍郎曰:“昔我先公之来也,中、俄均为与国,宾主至欢,今俄友日而疏我,理固宜然。”伊思渥尔斯克曰:“是谁之过与?我疏尔耶,抑尔疏我也?”侍郎曰:“始吾以俄为上国,私与订盟,欲以报日也。吾国土地,许其假道,筑铁路,为军用,无所吝惜。拳匪之难,订东三省之约。苟利于俄,吾无不予也。英日之人号呼于侧,吾不忌也。吾之亲尔,其谁不知。自尔以堂堂大邦,败于蕞尔小国,吾失所依而意有所移,焉能责我。”
伊思渥尔斯克曰:“尚言盟约耶!尔视我如寇仇。日、俄之役,袁世凯公然为日本后援,秣马厉兵,张扬于众,为吾之敌。幸彼众仅数万耳,亦幸而知俄之不可终灭耳。假使彼拥数十万之众,且将加兵于我,吾不胜其怒而出于是,君何责焉。”
侍郎曰:“以俄之大,而败于日,辱莫大焉。吾意苟可以报日者,宜无不为也;五洲各国,苟可以同仇于日者,宜无不与也。任何国焉,唯盟之寻,无与日本释怨通好之理。胡为反之,而与日本协以谋我?”伊思渥尔斯克曰:“不然,此客气也,非国计也。国家之事,利则行之,何仇怨之有。始余使东京,献联日之策,君与相弗善也。日、俄战作,余罢归,未几战败,政府念前言之验,余进为外务大臣,持前说益坚。当是时,师徒挠败,杼轴久空,生聚教训,非数十年弗克苏。
内顾之不暇,焉能谋外。既不胜战,焉能不作和计。释日本之怨,与之通好,于是外平而内亦成。“余曰:”昔中、俄亲甚,英人焉,肆其流言于外。余昨入公室,见英主爱德华七世画像悬于壁上,而偶像置于案头,英、俄相好,不言而喻。英之憾俄,出于性分之所固有。近数百年,英国文辞无问出于口,著之书,登诸报,莫不蓄有仇俄之意。任何邦国族类,有一语涉于亲俄者,皆痛诋之不贷。
牵率天下言论以从其后,而排斥乎异己,恨毒固结而不可解。今若此,可知人心之怨,无不可释也。“伊思渥尔斯克曰:”我师败后,吾国勋爵衔日至深,余骤主联日之说,必不入耳,其策必败。先英而后日,乃合二国之成。于时奥人取波黑二州,英、法二国争摩洛哥之利不相下,牵涉全欧,几出于战。我军新衄,何以待之?与英修好,以弭战祸而息吾民,持之数年,国势复振。人心之怨无不可释者,观于英、俄相亲益信。如中国亲俄,即今为之,未为晚也。及是时不思补救之策,恐他日之事,尚不止此耳。“伊思渥尔斯克言中,已含有库伦之事矣。
贝勒归,欲自入政府,而引徐世昌为佐。以李侍郎为外务大臣,陆征祥佐之。出世续、吴郁生于外朝,简那桐为驻防将军。命曹汝霖使法,胡惟德使俄,以俄日之争满洲也;锡良稍弱,不足御侮。将设督办铁路大臣于盛京,假德、美二国之资筑葫芦岛至爱珲铁路,由张家口经库伦达恰克图,由汴洛经西安达兰州,横亘西北。起岑春煊为热河都统,起袁世凯为陕甘总督,用德将校大练陆军,以固边圉。言于摄政王。王始犹听从,世续、吴郁生皆罢值。良弼献策于贝勒,不遽入政府,以毓朗、徐世昌尝试之,锐志遂渐消灭。良弼本与李侍郎不睦,至是意见益深。贝勒幕中宾客犹且不和,安望平治天下。德太子行至新加坡,以鼠疫为辞而返,亦知其无所用矣。
涛贝勒至柏林观操,武弁刘庆恩堕马。庆恩者,湖北武备学生,福纳根汉之弟子也。福纳根汉时为接待官,欲藏其拙,为备车乘归。贝勒恶之。良弼曰:“人有豢马者,使行则行,使止则止,使速则速,使徐则徐,唯听用之,无不如志,谓之人骑马。虽有良马,任性而行,周旋不能,进退不可,谓之马驮人。庆恩非骑马,马驮庆恩耳,奚以责为。王之用人,骑马乎?抑马驮人也?”自是贝勒用人,趋于谗谄一派,而新学一流亦阴进矣。
清末王公当道者,惟庆邸用人但知财货,犹不脱本来面目,亦不至大为宗社殃咎。振贝子于唐蔚之,仅以为作官引导,学之惟肖,旋即弃去不用,犹传其父衣钵。洵、涛两贝勒、泽公,则非徒为利,而又自逞其才,故学生一派乘之而起。
若辈接近邸第,把持部务,若似乎在王公及部员之间,生出一重障碍也者。至部则曰:“王爷、公爷之意也。”在邸则又曰:“部员非此不可。”因而上下其手,甚至潜施毒计,以覆其宗。革命之事,仍诸王公之自革而已。
泽公用武进盛尚书,有贝之财与无贝之才实兼收而并蓄。武进谙于财政,为是时第一流人物,有王者起,必来取法,钧衡重任,当之无愧。然泽公拥有汉冶萍股票,其暗号曰“如春”,谓帝泽如春也。虽不敢遽定为贿,抑无人能断其非贿矣。
炎凉之态,世所不免,然不如陶斋之甚。李季皋侍郎常述其反复,以为笑乐。
光绪三十二年,侍郎使于奥,陶斋以考察政治之命至。方议为慈圣弭谤,谈笑甚欢;忽以奥人供应不周,多方责难。侍郎曰:“公之官有大使之级,而公所奉之命则非也。”不欢而散。侍郎畏其谗,先以情上达。陶斋归,果有媒孽。那相笑曰:“休矣,已为被告而犹不知耶!”乃大沮丧不复言。次年,侍郎简苏臬,致书陶斋,时为江督,久置不答。侍郎陛辞,据实上闻,且述前隙。慈圣曰:“彼恶敢然。”次日奉旨调豫臬,旋得陶斋贺电。自是数日一讯,属托其弟端锦。端锦者,河南侯补直隶州、充陕州盐厘局总办,通省第一差也。丁嗣母忧,求许夺情。陶斋书言:频年亏累,赖弟盐局岁助八千。既知其事不行,犹请缓三月离差。
卑鄙不堪言状,直至其弟去而止。是后音问又绝。宣统初元,侍郎闲居京师,辄携二妓至御河桥旅店小饮,即都人所云“六国饭店”也。时伦贝子犹未得志,辄来聚饮,兴尽即去,不相邀,亦不相送也。一日,贝子引陶斋入,略一周旋,若相识,若不相识者。次年,侍郎从涛贝勒考察军事归,一夕,贝勒由电话中言端四求见,俄顷即至。嗣后数日必一来,食云则食,坐云则坐,如晋平公之于亥唐。
是岁九月,粤督袁海观制军将告归,谋缺者众。陶斋忽邀侍郎夜饮,宾主二人而已。膳毕尽出所藏四王、吴恽名迹,互相鉴赏,侍郎曰:“此诚美矣,犹不若余藏廉州册为尽美。”陶斋曰:“犹有佳者。昨观公斋,非缺烟客一家耶?”出烟客画轴,悬之于壁,相继而上,于俄顷间而太常之画满壁。陶斋曰:“公择其尤者,当举以相赠。”侍郎笑曰:“三日中,粤督必简人往。俟公失鹿之后,如有所赐,必拜登。”陶斋惭而止。三年,陶斋卒以重贿得以侍郎候补督办铁路。时侍郎长兄伯行方为邮传部侍郎,用兄弟二人名公饯之。陶斋不允亦不辞,署于简端曰:“无暇。”翌日,送振贝子至英,与过于东车站,侍郎揶揄之曰:“公平日为吾食客,不速而来者屡矣,闻余宴客而自至者亦屡矣。今以侍郎候补,固无以加于我也,胡为乎若是?”时送客者众,咸问其故,侍郎具述简端批语。陶斋笑谢曰:“是日适有伦贝子之约,然则公仍赐食否?”于时伦亦在侧,遂合为一局而饯之。
九州故壤,疑皆蛮族旧居,其强盛之故,始于异类之入主。舜东夷,文王西夷,钻研故籍,犹可得其侵陵兼并迹象。所谓揖让征诛者,特古史文饰之辞耳。
胡羯、氐羌、鲜卑、沙陀、契丹、女真、蒙古据有中土。南面御下。至今除蒙古尚有遗族外,其馀诸国,皆尽其所有而俱来,未几,即与之俱尽而不复见。茫茫禹域,真亡国灭种之利器矣。推原其故,以小量加诸巨量。譬如一杯水对一车薪之火,不特水不胜火,而火犹将胜水,其势然也。清自满洲崛起,君临天下,悉主悉臣,鉴于前代之事,满人不求文学,惟重骑射。八旗兵分防各省,扼诸险要,画地而居,不与居民杂处,不与汉人联姻,备之未尝不周。然二百年间,满人悉归化于汉俗,数百万之众,佥为变相之汉人。并其文字语言,为立国之精神,虽俄于波兰,英于印度,法于安南,百计摧残而不能去者,满洲人乃自弃之。皇帝典学,尚知国语,馀则自王公大臣以下,佥不知其为何物矣。清末满大臣带领引见,太后前则易,皇帝前则难,以太后不通国语也。宣统三年,伊克坦入直,主重国书,未可谓为识时务者,盖已晚矣。
辽、金、元、清四代起于北荒,有语言而无文字。彼中哲人,仿梵经之法,造为字纽声母及合声之法,以成一朝文化,诚为有益无损。若本有文字而惮其难读,欲废彼取此,是犹苦衣冠之繁重而欲反于裸体,恶宫室之造作而欲复归于巢穴也。果如所言,试设身以想,则中国文字,与西南蛮族奚异。王小航自日本归,造官语字母,为欺人之计,犹可说也。劳玉初尚知礼教,乃立简字学堂,诚不知是何居心矣。玉初选资政院议员,与东西洋归国学生争论,无夫奸法律甚力。是时淫风流行,廉耻道丧,仅争末节,何济于事!孟子曰:“不能三年之丧,而缌小功之察;放饭流ヱ而问无齿决,是之谓不知务。”
沈子培方伯以提学使调署皖藩,履任之始,正值项城退归林下,视皖抚宁州朱经田中丞蔑如也。督抚年终密考,为司道黜陟之机,光、宣末造,难稍疏忽,而大体弗改。抚藩交恶,以是方伯终不即真。未几,张文襄逝世,内援既断,益觉吾道之孤。方伯自此终年请假,不履抚署,而其他酬应如故。杨杏城侍郎出任南京博览会审查总长,路过安庆,方伯特为出城往晤,尤足以惊俗眼而启群疑。
未几,卒自请解职去。二公负气,各不相下,君子之过,其是非得失,未易判也。
熊成基兵变攻城,二公在围中,同心协守。及变兵败退遣散,时乞入城购物,中丞拒之,方伯曰:“儿辈敢为非耶?”中丞曰:“纵之至内,且恶作剧。”卒不许。论者谓方伯颇渐染于近代学说,临事之时,未若风尘俗吏之能断。观于辛亥长沙一役,可以鉴矣。鼎革以还,中丞复出,任为直隶都督,颇为名节之玷。然李陵曾言:“身之不死,将有为也。”陵后无所表见。中丞仕民国,为直隶督军。
宣统复位,敌众匿津租界,谋为不利。中丞侦知之,遣逻卒伏其屋侧,将擒而治之,且制止不使通电,绸缪牖户,不遗馀力。适政府以张少轩兼直督,移中丞入京,为民政部尚书,夺其权,于是纵敌生患,事遂不可为。其后敌军露布,声中丞之罪,云“几为所制”,而中丞之心事见矣。方伯先入都,辄大言曰:“今后毋谈光、宣往事为也,宜取法雍、乾,严明政体。”及败南归,慰同侪曰:“何气馁之有?今科不中,下科再来。”方伯之志,始终不挠。其列科宜在言语文学之间,论事功则逊中丞甚远,不能以成败论也。昔许涵度护川督,冯蒿庵居其属下,颇受窘辱。定兴在枢府谈川事,心为不平,曰:“许涵度市井耳,梦华书生,焉能与接。”庆邸时坐室中阅文牍,若闻之,若弗闻也者,讠言曰:“市井犹能治事,书生何所用之?”后之史官,如作中丞,方伯列传,老庆之言,不可以人废也。
明太祖初从郭子兴,马皇后为子兴养女,明得天下、犹奉祀弗衰,不以为辱也。亦不闻太祖以是之故、在郭军中为人所轻也。黔宁王为明太祖养子,分封南服,与国同休,未为下也。贵阳陈制府即真为庆邸干女婿,朱纶即真为载振干儿,论其先世阀阅,互通亲好,未出情理之外,而况事涉渺茫乎。江侍御闻贵阳制府之将入枢廷,宁州中丞继直督,欲阻之而计无所施,急而出下策,举此二者以劾庆邸,迫胁政府,不得不为之中止。犯上为作乱之萌,于此可见国势之衰弱而将亡。暧昧之言竟形章奏,于此亦可见中国之污点。而类此之事,如李伯行之为倭主甥婿,康有为之进媚药,在今日闻者,当为失笑,而当日言之凿凿,虽知其谬而莫敢为之辨。孟子曰:“言无实不祥:乃凶兆也。”然侍御以是左迁、告归,遂不复出,为清末侍御中第一完人,未始非福。
军机大臣无一定之缺,以四人为常,创立于雍正七年,怡亲王、张廷玉、蒋廷锡、马尔锡本只四人。近世能记忆者,法越战役之后,礼亲王、额勒和布、张之万、许庚身、孙毓汶五人为最久。十九年,许庚身卒,徐用仪以吏部侍郎学习行走,仍为五人。日、韩事起,恭亲王、户部尚书翁同、礼部尚书李鸿藻、候补侍郎刚毅、礼部左侍郎钱应溥,相继入直,同时九人之多,而旧人陆续皆出。
枢府中,例有一名位居末,者钞录秘密文件,京语所云“摩棹子”者,徐、钱二公即其人也。刑部尚书廖寿恒、礼部尚书启秀,继钱后亦与斯选。太后复训政,大学士荣禄、协办王文韶、刑部尚书赵舒翘入直,仍留礼王领班。西安行在惟荣、王、赵三公随往。赵既得罪,鹿傅霖以侯补尚书入,瞿鸿机以工部尚书入,复为四人。回銮之后年馀,荣禄薨,庆亲王奉命入,时仍四人。日俄事起,王文韶出,蒙古荣庆以礼部尚书入。又次年,天津徐世昌以候补内阁学士入,长白铁良以户部侍郎人,至是凡六人。迨三十二年官制改革,军机处定为实缺,庆亲王、瞿鸿机同奉朱谕,仍为军机大臣。更以长白大学士世续及闽县林绍年由广西巡抚以侍郎用同入,至是复为四人。次年,瞿、林相继出,醇亲王入,鹿傅霖复入,张之洞、袁世凯又同入。两宫上宾,醇王摄政,袁世凯出,那桐以大学士入。宣统初元,张之洞薨,戴鸿慈以法部尚书入。二年,戴、鹿相继卒,贝勒毓朗、内阁学士吴郁生入。未几,吴出,大学士徐世昌复入,仍为四人。次年,废军机处,而国旋亡。
光绪二十七年,废大阿哥溥伤。其时,醇王已聘定故侯熙元之女,慈圣不许,特指大学士荣禄女与王为婚,册封福晋,意中已有立储之事矣。王在邸,方倚福晋以自结于上,敬而畏之。两宫龙驭上宾,王摄政,福晋势益张,颇以簋不饬闻于外。宣统三年夏,五贝勒载涛演剧于邸中以自寿,王生母太福晋并诸王公皆往。福晋方有娠,弗与焉,微服入市观剧,且饮于肆而返。或奔告王,王大怒,驰归责之。夫妻反目,太福晋亦不能制。次日,王怒不息。出,乘车击窗,窗折。
至海子,乘船击几,几又折。是日,臣僚章奏,多被严斥,辄批云“著不准行”。
京师传为笑柄,谓王犹是对福晋口吻也。
宣统之世,武进结于泽公,运筹帷幄之中,声势煊赫。授邮传部尚书,与闻国政,平生志得意满之秋,莫逾于此。当时路政纷歧,莫可究结,粤路收股及半而造路无多,悉资浪用。川湘两省田租入股,等于加赋,集赀亿万,权操诸三数巨绅之手,颇有人言。武进于是主张铁路干归国有,枝任民为,尽塞以前弊窦。
然未审历年祸患潜伏之深,彼人死命必争之处,川乱以成,鄂变随起,而事遂不可为矣。创议之时,项城时在彰德,闻之,矍然曰:“不意杏荪魄力之大若此,余久有此意,而未之能行也。”然则英雄成败,殆有幸有不幸耶。
湖广总督瑞,满人中之健者也。以苏松太道陈臬开藩,皆未赴任,而办清乡。袁海观制军督粤,入觐见项城。项城曰:“萃如胡久不履新?”制军曰:“殆不欲再坐官厅、上手版矣。”项城曰:“胡能尽如彼意?”制军曰:“彼心目中,未必有政府在也。”项城颇妒。及晋抚恩寿罢,内意已定瑞,枢臣荐宝,慈圣不悦,曰:“予用一人,尔何勒焉?”项城颇言:“山西方有事,抚臣为一省首领,远调需时,谁负其责?宝升任,驾轻就熟,较易为理。上意重用瑞,何处不可者,奚拘于一地?”因之瑞沉滞年馀始简苏抚。时陆文节钟琦为布政使,瑞谓之“造粪机器”,传为笑柄。移督湖广,自司道以下,尽以其所爱,易其所不爱。湘抚忤其意,密举余寿平中丞代之。是年,蜀中民变,中丞未奉其命,遽以师往援,瑞叹曰:“厮养之卒,使持手版迎客,则举措皆失其度,今而知司使之贤者,固未可专方面也。”骄妄类如此。及武昌乱作,瑞仓皇出走,登楚豫师船,匿于江中。城内军士尚未尽叛,与变兵相持一日夜,闻总督遁,乃降。大军北下,互战方酣,瑞登轮遁至九江,于是全国瓦解。
辛亥八月庚子朔,越十八日丁巳,武汉之乱作,翌日闻于朝。己未,政府及各部大臣入见,环求起用袁世凯,王不许。庚申,辛酉宫门抄,言官有三数封奏,留中不发,意亦为是请也。壬戌,忌辰也,镇国公载泽与庆邸过于寿皇殿之院下。
泽曰:“侄意,须项城一出。”庆曰:“屡言之而王不听,奈何?”泽曰:“侄请独对。”力争之。出曰:“王许我矣,命勿告政府。殆欲出自己意,以示惠也。”
未几,王果召庆入,下诏起用袁世凯。庆出,复召泽入。庆辈不知所以,坐于直庐以待。泽出,宣王之后命,曰:“使朝臣中与项城习者赍诏前往,促之速来,善为我辞焉,勿介意于旧事也。”遂令阮忠枢往彰德。及归,要约多端,王悉曲从。朝廷之情见势绌,于是毕现。
泽公先与项城不谐,自盐政改革,长芦盐运使张馨庵都转时有献替,大得其宠,积渐疏通意见,其间已早融洽。乱作,都转往来于京、津之间,泽公因有起用项城之议,其事虽不可知,其迹已略可寻矣。武进为泽公谋主,当此之时,若似乎不闻不见,然于起用项城之事,亦大有力焉。鼎革后,武进致书孙慕韩中丞,使密陈当日之事,为示好之意。项城曰:“彼与我角力有年矣,今尚有目,作此言耶!”中丞失色而退。盖武进初意,欲乱事即平,汉冶萍不至受损,不知并宗社而亡之也。洎乎国破家亡,求保区区资财,为卷土重来之计,仍遭呵辱,是岂彼所能料及哉!
张文襄有旧将二人,一曰张彪,一曰吴元凯。相传,文襄有使女嫁为彪妻,称丫姑爷。闺闼之事,人莫能详。世俗犭薄,既隐善而扬恶,抑作伪以为真,不足论也。元凯为先文庄旧部,吴武壮荐之往,练兵用湘淮纪律。彪迎上意,仿西法。故“凯字营”日削,而新军日盛。光绪末造,湖北新旧两军竞争颇烈。旧军抑制已久,有爆发之势,元凯力遏,始已。卒以时尚所趋,旧军裁撤罄尽,悉归新制。北洋拓张六师,威权甚震,湖北一镇一协,兵数虽逊而精过之。秋操之典再举,评者曰:“北军由淮军变化而成,皆百练之卒,以勇气胜。鄂军自乡校选出,具普通知识,见长官训令,能自录出,以学问胜。然下级军校少年盛气,识力未足,易受益惑,隐患伏焉。”辛亥,武昌祸发,叛军拥彪为主。彪曰:“杀我者,宁就戮,不然释我。”叛军以礼送彪过江,觅得黎元洪而立之。彪至汉口,集残卒,会防营,招水师上岸,帅师不足三千人,扼大智门外京汉车站而守。叛军由汉阳夺取汉口,连得三镇,器精众整,兵数一倍,勇气十倍,直前搏斗。彪耻失武昌,战颇力,相持稍久。援师不至,遂败,朝廷亦不复用。先是,蜀中有事,命端方为督办,率鄂军一混成旅,入川平乱。中途闻鄂事,兵变,端方被害,馀众乃返。文襄练兵廿载,至是成为戎首。
方事之殷也,为新内阁谋者曰:“西人心目中,凡国家之兴,皆起于乱党,成事即为国家。故乱势一成,彼视与国家相等。洪杨之役,金陵未复之先,彼称述忠、侍二王,俨然敌国。不宁唯是,南北美之战,胜负未决之时,在彼族亦无别也。今武汉乱作,遍地伏莽,难保无蔓延之势。年少学生潜伏其中,咸习于西人俗,尚或投其所好,用新建邦之名,布告各国,令守中立,约定从前所订条约继续有效,将何求而不得。吾于起事之始,先请于列强,将庚子赔款迟期一年而加息焉。币制借款早经借定,先假五百万以应用,措词颇易,计息岁不足百万,为财政计,亦未为失也。且挟西人之资二千馀万,入我此次战费之中,而彼初未之觉。俟乱党布告各国,不认八月十九以后吾国之约,则此约明明在后,功效乃大著。战而捷,必加息以偿。战而不捷,匪惟无利,即母金亦有碍焉。西人惧于我之败,能不助我乎?纵不我助,必不至为患,所以树我之党而破敌之计也。”
阁议以闻于庆邸而从之。使胡馨吾往,教之言曰:“吾国赔款,仰给于关税,汉口一关,其尤著焉者也。不幸有乱,不能如期而至,请迟以期年。币制借款现在银行,尚未动用,请移缓济急。何如?”皆对曰:“诺。惟吾无所据以报吾国,乞以红封来。”“红封”者,外部与使署通信之名也。既而,英、美复讯先至,允缓收庚款,而以币款委诸承借银行云,阁臣皆喜,谓庚款者,彼官款也。币款者,彼商款也,官款列于预算,彼犹以为可,则商款之债票届时付息,不致失信,宜无不可矣。英美皆有势,既已应诺,其他宜无不诺矣。泽公不许,曰:“不可以失信于外人,且吾国之力可任也。”乃复使胡馨吾至各馆索红封。未几,乱党照会各国领事,请守中立,事成之后,以前之约,待之如初,惟八月十九日以后之约概不承认,云:“各国使臣咸谓举动依乎礼法,而外交目光为之转移于不觉焉。”
滦州事起,军谘大臣载涛,中夜召李季皋侍郎至其宅,示以张绍曾电奏,曰:“事急矣,子曷为我至彰德见项城,使召绍曾而杀之。”对曰:“绍曾方握众为乱焉,必其奉世凯之命而即往。今日世变非常,人怀叵测,朝命之不能行于世凯,犹世凯之命不能行于绍曾也。乞以符予我,明日驰至天津,使张怀芝往,代将其众。王请于上,以诏谕绍曾,且召之入朝议事,候其至而斩之。”涛曰:“滦事方有变,易将可乎?”对曰:“往日一纸之书,虽据数千里之地,拥数十万之众,孰不俯首帖服!滦军之变,倡之者,料不过十数人耳。首鼠者必据其半,矧其士卒,尚有强半不知者耶!见新师之至,趋迎不暇,何敢相拒。因而诛其反侧,安其馀众,少时即定。。怀芝宿将,足以办此。”涛曰:“彼石不令怀芝行,奈何?”
对曰:“此其所以必有天津之行也,将告以大局,权其轻重缓急。怀芝此行,仅以安众耳;众心安,则他将至而怀芝返矣。仅此旬日之间,奚为不可?”涛曰:“假而绍曾不受代,则如之何?”对曰:“滦军一镇,半在永平,即如绍曾之说,万众一心,亦仅五千而已。绍曾果以众叛,入犯京师,必触外人之忌。吾据庚子之约,令铁路勿载其兵。彼虽疾行,七日之内不能至。吾众能战者禁卫军万人、毅军万人,京旗第一镇亦万人。以六敌一、以逸待劳,以顺讨逆,何忧不克!”
涛曰:“诱绍曾而杀之,可乎?”对曰:“以计诱敌,胡为不可?苟不欲刑之于市,要于丰台而杀之一也。”涛曰:“虽然,不可以专。”乃相与至东海宅,告之东海,口亦称美,而唯唯否否,气不复振。于是决意取朝旨以行,次日,遂有宣布信誓十九条之谕。闻项城在彰德,奉命为钦差大臣,犹迁延不行,于移师征饷之权,要索未已也。及见十九条之谕,曰:“彼自弃之,于人乎何尤。”遂驰至军。
八旗劲旅,为朝廷宣力者二百余年,光绪以后,气数已尽,虽欲振作,其何能兴。发、捻之役,有塔忠勇、多忠勇最有名于一时,等而下之,胜克斋亦颇能战。皆旗人为将,然所将非尽旗营也。醇王抽练旗营,一日而黜三都统:乌拉喜崇阿、明魁、特而庆阿,可谓严矣,而不闻成军。荣文忠武卫五军,惟中军为旗籍。庚子之役,匪惟不战,抑且四出劫夺,西兵入城,全师皆溃。涛贝勒统禁卫军,平时养之如骄子、恃之若长城,及摄政王退归藩邸,贝勒请罢军统职。掾属皆劝其保有区区兵权,以为牵制之计,贝勒不允。问其故,不答。固问,则曰:“吾妇泣于余前,不欲与于兵事。”魏桓范曰:“汝兄弟,独犭卖耳。”古今一辙。
唐才常之役,实挟士官学生吴禄贞辈以俱来。康、梁以改革政治宣于众,诳之回国,见张文襄,说使从己,不然则以兵谏,众说而从行。及至武昌,乃知捐躯以当锋镝,本已不欲,故事一泄而全遁。禄贞谓人曰:“吾奔至皖和悦州,过江之大通,始得附轮而下。见侦探二人随己,有追捕之状,当时即欲投江泅水逸。
在刻不容缓之际,汽笛一声,微闻二人私语曰:“殆不在斯,下舟去。至沪,亦既上日本邮船矣,与友偕至浴堂。一人似侦探,随而同浴,先罢,故触其衣落地,内中信件纷出,唐才常函在焉。友急掇起,嗔曰:”银票何得疏忽。‘此人既行,余微叹谓友曰:“险哉!’出门,车俟于门,倏见此人攀辕询来历,急驰而免。”
是时,吾国何得有许多侦探,莫非禄贞惊疑所致,然可见其狼狈情状。禄贞至日本,文襄不欲丑播之外,学费续寄不绝。未几,距毕业期近,学生监督日本人福岛书询文襄曰:“禄贞练习成材,弃之可惜。公如不用,吾将留归日本籍。如用之,不得借故杀害。”文襄许诺,福岛亲送禄贞至鄂。文襄以签押房后一室,居之累月,察其无异志,乃遣至军。洎北洋六镇成立,设练兵处,庆邸与项城领之。
铁良主政,忌项城权重,欲兼用鄂中将士,以持其平。良弼荐禄贞,请以国家作保,庆邸从之。禄贞因而骤贵,官至统制,仍不改其初态。武汉变作,跃跃欲动,为人所刺死。新军中咸疑项城为之,理或然与。
打箭炉,本四川总督辖境,高宗以隶西藏。时藏为我属,驻藏大臣威势之下,犹之乎由此省而改归彼省,无所谓予夺也。本朝盛世,藏中僧侣官职,黜陟之柄,操之在我。历任驻使卖官鬻爵,渐失天家体制。琦善纳贿,并其制度而悉更之,自是太阿倒持,驻藏大臣备位而已。光绪初,松氵桂任满回京,见恭邸。笑问曰:“藏丫头风味何如?”对曰:“别有风味。”时岐子惠将军在坐,闻之,传为笑柄。于此可见,当时西域都护公然渔色,不以为讳。先文庄督川之日,值瞻对为乱,事平,仍以归藏,不知者以为姑息。文庄曰:“今欲安边御侮,在于规复旧制。何须收回区区之地,而失全藏之心,是舍藏取瞻也。”边吏颇欲以此邀功,言改土归流之利者甚众,终不听。及定兴继位,用张济策,一试而败,藏人羁縻未叛者又数载。赵次山、季和两制军昆仲相继督川,始行开疆拓土政策,实逼达赖喇嘛出走。遂尽取巴塘、里塘各土司之地,分设州县,立西康行省,中国于是乎失西藏。未几,川乱,季和制军殉难,藏人乘间内侵,边境因而多故矣。制军之父文颖,知阳谷县事,遭粤匪之乱,被七创死。两世忠节,人多称之。制军丧归,哀挽甚众,中有一联云:“继阳谷公,慷慨捐躯,取义成仁,世犹有乱臣贼子。”意讥其兄次山制军嵩山四友也。
苏抚程雪楼中丞,初以直隶州需次安徽,未甚得意,闻有署吾邑庐江县之说,已而不果。中丞故与旗籍人有旧,因之吉林,大为将军长顺所赏识,疏举其材于朝。是时,日俄战正酣,中丞与将军达桂周旋两大之间,颇负时望。长顺卒,达桂继为吉林将军,中丞氵存升道员,署黑龙江将军。光绪三十三年,东三省改官制,自将军以下皆免官。中丞内有系援,外隆令誉。值新设黑龙江巡抚段芝贵因杨翠喜案罢归,得留署其缺。旋授奉天巡抚,调江苏巡抚。由边省而移腹地,身名俱泰,东三省改官制之后所仅见者也。贻霭人将军,吉林人,始与中丞为挚友。
京朝之事颇恃为重,久而益得。两家子弟男妇,相好无尤。朋友义重,亲如家庭骨肉,本为八旗旧家之风。及将军以贪墨参案败,中丞之子与贻谷之子,俱随使节在俄京圣彼得堡,中丞子妇忽手刃将军之子,两人之谊遽绝。辛亥春,中丞以未曾到省之候补道员应德闳署理江苏布政使,为言路所讦,奉严旨申斥。疑将军之党为害,内不自安,颇有去位之意。乱作,推江苏都督。项城建民国,授南京留守,未几,退隐。诸公子常往来吉林,与其他旗籍故人缟联欢如故,益见北人之交坚若金铁,至国变而不渝也。
冯星严中丞,以光绪癸未成进士,入翰林,二十年始外放道府,迁安徽徽宁池太广道。不三年,氵存升江西巡抚,项城之力也。武昌变作,南昌新军,学识远出鄂省之下,而嚣张过之,闻乱即起,拥中丞为都督。中丞托词让贤,适中马毓宝意,得辞职归里。已登舟矣,毓宝送至江岸,拱手话别。中丞谢曰:“后会有期。”毓宝误会以为江湖隐语,谓他日报复,如孟明之“三年拜赐”也。忽忆中丞与项城,儿女姻亲而兼乡谊,当日南方乌合不敌北兵节制之师,畏之如虎。
惟恐中丞纵去,能为后患,复挟之反,令作书致项城,招使来降。中丞不允,则软禁之于一室,不令亲友省视。中丞知不免,自承素有嗜好,日吸鸦片数次,毓宝许之,而微疑其有他,命监者给之,而但如其量止,毋得多予。居数日,中丞绐监者曰:“汝日出购区区之物,不以为烦乎?吾与汝金,为我买供三日之用。”
监者喜得沾润,为致如数,中丞乘间服之而死。中丞在任,江杏生侍御曾劾其溺职,亦以项城之故而波及,嗣竟以死,可谓君以此始,必以此终矣。
逊位之先,项城授内阁总理大臣。杨杏城侍郎授邮传部大臣。侍郎从唐少川尚书南下,与国民党议和,梁燕孙京卿派署邮传部大臣,署中相见,谈及铁路交通之便,京卿问侍郎曰:“子知铁路兼水陆交通之利乎?”曰:“未也。”京卿曰:“项城斥逐彰德安置,欲往则畏有后祸,欲不往而不能,两难之际。余时为铁路局长,献计曰:”为公备机车、坐车、行李车各一辆,置于公寓处相近,日夜使勿断火,以待命。身在京刺探消息,苟不利于公,则立以告。是虽往,而缓急可恃以出走,至任何海口而止,犹之未往也。至公之属下,自幕府以至驺从,皆取给于各路,朝夕相从,则在野与在朝何异焉?‘“项城于侍郎为旧交,其于京卿之新交,则甫见于此。
项城于杨氏昆仲皆善,及戊申放归,往津被拒,自是与杨氏不惬。制军身故,以津浦几兴大狱,幸邀宽典而夺宫衔,则张馨庵都转受命项城为之也。侍郎如在暗室,不知天日,辄为呼冤,可谓昧于事情矣。中兴以后,各省疆臣率效仿曾文正规模,不使其属下接近子弟,故后门生部曲,多念旧恩而无从生恶感。项城为督抚资浅,不知先辈典型,长嗣芸台左参,于乃翁故吏,无论文武两途,少所满意。文员中惟赵秉钧、沈云霈,武将中惟王士珍、雷震春差为许可,馀子碌碌,不足数也。于杨氏昆仲,尤多贬辞。项城在枢府时,左参屡谓人曰:“如有语于家翁者,告雨人,勿告杏城。”鼎革后,将召侍郎入为秘书总长。左参在德,电致其父,力言不可,首云“勿须秘书译”,而电稿仍入案册,梁燕孙播而扬之。
侍郎不安,坚辞不就。其后项城亦知内部不协,洪宪改元,仿前朝之制,储君之名,密藏于箧,闻为第五公子云。
张少轩军门,少从许仙屏中丞为末弁,性放旷,不受羁勒。好博,屡丧赀而蚀公款。中丞将惩处之,夫人称其能,纵之去。至广西,投苏军;走奉天,隶毅军,殊碌碌无所短长。既而,随项城练兵小站,充管带。项城开府直隶,所部益张,军门得统带巡防营,驻直豫交界。銮舆东返,扈从至京,留充宿卫,授建昌镇总兵、擢南提督,移甘肃,皆不履。一时恩眷,无与伦比。始而宫门内外,既而圣驾左右,莫非张部。会项城入都觐见,蒙恩赏戏,见张部兵甲鲜明,盈阶上下,骇然曰:“如其有变,将若之何?”与枢府谋,徙之外镇。值日俄战后,东省遍地皆匪,乃调充奉天行营翼长,节制三省防军。虽尊荣备至,不免有名无实矣。
东三省为胡匪出入之区,军门至任,迄无以遏横行之势。京朝官多疑其通匪,然事无确证,莫以谳其罪也。历任将军,总督,咸优容之。暨锡青弼制军开府辽东,素耳其名,欲视其人,以察其藏否。值军门在京,调知来意不善,日游于外以避之,使不获晤。制军不得已,一日凌晨,突往见之。出谓人曰:“吾入少轩庭,陈设古玩,皆装潢置箧中,如入古肆。叹曰:”美哉室也。‘少轩曰:“两宫所赉也。’吾曰:”然则赐第也欤哉?‘少轩曰:“臣受钦赏,年来积至数百,且盈千件。上知臣贫,辄予白银,曾一次多至万五千,合计数几六万。尽兹屋中所有,不过如是而已。非皇恩之厚,安得享此以终耶!’余闻斯言,遂无奈何也。”
及履任,总督、提督,按诸大清典籍,品级相等。军门于前任东海制军,甘居属下,至是则分庭抗礼。问之,则曰:“菊帅,吾旧长官也,而何比。”于是卒不相下。虽名挂弹章,终不为屈。
军门性好挥霍,平时黄金散尽,曾不少惜。及至窘时,颇受经济束缚之苦。
宿卫数载,每至年终,辄向项城求乞。一岁,项城拒不见。既而,以银帖二千予杨杏城侍郎,曰:“子归,少轩必俟乎尔,幸举此畀之,勿溷乃公为也。”项城恶军门,然畏其声气通于宫禁,故宽假之,已而果然。小德张未得意时,军门知其有宠于皇后,辄先纳交甚笃,且与联宗。张母有私蓄,军门常贷以济急,通家之好不啻焉。隆裕尊为皇太后,小德张为总管,声势煊赫,军门因缘而为显要。
洵、涛初起,犹介以自结于太后,下此者勿论已。军门既侪于朝贵之列,求遂所欲。值姜翰卿统制有瘠首疾,偶行数武、常晕眩不已,必席地坐片刻乃复。每入内庭,途中辄三四息,大有衰态。军门乘机欲夺毅军而代之将,枢臣、陆部无可无不可。既有成议,统制知之,往见庆邸求退,遣散其众,曰:“此军自宋、马以来至于今,事三主矣。其父兄断ㄕ决腹于疆场之上,今之存者,皆锋镝之馀也,忍激之为变而尽芟夷之乎。”且泣。时当道诸公相忍为国,惧不敢发。军门曾在毅军,军中亦有为之助者,怂恿其前进,毋为气馁,以此相持不决者累月。适程从周军门逝世,乃以程平斋继任长江水师提督,使军门统江防军,驻浦口。军门虽不悦于出京,然赋闲已久,骤得此事,欣然就任而去。异日革命军起,朝旨北洋陆军尽隶项城麾下,时北军之能为异同者惟毅军。项城入觐,及返私舍,宾客盈门,皆辞焉,只见姜统制一人而与之谋。假使斯时毅军统领为少轩军门,则前敌诸将领虽合词吁请共和,犹有后路可退,有清皇室不至处于绝路也。武昌之乱作,蔓延至江南,所在新军响应,防之更甚于寇。倚以备缓急者,惟江防军是赖。
军门简江南提督,帅师驻宁,更遣二营至皖,以壮气势。卒只五千,又分一千以去,兵力单弱之甚。江南第九镇变,江防军击走之。未几,苏、浙、沪、镇、淮、浦敌众大至,军门坚守不出。上海教会遣使说之罢兵,军门曰:“我江南提军,非尽复吾土不止。”初,江防军全部南渡,军门誓死矢忠报国。部将张文生谏曰:“无益也。苟死而仍无济,曷若姑留吾身,以有待焉。愿守浦口为归路。”军门许之。事亟,文生具舟,济师北遁,全军而返。自是军门于文生言听计从,与白宝山并倚如左右手。
癸丑南北争战,军门奉项城命,与冯国璋分途南下,夹攻金陵。国璋由津浦铁路,军门由运河,势如破竹,先入城,欲得其地。项城不予,以国璋为南京都督,改江防军曰“定武军”,移驻徐州。初,毅军制度,名位高下与兵权多寡各不相涉,惟视乎帅意而已,喜而与之,兵数立增;恶而夺之兵数立减。马忠武曰:“吾尝拂宋忠勤意,不数日间,以吾部悉分隶他将,所馀百人耳。”毅军成于豫中防捻之日,当时染霆军之习,容纳游勇,有额则补为正军,平时仅给食而已。
临战趋以应敌,胜则锐师继之,不胜则整师以乘敌懈,霆军常资以集事。军门在徐,沿袭旧法,整军经武,众至五万,虎踞津浦中心,为海内重望。各省使者集麾下,事无巨细咸就取决,名为徐州会议。项城去位,黄陂继之,北洋诸将帅不满于其所为,咸有别图。于是,思旧之人,心为之一动,群趋于军门,为恢复计。适黄陂免倪嗣冲职,以军门兼代,众怒愈张,而于我益利。军门乘机善导,倡言复辟各省之使者,咸电询于其府主,欣然从命,成立密约。会黄陂招军门至都,调停各省纷局。文生、宝山惧于禄位之危,悉持勿去。幕中文士眷怀故主,视事过轻,几如反手之易。军门未有设备,携卫军千人,乘津浦车北上。及津,淮南盐运使刘某,军门之心腹而所识拔以至今职者也,力阻挠之。且为之谋曰:“不如任择一人为阁老,姑留今政府为吾用。”从之。既而授官施令,悉乖所欲,军门毅然奋起,扶幼帝复位。以军机大臣兼直隶总督,宰相而领节度使,周、召方伯之任也。军门平时誓词,复江南提督原任,言行殊不相符,各省使者签名于密约者无不食言而肥,兵事乃作,军门以卫军一营支持数日而败。军门遁入荷兰使馆,乘隙至津,于是乎终身焉。
民国初年,军门统军之众,各省无出其右。身没之后,遗产无多,虽因经商不善之故,多所亏蚀,然为数较少,比之同时之领军者,或相倍蓰,或相什百,或相千万,真不可相提并论矣。忠于故主,视富贵如敝屣,至死不渝初志。后之作者,亦将有感于斯人。
军门初至金陵,游秦淮河,眷扬妓小毛子,纳之为妾。距革命未久,小毛子以目盲,失宠遣去。扬州妓女多住乡间,乱中投奔亲族,道出淮上,扼于兵,从者呼曰:“张军门之夫人也。”时军门守金陵不下,适为众矢之的。淮上军得此奇货,欲挟以为质,迫军门献城出降。上海报馆,更造出一种谣言,谓军门本无斗志,以失小毛子,老羞成怒,忿而出于一战,无识之徒轰然和之,众口一辞,遂有以吴三桂之圆圆为比例。言清得天下失天下,恰有一被掠妇人,为之渲染生色。嗣知为弃妾,谣风乃息。
复辟之役,康有为简弼德院长。当时创举,用人不拘资格,于有为旧职,未之计及也。有为奉诏谢恩,以一品服色往,见者知其未脱草野之气,莫不匿笑。
当道不得已,赐以头品秩,有为奔走经年,他无所得,仅顶带荣身而已。时敌军露布曰:“将帅则乌云瘴气、几榻烟霞;谋臣则巧语花言,一群鹦鹉。”出于梁启超手,不为有为稍留余地,无论知与不知皆哂焉。有为仕清,终未改节。暮年耽于古刻,游陕西,至某大庙,买得宋刊经典以归。运经汴洛道中,为土人所觉,诋为攘夺而追取之,其中什一已携至沪。有为故后,有好事者影印陕中宋藏,其所缺者,犹假诸有为之家,始成完璧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