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统元年,岁次己酉(余年四十七岁)
正月初一日晴和无风,天色清朗。辰初三刻,青长袍褂,帽摘缨,恭诣皇极殿几筵前行礼。辰正一刻,恭诣观德殿几筵前行礼。皆三跪九叩,如朝贺礼。礼部成案,清明、中元、冬至、岁暮,王公百官有齐集,元旦则无之,唯内廷祭奠而已。此次奉特旨行之,以寓不忘先后、帝,事死如事生之意,亦因未逾百日,不忍遽废朝贺,故吉礼仍持凶服也。毓鼎回忆去岁朝正景象,犹在目前,倍增凄怆。礼毕在起居注帐棚小憩,与同僚约,各不拜年,缘皇太后、皇上尚因衰经在身,不受群臣朝贺,群臣讵可互相庆贺乎?归寓谕儿辈及家丁不得向余行礼。易常服在至圣先师位前行礼,佛前拈香。仍穿青长袍褂在祖先前行礼。午饭后,偕次寅同车至南横街三兄处拜二世父母、亡嫂神影,略坐即返。看《后唐纪•明宗》上之上、上之下。处乱世兵火饥荒之后,天成年间为小康矣。吾一岁三百六十日,五日不看书写字。
余尝戏语儿辈,吾身后若作志状,唯“手不释卷,老而弥笃”八字,或可当之无愧矣。次寅嗜读制艺,晚饭后共检何先生时文稿读之,仿佛二十年前挟策觅举时也。然余读时文,见解则较二十年前高出数倍,玩书理,体文思,颇入深处。(何先生讳逢辰,阳湖人,先世父资政公业师。久困场屋,以明经老。今观其文,谨严深细,直凑单微,无怪难得赏音也。)“丧乱以来,贫者但受敕牒,多不取告身。”胡注:“受敕牒以照验供职。”余按:告身,今之诰敕;敕牒,则似今之宫照凭照。“监国服斩衰于柩前即位。百官缟素。既而御衮冕受册,百官吉服称贺。”胡注引徐无党曰:“释衰服冕,可以见其情诈。”余按:受册为吉礼,自应暂御吉服,俟礼毕乃反丧服。其礼昉于周康王。我皇上去年十一月初九日升太和殿即位受贺,上暂服朝服,百官亦朝服行礼,礼毕仍服缟素,正合礼意。明宗之为此,不悖于礼,徐氏乃讥其诈,直是不知礼耳。徐注欧史,龂龂于书法间,有极疏陋处。余以其为欧史之累,尝欲删之。胡氏似不必引此条。
初二日晴。一日在家。作霖叔、庄枚晃来谈。看《后唐纪•明宗》中之上。写复叔权书。
初三日晴。吴东山、杨荫北、朗轩昆仲来久谈。晚,落神影。看《唐纪•明宗》中之下。笏斋来书,言去岁十二月廿一日有日抱珥之异,余未之见也。
初四日晴。饭后至董处拜先像。灯下作复笏斋书。宝惠奉涛贝勒、朗贝勒、铁尚书派充禁卫军一等书记官。此军监国特设,以拟古之宿卫,专挑京师旗丁强壮者练之。既得祖宗时八旗兵遗意,兼寓固本之谋焉。看《唐纪•明宗》下、《闵帝潞王》上。长兴四年昭雕印九经卖之,蜀母昭裔亦雕卖九经。此盛唐时所未及行者,不期于五代得之(仓米有雀鼠耗,亦始于明宗时,皆良法美意也)。潞王赏薄,军士怨悔,谣曰:“除去菩萨,扶立生铁。”胡注:“菩萨,闵帝小名。”愚谓军士虽朴,断不致呼故君小名。菩萨盖仁慈之称。南唐边镐宽柔,人呼为边菩萨,与此正同。观下文言闵帝仁弱、帝刚严二语可见(生铁喻其刚)。
初五日晴。巳刻祭神。饭后至铁路公司。酉刻赴梅叟约。看《后晋纪•高祖》上之上。
《通鉴》称石敬瑭称臣割地于契丹以求援。胡注:“自是以后,辽灭晋,金破宋。”下空十六字。盖谓蒙古灭金宋以主中夏,而不敢明书之,故空格以示意。六百岁后,犹可推测得之。
初六日晴。饭后拜风雨门将军(谢其派濮卿和为近畿督练处学习委员,兼拟更为三兄
谋事),未晤。至董希文叔岳处,以请安代拜年。商务印书馆缩印光绪新修会典及事例,共廿四函,价洋十六元。余与宝惠定一部,又为史馆定一部。看《后晋纪•高祖》上之下、中卷(未终卷)。自汉以后,有功于人国,因而移其祚者,魏武、宋武(魏武且未及身)。无功无德,无端篡弒,以倾人国者,王莽、萧衍、萧道成、杨坚、徐知诰、石敬瑭。二萧遇荒暴之主,为众望所归,犹可言也。王莽受千古恶名而不终,后人亦不列为一朝。杨、徐虽负其君,而无恶于天下。唯石敬瑭勾引夷狄,以君父事之,竭中国民力以奉之,遂近贻契丹抄掠残杀之惨,远贻数百年之祸,实不成为君。其恶浮于朱温,论世者乃知恶朱而不恶石,何也?成石氏之晋者为桑维翰,而史家多誉之。其相晋别无远谋,唯以媚外苟全为计,不知人间有羞耻事(宋太祖之得国,亦极无道理,因其为开国正统贤君而恕之耳)。(〔眉〕此三语吾颇自负为笔挟风霜,有功于世。)复许篆丈书,为宝铭择吉三月初五日完姻事。
石晋桑维翰,以唐同光进士,赞成叛逆,割地偿款,引外夷以覆君国。盖乱臣贼子之尤,其为相,别无经国养民固宗社之远谋,唯以媚外苟全为得计,不知人间有羞耻事。后人乃多誉之,何也?欧史叙其广通赂遗,似亦不甚满意,然犹未揭其罪状所在也。
初七日晴,颇暖。汪颂年来畅谈,留其午饭。饭后至松筠庵同乡议事。偕仲鲁、康侯游火神庙,书价之昂,过昔年四五倍。余唯买原板《青门稿》以归(吾邑邵子湘长蘅著)。
晚,践任觐枫大观楼约。
初八日晴。巳刻至天福堂,赴朗轩约,算结同昌账目。饭后在大德通久坐,独游厂肆,买书二部而归(《黄氏日抄》、何氏《馀冬序录》)。看《后晋纪•高祖》中卷、下卷。
初九日晴。半日会客。删改《美国历史》四卷。便衣至白庙,祝陆年伯母生日。袁、吴两师开学,晚设席请先生(作霖、吉甫、禹逊、珩甫作陪。梅叟、绶金辞未到)。杜庭珠论唐末诗人,如罗(隐)、韦(庄)、吴(融)、韩(偓),可以追配温、李,唯昭谏于激昂兀莽中时带粗率。已上三家细腻风光,含思凄惋,盖亦变风之馀波,而骚雅之别体也。评骘甚允,以拟骚雅,所见尤精。看《后晋纪•齐王》上。世皆以挑衅误国罪景延广。考契丹初次入寇,屡为晋师所败,无功而归。使非误用杜重威、张侯泽,则晋事犹未可知也。桑维翰一味主和,契丹入汴,世咸归咎于维翰之不得行其志,和局之不成。然契丹欲晋割镇定以求和,卢龙割而北方失险,胡骑所以长驱,若再割镇定,河北尽失,河南岂能自存?异日难保不有违言,一失和而马即饮河,晋祚终不能保也(除非有求必应,无辱不忍,甘心为小朝廷,或可苟延旦夕之命)。此岂可以和局了事耶?当太原乞援之时,刘知远即深以割地为非,而维翰未闻谏阻,是维翰亦主割地也。北方无险可守,谁实尸其咎乎?故论晋事者但当责所用之非人,不当责延广之主战也。
初十日晴。孟春时享庙,贝勒载润恭代行礼。毓鼎朝服陪祀,丑正即到,为时甚早,因与恩露芝同年敬瞻殿内。中列七筵(每筵设雕龙大木方椅,或二座,或三座),其中为太祖帝后,东为太宗、圣祖、高宗,西为世祖、世宗、仁宗,东壁面西设二筵,为宣宗、穆宗,西壁面东设一筵,为文宗,将来德宗祔庙,若兄弟合为一世,则东壁已无馀地,因穆宗神位之南紧接两黄案,陈列宗器,再南则近殿槛矣。殿七楹,毓鼎与露芝以步量之,纵四十六步,横一百二十八步,楹柱四人合抱不能满(吾二人亦试之),高不知其几何丈矣。中悬雕木灯二十挂,瓔珞亦以木为之,雕镂精工,似是檀木所制。卯初刻,恭代者始至,毓鼎在殿陛下与诸臣随同行礼。礼毕天已大明,集霰轻霏,貂裘尽湿。归家解长衣复寝,直至午刻始觉。
看《后晋纪•齐王》中。申刻至东城赴张振老约。易实甫观察赠《游庐山诗》一册,乃南皮相国所评点者,实甫就墨迹原本付石印,其中有五七古数篇,五言律三首,相国极赏之,誉为古今奇作,真实不虚,若实甫他作皆称是,则并世诗人不容有二矣。相国以“割爱”二字针实甫,深中其病。吾辈才多者皆犯此病,所以伤于浮浅也。今日系隆裕皇太后万寿,有旨王公百官仍服缟素及青长袍褂,不受贺。十三日皇上万寿亦然。然则臣下安可做生日,受朋友祝拜耶?亲友间往往受人祝拜,大非礼也。
十一日晴。自元旦以来,无日不风日晴和,廿馀年所未有也。半日会客。未刻赴徐花老约,为题两圣升遐挽词册引首。肴有熊掌、鹿脯,制造精美,不愧珍异味矣。趁西城而归。
看《后晋纪•齐王》下、《后汉纪•高祖》上(未终卷)。朱绩臣自皖来(又笏同年哲嗣),谈及安庆两遭变乱,而朱经田巡抚一无善后布置,祸犹未已也。朱抚以附袁建节(由知县至开府不过数年),无才略可言,恐误东南大局。
十二日晴。凌润台京尹云,西安门内西十库后(旧有十库,隶产部,今俱废,唯存硝磺一库,亦名存而实亡,尚有值班兵屋),有官地约百亩,可作农学会试验场,约今日往踏勘。饭后偕严范老诣仲鲁处,与孟黼臣会齐,偕至其处,京兆已先至,在宛平旧学堂茶憩,详度地势,极为合用。陈华甫续来,相与商论办法,日暮始散。十库地址为法教堂侵占殆尽,京兆此举颇具深意也。晚饭后偕次寅至东长安街看电影,无以异于春仙,徒劳跋涉,所费亦巨,殊不合算,唯坐位较安逸。看《后汉纪•高祖》中。
十三日晴。饭后诣编书处,删并王小东所编美史。原编廿四卷,余并为七卷。看《后汉纪•高祖》下、《隐帝》上。父子两世四年,实不足为一代(高祖以二月即位,次年正月即殂,首尾不足一年),特以时无正主,不得不数为一朝,其实当从王船山先生之说,自梁迄周五十馀年,名为后战国,或直名为十一国。陈简庄(鳣)撰《续唐书》(余有其书),以后唐、南唐纂唐之绪,而黜梁汉周。此亦从其名而姑为之续耳。究竟后唐为沙陀赐姓;南唐自称为吴王恪后,来历不明,其于高祖、太宗之血胤,俱无涉也。况天祐、同光之间,脱十馀年;清泰、升元之间,脱一年馀:叙事仍不能接续也。不过朱梁凶恶过甚,与其帝温上温,无宁帝后唐南唐耳。后唐极似刘渊。渊以匈奴自谓绍汉之统,庙祀高帝、光武,而迫上蜀后主谥号。庄宗以沙陀自谓绍唐之统,庙祀高祖、太宗,而追上昭宣帝谥号。特梁灭而晋存耳。
十四日立春节。晴。起居注同寅在松筠庵会议讲习馆章程,备便饭二席,以别于公宴,其款则出自马积生观察所寄团拜费,余写复谢公信,请诸公各自签名。散后入城,至李荫墀年丈处诊疾。看《后汉纪•隐帝》下。
十五日晴。采涧夫人生日,以在国恤百日内,尽却内外来客,祝礼皆谢之。上灯时祀先。看《后周纪•太祖》上,观周太祖、世宗规模闳远,颇异于前四代帝王所为。其所用之臣亦然(如李谷、范质、王溥、王朴、魏仁浦之类)。盖天运渐由乱趋治,其应运而生者,亦渐有大同之象矣。维时闽、楚皆已亡,南汉残虐无人理,北汉、荆南不足言,蜀仅仅自守,所能与中原抗衡者,独南唐耳,而主暗臣庸,有进取之志,而无进取之略。天下大势,渐趋于周,继以宋艺祖,遂一函夏,士生其间,固可揆理度势,望气而得之,无俟术数先知也。
十六日晴。三兄于十四日庶生一子,今日洗三,偕次寅往贺,面后闻朗轩太夫人病危,偕次寅往问。又至李荫丈处诊疾。看《后周纪•太祖》中。李子赫自津来夜谈。
十七日晴。午刻至广和居赴黄禹逊约,座中谈及谢侍御(远涵)疏劾邮传部尚书陈璧贿赂公行、浮费徇私各款。交那、孙二相国查办。陈璧青衣小帽入署诣庶务处,与心腹四五人造假账目,三日夜而后成。迨二相调查账簿,皆非本来面目矣。两相国不先严密调取,致令从容做手脚,已为失计,而沈、吴左右二侍郎不加拒绝,装聋做哑,任其蔽日瞒天,尤不可解。说者谓,两公岂畏失察之咎耶?抑亦心虚不能和盘托出耶?日本书贾中田庆在文友堂携书求售,书皆精本,价亦不甚昂,余与魏掌柜分买之。余得《渭南全集》(诗文、《南唐书》、汲古阁书、日记,六大函,初印本),徐氏《全唐诗录》(殿本初印),《通志略》(福建刻本),《王荆公诗注》,《四书辑释大成》(元倪士毅辑)。又以银三两买大本《尚书大全》八巨册。
灯下写致端、杨二帅书。又复刘心斋信。梅叟来久谈,以近作诗十馀首相质正,余为改定数处,叟欣然从之,虚怀可敬也。
十八日晴。巳刻赴铁厂,为胡怀庭署正点主。至长椿寺吊唐鄂生尚书之丧及孙孟延周年行礼。未刻至李处赴袁先生、李珩甫约,趁西城归。看《后周纪•太祖》下、《世宗》上。
革陈璧职。奸贪之人如此下场,为幸多矣。
十九日晴。早起登圊,下胶粘白冻无数。午前再圊,幸得好粪,或可不成下痢,然体气颇惫。未刻勉诣史馆,开年第一次也。因公事偕鲁卿谒鹿相,语不及私。归路问杨伯母病,危在顷刻。又至雅初处诊病。顾愚老约万福居,辞之。灯下看《后周纪•世宗》中、《世宗》下,阅《通鉴》毕。自十月至今四阅月,从唐高祖至周恭帝字字细看,首尾不遗,十年来未尝如此认真读书矣。拟更抽看东汉一朝,以收温故之功。明少室山人胡氏评史,马、班而外,范蔚宗以文胜,陈承祚以质胜。余谓二家而外,沈休文、魏伯起均以才胜(秽史二字出自怨家之口,吾辈不当拾其唾馀),欧阳永叔《五代史》以识胜,《新唐书》诸志以学识胜(纪传不足言)。夜饭后知朗轩丁忧,遣量能先往吊唁。
二十日阴,风狂如虎。痢犹未愈。据仆妇言,余患此非一日矣。全女十岁生日,斋佛吃面。未刻至樱桃斜街陈莲卿处为其太夫人点主。风沙十丈,对面不见人,事毕即归。晚,备酒肴,为次寅饯行。复徐子展先生(诸弟之业师,官山东)、何志霄信,交次寅携去。柯凤笙丈宋夜谈,专门元史之学,言之娓娓,专精之乐如是。余今年四十七矣,岁华悠忽,一事无成,读书虽多,汗漫无涘,官司所掌,多在文字间,罕簿书稽核之烦,颇思以著述自娱,遣此日月。生平于陈氏《三国志》,用功最久(自癸未年起),致力最勤,网罗贯穿,颇有所得,欲继前轨,编辑《三国会要》,以续宋徐氏《两汉会要》之书,而补钱衎石先生之佚(钱氏曾辑《三国会要》,已成书而未整理,殁后稿遂散失,仅存序例于文集中),似非徒耗心神,作为无益也。夜,风尤猛。
二十一日阴。晨风稍杀其势。德宗景皇帝几筵前三满月大祭。卯正至景山门外帐棚。
辰正二刻诣观德殿行礼。归途谒谢振贝子(曾恳贝子以次寅托袁抚台,求其位置一缺)。到家补睡一时。饭后至医学堂议事。至朗轩处行吊,送焚化车马后始返。夜间与次寅话别,抑抑无欢。闻陶斋病,发电询之。看《汉纪•孝平帝》。
二十二日晴。辰正二刻,本日孝钦显皇后三满月大祭,午初三刻恭上尊谥册宝,诣几筵前告祭(册宝以沉香木为之,奉安时藏于地宫,另制绢册、绢宝,以便焚化。其玉册、玉宝藏于太庙,俟祔庙前恭制),四品以上各官随同行礼(大学士至四品京卿均在皂极门外行礼,一律青长袍补褂摘缨),两次跪均甚久(先行三跪九叩礼,次跪听宣读册文,行一跪三叩礼,次跪听读祭文,行三跪九叩礼)。礼毕,俟绢册宝祝文捧出乃退。出城在恒裕午餐,假寐一时许。申初刻至湖广馆,赴檀斗生丈约,趁西门归。次寅已于午刻附火车回东省,今夜宿保定。余晨临歧握别,故不送也。看《汉纪•王莽》上。得陶斋复电。
二十三日阴。半日谢客静养。广莱侄自南来。饭后诣编书处,发缮土耳基、比利时、葡萄牙各史。各国历史一律告竣矣。(以次编辑历史,欧介持〔家唐〕《英史》,郭筱麓〔则澐〕、顾伯寅〔承曾〕合编《俄史》最佳,以其有条理,有剪裁也。蓝式如〔钰〕《德史》,李星乔〔哲明〕《荷兰史》,李新吾〔经畬〕《日本史》,毕口口(太昌)《土耳基史》次之。
此外,或鄙俚冗漫或草率排比,不足言矣。)闻广勉斋之子温病喉痛,为医所误,急往诊视(勉斋未敢烦余也),则已喉闭,不通滴水,危甚,恐不可救,姑予一方。复至李荫老处改方。葛振老以马车跟踪来迓,至则振老自病,诊脉畅谈而归,已夜饭后矣。看《王莽》中。
莽席汉朝全盛之业,为自来篡臣之最安逸者(此外皆得于板荡偏据之馀),使能静以守之,则国祚固矣。其人日求制作太平,既非奸邪,又非荒淫无道,直是世间一大愚妄人,不觉其可恨,唯觉其可笑耳。又思南北朝人才,北远胜于南。南尚虚文,北敦实行。南方之人文秀轻弱,北方之人坚朴劲厚。机权武略如高、字文二祖,学如王肃、游雅,才识如崔浩、杨悟、苏绰,品如高允,岂皆南朝所有,即尔朱荣亦未易才也。天下承平,则南士多于北;天下多事,则北士多于南(江淮之北皆北士也)。我朝穆庙中兴,所用皆湘皖人,此则间气所钟耳。
得笏斋书,随手作答。
二十四日晴。恩诏百官加一级,具公折递膳牌谢恩。饭后为振卿复诊。访朗轩。溧阳署令钱国选经征下忙钱粮,每洋一元,抑勒多加八十五文,一邑钱漕浮收至三万馀申。又不
收铜元,勒令折交银元。民大困,探知武、阳二县每元仅多加十五文。地方官因余曾疏劾苏抚加赋二百文,畏余更议其后也。爰公议举史君邦庆三千里走京师,乞余救解。余以一邑之事,不便疏闻,乃作二函,一致常镇道刘襄孙(燕冀),一致镇江守承瑞卿(璋),痛陈钱令浮收之罪,请其检察减收。为民请命,不敢避嫌怨也(余劾加赋疏,江苏抚藩州县甚恨余,而民间则受惠甚大,有尸而祝之者)。史君以乡人所醵资三百金为余寿,余峻却之。久闻《黄文洁日钞》之名未能读也,今年游厂始买得旧刻一部,归而读之,精审翔实,大有益于学者。
使我十五年前得此书,专心研究,所得当不浅。惜近年渎书不能专精如昔,负此书矣。前人读书札记最有益于学者,黄氏的《日钞》、王氏《困学记闻》、顾氏《日知录》、陈氏《东塾读书记》。此外记录甚多,学者浏览未始无益,然究不如此四书之精要(即如余新买何孟春《馀冬录》,陈义不免有肤浅处;阎氏《潜邱札记》,钱氏《十驾斋养新录》颇有名,然稍嫌破碎)。
二十五日阴。午后诣起居注,当众点派,各服乌布。风大起,几不成步。出城至观音院,史季超丈为其太翁作九十冥寿。看《汉纪•淮阳王光武帝》上之上。范史不为更始作本纪,《通鉴》乃以淮阳五纪年。此何也?盖以王莽纪年原属不得已之事,但使汉有所立,即当夺莽之名,况更始本系近支,天下皆尝奉其正朔,光武又借之而兴,是淮阳虽不得名为正统,亦不得视为闰位,实西京之馀分,东京之先导也。
二十六日晴。午刻诣史馆,复诣编书处。灯下草改良学制疏稿。延江西鲁夫人督课九女、一侄女、一孙女。晚,设席请师、采涧夫人为主(夫人母家姓邹,其翁口口口为余壬午同年)。看《汉纪•光武》上之中。得次寅顺德书,阅之惆怅半日。
二十七日晴。半日会客。饭后出城答拜七客,不见一人。至聂处葛处诊疾。灯下草改良学制疏脱稿。看《汉纪•光武》上之下。
二十八日晴。本日恭上德宗景皇帝尊谥册宝。巳刻,臣毓鼎在景山门外跪接,至帐棚少坐。午初三刻,四品以上各官诣观德殿行礼如廿二日(初次跪二十二分钟,第二次跪十九分钟),跪时甚久,诸臣多有腰膝不胜,手拄俯伏者。寿州相国年八十馀,挺身长跪,凝然不动,老辈禀赋保养过后生远矣。余亦幸能支拄焉。未刻约张振丈、易实甫、檀斗丈、延澄丈、陈梦丈、顾氏昆仲、何梅叟在寓便饭,上灯前皆散。夜,风。请袁先生缮折。看《汉纪•光武》中之上。吴汉虽名将,然师无纪律,频有纵兵虏掠之事,不及冯异,来歙、耿弇。光武极知兵,观其指授方略,料量胜负,高出诸将数倍。光武善视刘盆子,固是度量宏处,然王莽亦未害孺子婴,魏文帝不害献帝,晋武帝不害陈留王及蜀后主吴孙皓,毕竟是古人好处。
此端开于宋武帝,罪大恶极,而子孙即受屠戮之惨,孰谓无天道哉!
送易实甫观察分巡滇南相逢冰雪痛乌号,晚岁功名感鬓毛。残夜除书新使节(除夕奉分巡之命),南天行幰旧征袍(实甫昔曾游滇)。春归日下人偏去,诗历黔中境益高。闻道吐蕃窥六诏,安边筹略望韦皋。
(〔眉〕此诗是唐音非宋法,最忌夹杂。第六句用典而无使事之迹,所以为佳。)
(实甫极誉之,谓意思密切,音节浏亮。余自负亦如此。余近年作诗宗派,于《瀛奎律髓》求格律,于《中晚叩弹集》求韵味,精思力学,庶几成家。亚蘧谓似明七子。)
二十九日晴。风后颇寒。午刻访嗣香前辈,偕至公善堂,余衣冠送开学(蒙师王口立,号如斋,宝坻人),复诣各神像前拈香行礼,在堂便饭。步行看龙树院,拟买为农工学会试验场。读壁间顾南雅先生(莼)碑记,院故松筠庵下院,闽陈璧强占之,逐僧迁佛,建屋设花厂以渔利。璧既褫职去,则收回此院以为吾直公产,固其宜也。与嗣老冒风游历一周,兼
登台以望山。入城诣编书处,归寓以奏折交王供事恭递。得陶斋密电。又得张季端同年龙江书并诗三首,书法永兴,一笔不苟,可贵也。付宝铭藏之。今日恩诏加一级。自去年十一月初九日至今,三次邀恩加三级矣。晚唐诗家俊爽若杜紫薇(牧),藻绮若温助教(庭筠),精深若李玉溪(商隐),整密若许丁卯(浑)(此四家系胡元瑞评语),凄婉若韩承旨(僱)、吴承旨(偓),悲壮若罗江东(隐),圆亮若韦浣花(庄),皆于盛唐大家之外自辟佳境,学者荟萃此八家而学之,其亦足以自娱矣。雨水节。
二月初一日晴。一夜大风,人晨未减。呈递封奏,毓鼎前衔,李学士(士轸)后衔。
前衔写恽毓鼎等,折后仍列二人衔名。辰初三刻事下,奉旨学部议奏,钦此。辰初刻皇极殿百日大祭行礼,礼毕在史馆坐至巳正,赴景山门外帐棚。又候四刻,摄政王由宫内诣观德殿,毓鼎等随行。午初一刻,百日大祭行礼,跪听读祭文。文过长,二十四分钟始读讫。大风飞扬,寒不可支,耳冻欲堕。礼毕还起居注帐棚取暖,登车归寓,稍进食即剃发(皇上未刻请发),悬挂门封。余不敢出门受风,下帷删改财政书三卷,看《汉纪•光武帝》中之下。得易实甫和诗。
初二日晴。寒甚,被薄,竟至冻颤。盆梅盛放,满室清香。午前删改财政书一卷。饭后至教育会(轮在苏学堂)。在三兄处少坐,申刻赴绶金约,两席十馀客,皆藏书好古名士也。绕正阳门归。得张香圃(荣燊)广东书件,又少朴同年书。
初三日晴。午刻诣武阳馆祭文昌帝君,祭毕午饭,同乡到者八人。三点钟诣吏馆考论《食货志》体例,请章翼山(梫)、水蕖樵(祖培)二君纂辑,赓续进呈本,自嘉庆十六年起,断自光绪三十四年。散后出城,在大德通小坐,存洋五百元。酉刻至同兴堂,赴蔡定臣约。
再送实甫万里从兹始,依依祖帐歌。绣衣唐察抚,蒟酱汉牂牁。春色随人远,江流出塞多(中国之水皆从塞外宋朝宗,唯云南金沙江独流向境外)。先公有遗爱(实甫尊人笏山年丈曾官云南),莫更叹蹉跎。(“江流”五字纯乎唐音。)
初四日晴。客来甚多。午刻至朗轩处为其太夫人题主。归寓甚倦。余每岁交春令后皆如此,唯有携一卷好书,静气读之,稍能解倦耳。删改财政书一卷,发交供事誊真。编书处编辑之书,扫数竣事矣。看《汉纪•光武帝》下。后汉君臣俱有儒者气象,故百馀年节义风俗为古今冠,后代唯宋足以继之。夜,大风。
初五日晴,风仍不止。半日会客,饭后至朗轩处行吊,出城至番禺新馆,赴梁长明比部(广照)约。长明攻诗词骈文,今之学者也。出示其友梁伯颖(志文)柬(系笏斋会试门生)。称余名重都下,为当代泰山北斗,誉过其实,深滋愧惧。趁西城归。看《汉纪•明帝》。
余欲纠合同志十数人为讲学会,专研究经史理学,以保存一线将亡之旧学,每月会一二次,或抒新得,或晰疑义。
初六日晴。饭后至三圣庵朗轩太夫人殡宫行吊,少坐即诣史馆,散后诣编书处。钱七青约福隆堂,辞之。看《汉纪•明帝》下、《章帝》上。寄延平书。向来坛庙祀典,上亲行礼,起居注官侍班。若遣王公恭代,则有陪祀而无侍班。去冬群臣恭议,皇上二幼冲,所有祀典,俱由摄政王代诣行礼,与寻常恭代者不同。余起草交起居注司官行文礼部,询起居注官应否侍班。至今不复。初四日礼部忽来文云,摄政王初七日诣中和殿看版,初八日诣社稷坛行礼,请起居注查照办理。余以来文语意不明,复起草付司官,再行文礼部,催其即日据前文核复。今日得复文,始申明摄政王代诣行礼,起居注官无庸侍班。此事乃得根据。盖侍班与侍仪不同(今改称侍礼),有此礼即应旁侍(侍礼乃总副宪之事。凡祭祀,王公大臣以
下,有御史纠仪;侍上前者,不敢斥言纠字,故名为侍仪),不因摄政王而废其事,其名上下可通。若起居注官专记皇上言动,上既不亲临,即无言动可记,断不能侍王之班而记王之言动也。礼部此议,庶几不失礼意焉。
初七日阴。大女生日。巳刻至戈景韩太守处为其先世点主(庚子因乱失之,补成三代六主)。主分内外,而内主又有孔,古人制作之意,所以备遭乱奔走时尽弃外椟外主,独携内主,以绳穿孔佩于身,以免遗失。大凡古人制礼,虽微细之事均有深意,研求极有味也。
讲新学者务欲举中国古礼而尽废之,不特五天良,亦无意识也。景林留饭。未刻出城至宗显堂,赴大兴宛平唐佩卿(则瑀)、章寿生(师程)两邑尊之约,筹议调查选举人,预备地方自治,到者十馀人,余为领袖。吾两邑地大人杂,散漫无稽,官与绅不习,绅与绅不洽,恐不能如外州县之易于筹措耳。余议先委调查于各区区官,较有头绪。归寓,桂月亭、田介臣两同年来谈。看《汉纪•章帝下》。两日又圊白冻,大孔剧痛,诊系寒结,以温药散之。前人论诗,或谓得少陵句法,或谓得黄、陈句法(少陵、山谷能萃句法之正变,他家只是一家法耳),大抵学造句自是一番功夫,未可以皮毛而忽之,即作文何独不然。《左传》、《史记》、《汉书》、昌黎文皆有句法可学。
赠番禺梁长明比部违俗存吾道,南宗得替人。江河终不废,光景固常新。对酒风帘夜,论文客馆春。
驱车成独往,惆怅隔重闉。
初八日晴。半日会客,独与少泉、俊臣畅谈。未刻出城谒寿州师商办起居注、编书处公事。至医学堂答访新聘教习周雪樵(维翰)。雪樵吾邑人,熟于泰西历史,曾撰《两史纲目》初、二编(至中古止)。申刻至福隆堂赴杨艺孙之约,冒风而归,殊不适。绶金代向日客中田买《外台秘要》四十卷二十四巨册,价洋十二元。此书刻于明末,而中国尤传本,日本延享年翻雕《千金方》全本,亦梓于日本,中国向来所见者不过陕西石刻《干金举要》耳。
二书为医学大宗,皆赖东国而传。士生今日读书,实逸于古人,不第医学为然也。书贾何姓以曹氏《宋百家诗存》求售,选录精详,为宋诗佳本,合之吴氏《宋诗钞》,两宋名家略备矣。
初九日晴。患痢甚剧,且苦寒热,一日拒客谢事,唯随意看书自遣。病躯枯卧,百念皆空。看《汉纪•和帝》上。
初十日晴。疾仍不减,延周雪樵来诊,疑为内痔。余因脓与粪分道而出,亦疑其患在肛头肠末,与内体无关,故眠食均胜常也。翰林院崇主事奉寿州师之命来谈进书分合办法。
编书处自去冬未进书,此次扫数进呈,共四大函,余拟并为一次,作一大结束,即可奏请撤局,嘱崇君向懋勤殿太监商之(向来进书费每节八十八两)。延子澄、何润夫、阔安甫三公合邀太升堂,辞之。看《汉纪•和帝》下。宝惠三年奏留赴内阁验放,奉旨准其留部(明日述旨)。草谢恩折稿,请袁先生誊真。发次寅信。
十一日晴。患仍不减,看书亦无头绪。朱竹垞先生论文以经史为根柢,而取法于宋人之文。余向持此论,颇喜暗合前贤,盖宋文如刘原父、贡父、魏了翁、叶水心、陈止斋诸家,根柢槃深,气体闳茂,实文家正宗也。
十二日晴。卯刻入内谢恩。辰正二刻事下乃行,力疾坐车,仅能支拄。延安立甘医院西医韩大夫来视,徐季龙与偕。韩君断为肛门内生疮,患处距肛三寸馀,与肠胃无涉,家人稍觉放心,定于明日携药水治之(治此种有形象证,西医实有专长)。朗轩来夜谈。
患滞下谢耿伯齐邀饮
春来成滞下,一饭矢三遗(廉颇一饭三遗矢)。名孰专扁鹊(扁鹊过邯郸,为带下医。带即古滞字,滞下今之痢疾也),污将嗀褚师(褚师挚子曰“若见之君将,嗀之”。杜注“嗀,呕吐也”。)愧虚求艾木,屡失看花期。恶湿难亲酒,从君乞上池。(题污俗诗须典雅。结二语难得面面俱到。)(〔眉〕师,古“狮”字,正可对“鹊”。此句对甚活,颇得使事之妙。)
十三日晴。圊污稍净,韩大夫复诊,以药水涤肠验之,无病。庄思缄僚婿自日本参观军操旋京。思缄素有才气,于广西南宁龙州办军务,名大著。相别十年,其识议更胜曩时。
留其午饭乃去。鲁卿亦患病,两期不到史馆,余只可力疾一行。归途又诣编书处,到家尻骨大痛。卧看《竹垞先生文集》一卷,上明史馆总裁书凡七通,不愧史识。本朝人文集,吾最喜曝书、鲒埼二集,皆长于经史掌故之学,极有实际,阅之不妄费日力精神。吾辈中年后,既少暇日,记忆力又减,看一卷书便须收一卷书之益。其泛滥因仍之籍,宜痛扫除之。看《汉纪•殇帝》、《安帝》上。殇帝即位时,生仅百馀日,古今人主无幼于帝者。就枕前为寿州师草补修记注折稿。
十四日阴。一夜狂风怒呜,振屋拔木,闻之不能安眠。上半日略减,薄暮复然,黄霾塞空,真蒙象也。圊污已净,韩大夫复来,仍以药水涤肠。一日随意看书,不成片段。曝书亭诸序跋,殊引人人胜。聂献廷太夫人七十七岁寿辰,遣宝铭代祝。梅叟来作竟夕谈,出示实南所作梅叟诗集骈文序,体兼唐宋,博赡工秀,自是才人之笔。此道在今日几成绝学矣。
梁长明赠余五古二十韵,以纨扇写之,推誉过当,殊可愧也。诗则深得古人体势。
十五日晴,大风。便污复见,烦闷殊甚。三兄新生男弥月,与采涧同车而往。午刻祀先,面后谒寿州师久谈。入城为荫墀丈令嫒诊疾。
十六日晴。韩医来。思缄来谈,午饭。汪子衡自湖南到京。看《汉纪•安帝》中、《安帝》下。
十七日晴。禹九弟自南来,畅谈南中近事。禹弟少余三岁,而下髯甚长且苍白,谈论宏阔,俨然八叔矣。袁珏生来,延入内室久话。看《汉纪•顺帝》上。北乡侯薨后,顺帝以诸侯礼葬之。而当其在位时,臣民固共帝之也。《通鉴》载孙程、江京二人语皆称曰北乡侯,恐非事实(史家以后来称号追改前说),当如崔瑗语称少帝为合。
十八日晴。便污日减,犹未净,仍卧而看书。看《四书辑释•孟子》数大章,意味殊胜。倪氏所辑各家说,颇能羽翼朱注,多所发明。得常镇道镇江府回信。
十九日晴。具折请假十日。看《汉纪•顺帝》中。
二十日阴,微雪。在家看史馆及书局书,知交过问,则卧而对谈。
二十一日晴。雪后微寒。今明两日,先后、先帝四满月大祭,臣病体不能行礼,故请假也。何梅叟、沈爱苍、顾渔溪三公过访。梅叟兼携素馔,为余解闷,可感也。看馆局书。
听涛园(爱苍别号)论诗法,极有可悟入处,真得此中三昧也。
梅叟携蔬馔邀顾渔溪、沈爱苍二公雪后见访愧无肉相管城子,幸有心交灵石翁。帘外花痕春霁雪,豆间蔬食古馀风。光阴宛转迟三月(今年二月闰),天地萧寥只数公。犹听雅音追正始,论诗挥麈小梅红。
涛园(沈爱苍别号)善论诗,深得古人三昧。余屡受其益。尝称余诗有法,不苟作。顷话及昔年与郑苏盦、林暾谷在上海,大雨,宴妓楼,宴罢即放舟。次晨达苏州。苏盦首倡一诗,暾谷继之,语甚奇。涛园最后成一绝云:“楼上笙歌彻夜阑,四围花影泥人看。人声如沸潮如酒,侵晓吴江雨作寒。”前三语力写繁华,结语冷冷七宇,化尽烟云之迹,自谓意境
超绝。后读放翁一绝云:“绕檐点滴如琴筑,支枕萧斋听始奇。记得锦城歌吹海,七年夜雨不曾知。”乃是倒戟而入,意境更高一层。无端第二句著一“始”字,令人捉摸不着。后二句写尽昏天黑地,时至今日而始泠然有悟也。涛园费力作前三句,放翁只以“歌吹海”三字括之,用笔乃透馀地。因知古名人诗,断非后人所及也。
题梅叟江亭玩月图卷子寻常见惯长安月,看到江亭月倍宽。宫阙排云金辨影,蒹葭如海碧澄澜。何人斗室方焚烛,大地秋光入倚栏。即此便成清净境,好从画理证蒲团。
伯兄去夏南行,余曾赋诗送别。今年二月,梅叟以江亭话别图为伯兄征诗。诸君子珠玉甚富,余亦补录前作,缀名其间十年宦海共浮家,搔首乾坤事可嗟。今日一麾南剑去,午风开遍蜀葵花。
绕亭葭菼添离思,醉不成欢奈酒何。莫怪临歧难制泪,中年兄弟已无多。
花砖日影驻宫门,天语犹劳问弟昆(兄京察记名召见,慈圣垂询毓鼎是兄是弟,房分亲疏若何,且有忠君爱国之褒)。誓欲从兄励名节,各将忠爱答深恩。
二十三日阴。寒甚,无异深冬。题诗两卷,书法甚为得意,颇入坡公堂室矣。经仲、新甫、新吾编书处来问余病,且言编书告成将具折请奖,传寿州师命,命余主其事且撰折稿。
三年之中,进书七百七十七卷,皆余一手督理,若非寿州深信而专任之,不能蒇事若是之速也。看《汉纪•顺帝》下、《冲帝》、《质帝》。接次寅信并抄来黄蘗禅师《烧饼歌》十馀首。
二十四日阴,大雪厚三寸许。节近春分,殊可异也。亚蘧。禹九来内室畅谈。静中细读《孟子》,以蔡氏(模。九峰次子。朱学再传)《集疏》为主(通志堂本甚精工),以倪氏《通释》为辅,时时觉有会心处,为政为学,体用兼备矣。《楞严经》有一段云:“如重睡人,眠熟床枕,其家有人,于彼睡时捣练舂米,其人梦中闻舂捣声,别作他物,或为击鼓,或为撞钟。”此段意境奉自超妙。山谷乃用其意作《六月十七日昼寝》一绝云:“红尘席帽乌靴里,想见沧洲白鸟双。马龁枯萁喧午枕,梦成风雨浪翻江。”盖谓处尘嚣烦苦之中,深想江湖之乐。午寝就枕,适值马因草罄而龁枯槽,其声隆隆然,梦中认为风雨翻江之声,不啻身在沧洲也。脱胎之妙,不可思议。任注云:“兼想与因,遂成此梦。”二语尤有神。余昔过定州古中山国东坡曾为刺史碑,作一绝云:“雄城百雉控南畿,战国君臣亦一时。故土空留三字碣,行人竟拜大苏祠。”正从《论语》“齐景公有马千驷”一章脱胎。自谓稍窥古法也。
二十五日晴。请顾伯寅、范俊臣至编书处编前后进呈书总目。万、耆二主事来议公事。看《汉纪•桓帝》上。为梅叟写易实甫所作《灵樵山馆诗序》二叶。
大雪,亚蘧过访,谈诗甚乐东皇不肯放春妍,云冻风凝欲暮天。飞絮忽成侵鬓雪,看梅还忆泛溪船。(〔眉〕次联屡改而后得之。前人雪诗云“斜漫潘岳鬓”,本是劣句,余用来却不恶。)病夫喜暖帘慵卷,佳客贪谈茗屡煎。吾党能诗推沈顾(沈谓涛园中丞),涪翁句律到今传。
二十六日晴。痛坠又剧,遂不能着意看书。耆、广二主事来回公事。未刻,李六先生来久谈,论种树法甚详。酉刻禹九借精舍请客(佛鹤汀、陆天池、张寅生、程咏清)。
二十七日复大雪,盈三寸许。梅叟冒雪来夜谈,兴味殊可思也。写诗序一叶。看《汉
纪•桓帝》上之下。范史叙外戚宦官专权纵恣处,淋漓曲尽。叙党锢诸君子,尤激昂慷慨,千载下如见其人,如闻其声。蔚宗自负文过孟坚,不虚也。吾子侄辈倘能熟读《后汉书》,不特作人有志节,作文亦有韵味矣。(〔眉〕吾之期望子侄,不知如何而后满意。乃宝惠官忙,不能专心读书。宝铭大能读书,而不肯用功。自襄以下,不知果有能担荷此事者否。后顾茫茫,不禁浩叹。〔乃自不肖以次,无一能继志者,读之愧汗,无地自容。男惠注。〕)拟草一疏,俟销假日上之,乃构思稍苦,即气坠不复能耐,遂搁笔。吁!吾年未老吾气先衰,奈何!奈何!怅然者一时许。
二十八日晴。雪积过五寸,旋即融化,清润宜人,惜病躯无清兴耳。写诗序一叶。看《汉纪•桓帝》中。发福州(许篆丈)、延平二信。前买《书传大全》十巨册,系朝鲜刻印本,字大纸绵,甚可爱。此书乃明胡广等所辑,颁行学官,为功令遵守之书。以蔡传为主,而杂采诸家,训释议论相发明,于微言大义,推阐颇为详尽。《四库提要》谓永乐所修诸经大全,此为最胜。余十日中每日必细看一篇,甚有味。余于经最好卫湜《礼记集说》,《钦定周官传说汇纂》,以为世间有用之书,莫过于此。有志治之,力竟未逮。丙戌岁在上海,得钟氏文烝《穀梁传补注》,叹为孤经绝业。阮文达称孔顨轩《公羊通义》为绝学,不能如斯编之纯粹以精也。然亦竟未卒业。是三经者,时时往来于心,每一展阅,心目为之开明。不知小辈中有能补余志者否。
二十九日晴。具黄绫折恭请圣安销假,在史馆坐待事下,出地安门祝庆邸生日(昨日正日)。归寓略眠,枕上闻檐溜琤琮如雨。饭后诣编书处编定总目录三卷,批发支款单,此为最后一次矣。邓禹诸子各执一业,刘殷诸子各授一经,吾现有八子,亦欲分为八类,姑写于此,以自愉快。一治《礼记》周官,一治孔《公羊》钟《穀梁》,一治班、范两史,一治新旧《唐书》(兼彭氏《五代史注》),一治《明史》,一治马氏《通考》、王氏《续通考》,一治《朱子文集•语类》、《宋元学案》,一治国朝掌故文献各书,而《资治通鉴》、《古文辞类纂》则为普通必读之书。所举各书皆吾所景仰流连深入寤寐者也。果能如此,天下学问大宗萃于吾门矣,岂非人间极乐世界乎?三十日晴。春分。午后约绶金、思缄、三兄、六弟来寓手谈,夜深乃去。复吕康生夫人信并洋百元。前室管夫人之胞姊也。看《汉纪•桓帝》下。东京权归台阁,三公徒取充位,多用安慎圆稳之人,观史所载,前后数十人,其人大半不知姓名,不著事实。本朝雍正以后,设军机处,殿阁大学士亦几同具员,皆以年资得之。故近百馀年,枢臣始为真相耳。
己酉闰二月初一日阴。饭后力疾诣史馆。归途访葛振卿都统问病,详谈代进内大臣住班职掌,此皆向来汉人所不知者。傍晚复雪。看《汉纪•灵帝》上之上。参看《孟子集疏》、《辑释》数章。检《四库书目提要》谓蔡氏《集疏》约而赅,《日知录》亦有取于倪氏《辑释》(永乐四书大全即据《辑释》为蓝本)。则此二书固读《孟子》之秘笈矣。
初二日晴。大风撼屋,心震耳駴。天寒甚,似十一月中节气。时令不正如此!以后汉郎额传证之,勿谓五行无征也。两日疾甚剧,坐立不安,强坐订定讲习馆章程。翰林院京察保送一等二十一员,编书处纂校各员皆与焉。闷坐书室,检所藏《说文解字》,乃吾邑吴彬华过录惠定宇评本,铅朱烂然。偶观十馀叶,字学研玩极有味。余于戊子、己丑间致力金坛段氏、安邱王氏书,所得颇深。此学束阁几二十年,今日对之,如晤旧友。
初三日晴,大风。改削史馆满大臣传(永隆、福裕、富升)。近日看《孟子》“滕文公问为国”、“北宫锜问周室班爵禄”两章。制度亦当详考分明,乃能得《孟子》经国致治之精意。因取焦理堂(循)《孟子正义》对看,以考订辅义理,学问方能着实。焦氏此疏,墨守赵注,梳栉精详。国朝诸儒说经之书,征引博而有要。其说义理处,亦煞有体会,胜伪孙疏十倍,似可列诸学官,以代伪疏。梅叟来夜谈。
初四日晴。思缄、禹九均来谈。刘梅舫自奉天来,因见余请假,不解装即来存问,关切可感。未刻笏斋自大同赴太原,附京张火车到京,余派李升迎于南口,车夫迎于西直门外,
下榻寓斋。三年不见,畅谈别后事,乐而忘疾。晚,偕笏同车赴关伯衡之约。不赴夜局几一月矣。昨日都察院京察参劾科道给事中李灼华,御史俾寿、常徽,均以声名平常,回原衙门行走。今日召见三台长,复奉特谕,申邪说之戒,不知何所指也。
初五日晴。未刻至松筠庵同乡议事,英人将由开平侵据滦矿,外部梁尚书依违其间,乡人谋抵制保全之策也。张翼受英人挟制,以开平煤矿畀之。年来开平煤少利微,滦矿正在发达,故垂涎特甚。归寓与贞盦、梅叟备酒肴为笏斋洗尘,耿伯齐作陪。
初六日晴。天渐和暖,余病亦向痊。午后诣史馆,以余所定《食货志》凡例,命供事缮十馀份交承纂诸君。至那中堂处公祭。归途诣编书处取功课档,比较纂校诸员劳绩。约思缄、三兄、六弟来寓与笏斋手谈。余则赴朗轩之约,与易实甫、顾亚蘧谈诗,二君皆行家也。
初七日晴。半日习静。朗、亚来谈。李荫丈以马车延诊,顺至范俊臣处,为其母夫人诊疾。伯齐就余处请笏斋。
初八日晴。晨起送笏斋起身。缪子惠自南京来。午后杜门为两掌院拟《编书处全书告成请奖编纂诸员折》,密具应奖姓名单呈掌院。得叔权兰州书,议论足存。
题伯齐三松剪烛吟诗册即送笏斋赴太原(伯齐首倡一诗,制册征题,余为署名“三松剪烛吟”)
客从关外来,衣上风沙恶。拂装招旧雨,灯前动春酌。同心得版曹,投辖惩西郭。
快论山川雄,颇叹风俗薄。三年所含意,一宵吐磅礴。(〔眉〕第三联着伯齐一笔,章法颇费位置。)高窥斗柄移,静听松雪落。(〔眉〕见闻分意,是唐人法。)兼旬苦愁病,解颜为君乐。
才下豫章榻,倏整并门案。别离安足云,且申再来约。
喜笏斋到京(改前作)
东风吹远道,草草解征鞍。襟上长城雪,灯前闰月寒。语多更漏促,情重酒杯宽。
莫任狂奴态,相从惜羽翰。(次联颇似大历十子。)
初九日晴。排编书处厅官供事名单。午后经仲、新吾来,余出所藏字画最精数册共赏之,赞叹流连不尽,久谈乃去。荫老复以马车来迓。致陶斋书,为八叔事。
初十日晴。午后经仲、新吾复来,偕诣学部谒荣相,以折稿呈阅,并目录、职名单,兼陈补修记注办法。又偕出城谒孙相。两相均以拟折为然,定日入告。傍晚大风黄霾。袒唐诗者动诋宋诗空疏,谓枵腹不学者能为之。此偏论也。宋诗如东坡、山谷、介甫三家,语语有出处,其使事精密、灵活,且胜于中晚唐人耳。宝铭喜看小说书,余因诲之曰:人若不肯用心,虽日读《左传》史汉,混混沌沌,终无入处。若能用心,虽小说亦可悟学。吾十馀岁时,看《水浒》而悟作文之法,看《镜花缘》而悟音韵之学,看《红楼梦》而悟文家言外之旨(以看《红楼》之法看《史记》、《三国志》,处处得窍)与作诗之法。迨读《虞初新志》,所得尤多。总之,学无定法,只争生死灵钝耳。
十一日晴。本日监国摄政王升文华殿,受百官班见。辰刻在史馆略坐,巳初二刻诣甬道前,王公为一班(唯庆亲王以年高属尊,传旨免),一二品为一班,三四品京堂为一班,四品以下为一班,俱行一跪三叩礼,王立而受之。毓鼎以讲官列三品。然行列凌乱,四品以下,据礼臣奏,应在门外,今亦进到甬道上,与大员混,不遵约束也。东华门外车马纵横,殆无隙也,壅塞不能行,余复在馆坐一时许,始登车而归。痔痛因劳而作,归后遂静养,不会客出门。闻荣相猝中风,危甚。
十二日晴。刘孟禄来议工厂事,余指示一切定章程。此虽善举,然须兼商贾性质,方
能整齐核实,为经久计也。为屠禹航作徐菊帅书。
十三日晴。午后乘骡车至湖广馆赴易实甫之约,马路颠顿,股痛甚,适有出赁肩舆者如吾常之小中轿,雇至夜半归寓,值钱十千文。半席先行得之,然殊自得也。至同丰堂赴刘性庵约,主客对奕,至上灯不入座,余乃潜遁至福兴居赴吉甫约。连应三局,尚可支持。闻荣相病差减,决意乞退。其病中喃喃语,皆是学术凌夷,屡争不得,内疚于心之说也。其志可悲,其忠可敬。闻谢作霖云,荣相极以余疏为然,而上受制于管学之枢相,下受制于躁进之司官,竟不能行其志,故前日见余极殷勤亲切,绝无龃龉之意也。
十四日晴。张吟樵自热河来。去年到省,今已补建昌令矣。未刻访新吾,偕至齐鲁学堂教育会。出城访顾子磐未值。子磐为禹弟掌书记,将请其伴送宝铭赴苏就婚也。梅叟来夜谈。偶在书斋检《容斋五笔》,卧看二卷。此书与《困学纪闻》、《日知录》皆余所深嗜,阅之不下五六过矣。
贞盦侍郎六十一岁生第四子,诗以贺之。侍郎近梓先德像赞将次竣工矣能共年毂蚌生月,此语吾闻山谷诗。公之孝思格真宰,天遣石麟为公儿。绘像制赞述先德,孝烈间气钟门楣。握管追摹各有态,精诚所凝神告之。曙星落落照光采,长松谡谡酣英姿。鲰生忝司史官笔,再托书石无愧辞(余为书十口口像赞)。子孙如公与有几,至行宜获神扶持。我昔吟诗祝眉寿,饯岁曾斟千岁酒。七旬再举洗儿觞,日日祥云缠户牖。父子相距一周甲,老凤雏凤俱己酉。已听啼声识英物,会传家笏继台斗。
豚犬焉能敌紫髯,八士终当让四友(来书以余生有八男,盛相推许)。东风重作花生辰,汤饼同嬉金谷春。郎君虽小翁未老,羡此朱颜绿鬓人。
十五日晴。清明节。巳刻恭诣皇极殿、观德殿几筵前行礼,仍服青长袍褂,摘缨冠,三叩即起,不读祭文。归寓小憩。未刻至会馆访顾子磐详谈,因约子磐及三兄、六弟同至福兴居小酌。车中吟东坡清明绝句云:“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帐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觉胸中含不尽之味,坡诗化境也。张宛邱极喜诵之。余因触绪亦成一绝,意味颇有相似处,未易为不知者道耳。
偶成半记半忘将晓梦,自开自落阙名花。人生事事随缘过,莫把无涯困有涯。
十六日晴。午刻诣史馆,见礼部咨送《旗员一律持服三年折》,特携于车中读之。根据精详,立论严正,近十年来礼臣有数文字,不知系何人手笔,当探之。旗员不丁忧,百日孝满,即吉服当差。先朝权制,本不可为训,不意三百年缺典,至今日始厘正焉,洵圣主初政之最美者。从北城行,为荣相诊病。病生于风火之郁,其源由于肝木之失平。自起病即由其戚兴伯启医治,颇得手。其治中风不用人参附子,尤具只眼。余见人参再造丸之杀人多矣。
复至编书处,诸君已散。归寓随意看《四库提要•礼类》一卷。明初定《礼经注》,弃卫正叔而用陈云庄,可谓全无黑白。接朗存表弟书,为溧阳钱令加赋事,随手作答。此事余曾作书致常镇道镇江府,其答书均以钱令为非,而该令怙恶如故,意上台必有主之者。来书又谓季盦亡弟《翦红词稿》,已由刘光珊选定,陈雨农校字,朗存拟为之付梓。亡弟生平词学最深,而稿中颇多侧艳绮靡之作,余不甚喜之。光珊皆为删汰,真有功于亡者矣,为之恳感不置。光珊,亡弟之词友;雨农,则学词于亡弟者也。
廿一日晴。因宝铭赴苏州入赘,恭祀祖先。三兄、六弟,赓莱、宽仲、衡叔三侄均与祭,男丁大小行礼者二十人。近年南中祭宗祠无此繁盛也。因与六弟论丙戌、丁亥之间,上辈尊长俱康健里居,余辈兄弟十二人皆在家,春秋祭祠秩然有序。为家运极盛之时,今则凋零不堪回首矣。笏斋自太原再来,仍下榻于此(昨日到)。招沈爱苍作半日清谈。夜间嘱咐宝铭一切。叔坤夫妇俱亡,余乃为之料理姻事,不禁痛泪横流。寿州师以铭鼎臣将军(安)
《齐年纪盛图》嘱代撰题跋(寿州师、王夔石相国、铭将军皆辛亥同年,寿皆八十馀,同重宴鹿鸣加宫衔,因绘三老像为此图。其时王相国尚在也)。余于十八夜半竭一时之力,为记一篇,次日携史馆呈师,师其许可,复命余代书。今日为写半篇。
廿二日晴。辰刻诣皇极殿,闰满月大祭,巳刻行礼,一跪三叩。归寓宝铭已动身。写图记毕。嗣香前辈来谈。未刻赴怡园效述堂约,上灯后始归。西园补种柳一株,鸾枝二株,马缨花一株。又在鲍家街自东讫西种垂柳十株,马缨花九株。十年之后,红绿成林,吾居如在画图中矣。终日呼吸清气,大有益于卫生。交铭带去季文五太叔祖信并衣料、食物。存恒裕厚京平足银壹万两,内采六百,铭七百,王一百。
廿三日晴。午后大风阴晦。思缄、禹九来,余因病躯小极,留其手谈消遣,薄暮始散。
爱苍约福全馆,未往。夜饭后至李荫丈处诊病(新移居旧刑部街),顺访朱季鍼(北京报馆主笔)畅谈。
廿四日晴,大风。上海张庆桐来见(字风辉,候选道,习俄文,保使才)。未刻至嵩阳别业赴水蕖樵、王次篯、章翼山三太史之约。酉刻梅叟、南园借精舍请笏斋。寄湖州夏润枝书。编书处全书告成请奖,奉旨依议。
贞盦侍郎仿戴文节桃花画纨扇见惠,且作长歌一章,率吟廿八字奉谢折枝妙仿鹿床翁,苏陆长歌律更工。如此人才与家世,置身惜未逮康雍。
席间诉酒(诉酒二字出唐人题目)
几日东风能作恶,桃花如雨掩空阶。惜春忧世兼多病,欲遣谁能遣此怀。
廿五日阴。掌院派余充讲习馆总办。写应酬大小各件。酉刻至西堂子胡同赴钝斋之约。
去岁在厅事前种海棠四大株,虑其不易活,近乃全绽红蕊,甚可喜,倘能一律盛开,春色满庭,亦佳境也。
廿六日晴。午刻入署晤田介臣(讲习馆提调),商开馆事。未刻诣史馆访朗轩久淡。
申刻至西堂子胡同赴刘聚卿之约。夜,微雨霑泥。庖人罗姓、仆妇阎氏均自延平来,述署中近事綦详。接大兄信。
检旧书,内夹去夏送大兄五古一首,补录于此。
送大兄宦闽丈夫虽有泪,不洒别离间。以我此时心,斯言殊不然。祖道别兄长,再拜行李前。
车停待时发,欲语不得宣。仕宦贱光阴,匆匆各中年。来日常苦少,相依讵等闲。异时纵可见,恐非今日颜。矧兄值家难,一心百忧煎。瘴海苦炎湿,玉体非所便。一祝善珍重,再祝勤致笺。送者共挥手,瞬息渺云烟。是时天阴黑,凉风起西山。潇潇暮雨中,独循来路旋。
廿七日晴。午后访周政伯前辈(同充总办),同谒谢寿州师。诗以五言古为最高,五言古以唐人为最精,既具风骨,复饶兴象,非宋以后所能及也。
廿八日晴。连日过劳,痛坠大作,脾气下泄,殆难收勒,急服人参及健脾药以救之。
休息不出门。晚,与禹九同请客。高仲瑊前辈教我运气摩腹之法,能补真气,余拟试行之。
笏斋二令嫒自沪来京,亦下榻于此。
廿九日晴。自巳至申,见客不绝。与汪颂年谈甚畅。时事日非,相对太息。
三月初一日晴。临渝(原籍吉林)赵绍朴度支部(敬熙)介葛霞轩同年来见。午后诣史馆答拜景月汀丈、袁珏生、杨莲帅。
初二日晴。未刻偕政伯前辈、经仲、介臣同年集讲习馆议开办章程,推余主稿(经、介二君馆提调也)。夜,与笏斋话别,更漏四下始就枕。亚蘧借精舍请笏斋。
初三日晴。辰初刻笏斋起身还大同,余惫不能兴,且畏车前一揖,遂不送登午。拟章程八条,采同署诸君说帖而酌写焉。大旨以理学为体,以政治学为用,分外交、财政、兵制、法律、教育、民政、农工商、交通、理藩九科。名为讲习员,不名学员,各认一一科,在私宅研究,逢三、八、五、十日则集馆中互相切磋,交换知识。遇朝廷大政事,则各具说帖呈掌院,以觇才识。才识优者保送各部丞参或司道,以为奖励。未刻至会芳园赴左雨泉秘书之约。内阁侍读学士延昌疏请疏通翰林院,凡三条:一定职掌,二升品级,三杜外班。交政务处议。
初四日晴。吏部昨日奏上,请以臣嫡长孙樱给予荫生,奉旨依议,钦此。三世承恩。
倍深感幸。即具谢恩折稿,请袁先生缮写。
初五日晴。递折谢恩并膳牌,在史馆略坐,事下即归。午刻约政老、经仲、介臣赏花小酌,共定章程,三君深以余稿为然。海棠四株,紫白丁香三株,梨花一株,鸾枝花二枝,同时盛放,香艳异常,相与流连花下,不忍去。海棠去春所种,根丛太大,虑其不活,初不料其繁盛若斯也。谢作霖来夜谈,因吾邑选举猥杂流弊滋深,特作函致徐邑尊(芝谟)。宝铭今日在苏州入赘。
咏国史馆海棠三株红艳对虚堂,朵朵皆薰班马香。前辈风流应看遍,独来花下立苍茫。
咏鸾枝花谁从芳谱补鸾枝,写艳唯传礼部诗(此花古无人咏者,唯龚定庵有绝句云“可惜南天无此花。
腰支却斗海棠斜”云云)。赢得十年花下醉,南天无此好腰支。
初六日阴。孙仲山自福建来,尚会臣、王元常均有土物寄赠。福建漆器创于沈绍安,精美为天下冠。日本亦曾仿制,然西人唯重华制。国家如能以官力扶助扩充,亦美术外销之一端。两君所赠皆新制,据识者云远逊沈制。沈氏旧器,一器能值数十金也。午后诣史馆,又至法华寺答拜李仲仙制府。云阴欲雨,疾驰而归,雨已至,土香扑鼻,惜湿尘即止。新吾来夜谈。
初七日晴。王雪帆自蜀来。王锡侯大令(锦荣)来见,咸安宫旧教习也。午后至长椿寺行吊。步行至乡祠看海棠,北学堂前四株,向北两株尤盛,如锦绣楼台,流连花下。不忍行。思缄、禹九接踵而来。灯下修改史馆《云南地理志》。前数日梦中作五言绝句云:“富贵皆虚妄,神仙亦渺茫。忠诚存一点,直上白云乡。”觉后字字不忘,用意不甚可解。今夜又作咏鸭七言绝句,觉后只记后二句云:“风雪满天喑不语,将军莫更乱池声。”盖用李愬入蔡
州事。梦中自觉寓意深妙,醒后思之,竟不解所寓何意也。
初八日晴。门人李国栋自皖来见。未初刻至琉璃厂与周、熊、田三同事会齐,同渴寿州师,以讲习馆章程呈请酌定,师甚赞其简明切要。又偕管丹云丈、乾兴杜掌柜至许颖初前辈宅踏看修理(许宅乃敬节会公产)。灯下写吉林信二封,分交陈幼舫、吴卓如。起居注补修记注,余调齐笔帖式面试折楷,正取八名,专司缮写,副取六名,专司校对。去岁所种芍药攒芽含苞,生机甚旺,余复用芝麻酱渣拌土壅其根,则根茂而花大。去秋兰花初发剪时,余曾用香油徐加浸灌,花开异常繁盛,此肥料之最宜花者。又相传以肥羊肉熬汤浇竹根,则茂而易活,笋必怒生。春寒过甚,竹多枯者,拟以此法救之。
初九日晴。午刻诣史馆。未刻诣讲习馆,点派厅官供事充收掌图书馆等差。归寓删改史馆《云南地理志》。晚饭后写对联五付。虽久病,腕力尚不弱,笔墨间尚有精采,或不至萎先朝露也。
初十日晴。女师鲁先生之弟邹榕卿大使(国珍)来执贽(江西安仁人),余询以福建盐务,所对甚详明。余于外省官来见者,俱以此试之,既可觇其才识,又可益吾所未知,两得之道也。午后风日晴和,闷极思动,适禹九来,遂偕游农事试验场,并挈惠儿,丙、恩二女。场中花事正繁,樱花尤红艳,为目中所未见。此花日本所产,花时举国游宴以赏之。场中以重价移来,足娱游览。余思商之提调诚玉如(璋),乞分数苗助小园春色。在咖啡馆啜茶数瓯,凭栏远眺。又至鬯春堂孝钦显皇后驻跸处敬览。几案陈设如故,御榻依然,而先皇后已不可复见,凄怆不胜,游兴顿阑,遂乘人力车而出,归寓足力殊不疲。王小东同年邀醉琼林,畏夜城辞之。得次寅书,闻其窘乏情形,不乐。
十一日晴。德宗景皇帝几筵前祖奠,巳刻在观德殿行礼。归途访朗轩午饭,姚石泉侍郎亦至,相与剧谈,一吐胸中郁勃之气。宋儒论治,尊王道,贱霸术。其实自三代至今,合乎人情,协乎伦纪处,便是王道。至其制度法令,所以行之者,无非霸术也。有爱民之心,行利民之政,虽霸而仍王。民可使由不可使知,以佚道使民,以神道设教,虽王而亦霸。周孔之心,管商之政,其盛治一也。新学家美共和,恶专制。吾谓共和断不能久治天下。虽家庭商贾之事,亦须定于一尊,号令归一,始能行之,何况治天下。欧洲唯法兰西、美利坚为民主之政(此外,小国民主尚多,只是中国一省一郡耳),然其势已不能久,必归于专制而后已。梁任公素持共和之说,迨游新大陆归,一变而为开明专制之说,盖阅历而知其弊也。
第尚不愿骤反前旨,姑以“开明”二字斡旋之,其实志在专制矣。将来中国必有大强大盛之曰,亦必成一大强大盛之世界。余所见确能前知,特记于此,以待后验(宣统己酉三十一日夜三鼓)。灯下删改史馆《黄万鹏列传》。又修改《云南地理志》一卷,授水蕖樵编修,嘱其依式修第二卷以下。石泉将赴济南校阅,余恳其为次寅切托袁海帅,以必应为度。因作书复次寅,以宽其心。得陶斋密电。
十二日晴。德宗梓宫由观德殿奉移暂安梁格庄攒宫,毓鼎无执事,径赴阜成门外关厢跪送。午初刻偕宝惠出城,沿城脚行,路极直捷,唯土厚尘高耳。在陆军部帐棚借坐,与锡清弼制府初次晤谈,清帅深致久慕殷勤之意。又与铁尚书纵谈。未初刻梓宫出城,臣序于三四品班内跪送,心中惨痛,不便举哀,俟随行舆马过尽,途开乃入城归寓。今日之事,民政部奏定章程,严肃有序,乃临时无一人实行,纷纭杂糅,达于极点。上月那相国太夫人出殡,较此整饬多矣。尤可骇怪者,梓宫将到时,民政部尚书肃亲王之马车,忽由西而东,直冲驰道,前驱后拥十馀马,蹄尘蹴踏,扑梓宫而来,至册宝亭前始止车。其后又有马车三四辆,皆王贝勒也。身为亲王,莞领巡政,所以弹压官民,乃自犯大不敬之罪,弁髦国法,何以使尽职之巡官效法,何以使执事之百官畏惮守法耶?当其侧者有监礼之徐(谦)、高(润生)二给谏,其肯操白简以从乎?炎尘扑人,到家甚倦,静卧两时许。朗轩来夜谈。发谢沈赓虞太亲翁信(住苏垣庙堂巷)。
十三日晴。午刻诣史馆。晚,设酒肴,为思缄饯行,约禹弟作陪。
十四日晴。会客甚多。未刻出城送思缄未值。又答访江阴馆曹氏昆仲。作霖来作半夕谈。删改《黄万鹏传》。盖自初辑至此,已五易稿矣。外间动以史馆列传为公家文字而轻之,岂知编纂者之苦心哉!包安吴论文每不满意于归、方,今日细观《望溪文集》(书后、序跋、书牍类),理醇而气厚,意足而法严,自是古文正宗。唯其中文气往往啴缓,不能举其辞。
此有意学西汉文,而力有不逮也。因是知刘子政、扬子云真文中龙象,不必论到学步,但能时时讽诵,便觉胸中口头有无数絪缊鼓盈之味。深厚而能雄健,最文家所难,而雄字尤不易哉(〔眉〕雄非粗豪之谓也)。余心摹手追二十年,竟无只字。国朝文家吾首推汪容甫,颇能合汉、魏、韩、欧为一手,虽未必突过前贤,其骨干笔力,方、姚不及也。
十五日阴。午刻诣史馆,为笏斋事谒那相未值。归寓删改豫师列传。同馆诸君不少能手,然皆不脱公牍气,求其具史笔者,戛戛乎其难之。余因语鲁卿,馆友不必高谈《史》《汉》,但能熟看《明史》列传而步趋焉,即为名史官矣。余近所改各传,《刘坤一传》最着精神。
昨改《黄万鹏传》亦粗具史法。朗轩来作半夕谈。夜雨达旦,顿觉清润宜人,坐书斋静闻点滴蜀葵叶,清脆可听。接宝铭初九所发信,新人甚称意。此次所备衣饰,沈太亲翁颇形愉悦,差足对亡弟夫妇于地下矣。朗轩嗜快雪堂法帖,行步必随。余谓此帖所收《快雪时晴》及《官奴》二帖,皆松雪临摹本,冯氏误认为右军真迹而收之,朗轩初不以为然,继乃大服。
十六日晴。体气殊困。午后诣公善养济院新开工厂。院本暖厂,国家岁赏米三百石,以养贫民。直隶、江苏运关各署皆有捐款。长年收养一百馀人。余思养而不教,使习成游惰性质,以就厂为得计,不复筹所以谋生之方,虽三代圣王无此仁政也。爰于院中设工厂,先择易于造就之术,分为三科,曰织布科,曰织席科,曰制篦箕科。选贫民中年壮力强者二十人,延教师教之。各货制成,则发行廉售,除归还本金外,所获之利,约分十成:工人得其三,厂得其三,司事诸人得其二,更以其二作公积,备扩充。工人所得代储之,俟三年卒业,手艺既成,然后付以储存金,使作本钱谋生计,似于教养之道皆备矣。余往监视,且为工人演说,以鼓励之。工人咸欣然乐从,向之鸠形鹄面者,作工后皆肥泽有精神,余心颇快。又至义墊查学童课,因在菜园看山,林圃新绿可爱,久病之馀,心神稍舒旷。
十七日晴。立夏节。未刻诣讲习馆。踏勘新买车厂地。梅叟来夜谈。
十八日晴。一日会客,客去气促,几不能言,静调呼吸,良久而后定。见无聊客,说无聊话,无一字及于国计民生,进德修业,唯求差求财,不入耳之言,日日来聒,真苦事耳。
潘爽卿自黑龙江来。傍晚删改《黄万鹏列传》毕。灯下为王酌升吏部写长卷七八尺录近作诗,三宵而后成,借以息养心气。去秋西园种芍药十二本,今皆发花,每日暇时辄入篱探芳信,亦消遣乐事。今秋思更补栽六本,使西墙一隅为芍药圃,诚胜境也。使吾功名胜进,早据要津,终日驰驱黄尘之不暇,安能领此清况哉!天之迟我功名,其贶我也至矣。念及此,躁忿胥平。
十九日晴,大风。请连雨亭来,共商学校筹款之策。未刻至崇效寺赴贞盦约。牡丹为风所虐,大半离披年如此,真杀风景矣),深丛数朵,未受风日,娇艳不可形容。荼蘼尤盛,不下数千朵。正盘桓间,太常仙蝶忽至,余与贞盦、秦佩鹤前辈三人见之。黄质黑章,翅背如枯叶(戴文节作仙蝶图,以此定仙凡之别),爪四歧,始栖枝高处,余望未真,因祝仙翁下就低枝,蝶忽盘旋于吾三人之间,立于平地,复飞起,择低枝而立,两翅舒展向余,真仙灵也。余正视良久,庆幸实深。俄有数俗客来游,仙翁遂向丛枝处而隐。此余与仙翁结缘第一次也。当作诗以识之。夜,大风怒吼,花事尽矣。
二十日晴。巳刻赴都察院递公呈,请代奏昭雪已革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何乃莹,顺直绅士联名,余领衔,在汉官所与李嗣香、王鹤田、袁寄云、冯公度、白厚之、沈酂廷诸同乡会齐,商界亦到十馀人(另具一呈)。午正三刻,张总宪入署,余等序立大门内拦舆一揖,酂廷举呈授总宪,乃退。梅叟在太升堂设席,专候余,稍坐即行。院批寻下,云:何副宪系庚子辛丑特旨革职人员,本院碍难准理。探悉都堂及京畿道侍御议,祸首褫职人员非奉特旨起
用,不敢率请开复,与寻常因公挂误者有间也。此举徒劳,相对悒悒。张公与梅叟至交,亦爱莫能助也。未刻至乡祠,赴乙未、癸卯两科门人公局,宾主便服,宝惠亦赴约。散后又至广和居医学堂会商,趁西城归。有旨予庚子西市诸臣立山、徐用仪、许景澄、联元、袁昶谥(此事关与梅叟反比例也)。
仙蝶歌太常仙蝶,久现灵踪,余憾未之见也。三月十九日枣花寺赏牡丹,与徐花农、秦佩鹤二侍郎流连花下,仙蝶忽来,余有所祈言,下辄应感。仙翁不予薄也。长歌以纪之。
仙翁本与花有缘,东风游戏时相就。诗人与仙缘更深,不待招延傍襟袖。荒寺暮春花满开,高低深浅衬瑶台。露融新艳背日展,风卷浓香浮地来。数株绿苞更清绝,花叶一色连根荄。人间脂粉染不到,疑是碧落仙所栽。花下徘徊正心愜,仙乎忽见林间蝶。黄质黑章歧四爪,焦纹翅背如枯叶。初栖高处苦难辨,默祷灵踪神与接。须臾盘旋三绕身,翩然却向低枝立。同心相契神亦然,衡云海市闻先贤。秉性迂冷不谐俗,世外能荷仙垂怜。玉堂清景况非昔,一官于我如匏悬。太常巢痕亦新扫,旧游无乃嗟桑田。仙意讵容游客领,自向深丛避人隐。踯躅空阶未忍行,斜阳万朵揪花影。
二十四日黎明风雨交作,入年第一次甘霖也。得雨之早,十年所无矣。巳刻冒雨至乡祠公祭先贤。南皮相国主祭,予司读祝。午餐后陪张、鹿二相在新辟南园散步,中为大池,南列河房五间,山石堆垛,毫无章法,工价过廉使然也。归寓新吾来谈。西园雨后草木滋润,心神俱适。
二十五日晴。午后诣讲习馆,偕熊、李、田三君谒寿州师相,呈编书处保案单,又商定四月初四日开馆章程。邮传部左参议李稷勋疏请厘定翰林院职掌递升品秩。疏甚得体,寿州甚以为然,拟独具说帖交政务处,倘太宰不加阻挠,此疏当可议行。在文友堂买姚刻《说文系传》,又买《楞严句法》、《法华大成》。在铁路公司少坐而归。
二十六日晴。午刻诣史馆,馆中奏请开办画一臣工列传(第五届画一),又奏编光绪十一年至十五年臣工奏议,均奉旨依议。归寓阵雨,半小时即止,雷始发声。夜,复雨。
二十七日晴。京察三品以下京堂引见。辰正二刻诣养心殿。殿中设宝座,摄政王旁坐,吏部堂官立进绿头签,臣等向宝座跪背履历。午刻奉旨照旧供职。在寓答请门生十五人,未初均列齐入坐,未正俱散。广西南宁李璠(字文卿),四川知州介吴质钦来见,余详询广西边情,文卿所对极有条理,且云惠石桥(荣)守南宁,桂匪乱时,合郡赖以保障,至今讴歌未已。岑督以偏见劾戍新疆。岑督所为大率如此。(石桥一贫如洗)。
廿八日晴。拟编书处请奖折,又附片奏陈讲习馆开办情形。午后诣讲习馆。
廿九日晴。宗人府丞以下具公折谢恩。在史馆少坐,巳初归寓。午后葛振老请为其子妇诊病,白喉兼疹,病势颇危,用养阴清肺旧法治之。连日目疾甚剧,不能看书写字,因静坐温《孟子》,择长篇朗诵,遇有字句不记忆处,则令儿辈检本。儿时读《孟子》固无道理,后来亦只作科举用。近十馀年时事日坏,阅世日深,觉《孟子》言语直是洞烛千古。程子病其英气太露,不知痛快处正在此也。如“上无礼,下无学”四语,真令人悚然汗下,复加“泄泄沓沓”四字,不啻穷形尽相矣。又时时温诵杜诗。余于少陵五七律,上口者十之六七。
四月初一日晴。午初诣史馆,未正散。访陈梦陶副宪,代溧阳绅民递公呈。新章须由绅民自赴院投递,且须由过半人数,不能代交。归寓,因招史晋甫来,以呈付之。接午桥同年书并疏稿。晋甫来时,其乡人醵资五百金,欲以贻余,余坚却之。
初二日晴。一日在家静养。
初三日晴。政伯前辈过谈,偕诣荣相处,陈明次日讲习开馆。复同赴讲习馆,经仲、
介臣已先到,因详细料理一切。厅官所录书目杂乱无章,政老携归另编。归寓约花农前辈、梅叟、朗轩小饮赏芍药。连日暖日薰蒸,花放十之六七。张伯纳、顾亚蘧招饮,均辞之。两江端制军附片保心耘八叔,请破格录用,奉旨交军机处存记,钦此。收到北洋捐助顺直、畿辅两学堂京平足银五千两。
初四日晴。讲习馆开馆,辰刻衣冠诣馆(今日斋戒期,着天青褂),同署到者九十五人,各分认学科,同人有资深年老者不肯注写。余首认研究财政学,以为之率,后辈同志数人咸欣然署财政科,愿从余后,此科人数遂独多。巳刻寿州师相到馆,携日记三纸付同人公阅为矜式。午刻设筵共饭,未刻散。
初五日晴。巳刻诣讲习馆,总计各科人数,匀派讲舍。饭后至葛处诊疾,已不可为矣。
振老连殇一子一孙,其媳刻又垂危,殊难为情。珩甫借余精舍请客赏花。翰林院京察一等二十六员,今日圈出十七员,鲁卿不与焉。
初六日晴,大风。午初诣史馆。归寓看《通鉴•晋纪•安帝》已。接宝铭禀,知新妇初八起身。核定编书处奖案稿,发供事缮写。
初七日晴,大风。饭后答拜城外客,黄霾塞空,对面不见人,乃驰归。顺直学堂会计员袁立三来交春季清账,逐款复核讫。检《畿辅全书》中永年申凫盟先生(涵光)及弟(涵煜)杂记三卷,皆格言名论体验有得之谈。吾辈常将此等书在心目中过,持躬涉世庶几寡过矣。今年俸积稍宽,拟翻雕单行本行世,为世道人心之助。
初八日阴晴不定,时有微雨,虽未压尘,然稍觉凉润矣。辰刻诣讲习馆,稍坐,寿州师即至,侍坐一时许。同人诋所定章程不善,喻志韶尤持异议,欲别订条目。余与经仲商酌,集同人团坐讲堂提议,志韶演说数百言,座中无应者。杨、谷、范三编修略抒意见,亦无定论。午正散会,定初十日再议。在馆午餐,归寓稍息,拟与周、熊、田三君偕渴师相,陈馆中情事,余因今日圊脓特多,气坠殆不能举,乃作函致三君,不克同行。卧看《通鉴•晋纪•安帝》庚,二秦及夏斗于关陇,三凉哄于凉州,西北民生,几无生理,因知苻秦淝水一败,不特关系晋室存亡,亦西北正开劫运也。此其中有天数焉。晋之凉州,不过今甘肃一省,而吕、李、沮渠、秃发迭据其间,不知当时何以立国?无岁不战争,兵于何征,饷于何出?前岁尝举以质长少白将军,将军拍掌称颂,谓自来无人见及此者。长帅生长西边,熟于史事,因答余曰,此事夙所究心,盖当时所调皆关外游牧之兵,战争时则赋诸民以充饷,罢战后则散归关外,逐水草以为生,国家无养兵之费。故各国最重民户,兵力所到,先掠民户而去,多则万户,少亦数千户,借以征赋,不用以临阵。此所以兵多而不困也。此论为古今所未发。余观《通鉴》秃发傉檀屡讨关外诸部落,乞伏氏之亡,其地悉入吐谷浑。当时大势,颇见一斑,足知长帅所论之非虚。编书处请奖,毓鼎请交部从优议叙,奉旨依议,钦此。由师相领衔公折谢恩,毓鼎在讲习馆草折稿,付供事缮写。徐敏伯自黑龙江绥化府来京。
初九日晴。晨起删改大臣吉和、忠义于醇儒、金秉忠三传。午初刻诣史馆。未刻访蔚若前辈久谈。又访宝瑞臣未值。出城在大德通拨款。申刻至福兴居赴韩麟阁之约,狂风扬尘,仰天太息。
初十日晴。辰刻诣讲习馆,寿州师亦到,坐讲舍中听诸员发议,众口纷呶,仍不能定而散。异日议院情景亦如是而已。午饭后归寓已两点钟,歙县朱桐冈(绍远)介花农前辈来见,湖南知县。三兄来作半日谈。
十一日晴。卯刻入内谢恩,侍寿州师在九卿朝房坐候,事下出,至史馆听宣(廷试出洋游学毕业生,毓鼎开送阅卷大臣)。巳初得信,知未派,始归寓。炎风烈日,颇燥热,避事静坐看书。傍晚莹如来,约至聚魁坊便酌。再具公呈上北洋杨帅,求拨顺直学堂常年款,雨亭起稿极切实圆到。学堂送余车马费每月洋三十元,余若不受,则监学之连雨亭亦必不肯受,雨亭境况不能无借于此,不可使他人为难,斟酌良久而后受之。然究内疚于心,俟他日借端捐助可耳。(〔眉〕此即夫子诲原思之意。)新学人动言尽义务,余雅不谓然。任其事,
即可受其禄,吾苟任事尽心,即为受禄无愧。此是天理人情,无所用其矫饰。义务只能暂施于一时,必不能持久。他人以其义务也,既不便遇事责成;自己以为义务也,遂不免自为宽假。名似美而实有害,反不如从实受禄之提起精神也。
十二日晴。晨起写花农前辈蝶缘诗册。午后至教育总会(轮在豫学堂),闽学监督周松生,关陇监督张君各提议一事;来宾女学传习所江伉甫(绍铨)提议,拟将东、南、西城三处女学归教育会作为旅京公设女学堂,诸君或然或否,推余决议,余谓旅京各堂经费皆不宽馀,势难担任数千金之举,唯女学本有北洋捐助常年费三千二百金,现由会中公函致南洋端帅,请援北洋之例,亦岁助三千二百金,倘蒙允助,则吾辈可尽心力共任维持之责,否则力所不逮,只可作罢。诸君佥以为然,各签名定议。散会后在恒裕少坐而归。
附记开会礼式:每月第二星期开寻常会议。是日两点钟,旅京学堂监督咸集。监督有事不到,则遣代表员。余曾被举为会长,居首座,各监督以次列坐。本会办事员濡笔舒纸记录语言。有当提议之事,议员发论,坐中各下意见而会长决之,群以为然,即当下定议,否则公酌以衷一是,或俟下期再定。四点钟散会。所有本日稿件俱存办事所。如有大事,则驰简召集,开特别会。
适翁氏大女卯刻举一男,是为吾外孙之长。夜雨一时许。
十三日晴。与柯凤孙丈约,在史馆晤谈,八点钟即往,致总裁之命,催其复看《元史新编》,尽月内竣事。风丈交出复看说帖一份,发供事缮清。十点钟诣讲习馆,寿州师已到。
同馆于新定章程颇有违言,因约诸人分四日来馆阅说帖,以定从违。余等不过监莅其旁,无可为之事,亦四人各轮一日,今日轮余到馆。喻志韶欲令翰林院任讲筵启沃之责,标置虽高而无可实践。余浩吾则欲令天下之教统于翰林院,院员分往外国及各省传孔教,其说则怪诞矣。未刻归寓,设席请顾子蟠,谢其送亲之劳,兼请曹锡圻(福桐,闺人之姑表弟,江阴人),五点钟即散。
十四日晴。删改《云南地志》,以新志为据。看《通鉴•晋安帝》辛。申刻至东城祝周采臣太夫人寿,至北池子拜徐菊人前辈畅谈。傍晚赴朗轩之约。《絮斋集》二十四卷,宋袁正献公(燮)著;《蒙斋集》二十卷,正献之子正肃公(甫)著。絮斋与杨慈湖同为象山高弟,蒙斋能世其学,集中奏疏甚多,皆切合事理,平实晓畅,上裨君德,下益民生,儒者之学有体有用如此。余于甲辰年得《絮斋集》,去年复得《蒙斋集》,皆武英殿聚珍初印本,爰装成一律,分为上下函,以尽袁氏父子之学。
十五日晴。辰刻诣史馆,柯丈亦到。向例馆中进呈书每季各四单,满大臣为一单,汉大臣一单,满汉忠义传一单,地理志一单。自军务平定至今垂五十年,忠义诸臣事迹之足成一传者,纂辑殆尽,所馀不过姓名及死事之地而已,秋季即无可进呈。余与鲁卿商酌,拟改传为表,以存其名,而应进之一单,则以奉特旨宣付之儒林、循吏、孝友列传详慎纂辑按时呈览,庶为一举两得。唯此事须经奏定,当请示总裁为之。
十六日晴。宝铭侄挈新妇还京,午初刻遣马车至车站迓之,未初刻进门,弟侄及两妹咸集,先诣祖先堂叩谒,然后阖家见礼,新人以事翁姑之礼事余夫妇,余夫妇受之不辞。宝铭既无父母,吾夫妇与长媳一视同仁,较亲切也。以次见礼毕,设席待新妇,内外家中人皆便席会饮,傍晚始散(新妇姓沈,湖州人,仲复中丞之侄曾孙女也)。余又出城赴庄仲延之约。
十七日阴,屡阴不成雨。德宗景皇帝升拊,有旨下内阁部院翰林科道会议,臣愚窃谓以皇家典范言,承统即承嗣,虽兄弟亦分昭穆,以今上兼祧言,则穆德二庙兄弟当为一世,同室而异龛,不能分昭穆矣(既云兼祧,即无昭穆相兼之理。兼祧之说,于古无征,始于乾隆四十年上谕,只为臣民言之,当时意有所在。若皇帝兼祧,则起于今日也)。禹弟来话别。
看《通鉴•晋纪•安帝》壬。
十八日阴,微雨,凉甚。辰刻诣讲习馆,寿州师旋到,同人会议多数从奏定章程,
师乃对众宣布决议,各无异词。饭后归寓。五点钟赴萧翰臣万福居之约,趁西城归。看《晋纪•安帝》癸。姚苌得国,固不以正。然高祖兴二十年绥辑之功,未行虐政,何至身殁一载,南兵一至,遽尔土崩。夫国运盛衰,唯视人才为消长。晋虽微弱,而将相俱得其人,故强敌外侵,奸乱内讧,足以支拄百年而不亡。若后秦则异是,其执国权握重兵者,无非姚氏一族,苌、兴两世,皆未闻留意人才,立政无远大之规,治民无循良之绩,所与谋者膏粱乳臭,安知经国远谟!姚绍稍胜一筹,其才亦中人以下,加以兄弟戕贼,国本不安,一旦晋夏交侵,何所恃以为御侮之具耶?然则秦实自亡,非晋能亡之也。夜雨即止。
十九日,芒种节阴寒甚,可着棉衣。巳刻诣史馆,又至源丰堂吊汪药阶太守之丧,访蔚若前辈未值。看《通鉴•宋纪•高祖》。
赶城门庚子乱后,正阳门彻夜洞开,不讥出入;宣武门则上灯时必下键,及其未键而出入,俗谓之赶城门。
速驱之,速驱之,门将下键慎与迟,黄尘衮衮随马驰。前车既奔后车随,凌晨出门日杲之。常苦日落早,今日如此明复然,光阴碾尽西门道。
二十日阴。九点钟诣讲习馆,寿州师甫行。一点钟归。梅叟得鲜鲥鱼,折柬相招,申往酉散。看《宋纪•营阳王》。量能婿贻我《知止斋诗集》,其高祖父端公所著,诗学东坡,七古尤到妙处,集中朋辈倡酬,可想见道咸间中朝文献。年近五十,记性大减,志愿虽大,而日力精力俱不足副之。去年有志于经制之学,取王圻《续文献通考》而精治之,以究政事源流利弊。一月之中。阅二十卷,回思前五卷,已惝恍不复可忆,并前数日所阅者,亦在若存若亡之间,始怅然于读书须趁少年时,中年以后,只能守约,不堪博览矣。吾所守约之书,《孟子集疏》(童而习之),《三国志》(吾用朱笔、墨笔、紫笔评点凡五六过),《资治通鉴》(读之二十年,已三遍矣),前后五子《近思录》、《理学宗传》(二书亦十馀年未释手),《宋八朝名臣言行录》(平生师法胥在此)、梅氏《古文词略》、《杜诗镜铨》、亭林先生《日知录》。此九书者,名为约,其实仍不约,然皆吾二十馀年反复不厌之书,几能成诵,卷数虽繁,断无惝恍存亡之患。每岁使此九书循环心目,左右逢源,治平修齐,即斯已足,可不必舍其旧而新是图矣。夜微雨。
二十一日晴。半日会客。饭后出城拜汪子贤、赵修三(名耀松,浔阳人),下媒人请帖(汪为男媒,赵为女媒)。归校阅史馆大臣传四册。《刘秉璋传》乃鲁卿所删定,叙次殊有精神。其在川督褫职,由法兰西使臣所要挟,然检当时谕折,刘实难辞办理不善之咎,于法亦应罢官,不尽塞法使也。余因复加斟酌,特载上谕及吴给谏(光奎)弹章,以实其罪,而法使一面,则尽删之,不欲外人握进退我疆吏之权也。傍晚倦甚欲眠,乃随意在西园徘徊以解之。
二十二日晴。孝钦显皇后六满月大祭,卯正二刻恭诣皇极殿行礼。归寓补眠一时许。
饭后修改《云南地理志》一卷毕,头昏目花。大约每府各有大河数条,小河数十条,认准方位,通贯于各县之间,以大河为经,支河为纬,自然若网在纲,有条不紊矣。复贵州陈石麟电,与新吾联名。
二十三日阴。辰初三刻诣讲习馆,至度支科讲舍与诸君讨论。新刊木质铜色关防成,余暂携归,俟制匣配锁,即以关防付当直厅官,而余掌其钥匙。午后风雨交作,未久即晴。
因出城至朱伯勋处行吊,答访葛霞仙同年,云阴甚重,急驰而归。雨又大至,且有雷电。灯下写大对大屏各一件。看《宋纪•太宗文皇帝》上之上,复检《读史方舆纪要•州域形势》十六国一卷观之,以考疆域险要。
二十四日晴。定制国恤百日外虽准嫁娶,然京朝官无行之者(民间有之)。此次宝铭挈新妇回京,为亡弟长媳,宜告亲友知之,而又不便张筵贺喜,余用长知单遍延内外亲友,以便酌候叙为辞,各请便衣而来。贺礼概璧谢,虽至戚亦不受。男客来者三十馀人,凡开四席。是日又为次儿宝襄缔姻,定休宁潘爽卿别驾(恩霖)之女,今年十八岁。爽卿与余总角交,余年十二三时作诗社朋友也。休宁汪子贤铨部(述祖)为男媒,汉阳赵修三别驾(耀松)
为女媒。辰正设席款媒,巳正发盘,未正回盘。今日又为第六男宝润生日。
二十五日阴。辰初二刻诣讲习馆,余与周、熊、田三君各手《会典》一编,分几静览。
午初刻先归。半日静憩,不出门不会客,看《宋纪•太宗》上之中。
二十六日阴。巳刻诣史馆修改《云南地志》。午后诸君悉去,余独坐堂中伏案。天骤晦,雷雨将至,乃驰归。少息复出城,至嵩阳别业赴顾愚溪前辈约,趁西城还。
二十七日阴晴不定。山西候补道咸(麟)来见,皖抚恩忠愍(铭)之子,因史馆纂辑忠愍列传,特介世仁甫学士来见,述徐锡麟为逆,枪戕忠愍情事甚详。当日计擒徐逆,则副将杜春林之功也。午初至荣宝斋与鲁卿会齐,同谒寿州师,请点专司笔削员(点派兰钰)。
二十八日连日日赤如血,红气四溢,作十字形,光映地皆作赤色。辰初二刻诣讲习馆。
巳刻师相至,览诸君所交五日日记,师出示廿六日日记四纸,阐发《中庸》“修道之谓教”
精蕴大旨,谓《孟子》既言人性皆善,何以成就迥判,且多不善之人,要知《孟子》不过谓性中有善耳,至所以保全扩充工夫,全在一“修”字,“修”字中有无数力量。午餐后归,复北赴翊教寺吊李慕皋年丈之丧。看《宋纪•太宗》上之下。灯下又看《理学宗传•罗近溪》一卷。近溪之学,后人诋其近禅,然眼前指点亲切痛快,大有启发人处。
二十九日晴。徐菊老过谈,客去,遂敕阍者却客,坐书室修改《云南地志》四县,稽核甚劳。然此册经改订后颇可信矣(大理府)。未刻至铁路公司议转运公司事,余以四省人士来者无多,乃留意见书而去。答谢各客,又贺雅初新居。灯下读《三国志•贾逵传》及注中所附《魏略》李孚、杨沛二传。《魏略》叙事,高简体要不及陈氏,而次第如画,每于闲处点缀见精神,颇得龙门之一体,则为后来史家所不及,余极嗜之。接石麟贵阳电。
三十日晴。辰初三刻诣讲习馆,寿州师已先到,诸君各交日记,余与经仲逐册阅过,呈于师相,师相携归而加墨焉。翰苑为人文渊薮,此日记各抒心得,又诸君之精华,余等揽其大全,坐受师友之益,亦快意事也。午餐后散,出城至张伯纳同年处行吊。看《宋纪•太祖》中之上。史称元嘉之世,百官皆久于其职,守宰以六期为断,吏不苟免,民有所系,闾阎之内,讲诵相闻,士敦操尚,乡耻轻薄,江左风俗,于斯为美。读之神往。杨振甫来,为櫻宝诊疾。发延平信。修地志三县。
五月初一日卯刻日有食之。巳初刻诣史馆修改地志一册讫,饭后归。偶看山阳潘彦辅先生《养一斋札记》,摘录两条。黄陶庵曰:司马温公谓学者读书,少能自卷首读至卷尾,往往从中,或从末,随意读起,又多不能终篇。光性最专一,犹患如此。从来唯见何涉学士案上唯置一书,读之自首至尾,正校错字,以至终篇,未终誓不他读。此学者所难。愚谓人心最难专一,读书之不专一,特其一端。欲矫心病,即从读书起可也(此法于中年后读书尤相宜)。一世胶胶扰扰,都是看不透天命,要去以人力之私争之,不知不觉,便做了欺天之事。看得透时千方百计也不出命外,何苦而自欺以欺天乎?故知命者慎独之原也。托量能交第九年保险费。
初二日阴。愚溪前辈来访,偕至王恭厂看屋,迫隘不合用,因留其午饭。申刻出城,偕鲁卿诣寿州师,请点派纂办臣工画一传馆员。归途风冷衣单,抵寓遂发寒热。闻杨莲帅中风甚危。
初三日阴,微雨。彻夜壮热,汗出不退,不克趋公,作简致周、熊、田三君,向师相前陈明。竟日卧而看书,看《宋纪•太祖》中之下。时觉神昏,以白虎汤清之。
初四日阴,时有点雨,夜半雷电骤雨(唯城西南一隅),热颇清。看《宋纪•太祖》
下之上。又看《龙溪文集》数篇,皆抱定师说,语不离宗,如此精专,方能入道。昔人有谓学不当立宗旨者,余不以为然。避风不出门,遣李升送昆师母、寿州师、元和师三处节敬。
初五日阴。孝钦显皇后几筵前端节加祭,毓鼎卯正即起,先着常服祭神行礼后即登车,命宝惠送神。辰刻在奏事处朝房暂坐。巳初刻皇极殿行礼,在史馆易服,赴小苏州胡同董叔岳母处叩节。午刻归寓祀先,赓莱、宽仲、衡叔三侄咸助祭。未刻大雨,庭阶水积寸许,甘霖稍畅矣。看《宋纪•太祖》下之下。宋、魏二主,皆不得其死,且在一岁中。皆英明之主,皆好穷兵,南北气运,平均有如此者:南之兵力实胜于北,只因军法不严,轻进易退(到彦之、王玄漠望风溃退,不正军法。此南将所以不耻逃奔也)。三番经略河南,一役不如一役,其中不乏能战能守之才,统帅非人,苟焉救败而已。任天下大事,最要能忍耐。强敌对境,尤当养精蓄锐,先为不可胜以待必胜。魏世祖遇弒,宗爱立南安王余,旋复弒之,魏之乱极矣。宋于此时,使能选大将,简精兵,用刘康祖之策,谋定后动,全力北向,必可得志中原,无如屡经败衄,精锐销亡,上下之气皆竭,势已无可为矣。弩末强施,只增悔愤耳。今日夏至节。谚云:“百年难遇岁朝春,夏至难逢端午节。”此十年中,二者皆见之矣。
初六日晴。巳刻诣史馆复看纂定《谭钟麟传》。此传鲁卿一手经理,极为完密。张太史(濂)讲习馆所交日记云:初一日到馆,向供事索修志长编功课,皆对曰无。适章一山(梫)
来,与供事附耳语,则畀以一列传云云。寿州师致余简,嘱留意查之。余询诸鲁卿,谓是日张索功课,鲁卿曾面告以须下次方能检齐相付,并非供事回复。章所索之件,乃因浙江请建三忠祠,调查徐、许、袁列传,亦非供事畀之。而张太史乃借日记以中伤一山,余大不以为然。看《宋纪•孝武帝》上。出城至便宜坊,赴汪子衡约。
初七日晴。一日觉内热,且溏泻。修改《云南地志》四州县。
初八日晴。辰初二刻,力疾赴讲习馆,寿州师旋至,特坐讲舍中勉诸君宜早到,且不可画到后即去,虚应故事。未刻至铁路公司,与天津新到代表五人会晤,所议救正路政三事:一、车站设于城南南开(地名),与外国租界毗连,且为德界特设一车站,将来外人将握我商务利权;一、原约总工程师不得不用洋人,此外概用中国人。今李德顺用洋人至八十馀人之多,以至土法开窑,亦雇洋匠监制;一、靡费太多,隐秘不可究诘。以上三事,皆北段总办李德顺所为(〔眉〕此因李德顺之党李莲溪预买城南洼下荒地,每亩只洋四元,而向农工商部注册则报每亩用银四百六十两,以便将重价卖与公司渔巨利),而督办吕尚书受其蛊惑,会办孙慕韩则明知而左袒之。吾辈若不力争,异日亏损将不可收拾。至大福堂赴顺直学堂公局,请诸教习,将放暑假也,且订下半学期之局。
初九日晴。昨日愉儿忽病,啼哭彻日夜不息,终宵不能成寐,今晨觉倦甚,未诣史馆。
延儿科洪叟八十馀)来看,谓为病暑。一药而愈。小儿病情无多,因其不能自言,遂苦难治,唯有经验多,一望即知,此洪叟所以为儿科圣手也。未刻赴松筠庵同乡会议,为津路车站事,定兴到,南皮未到。余为学真和尚邀至方丈,写匾额、大对数件。梅叟来夜谈。
初十日阴雨。巳刻接天津电话,杨莲帅于辰正薨逝,年甫五十,闻之心痛。莲帅督吾直,地方利弊,勇于兴革,实心民事,利赖久远,使能久于其任,不减李文忠也。待亲友尤厚,扶危济困,有古人风。士大夫闻其殁,咸痛惜之。诣讲习馆看《唐书》一卷,午餐后归。
看《宋纪•孝武帝》下。《泰西学案》记德儒康德每日起居、食息、著述、讲演、散步、应客,皆有一定之时刻,数十年来,不爽秒黍。盖实最严格、最富于自治力之人也。康德为哲学大儒,泰西学者尊其学,不啻中国之尊朱子。可见为学功夫必从整齐严肃入手。
十一日晴。端午桥同年移镇北洋,张安圃年丈移镇南洋,袁海观升粤督,孙慕韩署东抚(慕韩前数日有一封奏,请擢用戊戌党人,意在召还广东二党魁也。监国颇以为然)。给事中陈庆桂疏请明儒湛若水从祀庙廷,交礼部议奏。毓鼎窃谓甘泉一家学派未能有功圣门,其为人当时亦有异议,恐不得与白沙比也。未刻至广和居赴医学堂局。看《宋纪•前废帝》(《通鉴》附明帝前)。
十二日晴。广元外孙弥月,量能设酒肴款同人。饭后至东城拜客。赴铁路公司议举员查核路局账目。群举张太史(濂)。看《宋纪•明帝》上。晋安王子勋举兵寻阳,胡注极许为义师。余谓孝武猜薄寡恩,自当殃及其子,废帝昏暴,无复人理,为近侍所弑,明帝因而定亡,本无弒立之意,兼有义安之功,纂承大统,讵曰非宜。晋安兴兵,志在除暴,暴既除矣,即当改奉新君,岂可更起争端,自戕骨肉,况子勋年甫十一,即使成事,大权仍在宵人(邓琬本非佳士),国难利立长君,当璧尤宜属之明帝。右寻阳而左建康,非通论也。
十三日晴。巳初刻诣史馆,约校对十员到馆,请其分班详校长编。午正至武阳馆祭关帝,祭毕享胙。归寓会客数人。
十四日阴。魏精卿亲家(业锐)自山东来,晤谈良久。因其明日即出京,饭后赴西河沿答拜,未值,顺谢廿四日各客。云阴欲雨,未暮即归。两日看《顾端文年谱》。余奉泾阳为私淑先师,所著十书,终身研味不尽。论学,植品,处事,一以先生为宗。袁伯夔(海观制府之子)家不戒于火,所藏施注苏诗稿本烬焉。施注世有雕本,草稿凌乱缺毁,尚非精品,独书中自宋迄今诸名人题跋殆满,文待诏、董香光、宋牧仲、王渔洋、朱竹垞诸先生皆精绘小像,其美无伦。伯夔以三千金得之,特开展览会,尽集都下名士,咸啧啧叹为奇宝。乃为祝融收去,神物遂绝迹人间,真大可惜也。
十五日阴雨。巳刻诣讲习馆。午正,先世母生辰拜供(因此未诣史馆)。饭后坐西园看书,饶静定之乐,拟撰升拊议,检《左传正义》、《宋史》、《明史》、《通考》,以资印证。
傍晚率子、侄、女、婿散步太平湖侧,雨馀凉润,心旷神怡。致陶斋书。戴法兴等用事,顾觊之独不降意,蔡兴宗嫌其风节太峻,觊之曰:辛毗有言,孙刘不过使吾不为三公耳。觊之常以为人禀命有定分,非智力可移,唯应恭己守道,而暗者不达,妄意侥幸,徒亏雅道,无关得丧,乃以其意命弟子原著《定命论》以释之。
十六日一日阴雨,百物还潮,地气上腾,雨势当未已也。饭后访鲁卿,又至敬节会查理账目。酉刻在天福堂请直隶管结诸君,为顺直学堂筹常款。城外雨后泥潦纵横,秽气触鼻,迨入石驸马大街以西,则沙平如砥,土润尘清,枣花清香,随风不断,真有仙凡之别。乃觉卜居西城,空气清洁旷远,于卫生最宜。携《文选》坐精舍,检《王命论》、《六代论》、《运命论》诸篇朗诵,其雄厚跌宕之妙,足以舒滞郁,拓心胸,掩卷之后犹酝酿而有馀味。此种文境,断非唐以后所能及也。
十七日一日阴雨。史馆诸君选阅奏议加班(每月逢二逢七,所以避馆中及讲习馆堂期也),驱车过单牌楼,雨大至,不能前进,乃回车。看《宋纪•明帝》中。
十八日阴。巳初诣讲习馆午餐后归。申初至粤东馆赴尹翔墀、欧介持两同年及门人朱楚白、岑敏仲、杨吉山公局,小有亭台,雨后尤胜。楚白述及凌润苔京兆新得陈白沙手卷,书所作七律四首,闻余藏有《白沙集》,录诗见示,请为检考异同。归后检书核对,字句微异,其末一诗,则集所无也。余曾购得僧今释书卷,长几三丈,录自作诗数十首。今日与诸君谈及,翔墀云,今释明末人,官都御史,言事(即金堡,在永历帝行朝供职,清高宗所斥),受廷杖,归遂削发为僧,在粤东海幢寺天然禅师座下。天然弟子三十二人,皆以“今”为号,世称“三十二今”,皆文人也。释师后主海幢为大师,粤人甚重其诗书,余因托翔墀代考其居官姓名里贯。看《宋纪•明帝》下。明帝芟除同气,以保全幼子,而不知国祚乃移于权臣之手,本根既薄,无可支吾,徒为权臣驱除耳。天下事非私智狭虑所能防,唯以公诚处之,仁厚培之,庶能弭患也。
十九日阴。巳刻诣史馆,午餐后归。申初赴梅叟之约。新辟西圃,颇饶疏雅之趣。所植仙人掌,开花两丛,作深黄色,亦罕觏也。看宋纪、苍梧王、顺帝。《通鉴》叙桂阳王休范称兵及苍梧被弑二事,合《宋书》、《宋略》、《齐书》、《南史》而成,叙次、布置、写生之妙,至今如睹其事,如闻其声。读之三过。
二十日阴。巳刻诣讲习馆,午餐后归。一日腹胀满,甚不适,遂不出门。看朱子《祧
庙议》,不以向来兄弟共一世为然。谓太祖、太宗,哲宗、徽宗,钦宗、高宗,当各分昭穆。
寻朱子之意,欲奉僖祖为始祖,以正礼臣祧僖祖而奉太祖之非,故分析昭穆,以足十世。又因高祖中兴,百世不祧,不当与钦宗合室,欲别为一世,以殊异之。其说有为而发,未可为定论也(又有小贴黄一段,亦不甚以艺太、哲徽共世为非)。又检钟氏《穀梁补注文》二年传观之,以究极其义。灯下看《甘泉学案》(此后每日看《泾阳札记》数叶,不具记)。夜雨。
二十一日阴。饭后至三兄处,为其如夫人诊病。看《通鉴•齐纪•高帝》,与北朝易代之际事迹多出入,两朝诸臣亦牵上搭下。断代为史,人事多不完全,且不免徒费笔墨(如宋武帝立功,皆在晋朝,其部下将相亦多为晋出力,今将武帝归宋本纪,便令义熙以后短却无数事实)。李延寿通为南北史,自是通人卓识,惜史才不称,凡八史出自当时之手,其中谀颂隐讳之处,亦一律沿袭,不能畅叙而实书之,殊觉不满人意耳。朗轩来久谈。
二十二日晴。史馆挑选奏议加班,巳刻前往,同馆到七人,午餐后归。章一山以所作《宗庙兄弟相及(相及与相继有别)昭穆同异考》排印本见赠。一山主同昭穆之说,与鄙意同,胪举经史,折衷一是,可谓择精语详。看《齐纪•武帝》上之上。元魏典章法制至孝文而后大备,其特严惩贪之典及诏群臣非金革皆终三年丧以后。接次寅信,随手作复。
二十三日阴。辰刻诣讲习馆,寿州师即临,午餐后归。至三兄处复诊,脉颇不佳,殊棘手。致瑾叔弟书(为陈南琴事)。连日看书稍倦,即朗诵《汉书》数叶,以舒其气。自廿一日至今日,三日读《食货志》一过。孟坚史才不减子长,若论详实整密,足资实用,尽有胜子长处。即如此志,探源三代之制,直从富教立论,是何等识力!吾昨论断代为史之病,再以《三国志》论,司马懿、师、昭父子,纯乎魏臣,其事功皆在魏朝。只缘作史者尊为晋祖,不敢列入魏传,遂使三人事迹,魏史中一字不传。至王祥、陈骞、石苞等,皆魏之大臣,前半世事迹多在魏世,因其官终于晋,《魏志》亦不为立传。然则曹魏一代,前半属之后汉,后半属之西晋,所完全无阙者,只中间一截耳,岂非缺憾!若非补入注中,魏事竟无收场矣。
然魏之所以亡,及亡国时事实,魏史竟无明文,直谓之有始无终可也。
二十四日晴,未刻雨。至三兄处复诊,病势稍稳,以大剂白虎汤清之。午饭后归。
致袁海观制府书,为次寅弟事。酉刻至万福居,赴沙维山大令(祖烈)约。天气渐热,起居注、国史馆、讲习馆皆早堂期,午正即可归家,拟屏谢一切无谓应酬,以避暑而却病。暑天看书宜专静,不宜繁杂,拟扫除群籍,专看《通鉴》及《泾阳全书》二种或读古文一二篇,自明日始。
二十五日阴。巳刻诣讲习馆,余浩吾同年携所著书,拟呈掌院审定,咨送学部,其书师心蔑古,近于邪诬,经仲同年婉劝其收回,怅然而去。浩吾光州人,好学,多深湛之思,所见一偏,遂至于此,举心思才力付之怪诞之涂,余深惜之。古人博学之功,必须明辨审思。
浩吾正因辨之不明,思之不审,致误用精神耳。午餐后至三兄处复诊,暂赴广和居蓝式如同年约,散后再至三兄处诊脉。检《文献通考•宗庙考》四卷(九十一至九十四)细渎之。阅泾阳《东林会约》,余颇思遵此约,约同志十馀人立一学社,月凡二集,研究修己治人、切实有用之学。精选古今论叙之文三十二篇(始贾谊,迄曾文正),授宝铭照录,余以次讲解,令熟读深思,为简练揣摩之本。
二十六日晴。巳刻诣史馆,午餐归。申刻至三兄处诊视,脉稍起,尚无条理。又至长椿寺行吊。看《齐纪•武帝》上之下。杜元懿建言增加西陵牛埭税官格,自任格外可长四百许万,而举腹心分主浦阳南北津柳浦诸埭。此即现今抽厘之滥觞。所谓官格,即今语之额征。
所谓分主诸埭,即今之子卡。而腹心人,即官亲司事也。顾宪之建议驳之,有云“监领者不达其本,各务己功,或禁遏他道,或空税江行”,曲中其弊。又云“若事不副言,惧贻谴诘,必百方侵苦,为公贾怨”,尤肖小人情状。噫!目前榷税如此四语者,吾见其人矣(姑讳其姓名)。
二十七日晴。本家小初叔(祝三)自江西转饷到京(由副榜就职直州判),素未见过
也。饭后至观音院行吊。在恒裕取回本家福斌官照等共七件。答访胡葆生未值。看《齐纪•武帝》下(附郁林王)。《通鉴》因前一年为武帝永明十三年,次年为明帝建武元年,鉴例只于岁首系一年号,无从夹入隆昌元年,遂并郁林王而不分,究是缺典。
二十八日晴。辰刻诣讲习馆,师相已到,午餐后归。阅浙江刘太史(琨)日记,有论《宋元学案》两段,可为此书定评。余意中所欲言,不能如此深切也。特录于此。其前段谓《宋元》不如《明案》,盖有四失:体例不一,一失也;名目纷歧,派别淆混,二失也(如既有门人,又有学侣及同调,又牵连及于三传、四传之学侣同调);学统家系,混而为一,眉目不明,三失也;于不当入学案者,勉强拦入,茫无界限(如欧、苏、文、富之类),四失也。梨洲不敢议,百家、谢山两先生为一代通儒,乃亦疏舛若此,是不可解也。其后段则云,梨洲传《明案》,耳目接近,能以己意抉择而口口口口,例简明而谨饬。传《宋案》,则大半得之于搜残补轶,故有闻必录,有见必录,宁存其疑,以待后人之考订,不敢以私意弃取之。百家、谢山又加搜罗而补订焉。有所增无所减,此古人著书忠厚之意(鼎谓此说尚未尽。黄、全两先生之意,则在发潜阐幽,以学案兼学史耳)。凡吾今日所视为烦冗无谓而可删者,当日皆几费苦心搜求而后得之。古人一生行谊,仅得资后人考古之力,以存其一鳞半爪于千载,胡可忽也。余于是恍然于《宋元学案》之作所以异于《明案》之处。从前不满此书之意气,为之骤平,便觉一字一珠一句一玉,眼光、心理为之一变矣。酉刻至三兄处。看《齐纪•明帝》上,其实乃郁林纪耳。郁林之后,尚有延兴少帝,不过三月,然亦俨然共主,不容抹煞也。是时北朝孝文帝为一代令主,南朝武帝亦勤政爱民。此十年中,兵革晏然,四民乐业,为最太平时代。宋齐残杀骨肉,极为惨剧,然只是一家自相戕贼,与世界无预。后世从民族主义起见,固优于隋炀帝、唐德宗时代也。魏韩显宗两疏,切于事情,可称名臣奏议。齐孔觊论钱法疏,最为扼要,与汉贾谊谏放私铸疏,同为古今论钱法者所莫能外。致庄心安丈书,又复黄仙璈书。约史馆倪供事来寓,写《文献通考》书头,凡一百本,为明经厂雕本,纸坚字大,最便观览,既标书头,则寻检尤易矣(癸卯年以六十金购于巴陵方氏,今则二百金不能得之)。本日奉朱谕,皇帝为陆海军大元帅,以贝勒毓朗领军咨府,为皇上之副,将军载搏统禁卫军(庆邸次子,代朗贝勒)。
二十九日大雨如注,至午乃止。一日看《齐纪•明帝》上,《文献通考•宗庙考》。复尚会臣书。酉刻至政治官报局,赴殷楫臣之约。
六月初一日阴。巳初诣史馆。午刻诣翰林院行答拜新到衙门后辈礼。此礼不行久矣。
虽人数无多(后辈仅到六人,前辈到十馀人),犹见玉堂风度也。回寓午饭。看《通鉴•齐纪•明帝》中。
初二日阴。午后大雨。写信。孙师郑铨部(雄,初名同康,常熟人,壬辰同年)以所著书见赠。看其《汉学文编》、《{汉书•五行志)书后》、《请复汉卢植从祀孔庙议》,均可传。
《中国文学讲义》论九流之别,申其学说,亦多卓见。《道咸同光四朝诗史》七集,录同时人之诗极多,盖欲仿《湖海诗传》也。夜,风雨交作,雨声时急时徐,静听墙间薜荔作声,梦亦清绝。
初三日黎明雨止。辰刻诣讲习馆。午初,家中电告吕镜宇年丈枉过,即归。天气溽暑特甚。挥汗写致丁衡甫同年书。又写扇一柄。出城为三兄诊疾。诣讲习馆,阅同馆日记,有数语云:“欲贵者,贱相也;欲富者,贫相也;急欲富贵者,夭相也。”语极精确。余又增一语云:“得一官而遽骄者,必止于是官者也(非死即罢官)。”验之历历不爽。枕上偶思及利字从刀,矜字从矛,伐字从戈,钱字从双戈,人争利争钱,自矜自伐,往往杀机随之。推原字义,可畏哉!明丁长孺谓天下无占便宜的学问,吾则谓天下无占便宜的事。凡自诩便宜者,必有大不便宜在后。顾泾阳以能吃亏勉人,至言也。看《齐纪•明帝》下。
初四日晴。大冶余廷桢介水蕖樵来见(字安卿,史馆议叙通判,分发河南)。傍晚至三兄处复诊。梅叟来夜谈。看《齐纪•东昏侯》上。
初五日晴。辰初入内值日。在史馆暂坐,盆莲大开,玩赏不已。辰正二刻事下乃出。
振贝子自日本归,往谒,未值。又至涛贝勒、朗贝勒处贺喜。两邸皆谬赏宝惠,悉以文牍委之。余与两邸平日相识,不便置之不理也。午饭后作《升袝昭穆议》,两时许脱稿,清吴先生誊真(另存稿)。车中看《齐纪•东昏侯》下。看《通鉴》始觉萧子显叙事之妙,往往不减休文。看来史学家菲薄《南齐书》,实未能加意寻绎耳。因知吾辈读书未精详,慎勿轻诋前人。
初六日晴。巳刻诣史馆,阅柯凤孙丈所拟复奏阅看《元史新编》折。专门之学,言之娓娓,自非余所能着笔也。大意谓:魏氏此书,只能列入别史,与明柯氏《宋史新编》并行。
若列入正史,则取材既不出旧史,文笔亦无以远过,不能取而代之也。其说甚允。午餐后又校阅地志正本两卷乃行,到家已申初矣。晚凉时至三兄处复诊。看《齐纪•和帝》。注引《荀子》云:“君子不为小人之匈匈而易其行。”此语深当,吾心诵之十馀遍,觉志气为之坚定。
梁武帝杀明帝子孙几尽,而高武子孙则皆保全,天道人心不爽如此。宋齐二明帝诛锄诸王以安其子,而不知窥伺之别有人。其子又皆昏狂,不克负荷。齐鸾之负恩丧心更甚于宋彧。夜,与袁吴两师、子侄女婿坐前院纳凉甚久。此时心无杂念,便有怡然涣然境界。
初七日晴,傍晚雨。半日会客。伍子厚大令(诚)自武昌来见。酉刻出门答拜两客。
接高凉道王荩萱同年(良弼)书(湖南衡州人,壬辰庶常)。看《梁纪•武帝》一。读《汉书•苏武传》。此传与《霍光传》皆孟坚极得意之作。义法之精,波澜之盛,文外独绝之致,虽子长执笔,未能远过也。
初八日晴,燥热不可耐,卯初即起,卯正诣讲习馆,馆员已有到者。以前议交供事代缮说帖,咨送内阁,周政伯前辈愿附名。巳初先散,率妻、妾、儿妇、子、侄、女、婿,往会贤堂赏荷,翠盖红裳,一望无际。凭栏而坐,清风徐来,不知暑气之苦矣。申刻归寓,洗浴纳凉。
初九日晴。巳刻诣史馆,将上车,萧筱渔来谈,到馆已午初矣。午餐后归。炎阳逼人,惮于再出,作柬辞教育会。在史馆见林琴南同年所作宗室寿富行状(寿富字伯茀,竹坡侍郎宝廷子,庚子秋以庶常殉国难)。太史通中西学,尚名节,有奇气,忧时愤世,落落不谐俗,与弟寿薰从容就义,遗书其友华学澜诀别,以侍郎遗集付托,语绝痛。伯茀先仰药,两妹争饮之,一婢从焉,皆不殊。寿薰为结四缳梁间,助使缢,待其气绝解缳,一一舁置榻中,然后就兄缳以死。婢年二十三,名隆儿。夜,大雨达旦,枕上闻之,顿觉心清耳爽,悠然入梦。
初十日阴,酷暑顿解。辰刻诣讲习馆,午餐后归。未刻至铁路公司,见张仲卿太史,查核北段账目第一次报告书。此路失权浪费,其败坏竟无可收拾。李道德顺之罪擢发难数,即加褫革,不足蔽其辜也。看《梁纪•武帝》二。魏甄琛请罢盐池之禁,彭城王勰以为琛之所陈,坐谈则理高,行之则事阙。古之善治民者,必汙隆随时,丰俭称事,役养消息以成其性命,若任其自生,随其饮啄,乃是刍狗万物,何以君为?又谓自禁盐以来,有司多慢,出纳之间,或不如法,是使细民嗟怨,负贩轻议,此乃用之者无方,非作之者有失也。真洞达治理之言。新进少年,逞其浅见,掠取浮光,动辄议更旧制。一行一改,国家所损实多。
十一日黎明复雨,枕簟生凉,酣眠至巳正始醒。联华堂(荣)介萧筱渔来谒,忠贞公(立山)之子也。现官奉宸苑员外郎。因庚子五忠徐忠愍、许文肃、袁忠节已由浙江绅士公呈浙抚奏允自行捐建专祠,华堂亦思仿行,以余为顺直绅士,特来商办。余谓宜合联文直公同请由八旗奉直绅商具呈京兆请旨,当可邀允也。饭后拟乘凉拜客,适景之甥自津来久谈,不果出。寄大同及济南五弟信。
十二日晴,甚凉爽。半日会客。饭后看《梁纪•武帝》三。写手卷册扇数事。复丁衡甫同年书,又复适庞氏妹书。薄暮偕子侄散步太平湖侧,背城面水,古木参天,俨然乡居景象。此余卜居城西隅最胜境也。梅叟来夜谈。冯润田来商立尚书建祠事,因述庚子七月西市情形甚悉。尚书既受刑,眷属避祸,不敢出,润田出巨金缝头、市棺、殡殓。又戊戌八月参
预新政四章京伏法,亦润田出而殓之。其仗义疏财,不负死友,有足敬者。尚书平日眷一路姓伶人。其死也,路伶痛哭拜奠,助润田举殡,在若辈尤不可多得。
十三日晴。巳刻诣史馆,看《梁纪•武帝》四。西初一刻往良氏愚园赴世界教育会,各国学界有名者皆充会员,中国唯余及江伉甫二人。是日,英、德、美、奥、日本共到八人(英之丁嘉立,美之李佳白,皆久在中国,著述甚富)。相约咸操华语。今为第二次开会,议决开会条目,每月一会。
十四日晴。仲谨侄自江右来。为梅叟写长卷。
十五日黎明闻雨声甚骤,不能诣史馆矣,遂复酣眠,至巳正始觉。雨势犹不减,就近诣讲习馆,学员到者九人。午餐归寓。答写王荩宣、季文五太叔祖二书。因天气凉适,傍晚与袁、吴二师、子侄辈醵资买酒肴畅饮。看《梁纪•武帝》五。或问贾思伯曰,公何以能不骄?思伯曰:“衰至便骄,何常之有!”当时以为雅谈。细读《汉书•霍光传》,六千五百馀言,三日始竟,叙次详略隐显激射之妙,领悟无数。文法当取此传及苏武、张禹二传,详加评点,批郤导窾,以授宝铭。陶斋来谈。
以上失记。
七月十七日晴。连日养病,看书甚多。三日看《通鉴•梁纪•武帝》一至十一。又修改《云南地理志》曲靖府,每日改三四州县,以左图右书钩稽过苦,目为之眵,不能多及也。
衡叔侄自南来,恭问次远大伯起居。金溎生适转(武祥),寄余新著数种(前后已十馀种,统名《粟香室随笔》),内有《赤溪杂志》二卷,乃其摄厅事时所著,以代厅志者,灯下浏览一通。赤溪为同治末年设治,地僻民陋,殊鲜文献。此志搜讨纪录,居然翔雅。虽未成志,胜于他处小邑之志多矣(余曾见顺属诸邑志,荒陋多可笑者)。而其据正史、杂史及王逢《梧溪集》,补宋刘师勇传,尤有功。刘公宋末守常州,后从二帝海上,卒葬鼓山。今赤溪厅有祠祀之。论厓山忠节者,唯知陆、张诸公,罕及刘公者。观溎生所辑传,足补《宋史》之遗,余故详纪之。
十八日阴。黎明作书,命李升入内,交军机易、刘二领班,为仲谨侄代备知府谢恩折牌、履历。午后杨苏拉来送阅所备各件,因柬告仲谨晨入内。九点钟诣讲习馆,犹觉畏风。
归寓作一折二片,大致脱稿。又修改滇志。灯下看《朱子语类四纂》(安溪李文贞所纂)数叶以养神。朱子《文集》、《语类》几二百卷,学者苦其繁重,多喜看节本。余甚不谓然。朱子学问渊博,议论通达,迥非诸儒所能及。必须尽看全书,乃能得其真面目,窥其真本领。
若诸家所辑,多偏向一边,如姚江辑《晚年定论》,第摘其超悟语,便援朱子入姚江一派。
安溪辑《朱子大全》,尽删超悟之语(如己丑已发未发之悟,乃朱子论学大转关,其论说及与南轩、湖南诸公书,反复阐明其旨。《大全》乃悉删去,不留一字),便援朱子入安溪一派。
仪封张清恪所辑,虽极乎正纯实,然全不见朱子神明。至于朱子沦天地、气化、物理,古今治术、人物,自汉至明,无第二人能如此说。而辑本皆在所略。不看全书,岂能知之?故余以为欲为朱子之学者,只有破除两年功夫,取《文集》、《语类》逐篇逐段而尽读之,方为不负耳。倘惮其多而不肯读,即此畏难苟简之心,虽看节本,亦使其断无领会处。复骏侄信。
余今日在馆与诸君论近来读书记性之劣,诸君皆同此病。盖人自中年以后,一则脑力不足,一则人事太杂也。余谓脑力已损,无望再足,唯有救得一半之法,欲看书时先将心地打叠空荡荡地,然后凝神定气,逐字细看,勿贪多,勿欲速,勿夹杂,勿凌踏,稍倦则止,过后细思,如此看法,毕竟有个效验。
十九日晴。巳刻诣史馆,归寓草疏讫(正折“广储仓谷以备凶荒”。一片为松江荡地事。一片弹章也)。正折后半篇五易稿而后成。甚矣,奏议之功未易言也。李滋园大令自山左来,谈及官场请谒苞苴,大廷昌言而不讳。其回京也,大吏导之使来,谓若能觅得当道八行,则差缺町望。噫!此何说耶?今日贫弱尚不足患,唯士大夫无气骨,无廉耻,真呵患耳!
疏草脱稿后,用心太苦,体气不宁,因静卧。检读《明史•杨嗣昌传》。崇祯未造增兵加饷
大局尽于此篇,真能得史体矣,而逐节钩勒罪状,刻画心事,三百年后犹如见之。看《通鉴•梁纪•武帝》十二。
二十日晴。请袁先生缮折片,令宝惠缮弹章,嘱起居注备印片恭递。巳刻诣讲习馆,未刻至江苏馆,赴吴经才汤饼筵。读《明史•刘宗周传》,忠介前后诸疏,皆关治乱安危之本。南都两奏,衡量大势,洞中时弊,迥非迂阔之谈。使宏光能用忠介为首辅,以姜、高、吴、张诸公佐之,任史阁部以督师,左宁南以专阃,南都未始不可为。乃朝局与此正相反,固是大清启运,亦不得谓非人事之咎也。记得有书说,宏光是假冒,并非真福王子。余亦疑之。观其置父仇国耻于不顾,全无心肝。童妃南来,举朝皆以为是,认之有何妨碍?人虽昏愦,岂能全无夫妇之情(《南略》亦以此为疑),忍心将其刑毙。直是恐其入宫,看出假冒马肚脚耳。
二十一日晴。卯刻诣史馆,恭候事下,巳初归寓。正折奉上谕一道,所请悉见施行。
一片民佃荡地九千馀亩,缴价升科完粮无缺,为劣董土豪朋谋攘夺,廷寄江督审讯。一片劾河南巡抚吴重憙尸居馀气,昏愦糊涂,请立予罢斥,留中(均详录奏稿中)。午后出城为三兄诊疾。门人王维琛来夜谈,余考究黑龙江垦荒事宜,所答甚有条理,利弊分明。看《朱子语类四纂•治道类》,朱子实有经世才,通权达变,均可施诸实用。大儒最有用者,宋唯明道、紫阳,明唯姚江。
二十二日晨雨。未刻至崇文门外冯润田处诊疾。看《通鉴•梁纪•武帝》十三。宇文太祖经国之才,为南北朝第一人。隋唐法制多启于此。朱子极重苏绰,赞为一代奇才。魏收身仕高齐,孝武西迁后事,《魏书》一概略之。后来令狐德棻不得已,皆收入《周书》,究失限断。国朝南康谢蕴山中丞(启昆)作《西魏书》,补完永熙以后北周以前二十五年之事,以结魏而开周,大有道理。如能附入正史,列《魏书》之次,则魏事全矣。又看《语类•治道》毕。灯下作公请为立忠贞联文直捐建专祠呈。
二十三日晴。北风,大凉。巳初诣讲习馆,未着棉衣,遂为薄寒所袭,匆匆而归,蒙被取汗。申刻至东城为适于氏表妹诊疾。梅叟相候,偕至斌升楼晚餐毕,赴东长安门外看英国马戏。最可观者,先设一轨道,架高二丈馀,一人乘自行车,自甲线疾驰下,从乙线逆行而上,历丙线,足在上,头向下,冲至丁线而止,计逆行一圈,固由迅势相激(如碗中盛水,以绳络之,人用力疾转,水向下而不漏),然能逆超二丈馀,头足倒置而不坠,真神技矣。
一人在奔马上坐立跪卧,作诸般解数,忽侧忽转忽逆忽顺,其升如翔,其落如陨,倏离背而翻空,乃翘足而立定,马绝尘而狂驰,人按节而相应,人与马若胶附,曾不爽乎尺寸。其馀伎艺尚多,一言以蔽之,曰熟能生巧。在广场遇朗轩、珩甫。夜深尤凉,余乃先归。
二十四日晴。白露节。体倦甚,不出门,不会客。看《梁纪•武帝》十四;删改《云南志》普洱一府。余医学甚浅而谬负盛名,思之汗流浃背。嗣后拟于灯下专心看医书,以求精进。神思稍倦,则随意读诗古文以畅之。梅叟来夜谈,出示山东耿君(士炜)五律四首,甚有格。
二十五日晴。起甚晏,到讲习馆已将午餐矣。午后为三兄诊疾,访绶金,辞广和夜局。
又至铁路公司。归寓删改滇志一卷讫。赖焕文编修(际熙)赠余《湛甘泉全书》(太史增城人,与甘泉先生同里),计《文集》、《杂著》一函,《春秋正传》一函,《格物通》一百卷二函,广东刻本,外间殊不多见,得之可喜。余因与焕文论甘泉学说,并及《钤山堂序文》,论者以此为甘泉之玷,然其中不无可疑。甘泉于分宜为翰林前辈,生平唯官南京,未与分宜相接,其于尚书致仕时,分宜尚未当权,文中有“爱知最深”一语,殊不合。甘泉作序时,年已八十馀,久无出山之志,何望于分宜而谀辞以佞之?且文中谀分宜以天以圣,甘泉儒者,断不出此!《甘泉文集》笔墨皆简质,而序文则纵横恣肆,亦与其平日不类。甘泉晚年讲学负盛名,恐是朝士为之,托其姓名以取重。亦如吴康斋作石亨家谱序,自署门下士,前人皆指为假托也。此事关系甘泉名节甚大,不可不辨(《文集》中无此篇)。此次陈黄门疏请以甘
泉从祀庙庭,而钤山一序,反因此发见于世(《钤山堂集》,世恶其人,传本极少,故此序素无知者),将欲成之而转败之,亦黄门所不料也。
二十六日晴。巳刻诣史馆,散后访朱旭辰,交去翁府年庚允帖,又至于处诊疾归寓,适吕椒生表舅自保安州来,不见已十年,须鬓苍斑,俨然一叟矣,久谈始去。朗轩来作半夕谈。写应酬各件。看《通鉴•梁纪•武帝》十五。门人赵颂眉(之基)自汴来。
二十七日晴。先世母忌日拜供。饭后至于处诊疾,因偕梅叟出城,至大德通遇朗轩,流连至夜而归。微雨。
二十八日阴。一日未出门。看《梁纪•武帝》十六。嗣香前辈约燕春园,未往。以银元一圆,买《湘绮楼文集》共八卷,湘潭王壬秋孝廉(闿运)著。壬老早年入肃顺相幕,遍交中兴将相,论咸、同间朝局、兵事颇与官书不同。所著《湘军志》,深见当时用兵本末,史笔欲摩龙门之垒,所为诗亦足备诗史,集中文大抵规模六朝而泽以东汉,间为钩章棘句以趋古,传诸功臣,往往词藻夺其事实,殊不类《湘军志》之文。
二十九日晴。巳刻诣讲习馆。新会张憩伯同年(荫棠)出使美国,持所撰《使藏纪事》稿本六巨册索序于余。憩伯曾充驻藏大臣,正值英师入藏之际,折冲樽俎,卒退英兵。书中详录一时公牍,英谋之狡,藏番之愚,情事了如指掌,筹藏最要之编也。饭后谒荣相久谈。
又答拜何子霄观察(承焘)。
八月初一日晴。先大母生辰拜供,未赴史馆。看《梁纪•武帝》十七。饭后至三圣庵行吊。入东城至于处复诊,上灯始归。甫下车,得钱新甫同年柬,以其族弟旅居病危,延余往诊,情词恳切。略进晚餐,复出门,至兵部洼中街诊之,疾已不可为,姑开一方而行。
初二日晴。亡弟叔坤生辰拜供。看《梁纪•武帝》十八。颠倒悖谬,乱臣逆子聚于一时,阅之愤懑。萧绎坐视其亲危亡以为利,居心如此,安得延祚完躯!饭后至吴雅初妹婿处,祝其太翁寿,略坐。至万福居,赴萧翰臣之约。以银二钱买《孟子杂记》四卷,明隆庆中应城陈士元著,凡分二十三类,考人物,核同异,搜佚文,自是专家之学。
初三日阴。巳刻诣史馆,归寓微雨。看《梁纪•简文帝》上。拟起居注补修汜注请款折。灯下检《卫藏通志》(袁忠节公纂辑),浏览大略,一为憩伯作序之用;一为史馆《西藏地志》尚无稿本,余将任其事也。子夜梦侍先后、先帝于仪鸾殿,天颜惨淡不怡,臣痛陈朝政日紊,内讧外忧,祸在眉睫,不禁放声大哭,董夫人力撼呼之始觉,泪珠尚纵横满面也。
初四日晴。讲习馆诸君所交日记,寿州师命余代阅,兼为点定。午饭后郑叔进同年折简约叙。相距不过百步,姜颖生、袁珏生在座。晚饭后归。
初五日阴。巳刻出城,谒寿州师,以折稿呈阅,兼商点补主事缺,师病头眩,不能出见,往来传命而已。午后入西长安门,步行诣起居注,点定笔帖式,广裔拟正,穆都哩拟陪。
归途复诣讲习馆少坐。汪子衡来夜谈。看《梁纪•简文帝》下。
初六日阴。评阅日记一册。饭后诣史馆,命供事将《儒林李善兰列传》录副,交杨范夫学部(模)。锡人拟以华若汀(蘅芳)事实呈请宣付史传,求观李传为式。若汀精畴人之学,著书甚多,可步武李壬叔。
久病目疾,失记十馀日。
十九日阴,颇热。午刻诣史馆,携回《毛鸿宾列传》。寄云先生任粤督,以湘事牵连,罢官归(与先高叔祖次山中丞同罢。其时御史贾铎疏劾,副宪胡家玉复查,闻皆挟有私怨也)。
今年七月湘抚岑春蓂据绅士呈,奏请开复原官事实,宣付史馆,而寄云先生之子(承霖)来京,介王爵生同年以事实来质正,可资参校也。谒那相未晤。出城答拜毛君。梅叟来夜谈,出示所撰侯氏墓志铭,余为点定数十字。王西槐以所藏孙退谷手书鸿胪寺厅壁记索跋,记为吾邑唐益功司寇所撰(司寇名执玉,武进人),时官正卿,因检《耆献类征•卿贰类》司寇传志观之。书之不可不多蓄,如此虽不能尽读,而检查之益为多。
花农前辈以新刻《徐氏一家词》及《花砖日影集》见赠,赋诗奉谢(补中秋日诗)
一家兰玉擅词名,雕刻精工抵汴京。我欲凌风吹铁笛,大千银海散秋声。
诗家掌故梧溪注(王逢《梧溪集》自注,多载宋元人物事迹。花农前辈诗中小注最详,皆关掌故),老辈风流宣武坊。便仿诚斋分十集,中朝文献赖平章。
二十日晴。西风落叶,终夜有声,依枕不眠,百感交集。晨起天顿凉。代寿州师看馆员日记,并加批点。禹九弟来谈。戌刻至六国饭店,赴荫北昆仲之约,肴馔精洁,为京师西菜馆之冠。花农前辈以相国文穆公所藏雄精寿星像见赠,并附和韵诗四首。笏斋寄余旧拓《拟山园帖》十册。孟津相国人品不足言,书法则为国初一大家,因作《拟山园帖歌》,灯下脱稿(拟山园在孟津县,今尚存。其中山石最佳,乃北宋艮岳物也)。
二十一日晴。午初刻赴朱小汀左丞醉琼林之约,至辅仁改良私塾开学。余以利仁养济院赢馀息金兴办也。学生额二十名,延白叔明茂才为塾师。余衣冠率诸生向先师前行礼,勉励学生数语而散。至观音院行吊。酉刻赴六国饭店公宴法兰西人伯希和(字履中)。甘肃安西州敦煌县东南三十里,三危山下有寺,寺有石室数百,唐人谓之莫高窟,俗名干佛洞,洞壁满绘佛像及造像人画像,年代相沿久矣。光绪庚子,寺僧因壁敝欲修之,凿壁而室见,藏书满中,僧不知其可贵也,稍稍流落人间。丁未冬,伯希和游历迪化府,谒将军长庚,将军示以石室书一卷,且语其事。迨过安西,州牧复赠以一卷。伯希和充东方学会长,素留意中国古学,颇悉其源流,审视所赠书,乃唐人写本也。亟诣其处,以银圆数百元购得十馀箱,仅居石室中全书三分之一,然所有四部各书及经卷之精好者,则均囊括而去矣。尚馀残书数束,携以来京。王书衡、董授经侦知之,乃介一美利坚人以见伯希和,因得假观,并用摄影法付印。纸墨款式,定为唐迹,了无疑义。中多人间未见久佚之书。即有见者,亦较今本多异文,且完足。藏碑有石晋开运、宋太平兴国年号,疑是宋初人避西夏兵乱,凿壁以藏其书,且彩饰画像于壁,以掩其迹耳。书衡、授经大集知名嗜古之士二十馀人,宴伯希和以志奇遇,余亦与焉。伯习华语,专治中国古学。席间纵论板本,辨析真赝,即在吾辈犹推博洽,况欧族耶?独是此书自宋至今千馀年,风雨兵火所未毁,道俗樵苏所未伤,山灵护存,幸而发见。
地方官吏绅衿,曾无一人过问,乃举而付诸法兰西人之手,重洋万里,辇归巴黎,岂非至可恨可伤之事!吾华尚为有人乎?安西牧俗吏不足责,身为学使之陈苏生,所司何事?岂竟不一闻问耶?可耻甚矣!酉刻南皮张相甍,赠太保,谥文襄。
二十二日晴。孝钦显皇后十满月祭。巳刻诣皇极殿行礼。归寓,毛稚云世丈(承霖)
过访,寄云先生幼子也(寄云先生与先大父道光戊戌会榜同年)。出示疏稿、行状、碑志数种,久谈而去。汀州陈盦太守(昌年)持翁亲家寅丞函为介来见,其尊人汝霖年伯(澜)与先世父乙卯同年。饭后祝黄敏仲生曰。在文友堂书店买《诗韵》一部。昔之书生占毕,人置一编者,今乃为罕见之本,书坊所存皆旧刻也。足以觇世风矣。黎露苑招夜饮,余惮绕城,辞之。
二十三日晴。杜门却扫半日,修改《云南地志》永昌府一卷。饭后诣讲习馆。致安徽沈子培丈书,附寄石室书目记事八纸。
二十四日晴。一日写信,手腕几脱,拟访授经闲谈遣闷不遇,乃电招珩甫作半夕淡。
戴少怀尚书入政府,粤东人所未有也。
二十五日晴。午刻赴润田嵩阳别业之约,其客何秋辇、吴竹楼、何颂圻也。为颂圻诊脉开方。席散又赴梅叟云山别墅之约。庭中海棠盛放。花老柳根忽绽灵芝,一根三秀,金光灿然,皆异事也(菌之盘即附着干上,此则别出一根,粗逾大指)。归寓写致陶斋书。石室唐迹,陶斋借影《沙州志》一种,余与授经欲以此间所影八种易之。夜梦考试出榜,宝铭考
四等。其最优、优、中三等皆有奖励,四等则否。余大怒,呼铭至榻前训饬之,谓吾家子弟从无考四等者,汝平时不肯用功,学业无成,吾死何面目以见汝父乎?不禁失声大痛,采涧夫人呼之始觉。呜呼!吾期望侄辈之心殆碎矣,乃至形于梦寐若此!
二十六日晴。寒露节。午刻诣史馆,复至北城祝董希文叔岳生日,少坐即归。看《通鉴•梁纪•元帝》下。临睡忽觉寒噤,喉遂大痛,半夜弥剧。评点馆员日记一册。
二十七日晴。同乡公祭张文襄,喉痛未平,不能往。禹九弟邀饭,亦辞之。至圣先师生辰,率儿辈行礼。授经、新吾先后来谈。看《通鉴•梁纪•敬帝》。发次寅信。吴小宛(昌龄)赠余《劳氏碎金》一册。劳氏权,字顨甫。弟格,字季言。仁和人,皆精于校雠之学。
所藏书多手钞者。此其遗墨,小宛所辑也。
二十八日晴。喉痛稍减。午后诣讲习馆。三兄过谈。余于节前以六十金得石溪山水巨幅,乃沈仲复中丞鲽砚庐物,苍浑雄厚,石溪得意之笔。与三兄叹赏不已。看《陈纪•武帝》。
齐文宣酗狂,无人君之度,然其时政事修明,民无困苦,百寮守法,国能自立。盖君德之昏,自是一家之事,与民族无与也。较之苛征暴敛,残民以逞者,固胜一筹。
二十九日晴。评点馆记一册,加签颇多。校《元朝名臣事略》一卷,以旧抄元本校改。
武英殿聚珍本脱误不可胜计。余所藏抄本,名《国朝名臣事略》,凡抬写处皆提行,当是从元人本传录也。喉痛犹不减,以醋调吴茱萸末敷两足心,以引热下行。
三十日晴。喉齿肿痛顿平,足知疾为浮热,倘以苦寒之药治之,必增剧矣。何颂圻来谈,服余方大有功。午后诣讲习馆。看《陈纪•武帝》毕。胡注北齐郑颐私诱王昕使言而陷之云,邦无道危行言孙,圣人包周身之防也如此。又注高德政谮杜弼云,德政谗杜弼,而不知杨愔之忌己;杜弼恃旧,而不疑德政之谗己。昏昏于利欲之场,只思害人,而不知其身之受害者多矣。语皆深切可味。宝惠以国丧宿卫劳绩,蒙陆军部堂官奏奖四品衔,奉旨依议,钦此。叨忝过甚,殊滋悚惕。起谢恩折稿,请袁老夫子缮写。此案因护卫梓宫而得奖,折中如龙光温纶等字俱不宜用,以其太吉祥也。因谕宝惠凡作文皆宜切题。折有“卫禁廷,何忍遽言劳绩”二语。
九月初一日晴。巳刻诣内阁会议,升祔大礼画奏稿。到史馆午餐。复诣起居注,阅各司员译缮稿本。出城在大德通与朗轩畅谈。申刻赴瑞生祥毛穉云丈之约,同座张振卿、吕镜宇、柯凤孙年丈、曹竹铭前辈、王爵生同年,皆东人也。戌刻归寓,疲矣。看《通鉴•陈纪•文帝》上。
初二日晴。仲山来久谈。未刻约王丙青会于刘性庵寓,共筹刘次方师解组还乡旅行费,吾三人各任百金。又发公电致松江守戚升槐同年(扬),嘱其厚赆。在恒裕及清秘阁略坐而归。校《名臣事略》一传。发常州电,命隽侄来京,考贵冑法政学堂。
初三日晴。递折谢恩。辰初在史馆暂憩,候事下而归。午后诣讲习馆。看《通鉴•陈纪•文帝》下。唐代法制,受于隋,实本于周。周自太祖辅政,一意复古,四十馀年,典章法度,粲乎可观。北齐选举、田赋、法律诸政,皆有创垂久远之规,异乎十六国之攘夺战争,草草以立朝廷者。唐修《隋书》,特详《五代志》,史官具有卓识。齐武成虽昏暴,然敕仕门子弟讲习法令,故齐人多晓法。革厮役为县令之弊,择贵游子弟为之,以重其选,士人始为县令,民获休息,皆善政也。
初四日阴雨竟日。叔、季两弟忌日。午前冒雨诣恭王府,吊滢贝勒之丧(今王本生父)。
又诣张文襄宅公祭兼知宾,挽联甚多,唯潮州曾刚甫参议(习经)挽诗四章特佳,风格极近后山。午餐后归。戌刻偕禹九弟饭于六国饭店。看《通鉴•陈纪•宣帝》上之上温公虽以陈纪年,而陈事寥寥。若除去齐周之事,不过二卷,足以尽一代矣。齐事最多。夜,复雨。
初五日阴。至北城祝袁珏生太翁幼安亲家生日,午面归。未刻在寓设席请客(沈砚贻姻丈、毛穉云世丈、何颂圻、任振采、陈彝盦为正客,朱艾卿、吴絅斋、陆季良作陪。朱桂老未到)。席散,艾、絅二君索观所藏坡公墨迹及宋、元拓本,叹赏不置(小字《金刚经》、
《和陶二十首》,皆宋拓;《归去来辞》乃元拓)。灯下看《通鉴•陈纪•宣帝》上之下。
初六日阴。翰林院引见满讲官、满主事,毓鼎帮同荣中堂带领。七点钟入内,在乾清门内南书房暂憩。七钟二刻恭诣养心殿,先在殿中所设御座前跪安,起,序立于监国座侧,呈递绿头签讫,两排退出,在史馆画公事二件,兼进晨餐。归途泥潦纵横,骡车较胜于马车。
到家稍息,评阅馆员日记一册。余连次所下评议,闻诸君尚不以为非。看《通鉴•陈纪•宣帝》中之上。使齐之任城(浩)、河间(孝珩〔琬〕)二王得立,则齐必不亡;使周武舍其子而立弟齐王(宪),则文轨大同,不在隋而在周矣。天运、人事俱有之。
初七日晴。午前为次方师事,访王次篯殿撰不晤。饭后出城问吴雅初病。访惺庵,交去寄次师百金。又至医学堂访刘龙伯议堂事。看《通鉴•陈纪•宣帝》中之下。周主从容问译曰(郑译):“我脚杖痕,谁所为也?”对曰:“事由乌丸轨(胡注:王轨,盖赐姓乌丸氏)。”
宇文孝伯因言轨捋须事(胡注:孝伯何为出此言也,欲自求免死邪?然终于不免也)。按:胡氏分句误也。当以“事由乌丸轨、宇文孝伯”为句。因言者,译因言之也。下文它日帝托以齐王宪事让孝伯,赐死于家。盖宣帝既杀王轨,复托词齐王一案杀孝伯,以泄从前受武帝杖之忿。胡氏因误读而疑孝伯亦谗轨,冤哉!又突厥佗钵可汗,周人与之和亲,岁给缯絮锦彩,齐人亦畏其为寇,争厚赂之。佗钵益骄,谓其下曰:“但使我在南两儿常孝,何忧于贫!”
胡注:“在南两儿”,谓尔伏、步离二人所部分西北,皆南近中国(佗钵以兄子摄图为尔伏可汗,弟之子为步离可汗)。按:“在南两儿”,指周、齐二主,佗钵喜得其赂,戏以孝子拟之耳。观“何忧于贫”句可见。此其所以为“益骄”也。若如胡注,毫无语妙矣(此事在前卷,余所引正文及注皆有删节)。周武英哲,遗泽在人。天元嗣位,骄诞淫暴,任情妄为。曾不数年,上下暌离,莫有固志。杨氏乘之,反其所为,收拾人心,遂迁龟鼎。人第见杨氏得国之易,不知根苗已伏于宣帝在位时矣。
初八日晴。午后诣讲习馆。又至畿辅水利局与同乡议治鲇鱼沟水患。北运河受潮白、温榆两河及诸小河东流下游淤塞,遂从鲇鱼沟夺溜而出,北合港沟河,河身不能容,漫溢四出,淹没数十里(鲇鱼沟属宝坻)。北运下游旧河,已成淤淀,今年潮白河又决于吕遂镇(属通州,近燕郊),更在上游,若不开浚尾闾,近畿水害无已时也。王口口、徐季龙、荣锦堂相继来夜谈。看《通鉴•陈纪•帝》下之上。
初九日晴。内阁部院各堂官公折会奏升祔大礼,本朱子之议,兄弟异昭穆,安奉德宗神位于西穆,位列文宗显皇帝之次,与穆宗毅皇帝东西相向,诏从之。臣毓鼎恭递膳牌。午刻至大观楼,与赵子登、任觐枫食西餐。散后至新建劝工所一游(今日开市)。子登约为其友申穉甫诊疾。步行偕往。病为风热之轻者,有一医投以生大黄八钱,豆根一两,药已煎成,余急令覆之院中。又至大德通存起居注公款三千两。
初十日晴。评阅日记一册。午后诣讲习馆,出城在恒裕坐淡。毛稚云丈来辞行,托其携致次寅书件并酉儿定亲首饰。得东抚孙慕韩复书,摘录示次寅。看《通鉴•陈纪•宣帝》下之下、《长城公》上。隋文帝开国规模,迥与齐周不同,骎骎有统一之势矣。同馆某君日记,论北齐革厮役为县令事,谓厮役虽革,然不选用廉明之士,而仍以贵游子弟为之,吏治安有起色!其立论较余前说又进一层,深可佩服。
十一日晴。禹九借精舍请客,午集申散。出城至豫章学堂教育会学堂,在八角琉璃井,同治初年,外大父蒋子良给谏公寓焉,先君子赘于外家,生不孝于此,距今四十七年,街道皆非旧形矣。看《通鉴•陈纪•长城公》下。隋文帝下诏伐陈,分道出师,与苻秦之伐晋无异,而一成一败,盖晋无失德,上下同心,秦则世祖亲行,关中根本又未安定,与隋陈情势适相反耳。复次寅书。
十二日竟日阴雨。龚景张同年来谈,因皖省所得选举权为皖抚剥夺,欲控诸大理也。
晚饭后冒雨访刘仲鲁大理,见其子驹贤自华盛顿所寄家书并学堂功课分数,进学勇猛可喜,余之门人也。看《通鉴•隋纪•文帝》上之上。
十三日阴雨,微有雪意,颇寒。隽侄自常州来京考贵冑法政学堂。己亥见此子,今正十年,已长大成人,而七弟墓木拱矣,不禁痛哭。前室管夫人生辰拜供。饭后诣史馆,出城答拜毛稚云送行,因赴朗轩之约。发盛杏荪丈、陆申甫同年二书,均唁其西河之痛也。看《通鉴•隋纪•文帝》上之下。苏威请置乡正,治民间辞讼。李德林以为本废乡官判事,为其里闾亲识判断不平,今令乡正专治五百家,恐为害更甚。帝不听。未几,虞庆则等奉使吴东还,皆奏称,乡正专理辞讼,党与爱憎,公行货贿,不便于民。上令废之。德林曰:“兹事臣本以为不可。然置来始尔,复即停废,政令不一,朝成暮毁,深非帝王设法之义。”德林两说,皆今日之殷鉴。
十四日阴。评阅日记一册。晚,七点钟至德国使馆,赴汉文副使郝爱礼君(译音)之约,陪者为华尔君。日本伊藤博文公爵于十三日午前九点在哈尔滨火车站为朝鲜人洋枪所毙。
朝鲜同党凡五六人,皆就获。日本灭朝鲜,以伊藤为统监,其宗国之覆,伊藤实为之,朝人恨之次骨。此五六人者,拼死以报国仇,义士也。伊藤此行,实欲赴北京清理我国财政,中途而殒,有天意焉。
十五日晴。弟妇许恭人忌日拜供。午刻诣史馆,又诣起居注督催功课,归时不早,不克再到讲习馆矣。看《隋纪•文帝》上之下一卷毕。万宝常闻新乐而知天下将乱,国祚不长。
声音之道与政通,理数不爽。咸丰朝京师士夫皆喜昆腔,其音和雅雍容,故有中兴承乎之象。
近十年前乃变而嗜秦音,哀厉繁激,纯乎杀伐之声,有以知其非雅音矣。灯下随意看《耆献类征》宛平相国王文靖一卷。余尝请益于吾友顾亚蘧太史,亚蘧劝余专力本朝掌故之学,云:经学繁难,非中年以后所宜。公精熟《通鉴》,即史学之最有用者。若考沿革,订异同,则劳多而益少。诗文词章之学,只可陶情应世之求,不必更作传世之想。唯为昭代掌故学,博而多趣,实而切用,衍中朝文献之传,学莫大于是矣。余深服其言,唯余意尚欲兼治《戴记》,取钦定《礼记汇纂》而研习之。盖今日欧风浸盛,礼教衰微,不揣孱弱,颇思以守先待后自任耳。亚蘧又劝余作笔记,记三十年来朝野所见闻,补宫书之不逮。亦余平日之志也。
十六日晴。晨起谒振贝子,不遇。饭后偕袁先生至土地庙斜街玉丰花厂买菊,选细种五十盆,价钱四两五钱。又至敬节会一行。看《隋纪•文帝》中。叙太子勇见废始末几及五千言,历历如绘,问答各语宛然当时口气。喜而再三诵之。绶金借得南昌彭文勤公钞校《庆湖遗老集》,乃从天一阁所藏休宁汪氏古香斋本传录者。绶金以余曾两次校所藏钞本畀余三校,见之大乐,即日校勘一卷。为学之乐如是如是。又送来明经厂本《历代名臣奏议》半叶,十二行,行二十六字,纸板皆精,凡十九函,索价二百金。
十七日晴。再诣庆邸。饭后校《庆湖遗老集》一卷,补正讹夺极多。文中子弟子贾琼问息谤,曰:无辩;问止怨,曰:不争。可为要言不烦。
十八日晴,甚暖。饭后诣讲习馆。出城至医学堂。又至恒裕。偕润田赴大观楼晚餐。
看《隋纪•文帝》下。灯下校《庆湖遗老集》。北齐兰陵王长恭,为宗室名将。乐府有《兰陵王破阵曲》,即长恭凯歌也。《北史》、《齐书》、《通鉴》,均以长恭为王名,今见《庆湖集》兰陵王碑诗注语云:碑载王名肃,字长恭。足以补史之阙。作大兄书。
宝骏侄到京十七矣。余尚是己亥见之)
昔日孩童今长成,依稀予季旧形声。忽垂十七年前泪,席帽秋风入帝京(亡弟癸巳秋来应京兆试,年二十二,初见之顷,俨然今日神情也)。
十九日晴。午后诣史馆,车覆于西城根,幸无伤损,遂就近访景佩珂学士,面商翰林院改官制事。灯下校《庆湖集》一卷。管夫人忌日拜供。
二十日阴,微雨。政伯前辈、介臣同年过寓赏菊,因留午饭。饭后访禹弟,偕至琉璃
厂一游。在丰泰合拍一照,在有正书局买摄影本虞永兴《汝南公主墓志》草稿墨迹,乃长白景朴孙藏本。细玩笔法,乃知鲁公所自出,《座位》一帖纯用此志法也。毕氏经训觉有刻本,相传最精,余未之见,唯见戏鸿堂本,则神模胥失矣。看《隋纪•炀帝》上之上。《隋书》词藻之妙,不减孟坚,观于《通鉴》所录可见。
二十一日晴。一夜大风,落叶满庭,天气骤冷。约沈爱苍(新放黔藩)、延子澄、徐花农、姚石泉、谢鲁卿、顾渔溪、杨朗轩、杨荫北诸君赏菊,梅叟有弟之丧,未到。流连至暮始散。评阅日记一册。
二十二日晴。孝钦显皇后十一满月祭,辰正二刻皇极殿几筵前行礼(本传巳刻)。巳正,鹿中堂诣翰林院上任。散后访朗轩略谈。主人未出时,余据书案就笔墨临坡书半纸。傍晚,访沈雨人,未值。看《隋纪•炀帝》上之下。鸿胪寺,胡注:“胪音闾。”今人皆读卢音,若读作鸿胪(闾),反滋笑柄矣。又校《庆湖集》十叶。
二十三日晴。午后鲁卿来,偕谒荣相,酌办史馆事。内阁清查大库,得殿板书籍甚多,且有宋元本及钞本,不知何时所藏,或云前明即有之,自来谈掌故者皆不知也。其中关于史馆之书不下十馀种,因请荣相谕内阁移庋馆中。看《隋纪•炀帝》中。
二十四日晴。午初刻陆凤石协揆到翰林院上任。散后至六国饭店赴程伯葭约。出城在恒裕易衣冠往长椿寺行吊(梅叟堂弟开吊),复折而东,在大德通易便衣与朗轩久淡。申刻同赴顾渔溪前辈天福堂之约。车中看《隋纪•炀帝》下。
二十五日晴。孝钦显皇后几筵前祖奠,巳初一刻恭诣皇极殿行礼,巳正归。途诣翰林院,为新授职编修李榘江、孔殷宣旨。未刻在精舍请德使署书记员华根纳英、医官韩济京,季龙、觐枫作陪,畅叙而散。看《隋纪•恭帝》。大业十三、十四年,炀帝尚在江都,《通鉴》遽夺之,而以恭帝义宁纪年。当日时势固如此,究有不妥处,此唯有夹注纪年一法,而《通鉴》又无其例。世皆议唐高祖舍汤武而不为,无端奉一代王,以内同于莽丕,为不可解。不知自汉高征诛之后,由曹魏历晋、宋、齐、梁、陈、齐、周、隋,三百馀年,竟成一禅让之局。朝野习惯,视为固然,若骤行征诛,反启天下人疑骇。唐祖之为此,盖亦迫于时局耳。
布衣天子之局,直至明祖始再见。注引《隋书》,骨仪(长安留守)性刚鲠,有不可夺之志。
于时朝政浸乱,浊货公行,天下士大夫莫不变节,仪独厉志守常。介然独立。
二十六日晴。立冬。午后诣史馆,发官电致黔抚索新修《贵州通志》。散已傍晚。因赴怡园效述堂之约,半席先归。看《通鉴•唐纪•高祖》上之上。又思禅让之局(侯景明是乱贼,亦必依样行之),唐以后梁、周、宋、南唐又四见。直到末后诸儒之说大明,名分懍然不可犯,化此局者垂九百年,则宋儒之为功大矣。宋儒之教,尊君权,定民志,最有益于专制政体,故前明及我列圣,皆推崇程朱之学,以消犯上作乱之萌,大有深心妙用。自汉学家决其藩篱,近日新学家复力辟之,以开通民智为务,政府诸公乃亦从而和之。呜呼!余不忍言矣。
二十七日阴雨,夜大风,天明竟止。孝钦显皇后永远奉安东陵普陀峪,预传卯正二刻起杠,毓鼎卯正登车,辰初出东直门,在吊桥旁祥顺茶馆暂坐,同署诸公咸在辰正步至铁塔本署跪班处恭候。巳正梓宫始到,臣等皆跪送(西人之参观者,俟梓宫到面前,皆脱帽致敬)。
大队人马过后始步行觅车而归。是时并无大风,而彩伞、五色旗皆卷而缚之,易手举为肩负,以取轻便,其苟简怠肆,一无约束如此,以视西人,虽在看热闹场中犹不忘礼敬(并非酬酢行礼之地欲使我见之也,其心直以为礼当如是耳),实可愧也。午饭后补睡二小时,亦未看书。灯下评阅馆员日记一册,乃就寝。
二十八日阴。会客甚多。饭后诣讲习馆,事毕后出城赴新会馆李际唐太史(翘燊)之约,赶西城归。复王棣珊书。
二十九日晴。午后诣史馆,归途祝朗轩生日,晚饭后归。
己酉八月,云山别墅老柳忽生灵芝,一茎三秀,金光灿然。海棠盛开,重阳犹有馀艳。梅叟招饮索诗,喜而赋之文物开三晋,秋风见二难。金茎缘柳碧,玉蕊映枫丹。独得乾坤气,宁知霜露寒。
主人应有喜,意外获奇观。(力求苍老,以避纤冗。)
三十日晴。广德郑翔北观察(教慈)介门人何务滋来见,论事甚通达。饭后诣讲习馆,出城赴铁路公司,议决转运招股事。灯下评阅日记一册。
十月初一日晴,甚和暖。孟冬时享太庙,遣睿亲王恭代行礼,毓鼎陪祀,寅正二刻入庙门,为时尚早,至殿内瞻仰列祖神位,相度异日德宗升祔位次。卯正行礼,归途大风,抵家拥被补眠三小时。饭后访绶金于法律学堂,观其新得各书,宋本任、史注《山谷内外集》、元刻翠岩精舍本《元文类》最可赏(翠岩本文为文类最善本,见《钱警石先生文集》)。又有聚珍版《山谷三集》,乃刘惠民(康)评点本(刘不知何时人,其印章如此)。余服膺黄诗,所藏黄冈杨氏影宋大字本,过于精美,难以展读,乃以十馀金买此本,为随意卷舒之用。校《庆湖集》十馀叶。余从前所得太原王氏旧钞《元名臣事略》,余定为从元本传写者(署名《国朝名臣事略》,凡元帝王皆抬写),曾以校订武英殿聚珍本。今日晤陈士可郎中,始知王氏名云,字根石,湖北蕲水人,与翁覃溪、叶东卿诸老友善,借书互钞,多善本,然则此书果从元本来矣。(黄荛翁藏有抄本《事略》二部,其题跋谓皆照元刻传写,皆不免脱误。不知较吾此书何如?)余所得王氏钞校之书,尚有《唐史论断》、《靖康见闻录》、《大金吊伐录》、《宋季三朝闻见录》、洪玉父《西渡集》、韩子苍《陵阳集》。
初二日晴。午初诣史馆,未正诣起居注,皆因昨日为上冢之期,改于今日也。灯下评阅馆员日记一册。金雪生太史有改良人种一说,余深不谓然,加签驳之。
初三日晴。吴蔚若前辈之女许字熊经仲同年第二子,余与王胜之同年作媒。午初诣熊处,宴毕押盘入城,到吴处,因蔚老上陵,未设席待媒,仅其世兄刚甫相陪,吾二人各散归,不再出城矣。连日看《通鉴•唐纪•高祖》下之下,《太宗》上之上。小儿辈买小说《隋唐演义》,其序谓即著《三国演义》之罗贯中所作。余阅其叙次直率,无章法,无精神,去《三国演义》远甚,断非出罗氏一手。(如晋王谋夺嫡,与独孤后问答一段,直录史传原文,不易一字,成何演义?)
初四日晴。半日会客。己丑同年赵铸伯大令(金寿)来拜。饭后校《庆湖集》一卷,评阅日记一册。王君庆麟专治财政学,日记中补正西人斯密亚丹《原富》处甚多,确有所得。
去年陶兰泉惠兰两盆,当秋盛花不下五六百朵,今年则不发一花,兰犹是也,岂养之不得其道欤?但披丛叶不攒芽,力尽前秋数百花。好似人才要培植,专门何处觅田家(山谷与人帖云:檀敦礼惠兰数本,皆煜煜成丛,但不花耳,方送田子平家培植之)。
黎明地震,卧榻摇动,窗纸振撼有声。幸一震即止。
初五日晴。午前为延子澄学士写《仙蝶歌》长卷。先世父忌日拜供。饭后诣讲习馆。
出城至医学堂,与龙伯、雪樵、正甫议堂事。余意欲仿《畴人传》及《诸儒学案》体例,将古今医家起黄帝、岐伯,迄国朝诸名医,各撰小传,载其著述名目序例,并各家论断语,为《古今名医史案》,似是世间不可少之书,有功医学。龙伯出示《图书集成•中医术源流汇传》,乃国初人口口口所编。虽体例不若余所拟之详实,而用意正与余同。可见吾辈所设想者,昔人皆已计及,使人不敢复存师心蔑古之念。唯其书仅至明而止,尚可续以本朝诸家,
兼可扩所未备耳。诸君又欲出医报,雪樵略言义例,余深韪之。又至恒裕,遇何颂圻,邀至福兴居晚饭。作霖、珩甫来作半夕谈。
初六日晴。翰林院值日。在史馆略坐,事下即行。归寓写完诗卷。饭后校《庆湖集》一卷。访梅叟,为其解闷,读所作昌平纪游诸诗。
初七日晴。兰生族曾叔祖自南来,十年不见,遂作竟日谈。晚饭后写对七付。评阅日记一册。张太史(琴)专治动物学,于虫之形体化生剖析极细,然吾辈此学无所用,所谓“可怜无益费精神”也。看《唐纪•太宗》。余去岁复看《通鉴》,自高宗起至五代周,今又补阅至此,遂不再接阅。盖看此书已三遍矣,较之前二次,意见颇不同,然仍不能字字着实体量也。毕修宋元《续通鉴》,十年前曾看过,病其冗散难记,不能引人入胜,今则更无此日力、心力矣。拟接看《宋史纪事本末》,收温故知新之益。得盛杏丈书,并《汉冶萍图说》二册。
初八日晴。因明日有太庙差使,改史馆为今日堂期。午初即到馆,复阅大臣忠义传公阅本八册。通政使署侍郎周家楣列传纂辑详实,殊可观。又安陆县万成列传(满洲人,死粤匪之难)叙死事情节有精神。申初归寓,备酒肴请兰生先生。禹九,六弟,宽仲、赓莱、衡叔、孟楫、铭、隽六侄及宝惠咸预座,一家宴集,深足乐也。沈子敦侍郎《历代刑官考》云:警巡之职,盖汉中尉之所掌,循徼京师,前世无此官,始见于辽,曰警巡使(隶警巡院,有正副使),而志不详其所掌之事。金元仍辽制(增判官),金志言掌平理狱讼,警察别部。元志言领民事。此正今日警察之司。“警察”二字始见金志,疑日本“警察”之名即取诸此也。
余谓日本命名,未必知有《金史》,然可见凡新政职事,中国旧皆有之。新学小生,不知史书为何物,唯奉日本为师范,尊为开天辟地第一端。可胜浩叹!
初九日晴。巳正孝钦显皇后神牌回京,臣等朝服在大清门外跪迎,随人太庙升祔,午初二刻行礼归寓。校《庆湖遗老集》三卷毕。此本经此两番校正,十得八九,尚有两本俱缺字处,倘能更得善本,逐字补充,则大快矣。彭文勤钞本讹字极多,尚不如余藏本之善,文勤校改亦颇疏略,然余本误处袁本往往不误,借以改正不少,且有三处余本脱去一首或半首,今皆完全无缺,此则复校之大有益大可乐者也。酉刻出城,赴费芝丈福兴居之约。
隆裕皇太后还宫。文庙祺皇太妃,穆庙瑜贵妃、殉贵妃、瑨贵妃均在定东陵,不肯归。
监国命振贝子、泽公、继禄前往和解之。闻太妃及三贵妃有要求数款事,秘未能详也。最奇者,半月前外间即喧传将有此举,余斥为谰言,今果悉符所闻,不知其语何从传出也。
初十日阴。孝钦显皇后圣诞也。回忆去岁侍班情事,不禁雪涕。半日会客极多。午后徐、何、姚、顾、谢、杨诸公借精舍答余上月廿一日之局,兼饯爱苍,傍晚散。自初一日至今太白经天。看《续资治通鉴长编纪事本末》一卷,宋杨仲良编,共一百五十卷,事迹详备,排比分明,欲究北宋政治者莫便于此。余拟先看《宋史纪事本末》,再治此书。
十月初十日贞盦、梅叟诸君寻去岁之盟,公宴于三松精舍,兼饯贵州沈爱苍方伯草堂星采聚群贤,把酒西风又一年。造化有情吾辈健,园林生色菊花妍。朋游无过京曹乐,阳气先回小雪天(明日小雪节,天气甚暖)。好去黔州沈方伯,涪翁句律待公传。(爱苍见诗,即称之曰:此江西家法也。一语道破。)
十一日晴。小雪节。竟日狂风,甚寒,此年年公例也。评阅日记一册。看《宋史纪事》卷二、卷三、卷四。午桥同年革职,以陈夔龙代(袭侯李国杰劾其在陵照相、乘轿,以行树作电杆)。北洋二至好,一薨一罢,深觉怅然。
宛平陆静山蹈海哀词(静山名仁熙,诸生,申甫同年长子)
男儿不死死当明,一命羞从牖下倾。东去鲁连徒诳语,南浮屈子竟同情。蛟鲸辟易干霄气,蛙黾惊喑坐井声。愿鼓怒涛乘白马,海疆为国作干城。(颇有奇气。)
十二日晴。写复陆申甫、袁秉道(〔眉〕秉道寓成都华兴里第十七号)、魏少牧信,又复次寅夫妇信。删改《云南地志》一卷(昭通府)。
十三日晴。巳初至顺直学堂赴万国教育会,偕朗轩访馨斋,饭于东兴居。未刻诣讲习馆,与同事草定馆章。看《宋史纪事》卷五、六。
十四日晴。吴蔚若、姚石荃、沈子敦三侍郎相继来谈。敦老专门法家学,现编辑《历代刑法考》。余久思编《历代中华财政考》,与敦老用意颇同,然非破除两三年工夫,摒除他务,不能成也。
十五日晴。午初诣史馆,未刻诣起居注,申刻至电灯公司赴同乡诸公之约,头眩先归。
申初二刻月食,酉正三刻复圆,月尚在地平下,中国不见也。史朗存表弟自南来。
十六日阴。督学局长蒯礼卿前辈约茶会。巳正诣局,旅京各监督皆到,蒯局长议决数事,余亦有提议之事,旁有记录员略记所言。午正散会至东城赴吴蔚老之约。申初出城,至医学堂特别会,李嗣香、周政伯、朱艾卿、钱新甫、龙子恕诸君皆到,议办医学报,每月二期,余拟推刘龙伯为总经理,杨正甫、周雪樵二教习为主笔,余与诸君辅之。医学昌明,此报其权舆矣。狂风怒起,马不能前,上灯归寓。看《宋史纪事》卷五至卷十。一夜大风如吼,有翻江撼山之势,心悸几不能眠。
十七日风势稍杀,然寒威犹逆倦也。巳正与周、田二公在荣锦堂宅会齐,偕谒荣相,商请整顿讲习馆办法。荣相以将去官为辞,诸君俟新掌院到任妥商可也。余又面陈起居注公事。归寓闻寿州师相辰刻薨逝,不胜骇痛。溯壬午秋闱至今二十八年,幸存座主,白发师生,情谊特挚,乃山颓梁坏,遽萎哲人,此后吾将安仰哉!约朗存表弟及刘子静过寓午饭。中表暌违十一年矣,谈别后事殊畅。禹九弟适来,傍晚始散。看《宋史纪事》卷十一、十二、十三。灯下校《元名臣事略•阿术传》(苏氏全采汲郡王磐所撰庙碑,文极雄奇有声色)。姜颖生约松筠庵夜饮,辞之。
十八日晴。先妣生辰拜供。午刻吊寿州师,抚棺痛哭。诏赠太傅,谥文正,可谓名称其实矣。遗折乃师于十五日自撰,在平日杂记簿中起草,自首讫尾皆以小行楷书之,遇抬写处则正书,无一字苟且。师生平得力敬慎二字,临殁前一日,犹能神明不乱,心气不散,若此非真有学问涵养,不能强致也。毓鼎与诸公同阅,咸钦叹不置。因候天使朗贝勒奠釅,与铁尚书静谈一时许,至未正始行。至北城祝希文叔岳母六十正寿。又访凌润台京尹久谈。看《宋史纪事》卷十四、十五、十六。连日看《礼记•檀弓义疏》,寻绎礼意,醰醰有味,恨读此书之晚也。然日力尚有馀闲,及今专意求之,犹可稍增学识。处卮言日出之秋,砥柱将颓,妄思以藐躬维持礼教,守先待后,与有责焉。更漏三下,风声自空而来,特识此以自奋。
十九日晴,大风。午初诣史馆,申初始归。看《宋史纪事》卷十七至卷二十。灯下写应酬八件。闻定东陵主位犹无归志,隆裕皇太后两次召对枢臣,监国已五夜不归邸矣。
二十日晴。午后诣讲习馆,出城访聂献廷(新放云南昭通府)。看《宋史纪事》卷二十毕(此卷纪契丹盟好特长)。韩魏公条陈代北事宜,谓“新制日下,更改无常,监司督责,以刻为明,使邦本困摇,众心离怨”,语意甚切。又谓:“为陛下谋者,必曰自祖宗以来,因循苟且。治国之本,当先聚财积谷,募兵于农。此则大误。”数语非也。岂有治国不当聚财积谷者乎?又谓:“遍植榆柳于西山,冀其成长,以制蕃骑。河北诸州筑城凿池,置都作院,颁弓刀新式,置河北三十七将,使敌见形生疑,尤为庸儒。”然则与敌盟好之后,边备可听其日弛,不当谨修乎?一修边备,即为启衅乎?大率宋代承平日久,为大臣者,皆持老成安静之见,以不生事为长策。甘守积弊,陈陈相因,略有建树,指为多事。此等习气,虽韩、文诸公亦不免(后来朱子亦目韩文、诸公为守旧,而不以安石为非)。宜神宗厌其迂旧,一
得荆公,适副其平日有为之志,君臣契合,遂不可解。故论当日时势,谓新法奉行不善则可,责荆公坚僻不虚心则可,谓法度不当更张,国家不当言富强,则不可。(戊戌之用康、梁,其情势亦如此。)
二十一日晴。午刻祝三兄生日,便服面后至利仁养济院查看私塾。又访润田,即坐其店中小楼改削商会公廨记一篇。诣孙文正宅,与方希伯酌排讣告。灯下随意看《华制存考》(即从前之《谕折汇存》所改名)中所刊《国朝名臣事略》一卷(百文敏〔龄〕、金尚书〔光悌〕、戴简恪〔敦元〕、董文恪〔教曾〕、阮文达〔元〕、戴文端〔衢亨〕。董文恪(教曾)以探花编修直军机处;阮文达以云贵总督留京,主道光四年会试,皆异事。近年新章准编检充军机章京,举朝不知其有故事也。读毕归内室,见闺人率儿妇针黹未倦,复检《五代史补注•张全义传》读之。注中所采笔记甚详,过于正史两倍。此书余剧嗜之,谓与其看无益之小说,不如看此注,其趣味胜于看小说(凡唐末五代宋初之杂史说部搜采殆遍,真大观也。能看此一书,不啻尽看唐末五代宋初书)。
二十二日大风,天气昏黯。聂献廷来久谈。献廷有七十八岁卧病老母,专以道员记名而放云南昭通府知府,唯有开缺归候补道而已。愚谓朝廷遇此种人员,应许其陈情,再交该管本衙门核实,令同乡京官出具有若干岁老亲印结,然后加恩酌调近省可迎养之缺,亦孝治天下之仁政也。午后督铭、骏检点所藏字画登簿收藏。梅叟来夜谈,为酌改诗句。看《宋史纪事》卷二十一、二十二。真宗时左承天门所降天书,明是王钦若辈伪造。然其书中有“付于眘”、“九九定”二语。“付于眘”者,南宋时,高宗以天下付于太祖子孙孝宗也(孝宗正讳眘)。“九九定”者,北宋九主(太、太、真、仁、英、神、哲、徽、钦),南宋九主(高、孝、光、宁、理、度、瀛、端、昺),恰符二九也。世间人事,往往暗逗天机,有如此者(若或使之)。
二十三日晴。午刻赴袁珏生约。上灯始归。看《宋史纪事》卷二十二、二十三。寄陶兰泉书,索公善堂借款,托子静带。
二十四日晴。巳初刻,国史馆正副总裁鹿相国、林侍郎到任,余及满提调松(茂)、文(增),蒙古提调及鲁卿陪坐。两总裁去后复驰至翰林院,巳正三刻,元和陆协揆到掌院任,略坐即去。归途到东邻春茂之容曹处贺娶子妇,喜饭后出城,至吴雅初、李淑岩、陈孟孚三处贺婚嫁喜。看《宋史纪事》卷二十四、二十五。宋代宫闱之事,大臣皆得与闻。如王文正、吕正惠、吕文靖,遇大事极能匡正。此家法之最善者,犹有周官太宰遗意。穆宗妃嫔廿三日戌刻还宫,盖迫以不得不归也。闻先朝老太监及妃嫔处服役内人皆奉隆裕皇后懿旨,谪守北海。灯下作上直督保护森林公呈。
二十五日阴,微雪。午后诣讲习馆,出城至恒裕一行。看《宋史纪事》卷二十五、六。
灯下修改《云南地志》开化、东川二府。买《皇明名臣言行录》。前编二卷,共五十五人,弘治间丰城杨廉纂。后集二卷,共四十八人,嘉靖间海盐徐咸纂。前编始中山武宁王徐达,终尚书余肃敏公子俊。后编始侍郎章恭毅公纶,终敬斋先生胡居仁。此书世罕传本。此犹是前明原刻,大字仿宋,殊可爱。体例悉宗朱子《八朝名臣言行录》,而裒辑精善有法,则远逊之。朱子所采录各条,皆有益于齐治之道(后人议其不当列王荆公,不知此正朱子识见闳深处,迥非腐儒所解)。此则墓志行状,多虚誉评赞之词,非特不能望朱子,并不逮苏氏《元名臣事略》。唯宋元两编之后,不可无此编,又为人间少见之帙,亦澄斋架中秘笈也(计八册,价银二十两)。大风终夜。
二十六日阴,风一日未息。午刻诣史馆。又至董吉甫处祝叔岳母生日。又访陶斋未晤。
归已上灯,寒甚。以银元五圆,买石印《西岳华山碑》三本。此碑流传天壤者,只此三本。
昔人定长垣本为第一,四明本第二,华阴本第三。今皆归端午桥制府宝华盦中,可谓千古奇福。制府复付印以饫同好,余乃并得之,虽非原拓,其亦足以自娱矣。三册题跋均富,华阴体尤精美,一无恶札。就灯下字字读之,尽三册。漏已逾子夜,乐而忘寝,几不知窗外北风
狂啸,凛寒颤人。书生嗜旧学,其味如此,非门外汉所能喻也。别有宋拓不全本,旧藏金寿门处,嗣归马氏小玲珑山馆,展转入顺德李仲约侍郎家,侍郎下世久,不知后人尚能葆守,如朱少河(锡庚)之于笥河先生否?二十七日晴。巳刻周、熊、田三君来寓,偕谒新掌院元和协揆,陈明讲习馆事,余复陈起居注事。午饭后修改《滇志》镇沅、镇边二厅。申刻至大观楼赴觐枫、贡珍之约,子登在坐,畅谈。八月间,内阁修大库,搜出宋元镌本及钞本旧书不少,大约胜朝所存。又有北宋写本玉牒残册,当是金破汴梁时辇运而来者,尤为人间稀见之物。据此则库尚不止明庋矣。
自来考古家从未著录一语,则以阁库非寻常所可入,又万不料此中乃有藏书也。今皆为学部捆载而去。余特识于此,以存故事。库又有自国初至今殿试策,几及三万本,凡名人之策皆在焉。中翰诸君各择其著名者藏之(如刘文清、朱文正、翁覃溪、洪稚存之类)。惜余知之已晚,不及向诸君索赠也。
二十八日晴。元和协揆枉谈。上元徐太史(潞)介师葛来见。午刻践陶斋之约。余预约吴向之参议(廷燮)会于陶斋寓,共商编纂光绪一朝政事记(尚未定名),请向之先定体例。余承乏史馆,凡廷寄奏折列传,皆可借钞,从事编纂,莫便于此时。向之熟掌故学,同志尤难得也。今年上海朱太史(寿彭)辑《光绪东华录》已成书,仅据邸抄掇拾而为之,辅以盛侍郎所藏之洋务编,其书疏略特甚,政事皆不具首尾(事之下部议者,其复奏折往往不发抄。朱君不能得原折,故徒有建议而无决议)。舍史馆而编《东华录》,犹弃山而聚铜也,无怪乎不成片段矣。私家不可作史,此编体例,当仿李仁父《长编)及明人《皇明从信录》、《嘉隆闻见纪》诸书。看《宋史纪事》卷二十七、八。东坡墨迹《寒食诗》,在已故宗室伯憙祭酒(盛昱)处,《括耳帖》在陶斋处,《烟江叠幛歌》则在余处。
二十九日晴。安徽盱眙令林勋甫(焜)来见,携交季申兄信件(林文忠之孙)。饭后祝季龙太夫人生日。访王胜之同年(住茄子胡同,与吾相距不百步)。近邻多熟人,不患寂寞矣。灯下修改《滇志》广西州。得次寅书。顺天府据呈代奏已故户部尚书立。山、内阁学士联元在宣武门外自行捐建祠宇,奉旨依议,钦此。(城内非特敕,不得建祠。)
三十日阴。午初刻诣孙文正师灵前。壬午科北榜公祭,徐尚书奠酒。国史馆提调、总纂、纂修复公祭,余奠酒(王午北榜在京者,一尚书,二总督,二侍郎)。至恒裕午餐,赵子登邀文明茶园观剧,余不入戏场期年矣。上灯归寓,嗣香前辈来议兴办近京水利,余力任之。偕至东邻赴范孙前辈局。与张燕谋京卿论开平矿务,议不合而散。夜,又大风。
随意检阅朱子《八朝名臣言行录》,征引书籍,博而且精,皆有实用,迥非元明两录可及。余平生师法,唯在此书,行己立朝,庶免陨越。
十一月初一日晴。延刘龙伯为儿妇诊疾。午刻诣史馆,未刻诣起居注(朔望貂褂,不挂朝珠)。出城至花农前辈处贺喜,归寓已灯设矣。写应酬屏对。看《宋史纪事》卷二十九庆历党议。此卷甚长,仁宗中叶朝局尽于是篇。以银八两得香山公画松折扇,甚可宝。
初二日晴。先考生辰拜供。午刻至吴蔚老处贺娶儿妇喜,佘为傧相。又至王劭农、钱新甫两处贺喜。因儿妇临产患病颇重,亟归。
初三日晴。午后诣讲习馆。看《宋史纪事》卷三十。元昊拒命,宋竭全力以备一隅,竟不得志,固由兵弱,亦灵夏地势荒险,饷援不继,敌能时出抄掠,而我不能深入也。又况主客异势,蕃汉异力,尤难取胜图功。韩、范屯兵筑砦,布置周密牢固,使敌敝而求和,已自不易。记余前论曾有轻韩、范之意,局外发议,未悉艰难耳。
初四日晴。山东知县陈绍舟(赓濂,山西洪洞人)介张哲夫来谒。午刻至嵩阳别业已卯科公请余绶屏、李木斋二同年,酉刻始散,赶西城归。梅叟来夜谈。儿妇于亥正三刻生男,是为吾第三孙。十馀年来,妇孺平安,子孙繁衍,实叨天地祖宗之祐,凉薄曷足当之!唯有一心为善,竭力救人,仰报福贶耳。昨日恭上隆裕皇太后徽号,毓鼎蒙恩加一级(文官四品以上,武官三品以上)。
初五日晴。刘嗣伯来畅谈,谓今日时势,非建立藩镇不能存中国,中国存而满洲国家自立拱卫不拔之基。余素蓄此见,乃为嗣伯道破。而今之政府,偏以中央集权为得计,举疆吏之兵权财权而尽收之。不观夫象棋乎?对面者出全力以将军(棋家用于取其帅谓之将军。
将读平声)。将子既亡,虽有车、马、炮、兵,举归无用矣。余又尝谓谘议自治,务张民权,是策也,利用中国,而大不利于满洲政府。东洋留学生群倡自治,将以行其排满革命之政策也。满洲政府乃亦从而主之曰自治,曰自治,斯亦奇矣。未刻,率起居注司员公祭孙文正公。
祭毕,诸君觞余于宗显堂。傍晚,在大德通暂坐。戌刻赴杨味云、翰西昆仲六国饭店之约。
初六日晴。宝震生日。小孩洗三。午后诣史馆。车中携《宋四朝名臣言行续录》,乃李幼武编辑,看赵忠简一卷。多载高宗自述之辞,忠简从而颂扬将顺之。此与忠简言行何涉?载之适形其谀(他卷谱多如此。君骄臣谄,气象殊不佳)。精粹不及朱子前编远甚(不著所采书名,亦是一失)。梅叟以三绝句相贺,次韵酬之。
初七日晴。和暖大似南方。姚石荃来作半日谈。午后修改《滇志》景东、蒙化二厅。
傍晚至东兴居赴亚蘧约。散后在大德通与石荃、朗轩、亚蘧剧谈。石荃述泰州学派及长清惨祸始末甚详(别记),因论时事,余谓古今来千变万化之局,皆在《资治通鉴》一书,而《唐纪》为尤要。宰相能贯通此书,其经纶手段必有异人处。
初八日阴,大风。宝惠生日。巳初刻谒振贝子畅谈。又谒元和师相,商拟募赈公电(江南北水灾)。饭后诣讲习馆,头晕困倦,归卧一时半。看《宋史纪事》卷三十一、二、三。
初九日晴。午刻至福全馆赴梅叟之约,与陶斋畅叙。人皆谓馆肴甲于京师,不虚也。
看《宋史纪事》卷三十四、三十五。夜,作字颇多。余尝爱司空表圣“棋声花院闭”句。院宇寂静,闻声而知室中有人。意境至为微妙。东坡乃衍为四言诗云:“五老峰前,白鹤遗趾。
长松荫庭,风日清美。我时独游,不逢一士。谁与棋者,户外屦二。不闻人声,时闻落子。”
清幽静妙,真得味外之味。然总不如项斯诗句云:“蒸茗气从茅舍出,缫丝声隔竹篱闻。”外面不见一人,其中却藏无数人。用意之幻,至于如此。
初十日晴。冬至节。未刻陆掌院莅讲习馆,余往支应。酉刻直隶同乡公请陈筱帅(主人只三四品以上),借座徐菊老东四牌楼五条新宅。余所言公事为水利局、农工学会、医学会;私事为宝惠北洋督练差。夜归月色甚佳。
十一日晴。午后访杨少泉,祝吴雅初生日。看《宋史纪事》三十六、三十七(安石变法)。灯下作复季申四兄书,托林勋甫带。
十二日晴。会客甚劳。未刻至宗显堂赴黄少霁之约。酉刻至湖广馆赴荣锦堂之约。买明刻《世说新语鼓吹》(凌濛初刻),因世所行皆王元美删补本,特取足本刻之,上方并载各家评注。余以其旧本收之。
十三日晴。午刻诣史馆。未刻诣讲习馆。宝骏生日。
十四日晴。巳刻政伯前辈来,偕谒陆掌院,面陈讲习馆公事。至灵清宫为林勋甫送行,未晤。澜笙六太爷来作半日谈。傍晚出城至授经宅赴陈松山前辈、王口口同年展览会之约。
诸君各以所得旧书互赏。余亦携亭林辑录《修文备史》钞本夸示诸君,咸赞羡不置。授经新得元刻《道园诗稿》,只三册,费银壹百两。书虽精,价亦昂矣。归途月色皎如。宝瑞臣携宋游丞相(似)所藏《兰亭》三种,一,五字未损本;一,桂林本;一,续时发本。原系十种题签,以十天干别之,今只存此三种,第一种最旧,续本毡蜡最精(续名觱,甚新奇。取《诗》“一之日觱发”为字)。游忠宣均有题语,翁覃溪各书跋考订,末附陆司议《兰亭》五言诗,乃游相所镌,精神在海宁陈氏渤海本之上(渤海本余有之,精采已冠一世矣)。合装为一卷,合肥龚景张以千金得诸沈氏,今索价三千金,徒劳展玩而已。
十五日晴。吉甫来,面索书楹联两付。午刻诣史馆。出城祝顾梅良法部太夫人寿。体惫特甚,归卧太息。王扞郑太守以石印敦煌唐迹三册见贻,钩稽理董,煞费苦心,车中尽读之。接济南电,次寅弟摄夏津令篆,邑隶。临清州,似是大县也,闻之殊快慰,灯下作书贺
之,并赠以花管羊毫十支及各件,托王宝廷带。复曹亲家书,交仲衡带。吴筱岩先生闻母病,急装南旋。
十六日晴。会客十二人,苦矣哉!迪孙族叔(名彦嘉)自汴来。陈松山前辈专来索观余藏旧钞各书。借《修文备史》四册,《陈忠裕公未刻稿》(卧子先生)一册而去。饭后至医学堂公议医报事。接到长芦张都转公善堂捐款库平二百五十两。灯下作江南北水灾募赈捐启。
十七日晴。约起居注耆广穆增诸君来寓,交派各事。午后临帖,写大斗方三幅。姚石荃侍郎以尊人伯兰先生年谱写本见示,展读一过。先生讳文馥,讲学于丹徒、泰州、扬州,以明诚为宗旨,会通儒释,去私存诚。门弟子自远而至,著籍者二百五十馀人。至光绪甲午始殁,门人私谥曰元懿先生。其学侣为李龙川(号晴峰,仪征人)、张积中(字石琴,仪征人),皆师周太谷(名星桓,石埭人)。以三教同源为派,其学每能前知。从学者甚众,有北张南李之目。张先生讲学长清之黄崖,维时捻匪正炽,山东人谓其能前知山,群依之以避劫,富室尤多,遂成村邑。有抚署差官往村索赃不遂,衔之,乃以开会谋反讦之巡抚阎文介。阎信之,遽发兵往剿,张先生阉家自焚死,村民万馀歼焉。长清令宛平陈伯年(恩寿)以计活妇孺六百馀人。山东官吏遂以平匪开保邀上赏。时同治丙寅岁也。数年,四川乔侍御(树枬)
疏陈黄崖一案冤惨状,乞平反。事下东抚,不得直。乔乃张氏门人。陈大令之子冕,癸未科状元及第,识者谓活人之报云。
十八日晴。写斗方一幅。午后诣讲习馆,傍晚出西城,赴王季樵前辈之约。
十九日阴。昨夜彤云密布,雪意甚浓,黎明乃变为大风,天地为之昏惨。午初刻贺黄慎老嫁女之喜,余与陈梦丈为媒。祝王保师生日,致祝敬二十金。余自师罢官后,岁奉八卜金为薪米资,聊以报知遇耳。又入城贺吴子清娶儿妇喜。寒霾不可耐,亟驰归。车中仰观天宇,浩叹不尽,殊非好气象也。看《宋史纪事》卷三十七、八、九。张天如论元丰官制曰:昔之流品甄别,今之流品混淆。昔之官品难于进,今之官品易于高(此二语尤洞中膏盲,若为今日而发)。昔以一官治者,今析为四五。昔以一吏主者,今增为六七。然则元丰官制,徒冗官多事,于治无益也。小人更制,但知利己,宁识治乱!入主不先急人,而唯法之务,未见其能理也(节联前后文)。何其深切著明,洞见古今乃尔。天如信未易才也。
二十日晴。汉阳万印楼太守(昭广)介林耀亭来见。其尊人欣陶观察系癸巳同年。
梅叟为其殇子立嗣,喜筵宴客,余往贺,午面后始行。暂诣讲习馆,少坐即出城贺谢鲁卿嫁女喜。归寓易便衣至陈梦陶丈处合请午桥同年,张振老、于晦老、英缉臣、宝瑞臣、刘仲鲁、何梅叟作陪。看《宋史纪事》卷四十。夜复大风。
梅叟立嗣孙生七月矣,次梅叟初五日见贺诗韵贺之文孙式谷补风诗,奚羡随园诞阿迟(袁简斋晚始得子,名曰阿迟)。丰下英声饶福相,郎君当值太平时(余以剥复之数推之,三十年后戊辰、己已、庚午间中国当复强。吾老矣,正郎君壮盛时也)。
珠冠绣褓喜临门,博得春颜一笑温。闻道小星添柳宿,会看鹤子次生孙(哲嗣浙生,以无子,新纳妾)。
二十一日晴。拒客半日,聊资静摄。午后访李符曾世兄,偕李嗣翁、陈华甫至龙树院踏勘工程,将占为农学会场。先是,杨文敬将以万金辟园造屋,为广雅相国平泉别业。甫经营而文敬薨。旧屋已为匠人拆毁成平地,相国亦谢宾客,瓦砾场几无人过问矣。吾辈拟竟其绪,作直隶公产,以继万柳堂之后。在公善养济院茶憩,兼观工艺。访耿伯齐未值。至嵩阳别业己丑月团作主人(余与绍仁亭、王爵生、熊经仲),同年到者三席,尽醉而散。元和大拜,南海升协揆。看《宋史纪事》卷四十一。昔人皆议熙宁开边之失。余谓熙河湟洮诸州,
本中国土地,陷于吐蕃,神宗收复旧疆,以断西夏右臂,自是英武举动,王韶亦不愧边才。
宋臣畏生事,以安静姑息为政策,反以雄才大略为贪功。此宋之所以积弱不振也。
二十二日晴。会客甚多,精疲力尽。去年次寅曾劝余少见客以节劳,然苦于不能行也。
饭后写大斗方一幅,临元延祐本《归去来辞》,纯用北海法以仰规大令,坡书至此,蹊径弥高,考其年,正在岭外刊落声华敛气归神时也。倘能专心习此一二年,庶几渐窥元悟耳。
二十三日晴。巳刻至文正师处襄题神主(元和师相点主,余与黄慎之丈襄题)。午刻己丑会榜公祭(文正知是科贡举),祭毕午餐。入城诣史馆。看《宋史纪事》卷四十二、四十三。灯下草疏劾农工商部行富签彩票罔利伤政体。嘉兴钱衎石、警石两先生文集(衎石《记事类稿》,警石《甘泉乡人稿》),皆吾所夙嗜。连日看《甘泉乡人稿》,醰醰有味。铭、骏二侄考试贵冑法政学堂,铭文浮杂,骏文平窘,阅竟闷闷不乐,因知子弟好学能文实人生最快事也。
二十四日晴。请袁老夫子缮折讫。巳正鲁卿来,偕谒荣相,点派史馆笔削员。又谒陆相,兼贺大拜之喜。午饭后校阅史馆列传四篇,地志四卷,有客至皆拒之。傍晚偕袁老夫子饭于聚魁坊,在春仙观剧。子初归寓,犹挑灯看《甘泉稿》十馀叶。警石先生跋钞本宋律,乃海昌蒋寅昉藏本,邵位西见之叹为至宝,余因作书致沈子敦丈,询此本尚存否?有刻本否?子敦丈答书云:此本后归沈氏,曹子寿丈作苏藩时曾拟付刊,已写样本(样本今在绶金处)。嗣以其与唐律无异而止,然其中多足正《唐律疏义》之误。敦丈为法学专门,熟于古今法律书源流同异,所著《寄簃文存》皆法家言。
二十五日晴。
二十六日晴。恭递封奏,均留中。贵胄法政学堂出榜,橼侄取三十七名,骏侄取四十名,铭侄不录。
十二月初一日阴,微雪。午刻诣史馆,枵腹受风,在馆眩吐,不能诣起居注而归。
一路呕吐狼藉,抵寓遂不能兴。勋仲落第南旋。
初二日竟日微雪。眩卧殊苦。检《罗念庵集》中《冬游记》细看一过,启发良多,所载龙溪诸语尤中余心病。乐天五言古诗上规陶谢,平揖王储,少陵而后无与抗手者。七绝真至沉痛,自是中唐一大宗,向来未之知也。作上海新编《光绪东华录》跋一则(别写卷末)。
初三日竟日大雪,积四寸许。连日看《宋史纪事》卷四十四至五十。蔡京当国十七年,四罢四起,徽宗厌恶之,而不能决去,多为法术以监制而防遏之。自古任用奸邪未有如徽之昏愚者也。午后冒雪诣讲习馆,与政伯前辈排定馆员功课单,以定津贴多寡。
初四日晴。梅孙弥月,梅叟、馨斋、润田、润泽来贺。馀客甚多,皆拒不延纳。候三兄、六弟不至,未正始祭祖,两君迄未来。
初五日阴,甚寒。政伯前辈来访,偕谒元和师相,归寓同饭。饭后又偕诣讲习馆。
两得次寅书,定初十日上任,夏津安稳优裕,可喜。
初六日阴。清苑田(倬卿)介吉甫内弟来见(字凌槎,度支部主事)。饭后日已加未,不克诣史馆,遣李升送传稿交鲁卿。出城吊郭少莱及徐口口太夫人之丧(郭壬辰同年,徐戊子同年)。申刻赴嵩阳别业已丑月团,赴宣武门归。检沈东甫《新旧唐书合钞》,遍读其本纪史臣论赞。哀宗论末云:“人道浸薄,阴骘难征,然以此受终,如何延永。”语意精足之至。东甫先生此书实不朽之作,有益后学,使吾二十年前得此编,《唐书》之学当成专门矣。从前能读书而无书,今则有书而不能读矣,思之怅然。泾阳之学,以宋儒之精深兼东汉之气节,是朱子真血脉。不肖之服膺顾子者在此。其文亦精密周匝,滴水不漏,笔锋犀利痛快,复足以达之。
初七日晴。半日读《泾皋藏稿》。未刻赴香山馆何钟秩同年之约,上灯时在恒裕与袁、李二君会齐,偕至天乐园观剧,上座二千三百馀号,几无容身之地,以孙菊仙演全本
《四进士》也。子夜归。
初八日晴。看《记注》四册。饭后诣讲习馆。申初出城,至文明茶园,赴赵子登戏局,散后至大观楼赴觐枫约。车中看《胡文忠书牍》一卷,其中切要语,归后以朱笔标出之。勖宝惠熟读《鸣原堂论文》,细看曾、胡、左三公奏议(上海新合辑本),专心为奏疏公牍之学。不及十年,此事将无人擅场矣。用奏疏功,汉人及陆宣公诸文为无上上品。犹记先尚书公论及公家文字,必劝余读陆宣公,余因致力焉,又兼嗜唐人奏议,盖用开合双联,调谐平仄,为此道要诀。
初九日阴。午刻诣史馆,谒那相久谈。出城在恒裕易便衣冒雪赴番禺馆梁长明之约。
归途雪冻冰滑,马不能行,勉强至正阳门,换雇人力车而归。寒冽殆不可耐。
初十日晴。午刻至东城林赞丈处贺喜。诣起居注查验诸员所缮书,出西长安门而归。
看《宋史纪事》卷五十一、五十二。夹攻之举,图复燕云耳。若使当日能助辽拒金而索燕云故疆,辽未必不德宋而从之,岂不胜于败盟而引虎入室耶。
十一日晴。袁伊臣(励中)来见。校阅《记注》四册。饭后至南城拜答各客。
十二日晴。竟日会客。萧敬斋归自南方,携来卷册极多,有项圣庵山水竹木册、张道渥《梅花书屋图》最佳(图后有石庵、覃溪、兰泉诸先生跋)。申刻赴作霖厚德福之约。
车中作寿朱桂卿前辈七言古一首,仿晚唐体。看《孟子•尽心篇》数章,不甚达其义。朱子注亦略,因检焦理堂《正义》参看,颇了了然,动纂述之思。
十五日晴。山西知县崔介福(禔)介杨少泉来见。午刻诣史馆。出城祝聂亲家五十生日。申刻赴方壶斋、杨荫北之约。连日看《宋史纪事》五十三至五十九。汴京之破,疑贤信奸,忽和忽战,纷纭颠倒,令人愤懑不舒。慧星见于西南,长约六七尺,尾扫太白,此兵象也,殊切杞忧。
十六日晴。傍晚赴医学堂议出医报事。看《宋史纪事》卷六十。李忠定、宗忠简,天下推为忠臣,而高宗弃之。汪伯彦、黄潜善,天下唾为奸臣,而高宗昵之。岂真昏愦有心疾哉!良由高宗乘乱称尊,志在保全宝位,而李、宗二公则志在复中原,还二帝。夫中原之复,虽构所愿;二帝之还,则构所大惧也。度汪、黄二奸,必常进说,谓二帝果还,将置陛下于何地?不如避居东南,与金议和,则二圣不归,帝位可以安保(此虽出自理想,然当日二奸固宠得君心者,必出于此)。此李、宗之谋所以百进百不当,必不容其在朝,汪、黄之交所以胶附乳合而不可解也。其昵秦桧而杀鄂王者,势亦若此。古今为人子为人弟而最无人心者,前有萧纪,后有赵构(张天如论中皆直斥高宗名,盖深恶而痛绝之)。
十七日晴。竟日会客。客去删改史馆列传五篇(廖仲山师、陆文慎、宋国永、立山、联元)。灯下细看《孟子》数章,焦氏《正义》尽有说得极好处,足以补章句所未备,惜考据有时太冗耳。酉戌间见西南星异,乃长星,非彗也。星根并不大而白线上冲乃至数丈,在太白之北,心窃忧之。农工商部复奏遵拟劝业富签公债票试办章程一折,奉旨即著缓办,钦此。臣鼎前疏幸蒙采纳,足见圣主从谏转圜之美。
十八日晴。午后诣讲习馆,结今年公事。看《宋史纪事》卷六十一、六十二。高宗徘徊建康、平江不肯还东京,固由怯懦无志,亦见其时金兵遍山东、河北,且及西京,不敢拼身以试虎口耳。观于驻跸所在,金人辄从而迫之,以至哀求削号称藩,则回汴之后恐亦为晋愍帝矣。故论人当度其所处之势。夜,大风。
十九日狂风不歇。黎明入东华门,诣起居注,同僚到仅十人。晨餐毕,即貂褂挂珠,恭送《光绪三十四年记注》诣内阁,荣中堂收书。向例封印前一日进书,因昨日有公文停止、回避字件,故改于今日。过史馆略坐,酌定满大臣松溎列传,又以联元附立山传。又写起居注堂谕二纸,付耆主事,时已巳正矣。过甜水井祝杨德生生日。出城至湖广馆祝朱桂老生日。归寓悬东坡先生画像,设香烛、果品、佳茗、荔枝,陈列余所藏墨迹卷子、精拓诸苏帖,衣冠行礼,祝公生日,兼约徐花农、何润夫、姚石荃、延子澄、朱艾卿、杨康
侯、谢鲁卿、胡葆生、王胜之、郑叔进、杨荫北、耿伯齐诸公同祭,唯姚、谢、耿未到。
祭毕入席畅饮。何、延、杨(康)、耿均有诗见贻。风益狂,乾坤为之昏暗。撤席后,诸公又摩挲卷册良久始散,余亦惫矣。诸公以雅集之在今日不可多得也,咸乐甚。呜呼!俗尚离奇,风雅道丧,吾党数君子或为坡翁所默契乎?二十日晴,风止。瞿肇生同年自汴来京,久别畅谈。申刻赴松筠庵同乡议事。寄江抚冯星岩前辈书,为汉阳王口口通判(出选)昭雪冤抑。王乃孝凤大理(家璧)之孙也。
接天津谘议局公函,以李嗣香前辈欲移盐捐股为农工学会之用,公论咈然,请余从中挽回。
又接湖南湘潭邓明经(踵禹)书。此君素昧生平,见余整理仓谷疏而善之,致书称颂,兼赠诗八首以寄佩仰。书中痛陈湘省仓长挪蚀积谷之弊,甚为详切。灯下即草复信付邮。接门人潘玉臣函件。
二十一日晴,风复起。义乌朱郁堂太史(献文)特来见。盖由拔贡出洋毕业授词林者也。午后至恒裕一行。至嵩阳别业赴医学堂之局。余携所藏旧钞本医学数种,与诸君共赏之。得延平信并银洋各款。复曹亲家信。
二十二日晴。右目忽红,不能多看书,然犹读《续通考•圩田门》半卷。卫泾一疏,论东南圩田利害最详尽。余欲治近畿水患,以圩法行之。盖水不为利即为害,兴利即所以除害也。署中投选举硕学宏儒票,余举李嗣香学士、喻志韶编修。酉刻出城,赴朱艾卿局。
二十三日晴。门人李文卿(璠)自吉林归,述及吉、黑两省群县,多有土地而无人民,财政尤困,与《大学》“有土”三语正相反。饭后访志韶,示以选举考语。此次翰苑投票,大施运动之力。陈明超自运,吴士鉴则章梫代运之,故二君得票最多,而癸卯一科且由值年出知单具所私数人,强同年公举。中国议院现象若此,其益安在耶?章君优于文学,余素重之,初意欲举充硕学,继闻其为此事以媚提调,与吾心大相刺谬矣。又至会馆与同乡议防窃贼之策,近月馀,馆中屡出窃案也。戌刻送灶。
二十四日晴。饭后出城,祝徐花老寿。又祝陈年伯及孟孚同年,母子同日生日。赴松筠庵同乡会议国债事。谈新政者,皆欲缩短洋债期限,合国民筹捐集款,于三年内扫数还清,斯诚爱国之忱,愚意则别有见解。举吾民脂膏血产朘之削之,尽数以运往外洋而无以善其后,吾民将何以为生?还清愈速,民生愈困,终亦必毙而已矣。此种要盟之巨款,中国若能自强,为吾民留膏血,即赖之亦不为过也。
二十五日晴。自十点钟会客,至夜十点钟络绎不绝。何秋辇方伯过谈甚久。目疾未平,不能观书写字。
二十六日晴。立春节。晨起祭神谢宅,以面制土龙荐宅神,吾乡旧风也。午饭后至恒裕招秋辇话别。酉刻至石桥别业赴己丑月团端、王、杨、董四同年之约。袁先生放学。
连日外函极多,皆随手复谢。
二十七日晴,稍觉和煦。未刻,衣冠拜陈先生下关书。至大德通存银四千两,适朗轩自九江归,月馀之别,握晤甚欢。又至醉琼林赴徐、何二公之约,赶西城归。灯下结算账目,以五百金了之。犹记先君子供职凤池时,岁暮不名一钱,千辛万苦捱过年关情景,历历在目,以今日境况较之,何啻天上,凄然者久之。
二十八日晴。午后赴嗣香前辈约,座皆同乡,共议水利事,公函致直督。余与嗣翁之意均在开沟洫,筑圩围,仿南方稻田法,以纾北方旱则赤地、潦则泽国之害。余蓄此志三十年矣。
二十九日晴。山西知县沈实卿大令(涑生)介徐花老来见(湖州人)。余因其曾充盐务差,详问三晋鹾政,实卿原原本本,如数家珍,尤熟于蒙盐部界,足征留心。珩甫来作半日谈。梅叟夜过谈诗。岁除冗迫之时,殊有雅人深致也。
三十日晴。悬祖先神影。未刻诣三兄处行礼辞岁。上灯时祀先。新悬大世父侍前老姨太太杨恭人像,宝纶为嗣孙,奉祀焉。合家辞岁团圆家宴两席,大小二十四人,欢呼相庆,
余顾而乐之。家庭幸福,丁口繁滋,实叨天祖之祐,誓于来岁力行善事,仰答鸿慈。宴后坐书房看《东塾读书记•孟子》一卷,于《孟子》论性论政处发明大义,可纂入义疏。明年趋馆之暇,当专心纂述《孟子》全书,以赵注、朱注为主,以宋、明、国朝诸儒之说为辅,名曰《孟子古今说辑义》,成一家言,为毕生行已经世之标准。又作《除夕》七律一首,正在吟哦,谢作霖来谈,久坐乃去。子刻接灶神,焚天香。
除夕椒觞泛乳柏浮烟,珍重分阴未忍眠。爆竹无声偷渡夜(东坡诗“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是此“偷”字所本),灯花着意灿迎年。欣随骨肉耽儿戏,幸免牙郎谒子钱。人事相遭吾不负,独惭岁月枉推迁。
除夕作霖夜谈三更街柝静车轮,嘉客能来意倍亲。何用仙家夸缩景,片时已是两年人。(“三更”二字最要,无此则末句为无根。)
醉中长歌次前台字韵人生不能辅佐天子登平台,亦当建牙持节旗门开。誓为国家清边患,手挈乾坤翻转来。胡为郡斋著书老公武,种松浸透龙鳞雨。可怜怀抱欲语谁,斗室喑呜睨今古。
干将在匣光融融,令人却忆虬髯翁。醉中仰天划作鸾凤啸,掷杯一洒万点燕支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