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午年正月初一日风日晴和。子刻拈天香。巳初刻在皇极门外行礼,巳刻二刻在太和殿前行礼。归寓在至圣先师、观音菩萨前行礼,又在祖先神像前行礼,受合家贺。大兄嫂俱先来。午后至莲花寺湾保安寺街及笏斋处拜年。
初二日阴,微雪。午后至梅叟、雅初处拜年,二妹留吃点心。申刻赴梅叟之约,以松花江白鱼饷客,极肥美。
初三日晴。国忌不拜年。午后赴笏斋之约。写致赵将军信,托梅小峰带。晚,落神影。
初四日晴。赁马车至东北城拜年竟日。接次弟信。以新得苏帖与三希堂帖核对,乃知三希所收春帖子伪迹也,并仇仁近跋亦系伪造,直是何人双钩廓填本,字势笔锋去真甚远。去冬作纪梦呈梅叟五言古十六韵,通押送宋二韵,牵缀殊窘,颇露强意就韵之迹。今日灯下读山谷《薛乐道饯行》五古,亦用送宋二韵,较我多十联,而挥洒如志,坚确精妙,连诵数过,字字铿锵,乃大愧诗学之浅,全未望古人肩背也。昌黎、东坡、山谷、剑南皆善押险韵,愈险愈出奇。自己动手,始知古人不可及。
初五日阴。晨起祭神。至武阳馆文昌关帝前行礼。祝黄慎之丈生日。面后易便衣游厂,买吴县管念慈桃花源图立轴,虽系画院笔墨,而秀丽清逸亦擅胜。阳春二三月,风日晴和,窗明几净,悬之壁间,时相静对,殊足怡我神思,作卧游宗少文也。傍晚至顾少墀处为其世兄诊病。年甫廿一,咳嗽作喘,群医指为虚劳,温补杂投,其病增剧。余诊得六脉俱数,息高声粗,询其小便短热气臊,决为肺胃过热所致,断非虚劳。为开方,用鲜生地汁、藕汁清热定喘。亥刻,笏斋遣急足来招,为其婿黄酉仲看病,因加裘而往,乃煤气触动肝阳,眩晕猝倒,有似中恶。为定一方而归。
初六日晴。晨起至客厅遍换悬壁字画,选名家新逸明艳各品,以应新春景色。少墀来字云,徐班侯力诋余方,谓断不可服,指病者脉证为虚痨无疑。少墀惑之,亦不敢进药。
余医学过浅,何敢胶执成见,是我非人,误人性命,然审其脉证,实为肺胃热迫之喘,而非龙雷上腾之喘,至虚劳内热、骨蒸颧红诸象无一见者,又况年甫弱冠,何至抱病二旬便成弱症,反复研究,终不能以班说为然。然少墀心已游移,无从力挽,因作函致之,详伸所见,而谢不行。昔喻微君谓医家治病有数难,信然。午后拜大街南客。接张啸圃丈函件。
灯下读韩诗十馀篇。昔人谓学诗当从郊、岛入手,以其炼意炼词可药肤浅也。余意尤不若先读昌黎诗,盖其炼意炼词与郊、岛同,而比兴深微、意蕴宏括则更过之。学诗能通比兴,乃能与风诗、《离骚》默通沆瀣。作者不透此一关,终不到诗学深处。临寝忽觉眩晕,呕水数斗,内热半宵。此痼疾逾十年矣。
初七日晨醒望见檐瓦皓积,知昨夜又得大雪。腊雪沾足,麦秋可望丰收矣。何少逸来谈,寒士捷科第,得一官,乃有饥寒之虑,为之慨然。午后,拜大街南客毕,遣元侄分拜西城东路各客。在恒裕与润田久谈,托其为宝惠纳赀主事分部。科举既罢,读书人无路进身,学堂习气重而课程乖,雅不愿令其堕落,年逾弱冠,光阴可惜,且使藉赀郎为从政阶耳。由恩荫就职主簿捐主事分部正项乙千六百金,同乡印结费七百(〔眉〕因有大兄在局,结费减收,约用去四百五十馀金)。再访劭予丈,彼此往还相左。房中水仙六盆,皆盛开,清洁芬芳,自是仙品,斯名信不愧也。
初八日晴,寒甚。赁马车入城拜年。在东四牌楼镒顺轩便饭,小饭馆也。掌灯归寓,两足冻僵,几不成步。车中看西人小说《忏情记》,叙次殊有离合激射之致。
柬梅叟借马争鸣栈豆叹群材,雪后驰驱我马颓。愿借笨云千里足,风尘先路一鞭开。(较山谷乞猫诗真有灵钝之别。)
题朱芷青丈金粟山房诗卷老将登坛咳唾新,果然金粟是前身。竹君不作覃溪远,牛耳乡邦有替人。
白发儒官老郑虔,佛桑花里整归船(芷丈由国子监丞外选广东佛冈厅同知,未半岁即解组而归)。压装并少云英石,宦迹唯增诗百篇。
采涧率儿妇侍妾谢女辈灯下团坐,掷骰为戏,欢呼嬉笑,一片天和,余顾而乐之。和气致祥,乖气致戾,实确当不爽之论也。
初九日晴。遣宝惠拜城外客。饭后率铭侄游厂。申刻赴雅初之约。
初十日晴。大解不畅,气坠难于转侧,本思入西城拜年,因此遣宝惠代行,东西内外城客一律拜清,较往年爽快多矣。
十一日晴,天稍和。林隆山来谈,以诗稿求正。隆山人极诚笃,学问深卓,甫铨授监丞,旋即裁缺,其意不愿乞外,欲留学部当差,拟为谋诸荣相。饭后游厂,买小儿女玩物及瓶花。酉刻至云山别墅,赴劭子丈之约。接胡锐生同年函件。不看时报,苦孤陋寡闻。看报则无一事能强人意,悲愤叱咤,往往泪下,终夜不怡。当此世界,具此胸襟,真是苦境,觉诗人苌楚章所谓乐子之无知,真十二分沉痛也。
十二日晴。子正立春。巳刻至公善堂拈香,未刻至广和居,赴黄禹逊之约。申刻赴花农前辈之约。
十三日晴。皇上祀祈谷坛,臣毓鼎侍班,五点钟登车至帐棚,与同事齐班(恩露芝、延子澄二学士,张秀端侍讲),六点钟恭诣坛下。七点二刻驾临。上御元狐朝冠,元狐端罩,悬青数珠、青风带,着青袜。起居注官朝服序立于第二成,东面北上。八点三刻礼毕,乃退。
向系寅刻行礼,自去岁车站之变,凡遇典礼皆质明而后将事。是日风日晴和。归寓稍睡。午刻赴豫升堂公局,散后独游厂肆,买明南监本《晋书》、《宋书》各四函,字大行疏,最省目力,唯中多顺治、康熙配板,不甚可贵。傍晚至大兄处赴云依之约,倦甚先归。夜眠殊酣。
十四日阴,颇有雪意。午刻至便宜坊与景湘、岷远静谈。未刻赴经士、伯齐之约,少坐即行。晚,惠儿夫妇设酒肴为采涧暖寿。接胡鼎帅函件。至大兄处为侄媳看病。
十五日晴,有风。花好月圆人寿,采涧夫人生日。徐花老、何润老、翁弢老、张季端、余子厚、濮云依、黄敏仲、丁小村、董吉甫、松泉昆仲、徐策云昆仲、刘孟禄、韩秀冬、谢嘉生,门人舒宾如、廖子方、徐季龙、范隽臣、陈子绳、郑干臣、吴荩臣、许仲衡、孙仲山、张润泽、苏诲卿,侄婿聂命三、濮卿和均来祝。傍晚,至畿辅学堂议学生考事。访献廷为宝惠取结。至悦生堂为善卿诊病,松筠庵为刘星甫同年诊病。(附录脉案:详审前后病情,服药利弊,今诊左关尺两部,脉皆弦而搏,病在厥少二阴,乃肾水为患也。向服麻黄细辛汤,实见卓识。搜肾寒,扶脾阳,故泻减而饮食加进,其效颇著。然病不能除者,此非肾水有馀,乃肾水枯也。何以知之?服麻细而不作汗,水源竭,无重蒸之力也。水枯则外水不能归源,故泛溢而频泻。水枯不能函木,肝木愈燥,故服吴茱萸而左体热胀加剧也。古人流水之法,无过开鬼门洁净府,然皮水可从汗解,脾胃水可从小便解,若少阴之水,则二法不灵,水愈泻则源愈竭。服二术则伐肾,服茸附则燥肾,非徒无益,而又害之。今欲直清病源,必须以补为泻,肾水得补而足,外水一气相求,自能引入膀胱,无泛溢之患,肝得所养,脾不受困,诸患或可以次而平。愚见如此,以质高明。用生姜泻心汤,服金匮肾气丸,服十剂。)晚,
祀先,复至大兄处为侄媳看病。
十六日晴。月食,未刻初亏,申初食甚,申正复圆,皓日当空,竟不见太阴蔽影也。
午前坐牡丹、梅花间,携大字《宋书》读列传二卷,清芬满袖,古香盈胸,柴桑北窗无此乐也。颜竣传详载沈庆之、江夏王义恭及竣铸钱诸议,刘宋一朝圜法利弊本末备见于此。其体裁盖仿《汉书•韩安国传》(王恢马邑事),其用意直欲寓志于传,创此体大思精之例也。传论亦绝沉痛,有慨乎其言之。吾尝谓休文史才与蔚宗可称双绝。范史人知重之,沈史则知者独有一郝栖霞耳。颇思俟春融后屏除俗务,专读此书,详加朱墨,以示子侄,未知能践斯言否。辛卯壬辰间甚有暇读书而苦于无书,今则有书而苦于无暇,奈何,奈何!四史而外,《宋书》、《魏书》皆当读。饭后至锡拉胡同,为恩星五(联)夫人看病。星五为敏达公(广寿)
之子。敏达与先世父乙卯、己未乡会同年。访绶金,未晤。出城至大兄处为侄妇看病。晚,放烟火。夜四鼓,眠正酣,忽闻翊虞在窗外相呼,惊醒问之,乃侄媳患痧腹病,颠号欲绝,遣车来迓。披衣而起,炉无火,壶无水,饮烧酒一杯以御寒。满街冻月皎然,愈增寒凛。至莲花寺湾,则已由挑痧者针尺泽、委中,见黑血如墨,诊脉渐起,并无绞乱之象,虽腹痛尚剧,可保无事,嘱家人放心。为开一方,清热通气。归已鸡声四应矣。
十七日阴。间飞微雪。睡觉已交午初。景湘、岷远来谈,偕至豫升堂午饭,抵掌狂谭,无复藩限,共商措置新疆之策,拟具疏陈于庙堂,巩固西北,景湘为考核形势险要甚详。散后至大兄处看病,病势已平。申刻在寓设席,请先生,贡缉熙、李珩甫、黄敏仲、吴雅初、董吉甫、张润泽、濮卿和作陪。诏优给军机大臣满汉章京养廉银,禁绝馈赠,犯者授受同罪。
又优给御前大臣乾清门侍卫津贴。又诏户部每节进银二万两,备赏内廷行走诸臣(如意馆、电灯公所、轮船公所之类皆弄臣也)。闻军机大臣庆王每年六万两,馀则二万四千两;章京按大小分派,多者二千两,少者不及千两。
十八日晴。至润田处为其太夫人看病。未刻至同丰堂赴李嗣香前辈之约,议设畿辅农会,兴修水利,开垦荒田,兼及种树、蚕桑、蔬果、畜牧等事。京师设总会,各府县设分会,皆公举绅耆领之,皆有评议干事诸员。吾直民苦惰,素不知有水利,偶遇旱荒,仰首视天,束手无策,以致动辄赤地千里。即幸值丰岁,收获亦不甚饶。以视三吴农事,相去奚啻什伯。此会若成,实畿辅百年之利。
十九日晴。巳刻出广安门十二里,至兵各庄为程师母诊疾。症系喘促不能卧。诊其脉,左洪滑右细濇,肺气郁塞,胃气不舒,以麻杏石甘汤开之。孟常所居,墙外看山特佳,据云风日晴朗时可望见碧林翠磴。平楚空旷,豁人心胸,徘徊久之。近村有花洞,卖花人刘姓。因往观之,买迎春花、天竹子各二盆。归寓已夕阳西下矣。都人士以今日为燕九节,群至白云观会神仙。云观中必有仙踪杂俦人间,唯有缘者得遇之。红男绿女,举国若狂。
其实妇女艳妆冶游,少年子弟如狂蜂浪蝶,专为看花来耳。余于壬辰年曾偕亡弟叔坤一游,瞬息已十五年,驱车过观前,不禁枨触悲感。晚饭后访景湘,唁其祖太封翁归道山之戚,不晤。顺访孟延,看竹两巡。笏斋、伯齐皆在座。
二十日晴。草经理新疆疏,本景湘稿而修饰之。午后至梅叟处祝表嫂寿,兼为表妹诊病。申刻在宗显堂代大兄请房东周允孙(维榕。商城周文勤之孙),劭予丈、毓如丈、果卿同年作陪,议结焚屋给款事。检大清律例田宅门,凡租屋失火,例不赔偿(其租屋有顶首者,由他处延烧,业主全数算还;若本宅起火,则量还三分之一)。唯周允孙一贫如洗,专靠此房度日,以情而论,不忍竟置不理。由诸公再四磋商,欲以千金买其屋基,而别赠五百金为体恤。允孙犹觖望,然为例所束,无可多作要求也。定三日内给回话。诸公竭力调停,毓如丈代谋尤切。朋友交谊可感可感!本约孟延,闻其不愿为大兄担任,遂不到局。
散后至笏斋处寻大兄复话。
二十一日阴。讲官同僚在江苏馆团拜,到十八人,唯文焕章、华瑞安未来。在中庭实行团拜礼,合拍一照,觥筹交错,尽欢而散。至畿辅学堂集议。上灯后至便宜坊赴孙仲
山约。晚,微雪。接三兄信。
二十二日晴,大风。水蓄胸中,脾胃大困,终日倦卧,不能举一事。临睡大呕吐。
二十三日晴。午刻至编书处,寿州师来商公事,与闰枝检点进呈书,傍晚始散。至大兄处为大嫂诊疾。大兄自移寓莲花寺湾后,无人不病,无日无病人,此非久居之地也。
宝惠所买南监本《晋书》,配板杂乱模糊,讹脱连篇,几不可读,字虽大而无用,因付还书肆。所贵于旧本者校对精审,刻印整齐,足以豁心爽目也。若迷乱错杂,不复能读,虽宋本奚取焉?此不能与守残佞古者论也。偶读《晋书》三四传,叙次芜冗,殊不快意。因检周氏《晋略》对读之,顿觉其清整峻洁,深得体要,传后各论尤深切有味,语不妄下,乃知其突过前人也。笏来夜谈,余眩吐复作,客逡巡去。
二十四日晴,天稍和。江苏学堂所聘教习徐子山(安仁)来见。徐君通州人,冒鹤亭所荐。对坐略谈,果有学识。黎蔚然来谒。有内城王氏就诊。申刻至广和居赴周允孙之约。大兄以一千六百金买放生园屋基,立契交款,中保人季毓如、冯果卿、郑延青。三载考绩,黜陟大臣,徐嘉定罢相,侍郎李昭炜,仓督刘恩溥,阁学印启、贵昌,副都奕秋,巡抚陆元鼎皆罢。久无此严旨矣。翰林院岁拨起居注银贰百两。起居注有办公经费,自今日始。
二十五日阴。读《晋略》割据、执政、方镇三表序论,皆有精识特见,卓然经世之文。《史记》、《汉书》、《明史》外,无此作也。此等序论不独综括一代治乱利弊,洞达其所以然,且能俯仰千古,以一朝贯异代,乃称良史才耳。午后至广惠寺行吊,在畿辅学堂少坐,至大兄处看病。晚饭后访蔚若丈谈。微雪。
二十六日京察三四五六品京堂引见。天明登车,雪一夜未止,积二寸许,入西长安门,踏雪而行,遥望玉宇琼楼皎然一色。是日适值二品以上大员谢恩,公所列坐殆无隙地。
八点半钟在勤政殿引见,西苑门内雪景尤佳,绝好一幅范宽、马远关山雪霁图也。归寓假寐片刻。午后梅叟来谈,出示新诗数十首,今晨登西爽阁望雪二首,雄骏倜傥,最为佳作。
上灯始去。王保之师竟以计典去官,殊可惜。又理卿王福祥、府尹李希杰均开缺。李自到任以来,不办一事,不见一属吏,唯高卧衙斋。李受北洋所增九千金,以听慰帅节制,真庸材也。灯下修改《儒林•余焕文传》,子厚之尊人也。学宗宋五子,精综经制之学,以仪曹佐刘霞仙中丞戎幕,安辑雍凉,甚著谋略。养母还山,终身不出,德化乡闾,诚感盗贼。庶几匪惟知之,实允蹈之者欤?又读《晋略》孙恩、卢循二传,叙述情势既明,且能有笔力发事外要义。四史后唯欧阳《五代史》时得斯妙。余于史学用功最久,曾于乙酉、丙戌、丁亥年看廿四史一过,诸家论史之书(如钱竹汀、赵瓯北、王西庄诸先生书),所阅不下十馀种,故史例义法略窥梗概。丁亥、戊子两年纂《前秦书》以证所学,共四十卷,纪、志、表、传粗备,积稿四寸,已有规模,再加修改,便可成书。苻氏立国传五主四十馀年,虽不及元、魏,以视南朝之陈、北朝之齐、周,则有过之无不及(幅员之广与元、魏同),只因记注多阙,后人纂辑无从。余据《十六国春秋》为底本而参以晋、宋、魏三史、《通典》、《通考》及六朝著述,人物事迹,远胜南陈。它日终当勒成一编,不虚中年一番心血也。今于十六国形势事实屈指而谈,犹能条分缕析,亦昔日讨论功耳。
二十七日晴,甚和暖,积雪皆融,檐溜玲琮,俨然江南风景。畿辅学堂收考,余往监试,并阅课卷,定甲乙,写草榜。祝孙孟延夫人三十生日。晚,赴子厚之约。接次寅信。
二十八日晴。京察三品以下京堂各官,由外务部左丞陈名侃领衔具折,谢照旧供职恩。八点半钟折下,在西苑门内向照墙行礼。归寓略进饮食。巳正至贾家胡同江苏学堂行开学礼,与吴蔚若丈、于海帆前辈率教习、学生、执事诸君叩谒至圣先师行释菜礼(教习六位,学生到者六十四人)。京官送子弟入学及观礼衣冠而来者廿馀人。午后设两席,请教习,余及蔚、海二公作主人。散后至王保之师处奉慰,兼为姨太太看病。病势已不可为,循保师之意勉开一方。接庞劬帅函件。
二十九日阴。至保师处复诊。到编书处办公,傍晚始散。岑寂无聊,饮于广和,折柬招亚蘧、笏斋、云依及大兄。
二月初一日晴。天渐和暖,大有春意矣。余每至春日,即动江南之思。午后至保师处诊疾。连次服药,居然渐有起色。至任卓人兵部处吊筱沅中丞之丧。访任觐枫,与谈财政,辄能言利弊所以然,且目光甚远,能见其大,与寻常驵侩争竞近利小利者,有上下床之别,自是商界中人才。余因此尤兴研究计学之志。申刻赴亚蘧广和之约。散后诸君联车访大兄处手谈,余独归。诸史中以文字论,峻洁推《三国志》,渊雅推《宋书》,深永推《新五代史》。
若以经济有实用论,则宋明二史最有益。柯维骐《宋史新编》简明老当,虽胜原书之繁冗,然奏疏规画刊落过多,诸志尤不甚详。故明体例、便记诵,诚为良史;以云济用,尚宜兼看原书。《明史》则体用俱备。
初二日晴。子封丈、子嘉前辈来谈。傍晚,访嗣香前辈。复姚思臣信。发宽仲侄信。
接婿女信。
初三日晴。至保师处看病。病得药力则稍健,不久复作,是生气将尽,不可为矣。
午刻至武阳馆祭文昌帝君。同乡春团,兼请外宫,京官仅五人,寥落甚矣。至畿辅学堂阅学生复试卷。灯下改削疏草。政务处奏裁科道三十员,奉俞旨。
初四日阴。至保师处诊脉。起居注上次照像模糊,丰泰主人任觐枫愿备酒肴约诸君至楼上畅饮,重拍一照,到者二十一人,唯周容阶丈未到。散后为亚蘧夫人诊病。请袁先生与宝惠分缮奏疏,共九扣,详陈新疆事势,请设新甘总督,兼辖陕西、甘肃、新疆三省,使关内外联合一气,新疆屹然为重镇,然后可保蒙古、保川滇以卫京师。东三省焦烂之馀,已无及矣。曲突徙薪之策,西边曷可缓哉!缮毕封固,交起居注供事王俊彦代递。
初五日晴。黎明登车,七点钟在六项公所恭候,膳牌发下始行。二侄女生日,云依招往午面。与耜云、笏斋诸君作半日手谈。又为孟延诊病。晚,云依复设筵款客。夜眠甚酣。
初六日晴。昨折已下政务处议奏。政地诸公盛称此疏为经世大文,卓识闳议。宝惠昨由吏部掣签,以主事分兵部学习行走,与翊虞同部。宝惠先求牙牌,数得“先开驷马门”之句,即决其必分兵部(兵部为大司马,于六部第四,翊虞先得之。故云先开门也)。
此次户部、刑部各四签,兵、工各二签,乃独得此。亦前定也。(〔眉〕而不知一生遭际即由于此。人生有定命,讵不信然?一一惠注。)门人廖子方来见,武选司帮办也。拟拉宝惠分选司(凡分部者,可由亲友禀请入己司,谓之拉司)。午后至编书处。出城至于海帆前辈处为其令嫒诊病。景湘来夜谈。以银元一元二角买梁启超《明儒学案节本》共二十卷。发次寅信。景湘言,犍为县与口口交界,有山名口口口,纵三百里,横六百里,其中皆猓猓居之,亘古未通王化,相传为黄帝时遗种。地产金,然不知贵,偶以瓜子金出山与人贸易。言语不通,无文字。间出钞掠,皆奸民导之。张罗、岷远尝持其契约入山(刻木为之。得此契约入山中,无阻之者),欲谋开化之方,然无从措手也。
初七日晴。京家人员第一次圈记揭晓。午初至大兄处候信,旋得全单,竟被摈(翰林院一等十八员,圈十六员,唯大兄及汪凤梁二人不与焉)。相对郁郁。运气之坏,一至于此!未刻至学堂,阅补考学生卷。
初八日晴,大风,颇寒。笏斋、云依、景韩、质钦同时来谈。饭后至雅初、景韩两处看病。访白昆甫太守,托其携带阿汀乳妪回闽。车中忽发眩晕,全福馆公局,周采臣约醉琼林,均却之。复湖南张啸圃信。接家书并大兄汇款。
初九日晴。午前诣保师处诊病。未刻入署,候善化瞿中堂到任。善化任学士二十三年,最为淹久,而由学士拜相,则不及十年。可见仕途迟速,自有一定,绌于彼者伸于此,非人力所可强为。余于是不兴迟暮之感矣。出城至云山别墅赴郭连城之约。散后至大兄处一行。
初十日阴,风狂如虎,撼窗撞户,屋瓦欲飞。采涧夫人在厅事请客,余坐别室看书,
不会客。畏风不出门。
十一日晴,大风竟日,凛冽不异隆冬。皇上亲祭社稷坛,临时改遣礼亲王恭代,盖外间颇有告变者,以此戒严。人心不靖,讹言繁兴,新政之效,大略可睹矣。都察院奏请裁科道三十员,以职务清简为辞,不知谏官为天子耳目,建言即其专责,奚论职务哉!政务处议如所请。编修刘廷琛草疏力争之,由掌院代奏。余言未及此,闻之深引为愧。午刻饭于便宜坊。灯下草江西教案疏。先是,江西新建有教民案,南昌县知县桐城江召棠持平办结。天主堂法神甫王国安屡来请托,江君不为动。上月廿九日,教堂折柬招江君。及门,摈驺从不令入。江君虑有变,密嘱从人告急于新建令。既入,重门皆闭,引至密室,几上置文书及一刀一剪。王逆手文书请签字云,如不签,则刀剪具在,请自裁。江君愤甚,取刀自刎,不殊,手软不能深入。王逆用剪推其背,遂仆。迨新建令率众破门入,则江君已不知人矣。舁出见首府,犹能自述被诱受戕本末。伤重,旋殒命。民间大愤,而抚藩各官恐奸民藉端滋事,反调兵卫天主堂,民益愤。初二日,遂攻教堂,杀教士,波及英国教堂,亦焚其屋而歼其人。王逆见事起,逃去,竟漏诛。当江君被戕之后,地方官果能传谕民间,谓法神甫凶横如此,不特尔等所痛恨,即本院司亦痛心切齿,欲为江大老爷报仇。即当电奏皇上,请旨办理,决不使该逆幸生。但尔等万不可暴动,反得为彼藉口,不能报仇。且此系法国神甫,与他国无干,尔等尤不可乱动,别生枝节。我之护教堂,恐该逆逃走耳,非保护也。如此,则民间气稍平,待官自办,必不轻动矣。然后发兵捕王逆,封教堂,羁禁候旨。我占上风,法人亦俯首无辞。此案可以力争先著。乃地方官计不出此,反保护该堂,强压良民。民见官之不分黑白,不报怨而反媚之也,安得不激成义愤耶?此时法人转以暴动咎我,英人亦以株连责我,办理既极棘手,而我国外交诸公,平日畏洋人如虎,其敢声罪致讨,争国体而平民心乎?前途概可想见矣。呜呼!(书至此,泪涔涔而下矣。)闻已派津海关道梁敦彦驰往江西查办。
十二日晴。请袁先生代缮封奏交翰林院王供事呈递。午后至编书处。申刻至太升堂赴李星甫(经野)、王饴山(宝田)之约。
十三日阴。翰林院值日。辰初至西苑门外公所兼候封奏、膳牌。辰正二刻事下即归寓。此折有旨交外务部。笏斋生日,云依为备午面,大兄为备晚筵。在大兄大川淀新居竟日盘旋。此宅前门在大川淀,门对荒郊,烟树迷离,西山在其右,隐约可见,颇饶野趣,亦仕隐佳处也;后门在南横街,余等出入甚便。散后与笏斋、子厚步月而归。恩星五来谈,请为其太夫人看病。
十四日晴。午后祝聂献廷太夫人寿。顺至海帆前辈处看病。访劭予丈、乔茂护,均不值。晚,饮于聂氏。
十五日晴。一月馀蒙气塞空,日白无光。以人事证天象,颇有足忧者。午后至编书处,傍晚始散。买明王圻《续文献通考》,共一百本。明刻本马氏《通考》,继《通典》而作,以详备胜。国初三通并续,宗旨已不甚分明。又官书成于众手,其中苟简割裂往往而见,序例极诋王书,以显其长,究竟王书周密精审,过官书远甚(唯其所增数门,如道统、方外,实有可议)。吾辈欲为经制之学,马、王二编皆当切实研究之书也。正续二考共二百本,看似难读,然择其重要如食货(田赋、征榷、钱币等)、河渠、兵刑之类,不过数十卷,破除一年工夫,便可卒业。吾虽衰病,犹有志焉。
十六日晴。畿辅学堂开学。午后与鹿芝翁、刘博翁、李嗣翁偕教习、执事员率学生谒先师,行释菜礼,礼毕合拍一照。教习颇庸劣,不胜师表之任,恐无成效可期。姑令铭侄入学,倘无德可修,无学可讲,则退学归求耳。又至编书处。傍晚至雅初处为六甥看病。
赴润田便宜坊之约。大兄以放生园地基转售润田,得价一千二百金,成契画押,弢哥、子厚同年作中人。
十七日晴。翰文斋以旧钞各书求售,有《南烬录》、《北狩见闻纪》,皆记徽、钦在
北蒙尘事,金人凌虐,殆无人理。粗阅一过,发指眦裂。高宗不孝之罪,上通于天矣。午后至大兄、笏哥处略坐,申刻至永丰堂赴梁巨川同年之约。
十八日晴。刘正卿、舒宾如来谈。午后祝何梅叟寿。至编书处。出城至武阳馆查验工程。灯下临苏帖一纸,入年以来第一次亲笔墨也。复瞿肇生同年信,托黎蔚然(炳燊)带。
又致沈爱苍信,又致翁婿信。为学以慎独为第一关。此独莫作独居看,凡事不欺心,即独体也。一念之起,一事之行,为善为恶,己心无不知者。知之而不自欺,善便行,恶便止,即是慎独真功夫。此《大学》诚意一章密切要义也。阳明提致良知,蕺山提诚意,皆圣门慎独真传。若以冥心寂处当之,则静时有慎独,动时无慎独矣。思至此,心体为之一澈。
十九日晴,甚暖。午刻至福州馆祝黄仲弢前辈太夫人寿。至万福居赴萧翰臣之约。
归寓,梅叟、笏斋偕来。申刻至天福堂赴钱霖叔之约。酒食征逐,五日无之,求半日静坐看书而不可得,甚以为苦。归路为刘益斋前辈夫人看病。灯下犹看《十六国疆域志》夏国一卷,而后就枕。余看书成癖,非此不能定心也。写致张、孟、汪三孝廉信,附去政务处奏筹举贡生监出路折。接庄思缄龙州信。
寿梅叟(结笔殊有韵味)
一笏斋中乍举觞,又来东阁问梅香。光阴屡为良朋展,樽酒休令隔日凉。觅句莳花殊得趣,扶衰却老岂求方。旧栽短柳今过屋,春色年年马道旁。(寿诗难得清迥,此诗虽不甚佳,然不俗。)
二十日晴。午前连会五客,头昏气促。客去,遂大呕吐。西人彼此相访议事,启口即论此事,其意既伸即行,不迎不送,故无废时失业之苦。若谈说闲情,则专于宴会游处时及之,不论公事也。中国则异是。凡来访者,明明有欲言之事,乃先作无数浮泛游衍之谈,然后及正文,则已费却无限精神,耗却无限时刻矣。而所说之事,则又反复杂沓,刺刺不休,听之使人厌倦,究竟其事不过十馀言即了。如此,主人安得不困。有一种人往往怕会客,亦坐此耳。即如今日某友托余一事,数语即可讫,乃翻来复去述至七八遍。濒行至大门,犹照说一次。此等人必不能决大疑、定大事。午后倦卧半日,服小半夏汤一剂始稍平复。灯下写扇一柄。
二十一日晴。午刻诣编书处。至打磨厂药行会馆祝韩麟阁太夫人寿。赴王耜云、耿伯齐、长吴馆之约,稍坐即行。至云山别墅,赴冯润田之约。东西奔驰,几二十里。
二十二日晴。门人冯秉枢、赵叔沄自涿州房山来见,述及外县办巡警,聚敛扰民,毫无实用。今之各种新政,大率类是。又近来崇文门及火车站两次搜出私运洋枪、子药、炸药,且持有北洋护照。学生之在东洋者,欢迎逆党孙文以排满革命为宗旨。外忧内患,时事有大可危者。余昨夜梦至一处,外人麇集,群议瓜分中国,旁有一人向余大言:“国事决不可为!”余失声痛哭而醒,泪珠犹挂眼角。天将明,遂不能眠。午后至畿辅学堂,听教习讲论,看学生体操。傍晚,余及笏哥、云依兄、大兄在寓设酒肴,为梅叟补祝。花老、季端、朗轩、连城作陪。案头水仙怒放,两盆竟有一百二十馀朵之多,高者亭亭玉立,低者面面球垂,色洁而明,香清而烈。座客无不赞叹流连,谓为诸家罕见。
二十三日晴。午刻至编书处。访那相,交去朱莹如、吴介眉信件。申刻赴崔子异丈寓中之约。席散,与翁、沈诸君联骑出城。
二十四日晴。午后访笏略谈。至广和居赴史季超丈之约。任觐枫招福寿堂,却之。
归寓写应酬各件。申刻赴季端之约。
二十五日阴。燥热殊甚,天将变矣。收拾舫斋,位置书帖,花香满室,端坐观书,数月来无此静趣矣。接家信并大兄汇款。写扇四柄。申刻至福州馆赴壬辰消寒局。一日客
来甚多,俱谢不见。无谓周旋,不唯废时,且损心气。然只能偶一为之,日日却扫,则未能也。每悬想荒江老屋,耕读自娱,不复问人间事,恐生平无此清福也。
二十六日晴。稍凉。晨起坐舫斋修书,心气稍觉定叠。此后拟每日半日坐书斋看书写字,午后则随意寻春看花,以畅天机。宦途迟速,听之;家计窘裕,听之;闲是非,不管;瞎应酬,从删。使方寸活泼泼常有馀地,庶几得养心葆性之功。国事不能不关心,遇有当建言处,则恺切陈之,以尽吾职。经世之识不可不练达,则专看《宋元学案》、正续《通考》、《明史》,务为有用之研究,以储致君泽民之才。文字煞有关系,则专读古今论事记事有用之文,以求明清辨晰,若流连光景,浮文寡要则俱置之。其他杂书,无此精神,无此目力,只可插架,听儿辈披读耳。景韩来谈。饭后至编书处。申刻至笏斋处。赴朗轩之约。
廿七日晴。至会馆答拜钱霖叔、吴永森(大中)。午刻在万福居与珏生、敏仲、吉甫诸君公祝绶金四十生日,在三庆园观剧,小蓬莱啜茗。余不践此等地盖三年矣。申刻赴子封丈之约。以全年俸银壹百两送户部银行充国民捐。戌刻春分。
二十八日晨醒觉冷气扑人,搴帷望窗外,屋瓦积白寸许,雪花已飞半夜矣。洒淅竟日,午后尤甚。冒雪至湖广馆行吊,对面几不见人。黄霾塞空,映雪皆作深黄色,愁惨不成景象。一日坐舫斋修书,寒甚须著两羊裘。笏斋来谈。
三月初一日晴。体气犹不甚健。清晨黄敏仲来请为慎之丈看病,因诣其魏乐胡同新居。
闻笏斋简放山西大同府知府,往视之。笏斋以三十年翰林、十年侍读,乃得一郡,屈膝于诸大吏之前,未免短气。大同在关外,为古云中郡,前明尤称重镇,今虽寥落,而体制犹闳,固胜于内地小郡耳。因在笏午饭。归坐舫斋习字两纸;校对《庆湖遗老诗集》十五页,贺方回(铸)所撰,旧唯宋刻本,后皆传钞,余所得钞本乃乾嘉间物,字不甚整,讹脱颇多,似不通文义者所为,乃借绶金所藏旧钞本校正。拟日课十五页,约半月可毕,遂成善本。庆湖诗格遒劲,音节浏亮,在北宋实苏黄之亚,而世罕传者,唯方虚谷《瀛奎律髓》尝选录之。
国朝曹楝亭最笃嗜其诗,所选《宋诗存》举以冠百家之首,余去夏得见,吟诵数过,心亦爱之,而以未得全集为恨。今以重价购此本,复精加雠校,甚饶乐趣也。申刻赴徐梓声(僎)
醉琼林之约。复外官信十二封,均交邮寄。
初二日晴。至萧山馆为孔锡五夫人看病,方勉翁来请,乃其胞侄女也。入城至伊、王两处行吊,在兰泉处午饭。出城赴谢履庄前辈同丰堂之约。
初三日上巳。连日黄霾蔽影,日黯无光。至寿州师处下公局请柬,师延入面谈,嘱代撰赐寿谢恩折稿两份。同门在江苏馆公请房师王保之先生。散后至陶然亭赴曹梅舫、赵芷生之约。柳丝渐柔,稍见春意。若在江南今日,风日晴和,碧波芳草,当不止二分春色矣。车中惆怅久之。叔伦三兄自南来,因诣大兄处相见,略问家事。又至刘益斋前辈处看病。晚,饮于大川淀,步行而归。
初四日阴。三兄来谈。午刻同至致美斋。绶金复柬至庆乐园观剧,戏殊不佳。人才消乏,即梨园亦然。未终场,入城至吴子清处为其亲戚看病,脉见败象,谢不开方。上灯时家庖制肴,为三兄洗尘。笏斋、云依作陪,润夫、朗轩作不速之客。客散又写扇一柄、信一封,始入内室。宽仲侄亦自里中来,携有次伯信。
二月廿六日朗轩招饮一笏斋即席叠前凉字韵节迎上巳欲浮觞,绕座红梅尚有香。行乐花前宜郑重,发言酒后每苍凉。忧时渐减求官兴,定性真为却病方。千载飞仙苏玉局,不辞磨向墨池旁(朗轩嗜坡书,与余同癖)。(第三句承次句,第四句承首句,第五句从四句转出,第六句又从五句转出,结二句又从五句六句生意。)
初五日阴,大风。代寿州师撰赐寿谢恩折稿两分。至沈酂廷处补祝其庶祖母寿。访梅叟,留午饭。赴益斋前辈乡祠之约,冒风而归。同乡在松筠庵议办国民捐,余已独捐,又用意不同,因不往。
送笏斋侍读出守大同雄镇云中郡,词曹去一麾。地寒须强饮,花少不宜诗。边要资良守,飘零恋旧枝。
独怀知己感,不尽别离思。
初六日阴。中丞公忌日,不赴宴会。午刻诣大兄处拜供。饭后兰泉由电机传语,在清秘阁相候。因偕大、三兄、云依、惠儿前往,同访相面人周敦甫于长沙邑馆。周名屡登《北京报》,以陆地神仙称之。其人自抬身分,多所做作。余等屏驺从,布衣步行而往,渠无可刺探,屡用言钩距,亦不得要领,乃伪作忙状,坚谢不肯相,余强之,殊苦,乃授意其徒以计自脱。余等觉其窘,一哄而出。过慎之丈诊脉,又至学堂一行。教习人格太低,非更张不可。子夜睡醒,忧国忧家,百念交集,竟不成寐,至天明始稍稍睡去。吴生慈培自朝阳来,坐谈两刻。
初七日晴。畿辅先哲祠春祭。巳正行礼,余司读祝文。午刻壬午同年十五人在江苏馆为寿州师称觞上寿,尽欢而散。至益斋前辈处为其令嫒看病。晚,家庖请客,夜深始散。
病感再叠凉字韵病中屡罢看花觞,心事如销百篆香。祅庙有氛侵翼轸(江西分野),牙庭无信问伊凉。绸缪思建收桑策,汫澼谁求洗手方。日淡风黄天地隔,孤怀聊叩九阍旁。
笏斋出守大同,三叠前韵赠之春日无端举别觞,庭花从此不须香。抑扬宦迹真儿戏,翻覆人情比雪凉(朝贵旧交多有改以待下吏之礼待之者,故有此句)。爱客更谁斋北海,谐词聊可托东方(笏斋喜诙谐)。
眼前芳景真宜惜,好醉佳人锦瑟旁。
初八日阴。午刻在宗显堂请亲友门生共二十六人,先命元侄、成儿往作主人,余至编书处一行。两下钟抵宗显,则客已散,两席仅馀一席矣。自来请客无如是之爽快者。归寓小憩,又至益斋处看病。夜,大风怒号,掀林撼屋,闻梅叟言云山别墅花已盛开,不知能禁此残虐否。思之惆怅,不能成眠。
初九日晴,一日大风。午后至北城答拜姜汉清军门,又至恩露芝同年处行吊。谒荣相,议纠合及门出公函为王保之师筹家计。荣相曾从师受业,因在枢府,不肯寓名。又为门人林监丞(栋)乞留学部。出城至云山别墅,赴何润老之约。桃花盛开,掩映绿柳间,春色殊胜,唯为狂风披拂,不免有飘零之感矣。高阁对花,别有怀抱。子厚来作半夕谈。
客去,偶检新装订《皇明从信录》,阅天顺朝一卷。书凡口口卷。明陈建纂。起洪武,迄万历,叙次论断殊有识,其评于忠肃持论甚允,评吴康斋极致不满。万历朝叙我太祖开国本末,有指斥语。此书采入《明史•艺文志》,当时修史诸臣必见之,而不加删削,何也?然犹赖此得存其真。尝谓一朝正史成于易代之后,其于两朝交涉之际往往难言。唯野史犹多直笔,然传闻失实亦间有之。此则在学者善于推究耳。
初十日晴。保师枉过。广东琼崖道张子仪观察端本来久谈。子仪为勤果公子,宫南韶连道八年,实惠及民,爱戴若父母。离任之日,百姓排香案、燃爆竹,跪而进酒者,自衙署至城门外数里不绝,甚有痛哭者,其能得民心如此。余因详询其治官之绩,子仪倦念韶民(道台驻韶州)竟至泪下,知其出于至诚矣。有血性有担当,自是当世好官,不愧名臣之子。午刻赴胡荃孙便宜坊之约。散后至学堂考查功课。归寓复阅编书处书稿三卷。傍晚,心目颇倦,因步行访益斋,为其令嫒看病,病已十去其八矣。灯下校《庆湖集》十五叶。
翰文斋以新得钞本书十馀种求售。检得谢幼槃《竹友集》、欧阳行周《四门集》两种。余于诗既嗜江西派,先后所得有山谷(湖北杨氏影宋刻本)、后山(新刻无注本)、茶山(武英殿聚珍初印本)、简斋(钞本胡稚笺)、陵阳(旧钞本)、紫薇(从法梧门旧钞传写本)、西渡(旧钞本)各集。近借绶金倚松老人(饶节,僧名如璧)集钞本,请人照钞。绶金又藏有谢无逸《溪堂集》钞本,若得《竹友》,则将并《溪塘》而合钞之为二谢集。如能以次汇集,诚奇观也。夜,复大风。
十一日晴。三兄来看字画,因约大兄来,同至便宜坊吃烧鸭。归寓写扇一柄,横幅一张。至江苏馆赴癸巳同年公局。又至松筠庵赴马隽卿之约。《王著作集》抄本十卷,其实不过奏札数篇,杂文五篇,《震泽记善录》数十条(门人周宪宜之所记,即先生语录也),合之不过二卷,其馀皆史传及他人题跋耳(又有遗像及道脉图)。信伯先生(名蘋)为伊川高弟,而著述寥寥乃如此。然玩《记善录》,其为学大旨亦可概见。大约程门高弟,皆务身体力行,不尚文字讲论,如尹和靖、谢上蔡、张思叔、李口口俱能明二程之道,而论著甚少,且有不足存者。可见北宋儒者务实处。至南宋以后,语录始繁盛矣。然朱门高弟犹行过于言。
接盛企贤表叔信,住广东东关北横街。
江亭登文吕阁望春南郭外,高阁迥凌空。柳软烟犹薄,纱轻雪乍融(二句近望)。山环青匼匝,阙耸碧玲珑(二句远望)。廿载澄清志,昂头气尚雄。
十二日晴。董效丈六十冥寿,吉甫在观音院作佛事,余往行礼。至后孙公园祝寿州师八十寿,恭遇赐寿,师命接伴天使。答拜张子仪,为诊脉开方。归寓删润编纂书两卷,甚倦。
访笏夜谈。
寒食访笏斋春去凭谁惜,愁来独子寻。催花寒食节,恋阙逐臣心。
以下数日失记,存诗数首。
初九日梅叟招饮云山别墅,桃花正当盛开,越四日清明再游,则连日风狂,枝头已无一片,而杏花数株,深红浅粉,风致特清,墙角一株尤为幽艳。其时楼上有人宴客,拇战喧哗,余独吟赏花间,徘徊不忍去,归路遂成一律桃花楼下倏零落,颇怪东风何太忙。照眼续逢红杏艳,赏心休靳绿醅香。茫茫索解人谁是,脉脉凭栏意两忘。更有一株抱孤洁,背人无语倚南墙。
自别墅过梅叟、玉延秋馆,叟出示寒食与玉可唱和诗,一日之间往复十叠,读竟欢喜赞叹,效颦次韵,即呈二公衔枚战士静无哗,旗鼓相当两作家。十叠都成天女锦,一春不负帝城花。争挥翠管毫将秃,已倦苍头日未斜。触我江南旧情思,梨云杏雨画帘遮。(梅叟诗中有忆江南一首)
十七日偕梅叟别墅看花暖重寒轻欲午天,春光已满画阑前。东风庭馆梨花悄,西郭人家柳影圆。节气才过寒食雨,京朝难得友朋缘。词曹多暇官兼隐,只恨囊无买酒钱。
送翁侍读出守大同卅载词曹誉望隆,忽传丹诏古云中。承明未厌偏为那,乔木虽存不障风。天近岂无三府命,地荒犹话九边雄。似闻薄俗资谈笑,礼乐潜移正赖公。(大同妇女以足小为贵,每岁五月十三日有晾脚会,任游客纵观评论。)
廿一日晴。至亲友五处道喜。未刻至畿辅学堂登讲台,为学生演说《论语》第一章。
此后,每值休沐前一日则登台讲四书或经书一章,使学者有所启悟。讲学之风始于宋而盛于明,其得力有过于读书者。近来此事久歇,而新学家虽有演说,又不甚衷于道,往往煽感众心。余此举首欲为学生端其根本也。申刻至松筠庵赴于海帆老夫子之约。北厅紫丁香盛开,清香满院,玩赏久之。接宝惠电,松今日抵沪。
廿二日晴。午刻至编书处后院,红桃花一株娇艳无匹,绿杨掩映,菜花点缀,尤有诗情。与橘农、闰枝立花下移时。此数日为春光最明媚之时,若非暴雨狂风,即须恣情游赏,勿使东风笑人也。申刻林诒书来,同赴赵芝珊之约。
廿三日晴。午刻忽黄风大起,暴雨一阵即晴,且有冰雹。孙治平太守(建中)来见,四川人,门人仲山大令胞兄也。半日会客,甚疲。饭后至葛振卿尚书处为其幼女看病。至编书处半日。申刻至醉琼林赴瑞石臣吏部(清)之约。
廿四日晴。发次寅信并恩女年庚与魏氏联姻。魏为丹徒名族。亲家名业锐,字精卿,山东知府。次寅为相攸也。午后至编书处,少坐即行。至葛振老及恩星五两家看病,疲困不可当,眼倦刻刻思睡,盖脾家又被困矣。接庄思缄龙州信并合家小照。调张仁黼为工部右侍郎,以严修兼任左右侍郎。张遇事能持正,与同僚屡龃龉,属员欲揽权者不得快其所为,遂有是调。严控疏力辞,请收回成命,奉旨申饬。
廿五日晴。德国使臣穆默在勤政殿觐见,臣毓鼎侍班。辰正入西苑门,与同事齐班(锡子常、文焕章、周容阶丈),巳正入侍班。出城至畿辅学堂小坐。归寓略息。夏闰枝招饮广和居,同座皆编书处同事,因连日校阅进呈,头昏手倦,借此以疏其气耳。(西人六日办公,一日休息,即古人休沐之意,殊有益。)散后步行至伏魔寺看海棠,并列两株,高接凉棚木架,花朵繁茂,枝头几无一隙,真大观也。正玩赏顷,东风忽起,吹落万片飞红,狼藉满地,惆怅不自胜。闻法源寺丁香盛开,大小五六十株,甲于日下,欲往观之,同人兴阑,只得过大兄处看三兄,复回本街,赴李小峰侍御之约。善卿弟来诊,右脉三部模糊无根,心窃忧之。发宝惠信。
廿六日晴。润田偕其戚洪姓来就诊。连日读《灵枢•素问》(陈修园浅注本),觉所见又少进。午刻至编书处,寿州师到,阅本届进呈书。至吴子清处为其小孙看病。四点钟至牛排子胡同赴志雨民(贤)之约,雨民为曾祖姑完颜太夫人元孙,于余为表侄行。因游
半亩园。园系李笠翁所缔造,一亭一石皆有幽致,自见亭先生(麟庆)传至雨民四世矣。
花木依然,栏榭无恙,在满洲世家殊不易得。园中丁香盛放,处处清芬袭人。又观其家传流云槎,乃康对山旧物,相传得自土中,大可卧三人。楂枒古折,穿穴玲珑,上雕董香光一诗,陈眉公一跋,道光初年阮文达公以赠见亭先生,亦刻有款识,真五百年前古物也。
薄暮又至总布胡同赴朱子文之约,见其所藏戴文节山水册八叶,清微淡远,超秀入神,其气韵确自元四家来,二百年中无此巨手,无怪声价直接恽王也。一日驰骤殊乏。归寓已三鼓,灯下朗诵吴兰雪七言古数章,以畅襟袍。
廿七日阴。甚凉。二伯母忌日,在大兄处拜供。饭后偕大兄至悦生堂视善卿病。余因查义学功课,蒙师张仲明教法颇有条理。步行至西墅赏花,适遇梅叟在此,花事正浓,而白海棠一大株尤繁艳,为各处所未见,流连一时许。归寓写字两张。复沧州刘葆和信,为钱瀛赴选文事。申刻至便宜坊与孙治平昆仲对酌畅谈。夜深篝灯作伏魔寺赏海棠长古,粗脱稿,尚待修饰。
廿八日晴。诗成,写作长卷,赠朗轩。年来酷嗜石庵相国书,收买墨迹十馀件,玩其笔法,顿得坡书奥窍,因悟学书一道,不守一家法,乃得一家妙处也。未刻至学堂登台讲《孟子》一章。晚,至莲花寺湾赴傅学渊之约。
廿九日大风,甚寒。至编书处,归途冒雨,俄顷即止。复门人赵用侯书。朱祐三来夜谈。
三十日晴。皇上升中和殿看祝版,臣毓鼎侍班。天甚寒,衣棉三重,犹凛凛。节交孟夏,天气不正如此。归寓疲困已极,浑身骨痛,稍合眼即昏昏睡去,应酬劳乏,身将病矣。华璧臣约松筠庵,李树岩约宗显堂,均辞之。作字数纸消遣。接惠儿信。量婿不放娴女归宁,其无家教无尊长一至于此!甚矣,相攸之难也!
四月初一日晴。刘博丈、张劭丈均枉谈。范俊臣来商编纂事,留其午饭。未刻至湖广馆赴张振卿丈之约,戏不甚佳,唤小儿女来观,余即归。闻朗轩在大兄处,往访之。夜饭后与笏斋同车而返。门人曲立斋(卓新)在日本寄来新译《法政粹编》十七种,殊有实用。得宝惠电。
初二日晴。午刻家庖请客(褚伯约观察,翁弢夫、吴颖芝两太守,陈梦陶丈,于海帆前辈,吴蔚若丈,孙治平),余创用八簋,菜不多而精。客去甚困。张景韩约松筠庵,辞。
辛卯、癸巳清局团拜,均辞之。临寝呕水。复宝惠电,促归。
初三日晴。午后至编书处。直趋东城至兰泉处道喜。傍晚,朗轩及大兄过谈。写复庄思缄信。
初四日晴。翰林院引见满汉讲官四缺,毓鼎帮同带领。八点钟三刻,上升勤政殿,臣与掌院学士荣庆、学士许泽新跪进绿头牌,奉朱笔圈出荣光、阿联、黄绍箕、孟庄荣。
归寓作半日眠。王孝玉来谈,甚赏余所藏汉《武荣碑》,为明初精拓本。学书不经过隶书一关,终不到妙处。夜倦极早眠。
初五日晴。庄秉澄白固安来谈,己卯入泮同案也,谈通州旧事,如隔世。季龙来,商订编辑事。午后答访秉澄。至畿辅学堂讲《论语》一章。晚,大兄招饮于便宜坊。得门人宋春伯书。
初六日晴。巳刻至编书处。饭后祝长沙张尚书六十寿,听戏两出,热甚而出。至广惠寺吊陆蔚廷丈之丧,陪宾一时许。至太原馆赴渠楚南之约。
夜坐招南园(朗轩别号)
口口口口口口口,悟澈虚空不离(去声)尘。书拙始能见姿态,事难弥自著精神。
春馀芳草无言晚,雨后时花得意新。却忆南园口口口,一帘凉月印天真(南园近阅世事,
多见道平淡之言)。
初七日晴。偕大兄访秉丞,同饮于万福居。晚,至畿辅先哲祠,赴华璧臣之约。复宋云皋信(寄苏州修仙巷宋通奉第)。
初八日晴。袁寄云、汪伯陶、冯润田来谈。正会客间,寒热忽作。午后犹力疾坐舫斋修书二卷,实不能支,乃入内室卧。壮热竟夜,骨节疼痛。宝惠自沪归。
初九日晴。昆师生日以祝,敬托笏斋代致。一日寒热交作,审系湿热,自开一方服之。
初十日晴。病体已渐平,唯汗出稍多,若腾空无依傍耳。笏哥来视疾。起居注同人在江亭公饯贵绍兴、翁大同、吴廉州三太守,余承办,以疾不得往,请季端代料理,闻宾主到者十五人,尽欢而散。删改编书六卷,呼供事来,交去。每月进呈之书,刻不容缓,虽疾困犹自力也。
起居注官同在陶然亭公饯贵绍兴、翁大同、吴廉州三太守近臣去国意匆匆,颇惜清班两载同。鹤步随肩趋晓月,鹭拳促膝避严风。朝廷今日思长孺(汲黯),吏治它时望次公(黄霸)。一席离樽三太守,江亭垂柳正葱茏。
十一日午后阴,始闻雷雨,仅濡地。一日头热犹不尽退。卧阅唐宋小说自遣。
江亭公饯,予病不能往,次日歿老见示花农前辈赠别长歌,予亦成长律楼阁重重敞午晴,江亭车马想纵横。遨头入宴偏无分,倦眼观诗觉顿明。黄绶联翩辞右掖(起居注署在阙右门之南),绿阴荏苒遍南城。伤春惜别兼多病,旗鼓相当愧未成。
(收笔欲绾结两层,殊不易。)
十二日晴。体稍健,犹避风不出门。修书二卷。发翁寅臣信,为永年保险事。午后食竹笋豌豆殊适口,清腴风味大胜鱼肉也。梅叟过我问疾。
闻玉可主人斋中兰花盛开,小诗问讯晓风凉月江南梦,正是徐园酒醒时。多病相如方苦渴,可容香露沁华池。
十三日晴。立夏节。养疴,不出门,不会客。修书三卷。看宋笔记五种。凡修史仅据官书最不足信,一时私家记录每得其真。予登朝十馀年,所见所闻与公牍是非迥别,唯今日未敢落笔,要当迟之归田后耳。
寄门人黄检讨(寿衮)
我忆山阴黄补臣,两年京洛隔春尘。著书当见盈三尺,问讯深惭阙片鳞。此日署衔同秀水(谓朱竹垞检讨),名山绝业望宁人(补臣有志经世之学,勤于著述。用本朝人名事实入诗,始于宋人,刘后村集中尤多)。玉堂风月今沉寂,杜曲何时慰卜邻。
十四日晴。写扇一柄。病体新愈,颇思至近处散闷,适笏斋来招看花,因往赴之,流连至暮方返。
十五日阴。龙泉寺僧道兴拓寺地设立学堂,延三教习,招童子六十人,请予主其事。
开学时余具衣冠率师生释菜于先师。本寺僧及他寺僧二十馀人亦行三伏稽首礼。昔人援儒入释,今则引释归儒矣。礼毕,予为诸生开陈兴学之意,以立志向上,痛加策励。日本中岛裁之亦演说数百语。儒释观礼者皆欣欣焉。先是,龙泉下院象房桥观音寺僧觉先有志兴学,自备资斧诣日本考察学制,归而立学堂于寺中。其徒信从者尚鲜,颇有讥其方外多事者。今日则有云集响臻之象矣。近来学界发达不为不勇,惜乎宫中提倡之无法也。至烂面胡同祝沈师母五十寿(叔眉师之继配),得见师母。至大兄处为颐官诊病。归寓少憩,入城赴陈梦陶丈之约。申刻公局,抵暮即散,真申刻矣。复许篆卿丈闽中信,托张君(国柱)带(又楹帖一付)。
十六日风雨交作,天大凉,着重棉犹瑟缩。本约三兄崇效寺看牡丹,为风雨所阻。
甚矣,清兴之难成也。至大兄处诊病。诣编书处查核进呈书。归路过保安寺街问叔岳母病。
灯下草寄吴佩伯书。吾于书虽不工,不得谓无知解,于古文好之十馀年,近颇有写诗之志。
勋业关乎运会,非吾所能自主。至文字之传否,虽亦有命,然勇猛精进,其权究自我操,千秋不敢期,然自待要不在百年内也。
十七日晴,犹凉。午后为颐官诊病,下利发热,势颇沉顿,为矜慎立方。至畿辅学堂与刘、李二公商议未尽事宜。添请教习郑菊如(天津人),与郑、宋、侯、王、白五教习面论,请其每日散学后在揭石馆中会谈一小时,彼此研究讲授之学,互换知识,精益求精,以收教学相长之益。盖一人知识有限,学生进步无穷,非此不能日起有功也。五教习咸首肯。
教习虽各专认一门,而一门中所包至广,触类旁通,乃能成此一门之学。即如《尚书》一经,讲《尧典》须兼精天算,讲《禹贡》须兼精舆地,先儒所谓通群经始能通一经也。傍晚至梅叟处诊病。约孙氏昆仲饮于广和。接江西盛少怡表妹信(名家良),素未谋面,亦无只字往还者,此函为谋事而来者。
十八日一日雨不止。农田苦干,真甘澍也。午后冒雨入城至毛家湾胡筠老处贺喜,又至大兄处诊颐官病。复寄盛绍基表婶信(表婶青年守节,家况清苦,不免饥寒,时有信求助,特每月助洋壹元)。
十九日晴。为颐官看病。至编书处查核进呈书。至学堂为学生讲《左传》舆地之学。
又至橘农、梅叟两处诊病。
二十日晴。先曾祖忌日,在大兄处拜供。本约笏斋、三兄同诣崇效寺看芍药,狂风大作,因而扫兴。颐病不减,约济帆同诊。灯下细阅严又陵所著《铜元充斥之害论》,自来论铜元内情及流弊,无如此文之精且确者。余读之凡五六过,始了然于心目间。严君曾译《原富》五编(英人斯宾塞尔著),真计学专家,若用作币政总办,必有益于邦计。惜乎,当事者不知求贤,而所用之非其人也。今日简用二十二省提学使司提学使,盖学部开单而用之,共所援引多有出人意计外者。破格用人,善用之为求贤,不善用之为植党。叔季之世,以循资格用人非无。
拟往崇效寺看芍药为风所阻惜春无计使春留,又被风狂阻客游。难得花开人有暇,几回惆怅下帘钩。
廿一日晴。至大兄处诊病。午后至编书处。于海帆前辈简放南昌遗缺府,知交相继出守,殊动离群之感。
廿二日晴。至大兄处诊病。约云依出彰仪门十二里靛厂岳谷庄,为亡友王西岑先生相视茔地。荒村无可食,仅得馎饦充饥。归途过铁路轨道,火车适至,马逸骡惊,车覆于窝,余倾偃车中,唯右手指受伤,尚为不幸中之幸。倘冲铁道而驰向桥下而跃,则全身齑粉矣。
车已损毁不能行,与云依合乘而归。受惊之后,精神稍觉惝恍。上灯时勉强至便宜坊,主人八人,公祝夏闰枝同年五十正寿及得子之喜,系余承办,不能不往。
廿三日通夜大风,雷电以雨。晨起颇惫。至大兄处诊病。复至梅叟处午餐并诊病。诣编书处少坐即归。
廿四日晴。刘博老来就诊。至梅叟处诊其如夫人病,确系实热,而家人及病者皆坚指为虚寒(其外象极似虚寒),余不胜愤急,力争开方以大黄、生地下之。服药后,热象大现,众始翕服。甚矣,为人治病之难也!喻嘉言先生有数不诊之说,使余与梅叟非至交,则亦敛手退耳。午刻赴劭予丈江苏馆之约。散后作数处酬应。申刻复至同兴堂赴朱蓉卿(鸿隽)之约。
廿五日晴。步行诣大兄处诊病。访笏斋不值,看其芍药而归。申刻孟延以车来接诊病,谈甚久。灯下修订编书。
廿六日晴。刘博老来就诊。午刻至编书处。申初至学堂讲《春秋》舆地。答拜陈仲伟(业),湖南人,候选知州舫仙廉使(湜)之孙。又至黄、何、吴三处诊病。晚,大风。闻南河泡蛙移家,大者尺许,小者如钱,大者负之而行,累累并进,河道为塞。相传此异主水、旱或兵事,从前有之。余甚忧,欲作诗一篇。
廿七日阴。门人陈仲伟来执贽。午后至北城致送昆师及师母酒席。诣琴轩协揆久谈。
闻张元济献议,尽汰外务部司员,易以出洋学生,庆邸颇然其说,欲见施行。旧司员虽不尽才,然尚有练达政事者,若洋学士于语言文字之外,朝章国体一无所知,万一心术不端,通外卖国,堂官且瞠目不知所措,其弊无穷。余因向协揆力言之,请其争于朱邸,勿轻署议。
协揆深以为然,拟酌调十数名置之储材馆练习而后用之,旧员则仍而不易。归途至湖广馆赴癸巳江西世兄诸君之约,则主人已散矣。灯下写对十馀付。
蛙迁南河之湾素多蛙,一时忽报能移家。累然相引大负小,口口乃同衔尾鸦。爬沙竟进河道壅,观者惊异知者哗。其事虽奇昔有比,非水则旱关农家。或云此物主兵气,异闻尤足口口口。由来动物通地脉,入五行志征无差。我闻斯语口口口,口虽不然心暗嗟。既无式怒越勾践,又无直谏齐蚳蛙。两部唯知乐鼓吹,六更虚见禳虾蟆。蛙乎岂真有知觉,纷然而去胡为耶。自经忧患痛至骨,惊魂易动杯中蛇。齐东野语姑舍是,会向河泡观荷花。(南河泡荷花最盛,六七月中都人士日携酒消夏于此。)
廿八日晴。己丑科团拜,搭湖广馆楼上,戏演同庆部。昆世兄、占柱臣、占栋臣均到,同年不满六席,不及二十年已寥落至此。子初方散。
廿九日晴。孙治平、马隽臣、陈仲伟均来谈。饭后仍至何、吴、孙三处诊病。至会馆答拜严风翔。严君前日上书于余,欲办吾乡警务,以消隐患。其说甚切要,唯苦无人提倡经理耳。申刻至醉琼林赴萧仲畲(敷训)之约。连日皇上圣躬违和,不亲政事。
闰四月初一日晴。刘博老就诊。喻志韶太史(长霖)来久谈。午后诣孟延处。申刻至便宜坊赴朱经田廉访、顾亚晏侍御之约。天气亢旱,今日颇燥闷,颇有雨意,能不为狂风吹散则妙矣。晨起闻街头卖花声,以钱八千买玫瑰四盆,其花可开极大,不减牡丹,香烈而有甜静之味。
初四日晴。江苏团拜,在湖广馆演戏,余往略作周旋,即至学堂讲书。至孟延处诊病,
与孟延谈道、咸间掌故,极可听,王谢子弟固自不同。风雨交作,天颇凉。晚,诣同丰堂,定乙酉壬辰团拜戏。夜雨达旦。
初五日晴。午刻至皮库胡同赴周采臣之约,同座刘聚卿(世珩),贵池人,由道员调财政处当差,素讲板本之学,汇刻《贵池先哲遗书》,赠余四种,仿宋刻颇精,有吴次尾《南都见闻录》(按当为《留都见闻录》。一一整理者注)、《两朝剥复录》,《东林点将录》。
十二日阴,有风。乙酉、壬辰湖广馆团拜,余主戏事,巳刻即往,丑刻始归。
十三日晴。酣眠至午刻始起。刘正卿同年招饮广和居。提学诸君将诣畿辅学堂参观,余与嗣芗前辈往接待。又至孟延处诊病。
吴颖芝年丈由撰文出守粤东,濒行征诗,将以明年四月十五日为太淑人寿,敬呈一律朝辞玉陛返金阊,不择南州为显扬。圆月熏风慈母寿,红蕉丹荔使君觞。贻名有疏传西掖,治郡无冤慰北堂。题遍洛阳应纸贵,忝陪彤管缀馀光。
十四日晴。写宣纸对七付。午后入城,祝张振卿丈生日。归路过东安门,怪风忽起,卷尘丈馀,对面不见人。少停车,始得行。至西河沿,答拜两客。回寓洗沐略憩,大兄来追看病,温热甚重,为开一方。狂风竟夜。
林中鸦劝安分戒奔竞也林中鸦,尔何不飞向别家?别家新枝多美荫,养尔羽翼生光华。南风索索吹槐树,天阴月黑长安暮。哺雏呼侣声惯听,夜夜不离旧栖处。旧栖处,枝半残,王孙不来稀弹丸。虽无画阁堪回绕,且卧吾巢魂梦安。
十五日晴。芒种节。午前为大兄诊病,即午饭。至孟延、伯齐两处诊病。终日奔驰,无非此事。虽行方便,然亦苦矣。寄次寅信并袍褂料,托程少和(长庆)带。又复盛少怡表叔信。景湘来夜谈。
十六日晴。海帆先生来谈。至大兄处看病,病已愈七八。病猛药须重,方使邪速去而正不伤。若以轻剂敷衍,姑息养患,与杀人同罪。因留午饭。诣编书处。申刻赴陈梦陶丈之约,座唯庄炳丞,宾主三人皆廿年前旧交也。日落时散,仍出西城而归。
十七日晴,稍凉,然干风横吹,仍无雨意,农民望眼穿矣。午刻与笏斋、诒书、大兄在江苏馆(大兄未到)为张振卿年丈补祝(振丈系道光十八年闰四月十四日生日),刘博泉、陆伯葵两丈,延子澄、桂月亭、周采臣作陪。散后至梅叟处诊病。夜饭后因湘泉庄心安丈到京,须托杨荫北代办具折请安事,因从电话与荫北在颐和园外军机公所对谈。相距廿馀里,相隔内外两城,而声息相闻,宛如觌面,此种奇妙简便之法,真古人所未有也。接次寅信。
十八日晴。至大川淀为大、三兄看病。未正二刻至学堂讲书,因讲晋疆域论而旁及《诗经》、《书经》、历代史事,处处触类贯通,必如此,方使学生心灵回映。至会馆谒见湘臬庄心安姻伯(庚良),别八年矣。论湖南近年事甚详悉。晚觉内热甚炽,以凉降之剂治之,为预防温热之计。
十九日晴。天热甚,暑表已到一百馀度,近三伏时气矣。加以干风炎尘燥气逼人,殆不可耐。外间温病甚多,人之津液本燥,若再为辛散之药(如紫、葛、荆、防之类),逼使汗出,则津止热炽,祸在旦夕间,医家可不慎哉!午刻至编书处,出城至学堂。为诲卿诊
病。又至梅叟处诊病,叟以冰糖燕窝及冰振(镇)梅汤相待,诚意可感。又访笏斋,见其新买汤贞愍(贻汾)墨笔钟馗,寥寥数笔,神采奕奕如生,神品也。又至便宜坊赴敏仲之约。
二十日晴。至编书处料理进呈事宜。出城至聂献廷、夏闰枝处诊病。七点钟至东城赴那琴轩相国之约。复陆申甫同年信。京师天时亢早,东南水灾,有诏修省。然中外蒙蔽欺饰之病不除,终无实效也。
二十一日晴。为二侄女诊病。未刻至江苏馆赴振卿丈之招。
二十二日晴。至大兄处招笏斋、亚蘧作手谈。夜饭后雅初仓皇而来,则因小儿女四人患疹,误服一浙医辛散发表之剂,病大危,迫我往诊。诊其脉沉而伏热内陷,而手足厥冷,谵语欲狂,势险甚。因以大剂清胃凉血加羚羊角以达之。疹家忌表散。其理发明于叶天士,而海宁王孟英大扬其说,详著于《温热经纬》中(春温亦然,不特斑疹),实能补仲景先师所未及,大有功于生命。无如南北诸医皆不知此义,柴、葛、荆、防信手乱用,杀人如麻。如浙医者,自命博通,乃并其乡先辈之书亦未寓目耶?吁!顾亚蘧侍御疏劾枢臣鹿定兴、尚书葛宝华,附片劾粤督岑春煊受病已深,请听其乞去,以示保全。诸辅恶伤其类,惮其敢言,乃摘附片中语巧中之。有旨回原衙门行走。近年劾枢臣者谏垣仅三人:王乃征出守,蒋式瑆、顾琼皆回原衙门。
二十三日阴,稍凉爽。子封丈在笏处来招作半日谈。吴孩热仍不透,因加犀角五分以救之。夜卧甚不安,睡梦呻吟,闺人时呼余,余实不自觉也。梦至一处,屋甚高敞,有多人在内,似宴饮然。见余至,下阶揖余,呼余为纪晓岚。屋外有一立额,既醒而忘其文。
此梦甚奇,余岂河间后身耶?二十四日晴。采涧夫人卯正二刻举一男,大小平安。十年以来,余一房人丁独旺,且皆顽健,实赖先人馀泽所以佑不肖者至矣。至吴、何二处诊病,梅叟留午饭。吴孩伏热居然外发,可保无恙矣。又诣大川淀诊病。余尽心以医术活人,即所以绵先泽也。浙人刘龙伯(富槐)精于医,介子封丈来谒,欲设医学研究会,推余提倡其事。此举殊有益,乐于赞成,因酌拟章程办法,粗发其端。复欣如母舅信(住杭州大螺蛳山)。
二十五日晴。孙仲山、张侠诚来辞行。侠诚名秉钧,阳湖人,在江西武备学堂毕业,咨送练兵处,派往迁安第二镇练习。三月回京考试各种武学,取第二名,授协军校秩正七品,发回江西差委。此吾乡后辈之挺出者。余见之甚加奖誉,勉其务成远大之器。至吴处诊病。谢公祠赴癸巳公局。又赴子封丈之约。接云和令朱莹如信。又南京盛耔云丈信(住南京石庙口双龙巷方宅)。
二十六日晴。小孩洗三,取名闰官。笏斋、润泽、谢嘉生来贺。
拜客归,倦甚,偶成,时正苦旱强束衣冠与愿违,炎尘十丈马头飞。浓云酿雨仍无雨,终日言归竟不归(对法活)。
金乳盈筐新果熟,玉鳞登市嫩鱼肥(上句指枇杷,下句指鲥鱼,却不露名。是半山诗法)。
江南风物犹能记,却把官街换钓矶。
五月初一日晴。夏至节。皇上祀地于方泽。毓鼎侍班,寅刻出安定门至帐棚,与同事齐班(文焕章、阿简臣、杨少泉)。卯刻驾临,起居注官朝服立于阶下,南上东向。大风狂起,吹披肩如翅欲飞,人凝立始能不动(坛上中祀皇地祇,旁列八幄,奉三祖五宗,配四从,坛在第二成,祀四海四渎、五岳五镇之神)。辰正归寓,数百车马争道,扬尘不见人,目昏唇燥,殊难耐。一日静坐休息。孟延招饮!力辞之。
苦旱
不雨春连夏,炎歊势未央。厌看飞野马,屡盼舞商羊。食货愁腾踊,河渠惜久荒。
东南偏苦水,天意太茫茫。(语意沉实,无浮响。“野马”、“商羊”支对固工,“食货”、“河渠”
尤工。此难以妃红俪白论也。)
初二日晴。门人黄补臣检讨自绍兴来,以所著《新政要则》二十卷、《法律学研究术》二卷见示,用力颇勤。午后至保之师处贺节。师罢官,贫无以为生,余每节加敬二十金,以答师门,以此节始。申刻赴李嗣芗前辈之约。余悯北人专恃天时种田,一或不雨,束手无策,动至赤地千里,因与嗣老商,欲兴修畿辅水利,为蓄水溉田之计。嗣老素有同志,拟联衔奏请由官助绅士行之。此举若行,实百年之利也。
初三日晴。午刻到编书处,倚冰箱,瀹香茗,饮荷兰水,与同事诸君剧谈逭暑(橘农、新吾、星桥、闰枝)。彤云四合,雷声隆隆,黄气弥空,佥虑风沙大作,顷刻间居然转风而雨,大点洒地,土香四溢,凉风飒爽,甘霖遂倾,急添衣冒雨而归。盖自二月至今始得此一场好雨也。终宵檐溜琮睁,余卧书斋挑灯静听,心神俱觉澄澈。此中清趣,未易为俗子道耳。
枕上得诗一首。
五月初三日喜雨不有连旬旱,焉知大造仁。天中方近节,雨好遂苏氓。清响松兼竹,轻凉夜似晨。
贪听忘就枕,诗卷一灯亲。(句句是“喜”字神理。)
初四日晴。至昆师处叩节,陆凤师处祝寿,答拜宁藩继莲溪方伯(晶)。今日特赁马车而出,取其速而且稳也。乃雨后泥渲(应为“暄”。一一整理者注),马车轮软,不利于行。其濡滞杌陧,反过骡车,徒耗费耳。归寓少息,至大川淀祝濮云依生曰,云设夜宴款客。
初五日晴。午初至大兄处祀先拜节。复归寓祀先。饭后至寿州师处及董五叔、岳母处拜节。此节开销账目竟逾三百金,平时不知撙节,以致临时受窘。甚矣,余之不善持家也。
初六日阴。午后又得快雨,中庭花木华滋,心神颇爽。至刘翰香处诊病(名盛芸,壮肃公之子,乙酉拔贡同年)。诣编书处。申刻至江苏馆,赴吴子修丈之约。华瑞安前辈初二日引见,升撰文。初三日辰刻暴卒。今日侍讲开单请简,华名犹首列,不及删除。枢臣以病故闻,临时扣缺。使华君初二已殁,犹是编修;若初六始殁,则已升侍讲。乃不先不后,恰以六品一阶终。爵禄之一定不可移如此!观于此,可以平营谋躁竞之心矣。连日胸次颇纡悒,夜窗听雨读《唐诗叩弹集》,深有会于比兴之旨,自觉诗格颇进。余自戊戌得此本,至今读之不下数十过,每一次读,辄添一次欣快。唐诗选本虽多,必推杜氏此集为精善。夜雨。
初七日阴。晨起犹闻雨声,农田可望沾足矣。午刻至学堂监考。因至大川淀诊病。
申刻赴余子厚广和之约。复左诗舫丈信。
初十日晴。连日修改局书蚕桑一门。西人于植桑育蚕之法,检验利病至精至详,而于补救之方尤为精密。江浙丝业日见退象,必宜设法改良,而商部未闻实力考求而维持之,何也?余吐水病近发甚勤,颇形委顿。朱子文来函云,有一广友屈君桂庭,精习西法,已与约定为余诊视,招于明日前往,情意殷切可感。
十一日阴。入城访子文,留午饭,见其同学祁听轩(祖彝),上海人,同治十三年与子文同至美国留学(乃曾文正督两江第三次选派学生出洋),八年卒业而归。其时中国风气未开,闻出洋,则丑诋之(郭筠轩侍郎讲西法,湘人至欲杀之,不令归葬乡里)。子
文、听轩均十一二岁,同行者十馀人,后皆学成归国,转无近今嚣张之习。听轩(祖彝)
久在川黔,余询黔中事势,所答颇详。听轩又云,贵州极瘠苦,专恃川省协饷四十八万金。
设局于重庆,每月运四万两。自口口口督川,见转运烦费,改为商汇,由天顺祥商号按月兑付,每年省费数万两。然黔省从此只见纸币,不得一两现银,上下无可周转,遂至大困(从前转运之费,虽耗八万两,而黔省每年常得四十万现银,以灌输于通省)。疆吏办事,目光最宜远大。顾目前,惜小费,往往受异曰无穷之大害。今人好变更成法,自以为突过前人,利不可得,其害更甚。此圣贤所以戒“无作聪明乱旧章”也。饭后延屈桂庭来(粤人呼屈如滑音),先用听筒察脏腑之虚实,继诊脉以合之,谓余心肺均无病,唯胃胀大耳。
其停水之病,则因脾胃转动不速,而脾胃迟运则因余饮食后每每坐卧不能运动,又喜啖不易消化之物,致成胃病,以后当戒之。赠余药饼十枚,药单一纸,余未谙其性,不能轻试也。
十二日晴。至大兄处为二侄女诊病。又至武阳馆为庄丈诊病,偕至方壶斋赴杨荫北之约。风雷忽至,大雨如倾,天骤凉。归后篝灯草奏疏。因江督周馥、苏抚陈夔龙疏请加地丁钱粮,以恤州县官,每银一两加钱二百文(从前正价每银一两收钱二千文。二十八年,因摊付赔外洋款,每两加二百文,为二千二百文),计交银一两,折收制钱二千四百文。陈抚聚敛之心甚急,抵住甫两月,连上三折。一请加牙帖。从前上户每年收五两者,今加十倍而收五十两;下户二两者,今收二十两。一请加税契。新旧远近,纤悉无遗,藏匿者罪之。一请加赋。即此次闰四月折也。前二者犹借口于办新政,此则直云津贴牧令。其自私自利掊克腹民如此!东南民力,其何以堪!余因草疏力驳之。夜深人静,雨声滴沥,迨脱稿已鸡啼矣。
十三日晴。请袁先生及笏斋、侍史范姓缮折。巳刻至武阳馆祭关圣帝君并设宴请住馆外官,宾主十人。散后至编书处。
十四日黎明雷雨,俄顷即晴。恭递奏折(一折,一片)。午刻至大川淀,南冈公生辰拜供。饭后至王酌升、李橘农两处诊病。申刻至广和居赴梅叟之约,雨又骤至。
十五日晴。伯母吕夫人生辰,至大川淀拜供。二侄女病眩晕,不能起坐,心慌自汗呕吐,有类虚症。余思《内经》论足阳明经,从心胸上走空窍,直至脑顶。此病直是胃经大热,其气上冲,循空窍薰灼脑海,故病眩晕。心居胃上,胃热则心受之,故震荡不宁,热气冲喉,故食入则吐。因用石膏、大黄重剂降之。一服而眩止能下床,大解亦通,心慌顿定。饭后至酌升处为其夫人复诊,其病大小便均闭,胸腹热闷。有一医谓其气血俱虚,用大剂参芪龟板补之,是将塞令胀毙也。余见其方狂笑不止。因主人作犹豫状,乃将其药掷诸中庭,改用大黄、石膏、枳实、知母,大清中下焦,以撤热闭。酌升似能信余服药。
畿辅学堂季考,稽核分数,将出榜,余往检阅。申刻至江苏馆赴袁珏生之约,少坐即至广和居赴朗轩约。宝惠兵学馆考列优等第四名,派充收发处帮管股,每月津贴二十金。夜,大雨。
十六日阴。十点钟至学堂率学生在至圣先师前行三跪九叩礼,学生向总理教习三揖,礼毕放暑假。因至编书处午饭。出城为心安丈及酌升夫人诊疾。申刻赴大川淀与大兄合请客。夜复雨,终夜有声。门人冯秉枢来见。
十七日阴。午后大雨,入夜更甚。自初十至今,几于五日不雨,田畴庆沾足矣。常州府德乾一太尊(元)来拜(俸满引见),久谈。午刻至大川淀拜供(二伯母忌辰),冒雨而归。天极凉爽,随意观书。钱士青(文选)约惠丰堂,辞之。十四日折片,奉旨户部议奏。又闻圣躬欠安,停止引见。两日看外国侦探小说,殊有味,足以增益智慧,文法亦佳,起伏映带,颇具匣剑帷灯之妙。译者无此造诣,恐是原本即如此。然则今之自命新学者其文笔怪僻,鄙俚不通,无论中学,即西学亦乌能窥其万一哉。福建林畏庐同年(纾),译书圣手也,尝谓“西人行文往往与太史公、韩昌黎相近”。可见文学不同而法无不同。吾
国若选译材,当以中文精通为程鹄。少年子弟必先明中文,然后使习西文,乃能收益。
十八日晴。櫻孙周岁。蔚若丈、伯齐来久谈。饭后出门诊病。陈石麟出示《种洋棉法》一小册,乃山东青州府仲教士论著,选取西国棉花种移植中华,依法播种,所获丰于土棉数倍。试之山东已有成效。书中论下种、加肥、剪枝、拾花各法,明白详尽,余甚喜其有用,欲采入《政艺通考•蚕桑门•种棉》后,而苦其文笔鄙俚,因于灯下特为删润,约成一千四百馀言,简明可诵。夜深始就枕,手眼俱疲。近为公善堂赎回园地十亩,拟作洋棉试验场,于明春如法栽种。
十九日晴。午刻至编书处。傍晚访笏斋话别。
二十日晴。三儿宝纶十岁生日,命其字曰经郛。午前至刘益斋前辈及大兄处诊病。
午后答拜方巽光(宾观)。又答拜许静山同年(珏),新自意大利出使大臣任归,余详询意国制度、政治,静山议论与少年讲维新者迥不相同,乃老成阅历、深达治体之言也。又访陈子励不见。申刻至便宜坊赴云依局。
二十一日晴。至编书处。李新吾携鲜荔支分饷,乃新自上海冰护运来者,红肌白肉,汁甘而肥,胜罐装者数倍。今日水陆交通,凡东南鲜物如鲥鱼、枇杷之类,皆得餍北人口腹,吾侪此等际遇殊胜古人,所恨者无古人太平世界耳。未刻发电话至兵部约宝惠同诣永年人寿保险公司。洋经理人名体伯华,经理人沈丽生、哈淦泉(皆上元人)。又偕至德营一军医处复验。归路为葛振卿尚书令爱诊病。雷声隆隆,黑云如墨,急驰而归。少憩,复至大川淀诊二侄女病。
二十二日晴。午前至王酌升处诊病。病者已愈八九,感余至极,伏枕叩额,作感恩语,若服参芪,此时早在泉下矣。又至王粹夫农部处诊病。又至大兄处。归寓午餐,遂不出门。刑部主事张恩寿来见(字颐伯,丹徒人,甲辰进士),壬午年侄也。接里中诸绅公信,为加赋病民,欲余入告请命(地方官不待旨下,已按二千四百文加征,聚敛之臣与盗何异)。初不知余已于十四日具疏上达矣。乃作复书录疏稿寄去。
二十三日晴,颇热。张哲夫、陈仲伟均来见。督惠、铭检整绿静书屋书籍,拭窗扫几,为静坐避暑之室。傍晚至王粹老处复诊。访梅叟同饮于广和,对谈殊乐。接宋云皋信件。又接湖南庞次淮妹婿书。
二十四日晴。闰儿弥月,在大厅敬设两筵祀先,两宅男女与祭者三十一人,可谓盛矣。徐花老、何润老、褚伯约丈、濮云依、董吉甫、韩秀冬、谢嘉生、张润泽均来贺。留客手谈消暑。日落时偕润老至王粹翁处诊病,在艳香居夜餐,粹老世兄子芬作主人。与大兄细赏房梁公碑。余所藏凡四本:一玻璃影宋拓本(涿州李芝陔丈藏本,世称天下第一本),摄影极精,无浮光,锋颖纤微毕现;一明初拓本,用蝉翼拓,比宋本已少近百字;一明拓本,比前本又少十馀字,而毡蜡较精;一国朝嘉庆拓本,比第三种又少四十馀字,比新拓则所存字尚多。此为登善最得意书,晴丝袅空,娟月映水,极萦拂荡漾之姿,而百炼精金,瘦硬盘屈,正似壮士入阵,左右剸截,所当辄破。非此旧拓,断不能见真面目也。对玩久之,顿忘酷暑。
二十五日阴,微雨时作,凉爽如秋。接左诗肪丈信,随手作答。余自定一法:以后每接外信,遇有要事,三日内必裁答付邮寄,即将来函收起。既免延搁,又清心地,且不使案头杂乱。王叔掖来,谈论汉孝武有功无过。其开西域,攘匈奴,保境宁边,使民离锋镝劫掠之苦,以雪高文两代之耻,实为汉之英主。后人乃以好大喜功议之,致与秦皇同毁,不脱腐儒之见。饭后便服谒寿州师久谈。又至王、刘二家诊病。夜雨尤凉。灯下看书、写字甚适。看徐星伯先生《汉书西域传注》。自来论西域者,多沿袭凿空之词,徐氏独以身所阅历疏通而证明之,故字字精确。张榆风先生序,谓能注书者不必履其地,履其地者又不必能注书。此编实两兼之。真破的语。夜雨达旦。
二十六日一日微雨连绵。午前至编书处。申刻出城,诊粹老病,适梅叟已久候,其
世兄复邀饮便宜坊。编书处橘农新种竹得雨尽活,青翠可爱。接五弟信。
二十八日阴。为粹老诊病。至长椿寺行吊。未刻至陶然亭赴任觐枫之约。雨后丛苇怒生,绿田数顷,垂杨障日,蝉声聒人,真消夏胜地也。接宝庆汤伯温表舅祖信,即作复邮寄。灯下凉爽,看张注《难经》数条。余虽行医三载,颇获虚名,然自问根柢不深,有时毫无把握,拟专精研虑,以次读《灵素》、《难经》、《伤寒论》、《金匮》,从中搜求精蕴,默契真源,以期确有心得,或能济世活人。
二十九日晴,甚热。至子封丈处为其夫人诊病。在编书处午饭。访陆伯葵尚书议乡里近日疾苦,谋所以纾之。归寓烦燥甚,食瓜果稍解。闻大兄病暑,即刻步往施治。见户部复奏折,据予疏力驳苏抚加赋之非,淋漓痛快,有功民生不小。某抚本以媚邸致通显,抚豫两载无一善政可纪。办理开封沙压地升科操之过亟,致生变,株戮良民无算。移吾省甫三月,信任候补道朱之榛,革道杜俞,革镇郎桂林,行虐民之政。吁!难已。
六月初一日晴。午前为大兄诊病。林诒堂代约至福州新馆为其同乡梁澜平(禹甸,乙酉拔贡)诊病。两点钟到畿辅学堂议事。又至粹、酌两处复诊。终日冒暑奔驰,无非此事也。
酌升约便宜坊对酌,食大比目鱼,甚佳。灯下甚热,勉看农学稿本一卷。大雨骤至,暑气稍清。坐小院纳凉,唤两瞽者说书,与妻妾儿女环而听之,颇有乐趣。
初二日阴雨。
初三日阴。午前出齐化门,至浙江漕运局为曹(晋泰)诊病,十馀年老友也。乃曹君恐余惮于出城,特扶病入城诣余处就诊,遂致相左。归路入东便门,在润田处便餐。车趋西南,越天桥,绕坛根而行,以避泥泞。灯下看《长春真人西游记》,乃道光年抄本,卷末徐星伯、程春庐二跋考订地理极精核。明初修《元史》,秉笔者皆词臣,不通蒙古文字,不谙西北地理,于元太祖开国武功,绝大汉而陵亚欧者,大半阙略。有元幅员之广,空前绝后,亦几无所考见(其地实全有今亚细亚洲)。国朝先哲考古之学卓越前代,其时泰西古籍未入中华,得《元秘史》、《西游记》、《双溪醉隐》诸书,已珍若球图,借以补证《元史》。观于二跋,可见其用功之勤,搜讨之难,为自来舆地家所不及。今则书史大通,成吉思汗之奇功盛绩详载于西史者,皆得而迻译之,而元和洪文卿、顺德李芍农两侍郎《元史补注》、《元秘史注》遂成一代奇书矣。阅邸抄,陕西候补道潘振声丈(民表)服毒自尽。折中谓其贫病交迫。闻友人言,则以新政滋扰而无实济。愤激捐生也。潘丈乐善好施,重气谊,为今之古人,唯迂拘不达时变云。又同里潘蕉生(家怿)为贵州都匀府知府,因办新政筹捐操之稍急,致激民变,蕉生恐干重戾,亦服毒自尽。同邑二人皆姓潘,皆死于非命,亦奇矣。
初四日自夜半雷电交作,大雨倾盆,至晓未息。东院积水三寸。一日雨声滴沥,天气顿凉。坐舫斋静看农学书五卷。
以荷花瓣题诗柬罗舍人荷瓣题诗寄景湘,开函犹带露华香。不嫌骑马泥涂滑,共领蕉窗一味凉。
初五日晴。至兴升店为曹星阶诊病,因在店午饭。拖泥带水,两掌皆生重茧。傍晚,访梅叟,偕至王粹老处复诊,同饮于广和居。大街为路工局挖地成沟,潴水深三尺馀,长几里许,两岸店屋悬灯倒影水中,点点小繁星,大有江南河房风景,真奇绝也。无事读《三国志》三卷。余自癸未岁治此史,二十年中未尝释手,集录诸家评论及余自加按语,写于眉端,丹黄殆遍,每次展读,辄获新知,亦可谓胸有陈癖矣。
初六日晴。午前至编书处。厅堂后新种竹数十竿得雨都活。散后至葛振卿尚书处为其小女诊疾。出城又至聂处诊疾。复盛耔云丈信。刘梅舫自奉天来,谈新奉次帅檄办法库门,新设抚民同知事宜。与论奉政甚详。次帅孜孜求治,而为史绳之(念祖)所蔽,政事
日堕。甚矣,知人之难也。史为天下劣员,尽人皆知,次帅独倚重之,殊不可解。
初七日晴。董辅臣来见。午后至大川淀为二侄女诊疾。傍晚至夏厚庵、王梓甫两处诊疾。申刻赴赵子登惠丰堂之招,座唯梅舫及任景枫。任即法库门人也。
初八日晴。骑马至兴升店为星阶复诊。至江苏馆赴王清泉之约。刘梅肪约便宜坊,座唯子登、景枫。饭毕杯茗清谈,畅论东三省吏事,处得为之地,操可为之权,乃唯以诇察搜括为事,何以慰来苏之望乎?谈至酉刻,余复作主人,洗盏更酌。散后又为大兄诊病。
初九日晴。至工艺局为黄敏仲诊疾。因诣编书处,与同事办公之暇,浮瓜沉李,谈笑逭暑,亦京曹乐境矣。又至葛、王、夏三处诊疾。因到大川淀,子侄辈设酒肴为大兄暖寿。大兄发热,未能入座,颇觉无聊。
初十日晴。大兄五十岁生日。午前到大川淀拜祝。面后至黄敏仲处祝其夫人三十寿兼为诊疾。归寓大吐眩晕,家中无人,静卧至夜,力疾往看电灯活动影戏。夜雨。
十一日晴。甚热,避暑不出门。看编书处书稿数卷。傍晚至余、夏二处诊疾。接娴女信。
十二日阴。会客半日。午后至北城为博泉丈儿妇诊疾。云沉雷动,疾驰而归。夜,微雨。灯下看编书二卷,接季文太叔祖信。
十三日晴。午刻诣编书处。傍晚至夏处诊疾。接严咏云信,咏云归办吾郡巡警,志专力果,劳怨不辞,寄来城厢站岗图,极精细。余为致函府尊两邑侯主持一切。此举若成,有益闾阎不浅。其实向来保甲之法,何尝非此意,无如相沿已成具文,倘整肃而实行之,亦著大效,然今日时趋,名曰保甲,则诋为不适用,名曰巡警,则震而矜之,翕然推服矣。
阅报纸,载湖南学生滋事情节颇详,麇聚全班,无理混闹,逼死监督(俞姓,伯钧,太史鸿庆之弟)(〔眉〕后知监督未死),詈辱官长(张啸圃廉访前往弹压,几受殴辱)。大吏畏之愈甚,此辈挟制愈横。(〔眉〕地方官视学生如骄子,百姓视学生如教民,而学生自视乃如欧美人。)从前科举之法固不善,然行之三百年,曾有此等暴动乎?在此中求人才,恐牛毛而麟角耳。孟子所谓“非徒无益,而又害之”。灯时至大川淀稍谈。
十四日晴。午后为敏仲诊疾。襥被宿淀园内阁公所(地名八望亭,距宫门里许),屋甚精洁,唯湿气重耳。夜卧月光满身,如濯魄冰壶中,真清绝也。
车中读龚定庵诗偶成一绝我论诗文只贵真,衣冠刍狗漫虛陈。何知唐宋元明派,自写澄斋现在身。
又得诗二句:“红日回光射云脚,绿波摇影上车帘。”
十五日晴。六点钟起,七点钟恭诣宫门外听起,事下即行。归寓少息,未刻出彰仪门赴王卓声之约。
十六日晴。伯母吕夫人生辰,在大兄处拜供。午饭后祝李星桥同年太翁寿,吊袁宝三之母丧。又答拜数客,与顾愚溪前辈谈。夜雨甚寒。
寿李玉书年丈(汉阳人,官训导。星桥编修之父。六月十六日七十正寿。)
柱下传家旧有名,还教上寿比商彭。瘦羊未厌儒官冷,雏凤能贻令子清。江汉风流存老辈,蓬壶日影驻长蠃。遥知觥酌齐眉乐,棣萼芝兰共向荣。
十七日晴。晨睡感寒大不适,一日谢客。晚,呕吐。连日看《西史纲目》(吾邑周雪樵〔维翰〕编),皆纪东西洋中古事,每日阅三卷,四日而毕。此书仿纲目例,编年排次,甚有条理,所采议论亦佳。罗马一统欧亚千馀年,政教兵事焜耀西史,而吾中土人囿于方隅,竟不知海外有如许大事业,奇哉!罗马四分五裂,五日不寻干戈,其时正当中国晋宋五胡乱华之日,合中外人民其死于锋镝者不知几千万也。真天地间一大劫数。罗马军士立帝之世,武将骄横,废弑拥立皆出其手。一朝不过数帝,每帝各自一姓,与中国五代绝相似。基督教说理极粗,乃释氏之最浅者。其意劝人行善,坚苦清洁,以求来世之幸福,亦不过天堂地狱而已。乃能巍然成一宗教,遍行欧洲,历数千年而弥重,几与吾孔子等者,厥有三因:一彼有教象,而儒独无教象,无人非儒,实无一人是儒。故宗教与国家及种类均无关系。一彼徒坚苦鸷忍,履艰犯祸,以行其教。而吾儒士但借以弋功名、博利禄而已,孔教之行否固于彼无与也。一耶教说平权,说平等,合贵贱智愚而一之。故其范围普而团体固。吾儒之教,但上等社会人知之。若中下一等人,绝无人为之宣讲指示,收入儒教者(唯阳明学派颇得斯旨)。
故僧道神鬼之说反得中之,遇圣像则过之,遇佛像则膜拜矣,对四书五经则亵之,对金刚大悲经咒则盥沐矣。然则二千年来,吾中国可名为宗孔教之国乎?余尝设一妄想,欲将圣贤经训演为浅说,孔孟仪型别为冠服,百名儒士遍行中外,一如彼传教所为。而且建谒圣之堂,定拜圣之礼,一如彼礼拜所为。必能推释排耶,使尼山一脉充塞贯输于地球之上,岂非大快事乎?书至此,不禁掷笔狂笑。
十八日立秋节。
廿一日阴。午刻在家请客(杨杏城、许静山、李橘农、刘益斋、赵芝珊、钱新甫、李新吾、夏闰枝),皆壬午同年也。灯下为宝铭讲《史记》,且教以高声朗诵之法。昔曾文正论学古文必自熟读始,真无上秘诀也。三国时董遇即谓读书百遍其义自见。盖熟读后意味方能与我浃洽,措辞运笔自能汩汩其来,其妙有不能言喻者,观于老泉自述用功得力而益信。张濂卿先生(裕钊)确守湘乡之法,专重熟读,又致力扬马文尤深(此亦曾文正传授),故其为文意味深厚,笔法雄健,为桐城末派诸家所不及。吴挚甫先生亦曾门弟子,为文初学桐城,安雅有节度,晚乃心醉时趋,破坏其体,然日本人颇重之。
廿二日阴。伊仲平前辈、姚梓良观察来作半日谈。傍晚两至徐处诊疾。病颇剧,姑与抢险而已。夜雨达旦,凉风袭人,已有秋意矣。
廿三日阴雨,入夜更甚。晨起即为花农前辈偕去,为其夫人诊病。肝脉已绝,胃脉亦忽疏忽数(此死脉也)。知不可为,未为立方。至方勉丈、聂访渔两处祝寿。诣书局午餐,校书四卷。出城再至徐处,则僧徒在门矣。花老不名一钱,绝可惨,余勉措三十金奉之。灯下听雨阅西小说《英孝子火山报仇录》。此书情事既佳,文笔渊雅激昂,尤可歌可泣。乃余壬午同年林畏庐(纾)译述者。畏庐得力于《史记》,故行文悉中义法。欲通西学必精中文,观于此而益信。
廿四日昨夜大雨如注,清晨略止。刘益斋前辈率其世兄贡扬来求为其夫人诊病。午后冒雨而往。入城后雨益骤,衣履如沐。诊毕少坐,进茶点后冒雨而归。正阳门内外水深尺馀,几浸车箱。桥下水声暴注,喧豗作雷鸣。一路皆水,无复泥迹。千辛万苦而至家。医之累我至矣。
廿五日晨雨略止。午后襥被赴淀园。自西四牌楼以南为路工局东刨西掘,无一步平,人坐车中低昂倾仄,刻刻有覆辙之惧,行人受害,莫此为甚。牌楼北直抵淀园,则马路平坦,纵辔而行。出城后,雨后山光翠润欲滴,时见白云起于峰曲,平畴洗绿,湖影摇秋,两岸屡过荷塘,或白或红,清馨扑鼻,觉置此身于画图中矣。居城中久,偶尔出郊,吸受新鲜空气,心旷神怡,于卫生大有益处。西人喜种树,间七八日则出郊游行,换受清气,其意可师也。抵内阁公所颇早,独步林塘间,就近有荷花一顷,红裳翠盖,领略香风,几忘所居在长安作朝官矣。徘徊不忍去。闻杨少泉到,乃返,剪烛夜谈。复大雨。
廿六日皇上万寿,天竟放晴。辰初二刻,上升仁寿殿受贺,臣毓鼎与学士延清、杨捷三侍班,蟒袍补褂(侍读文华误班不到)。礼毕,驾退,臣等与御前二大臣在殿内向宝座行三跪九叩礼,回至公所午餐始归。
廿七日阴。先君忌日拜供。小门生朱(兆莘)来谒(字鼎馨),门人楚白比部(珩)
之子,便服见之。闻徐花老之次媳复以产后暴殁,往唁之。五日而遭两丧,竟不成景象,不忍久坐。因诣王、何二家诊病。余治何氏姬人病,久不效,爰荐潘仲樵自代,同往议病。迅雷疾风甚雨,使人心悸。雨止归。
廿八日晴。先祖生辰,在大兄处拜供。新授直臬王丹揆(清穆)来拜。王本充苏嘉开海铁路总理,恐不能兼,余欲举八叔代之。丹揆言,杭甬铁路自办,集款将齐,而英商银公司忽出而梗议,谓中国不当径办。外交部应之过弱,不敢力争。万一英人复干预苏嘉,则吾事败矣。呜呼!以中国人造中国路,竟无其权,此尚得名国乎?外人固横,亦吾外部有以召之。诸公唯享受高爵厚禄而已。门人张景韩来谈。接翁婿函,为永年事,即复信寄去,并先发一电。申刻赴江苏馆乙酉消夏局。尚会臣新白海外考察政治归朝,余详问西政。
廿九日晴。伍氏兄弟、曹星阶来辞行。陶芝泉(思澄)来见。徐季龙因其房师万枋钦冤狱事,率其乡人萧群植来见。枋钦系予乙未荐卷门人,官皖时创办咸育公司,开垦宣城荒田,变硗瘠为膏腴,利甚厚。枋钦约张义澍襄其事,张乃叛万,乘隙霸踞,反诬万以账目浮冒。大吏派道员徐次舟理鞫,徐素以贫酷闻,入张贿,不直万,遽发怀宁县监禁,万求对质,求结算,大吏皆置不理。枋钦求救于予及季龙,当为雪此冤枉也。前日与高寿农年丈(先君丁卯同年)谈诗,高丈甚契余言,以为知诗,出所作诗稿索序。
三十日晴。盂秋时享,皇上诣中和殿阅祝版。臣毓鼎侍班(同事崇山、阿联、周克宽三公)。卯初二刻驾临,起居注官蟒袍补褂立于殿门外。归寓酣睡,至午乃觉。午后写近作十馀首呈高丈。
节录复宝庆府汤丈书:新秋溽暑犹盛,长沙卑湿,谅逊北方。敬维钧座万福为祝。新政百出,罗掘俱穷,地方官实不易为。长者精神才力既足,学问根柢甚深,张弛之间必能斟酌尽善。今之号称能办新政者,大都括民间膏血,博自己功名。士民未享其利,先被其害。国弱敌强,因循固难自立,必谓三百年法制无一可用,然则当日圣祖神宗何以致治乎?即交通时代异于闭关时代,然内治旧法竟可全弃乎?近醉西一流人,更创为立宪之说,谓非此不足以救亡。赖上意不甚信之,其势稍閷。夫日本立宪乃在覆幕尊王之后,其要旨在是非听于公论,万几决于一人。吾中国古制及我朝立法之意,何尝不如此,今乃人弊,非法弊也。乾纲本在握,乃忽欲移而散之耶?英、德两国君权均极重,唯法兰西纯乎宪法,然数十年间大乱屡起。其他民主各国常有暴动非常之变,其政治果可师耶?我之不如彼者在上下之情不通,工艺制造考验之法不精,其病根所在则臣下嗜利欺君,无事不存私心,无事不归欺饰,无事不饱私囊。若名为立宪,而仍是此副心肝,不知有何妙用也。即如总理衙门改为外务部而犹是人格,犹是手段,譬之店肆亏败,唯易一门榜,谓其可致兴隆,虽愚者亦不信也。唯司官则较前发财矣。更糟者,科举既废,科甲出身人不堪用,而学堂学生则又知其不足恃而不敢用(学部右丞创为学生毕业不给奖励,唯予文凭之议),然则将以何取士乎?所用者唯捐纳耳,贵游子弟耳,善走门路以求速化飞行之人耳。仕途至今日真堪大痛矣。自庚子以后,二圣望治过切,故新政建议无不立从,乌知若辈之徒为骗功名计哉!毓鼎一腔哀愤,万行血泪,无日不盼中国强,大清永,万民安。往往从梦中痛哭而醒,泪痕犹渍枕函也。此时雨声浪浪,挑灯写此,公得无讶其痫发耶。
七月初一日晴。神思颇倦,看西小说消遣。傍晚至粹老处诊病。因饮于便宜坊,折柬招梅叟。灯下写信,夜不能眠。
初二日晴。午后忽暴雨,俄顷即止。午刻访那相久谈。访端午帅及刘仲鲁,均不遇。
傍晚至学堂。新小说《痛史》一种,叙南宋亡国事,遗民忠义之气勃勃纸上,叛臣、降臣卖国靦颜之状如神禹铸鼎,曲折毕现。作此书者怀抱殊不善(愚不便言之),然精神则不可磨灭也。
初三日晴。午后至学堂议事。复至编书处。景湘夜谈。
初四日晴。午后至学堂。发家信,又发汤温丈、张馥荪信。偶看《新民报》申论种族革命与政治革命之得失一篇,大旨谓今日救中国,当讲政治革命,不当讲种族革命。满洲与我本非异族,必保满洲始可以保中国。此作者有鉴于新党之将亡中国(排满革命乃孙文逆说,而学堂少年多和之),为文救正之。其从前宗旨至此转手。文凡数万言,词锋正而辨。
初五日晴,甚热。巳刻至江苏学堂开学。车致和自山西奉讳归,来见。未刻至省馆赴蔚若丈衣冠局。正客为唐春卿年丈、顾愚溪前辈。夜尤闷燥,向明遂大雨。
初六日晴。西风飒飒,残暑渐除,大有秋意矣。午后至学堂草公函致京尹。复至编书处,徐季龙以所拟法学凡例交来,携归斟酌。自去冬至今,已将农学进竣,接进法律门,先宪法,次民法,次刑事诉讼法,次民事诉讼法(附裁制所构成法),次国际公法,次国际私法。季龙、俊臣将宪法编成二十卷。余须破除各事,尽三五天之力,仔细斟酌。在家苦烦扰,拟逐日到局,专意看书,亦借以研究法学也。出城至会馆答拜姚梓梁观察(文栋)。梓梁有兴办农学实业之志,欲余提倡主持。余病其论事太轻而乱,无下手头绪,恐不能相与有成耳。以其志甚锐,特赞成之。申刻至醉琼林赴钱士青之约。近来有两种学胜于从前:曰史学,曰小说。其发明思想,上与国家有关系,下与社会有关系。
初七日晴。天高气清,心神颇爽。唯闻西风有声,殊生感触,殆有生时即带得此性已,亦不知其所以然也。曹筱槎(树培)来辞行。叔掖来久谈。午后答拜数客。至丰泰照相馆赴乙酉消夏局合拍一像。考察政治大臣呈递封章言立宪事,有旨着醇亲王载沣、军机大臣、政务处大臣、大学士、北洋大臣袁世凯公同阅看,请旨办理。
初十日阴。先妣忌日拜供。午后赴淀园,下榻内阁公所。夜饭后与同署诸君在塘边步月,胸次清旷,俗虑俱消。车中思圣人以神道设教,其中有权实互用之妙。近来讲新学者,概以迷信斥之,固系勇于排古,实少阅历体贴工夫耳。
十一日晴。起居注引见汉主事一员,翰林院引见汉讲官五员,毓鼎帮同荣相带领。
七点钟诣朝房,八点半钟入园门,坐待传呼。九点钟,两宫御仁寿殿,臣先帮带主事跪进绿头牌。退出下阶授折匣名牌于司员,复上帮带讲官。两次恭近天颜。事毕回至公所早餐,即入城。中元祀先,荐茄饼。范俊臣来谈。梅叟来夜谈。致朱经田、陆申甫信,交曹筱槎带。
十二日晴。黎明即为宝惠唤起,儿媳彻夜呕吐甚剧。迎张罗、岷远合诊,审系胃热,以凉剂降之。景湘柬问书学,作书八叶答之(另存稿)。傍晚入西城,为景佩珂夫妇诊病。
出正阳门至宗显堂赴刘益斋前辈之约。门人吴荩臣吏部(鼎全)患温病,延同仁堂刘医治之,投药三剂而毙,可伤可恨!京师此等劣医遍地皆是,杀人如麻。予偿献策于凤石师,合凡悬牌者扃试之,医理明通者,给文凭准其行道(门牌须粘文凭于上),否则由巡警查禁而驱逐之。其行道之人每月进方案治效于局,督理稽其合否,以时而进退之,庶几枉死者少。凤师善其言而不肯行。山东知县吴聚臣(承缵)来辞行,亲戚也,托其带次寅件。
十三日晴,天复闷热。午刻诣编书处,撰法律凡例九则,合品三、季龙、俊臣三稿而改定之。法律一门精深闳实,非可贸贸操觚。予以宪法、民法属季龙、俊臣,以刑律属品三。从前曾以公法属黄补臣,编纂粗就,今亦拟属季龙。四子者皆研究此学而有得者也。
予于法学粗知其义,而不能通。此次复加校定,逐细编摩,当可获益,所谓从政即为学也。
答拜赵叔澜中书(毓煊),刘户部(启榆),均未值。岷远为儿妇复诊,约其在便宜坊小酌,兼约楫臣、景湘。恭读懿旨,宣布立宪主义,酌定年限,先从改官制入手。闻将交六部九卿会议。
十四日黎明微雨,旋晴。儿妇病殊剧,且妄言妄笑。岷远既不得手,改延潘仲樵诊商,尤无卓见。余乃屏除异论,悉心研索病情,自定主意,作风邪侵灼心包络施治,以犀角、羚羊、石膏、连翘直清营分。服药,病甚减,笑顿止,且得酣眠。倘夜半不呕,则大有起色矣。饭后杜门谢客,静看《法律门•宪法》稿本三卷。接八叔沪电。有旨改定官制,交大学士、六部、都察院、堂上官各一员,五督臣妥议,而以庆亲王奕劻、孙家鼐、瞿鸿禨总其成。
十五日晴。儿妇邪妄已退,而病犹不解。六弟妇史恭人生辰,命儿辈拜供。午后看《宪法》书,译笔之劣,令人烦闷。花农前辈请为其子妇成主。
十六日晴。病人大见弱状,夜间仍呕。连日抢攘,心绪为之不宁。朱曼伯世丈(寿镛,广东臬台)枉过久谈。周容阶年丈、张景韩、薛肇庆接踵而来,不暇午餐。饭后至编书处。又到景佩珂处复诊。出城至徐处行吊。
十七日晴。病势大轻,唯调和胃气而已。午前看《宪法》书,译笔陋劣不堪,几于无句无之字,余与痛加删节,稍觉可诵。再答景湘论书。午后诣那相久谈。又至宝瑞臣同年处,为其夫人诊疾。出城至天福堂,赴大德通孟馨斋之约。
十八日阴。翰林院值日。四点钟登车入宣武门,六点钟抵宫门外朝房少坐,事下,到内阁公所换衣服,午餐,倚枕小眠,始入城。沿湖而行,凉风徐拂,颇消热恼。
十九日阴雨,午后始止。为吴蔚若丈诊病。儿妇胃气犹逆,以旋覆代赭汤平之。诸城臧性甫(垣臣)来见,景傅年丈之弟,以热河知县改教职。其人朴戆能任事,不善说上官,致为廷用宾都统所劾。接孟庸生日本书并《广西边事旁记》一册,乃庸生兄莼孙(森)
所著。体势一仿《湘军志》,文笔遒健。庸生自游东瀛,为新说所动,颇变旧学宗旨。余年来浏览新学派各书,其发明主义往往足补旧说所未逮,以渐归于实用,其中诚有可取。固守门户之见,摈斥新学,是不通旧学者也;厌薄本来,尽弃所学而从之,是又不通新学者也。
二十日晴。畿辅学生不遵约束,屡次起衅,教戒不悛。余与诸公熟商,不可再行姑息,使诸生效尤,以后办理棘手。因至学堂择其尤不安分者四人,悬牌开除。余草谕数百言以劝诸生。士习日非,共趋嚣竞,真人心学界之忧也。入城祝桂月亭同年五十生日,观戏一出而归。又至广惠寺行吊。晚,邀云依,大、三兄食蟹。接八叔回信。
二十一日晴。景湘来谈,出所藏精帖共赏之。余近于字学所见颇深,而腕下不能副之,此殆伏案之功少耳。古人池尽黑,墨成冢,始有所成就。书虽小道,岂易言哉。看《宪法》书一卷。近人文,其法佳者,条分缕析,善搜剔,工往复,亦自有可喜处。所谓抽蕉剥茧,分风擘流之妙,时复见之。其根底仍在先通中文耳。申刻至醉琼林赴张景韩之约,仅一宾一主而已。复贾子咏信。
二十二日晴。半日会客。午后答拜朱曼丈。申刻与大兄在醉琼林同作主人,吃番菜,颇可口。
二十三日晴。祝那相五十寿,听戏一出。在兰泉处午餐。沪宁铁路火车开行。自镇迄沪,厘金水卡岁收二百万金,其利尽失。苏抚添设火车税捐,值百抽二五,然所收远不敌厘金。又铁路合同有优免之例(胶济路全免捐税,则以德人强权故也),利源尤匮,乃行文户部,议抵补之策。余与兰泉谈及,因检芦汉章程、公牍遍观之。然直豫本系陆卡,以火车税抵厘税,数尚相当,若镇沪则水卡林立,所以取诸商货者至纤且巨,其情事迥不相同也。
又访午帅,贺督两江之喜,亦未值。出城至云山别墅,赴张采南之约。臧性甫以清爱堂正续帖见赠,大书、小楷毕备,心摹指画,颇有领悟。文清书,本自东坡来,亦频频仿之。余习
坡书,见文清墨迹而大进。文清精于用墨亦苏法也。
二十四日晴。博泉丈枉顾,同拟京尹处呈稿,请改金台校士馆为顺直学堂,兼请月款。午间至寿州师处,下廿九团拜请柬,侍坐略谈。诣编书处校阅《宪法》二卷,上灯始归。得门人庭陵令赵用侯(锡蕃)书。
二十五日阴。半日会客。午后至大兄处看病。写屏对六件。晚膳后又至吴雅初处为其戚屠氏女诊病,肝胃大热至于唇焦出血,舌苔黑刺,腹痛面青,其候甚危,医人犹以浮泛药应付。余乃用大剂羚膏、元、芍(三味各一两)、黄治之。癸巳同年闽人陈仲起吏部(震)
偕何默庵(讷)来见,门人何少逸(谌)胞弟也。少逸天才俊发,因朝考违格用知县,家中一贫如洗,衣食不继。癸卯闱后来见,至不能备贽敬。在顺天候补数年,始得三河县篆,迎母、妻及弟北来。入署甫十日而少逸病殁,年仅三十有三。眷属流寓京师,去住无路,公亏千馀金,思集赙以弥之。老弱生计,一无足倚。读书寒士,结局如此,闻之酸鼻。少逸临危神识湛然,语其弟以生平知己之感唯恽师一人,大恩未酬,死不瞑目,命其弟以遗嘱来谒,求列门墙,以续师生未了之愿。余挥涕受之,且思设法慰其存殁也。夜雨。
二十六日晨雨犹滴,辰刻启晴,西风萧瑟,不胜摇落之感。卧榻间忆昔筹今,身世悲凉,不堪回首。午刻至编书处。散后访朗轩不遇。又至宝瑞臣处,为其夫人诊病。儿妇因病愈,设酒肴请大嫂及余夫妇饮啖。我山同年来作半夜谈,畅论经学,今日几成绝调矣。
近见厂肆一古铜觚,式方,有双环,色斑斓作黝碧,自是唐以前物,乃新出土者,或竟系汉器,亦未可知。臧性甫见余之爱之也,买以相赠,置之案头,足供赏鉴。
二十七日晴。伯母吕夫人忌日,在大兄处拜供。饮后至门楼胡同复诊,热大减,然舌黑犹未退也。仍用大剂清之。余前闻病者作泻,断为中有燥屎,乃是协热旁流。服药后,今早果见燥屎数枚,坚黑如石。众惊为神。又至幼樵处复诊。张冕唐太守(祖笏)来拜。
汉川何勤仿孝廉(世谦)来谒,癸卯荐卷门人也。灯下检阅文毅任江督时,整顿盐务,改定票盐诸疏,细阅之。
二十九日晴。壬午科团拜,在湖广馆演玉成部(江西省团拜为主,壬午分地之半),公请座主寿州相国,同年端午桥制府,刘益斋观察,赵芝珊太守,午后均到。余与陈梦陶丈、云依大兄在上场搭桌,请朱曼伯廉访(寿镛)、何小雅太守(刚德)。夜戏有惠兴女士两本,乃演杭州驻防瓜尔佳女士,为兴办贞文女学堂,经费不继,为人激辱,服鸦片自尽事本末。始尔演说;次经费被窃;次呈控将军府且请发款,为门丁索贿,格,不得上;次债主索逋;次一老学究冷辞讥刺;次女士仰药后携呈再控,仍格于门丁,毒发卒于辕门;次将军瑞兴审讯,惩责学究及门丁;次遣佐领致祭,有祝文挽联,并据情实奏,颁发公帑,兴复女学堂,改名惠兴,以为纪念。戏之曲折,皆事之曲折也。观者耳目一新,且有拍掌者,可谓文明新戏矣。又汪桂芬演关帝华容道,力摹老伶陈长庚,神情音节俱胜,在今日诚独出冠时矣。世衰才乏,即梨园中亦有人往风微之感。如桂芬者,犹老成典型也。忆吴子蔚五兄在时,雅不欲观剧,谓人才卑下,不胜今昔之慨。执今日以较予幼时所闻见,即此一端,洵不堪回首也。次儿宝襄去夏承嗣瑾叔九弟为子,憎其顽劣,不受教,遣归本宗,于今日到京。承嗣大事也,出尔反尔,有同儿戏,可叹可笑!瑾叔有书来,因泛言答之。
八月初一日晴。祖妣生辰,在大兄处拜供。宝惠蒙那相(新放崇文门正监督)派充前门车栈查税委员。
初二日阴雨。午后至吴雅初处,祝其太翁生日。归寓吐水,甚狼狈。亡弟叔坤生辰,遣子侄辈拜供。
初三日晴。午刻至编书处吃丁祭胙肉。偕闰枝访寿州师处商榷《宪法书》体例,未见。议新政大臣奏陈改定官制大纲,留中不下,盖圣意犹欲审慎而后出也。
初四日晴。午刻至云山别墅,赴刘博丈、何梅叟之约,陪周子迪方伯(莲)、朱曼丈也。散后访闰枝,再偕谒寿州师,侍谈良久。陈松山侍御疏劾疆臣专擅,庸臣误国。太
后持示枢臣,旋即收回。闻疏辞甚切,直可谓朝阳鸣凤矣。惜不得读其全文。
初七日晴。(前两日失记)秋分节。至三圣庵吊何少逸,致赙仪三十金。午刻与二川友酌于便宜坊。归寓校改《宪法》书一卷。新裱成清爱堂帖六册。刘帖在今日已不可多得。此乃臧性甫所赠,犹原拓也。文清书致力颜、苏二家甚深,其高处乃逼钟太傅,可悟坡书全从魏晋来。余自戊戌始,学苏字,专守晚香堂,力求虚和入,门庭颇正,然有时亦用偏锋侧势以作态。嗣忽写景苏园观海堂摹拓本,几堕恶趣。甲辰年得旧《绛帖》及《戏鸿》、《快雪》初拓本,乃取其中平原《鹿脯帖》三本互证,各临百馀过,参以《送刘太冲序》(戏鸿本最佳),用笔始定。次年又得刘文清墨迹两册,寻其出入转换之妙,于坡书大有入。盖文清书实导源颜、苏以自成一家,余则祖颜而祢刘,于中窥取坡翁正法眼藏,就此专下工夫,当可为成体书耳。
初八日晴。写复亲友信三封,均交邮局。午后访经仲,交去戏价银壹百二十两。又至吴处复诊。又至会馆为同乡程蕴生(文灿)诊病,几为庸医所误。因申戒长班,此后寓馆诸君有病延医,须请余指挥,不得妄延市医。申刻赴吴少渠聚宝堂之约。
初九日晴。大宁县李(丕基,字少文)来谒。午刻性甫招饮广和。散后至编书处。
新吾同年携大蟹廿八只,围坐大嚼。趋公友朋之乐,异时可思也。出城至聂处诊病。晚,儿女辈设酒肴为余暖寿,颇极天伦之乐。朱子文、魏绍庭招饮,皆辞之。圆白梨、牛奶葡萄皆北方秋果之上品。梨能润肺,葡萄能滋胃液,西人啖煎炙物后必食鲜果以灭火气,活血管,得卫生之理。若华人食肴多清汤,则与鲜果并进为不宜。此立法所以当因地制宜也。
初十日晴。余四十四岁生日,亲友枉祝者四十馀人,一日络绎不绝,此足见人情之相爱矣。儿子于傍晚招伶演戏九出。笏斋自南方来,请其过舍略谈。
十一日晴。谢城外客。晚,访笏畅谈。
十二日晴。林诒书约正阳楼食蟹。散后与大兄访笏斋。出示《灵飞经》墨迹,共四十三行,内有十二行为石刻所无。经用细麻纸写,锋颖毕见,墨彩犹存。此乃陈氏《渤海藏真》祖本,真希世之宝也。后附香光跋并两札,即当日质于海宁陈氏及后来取赎时所作。
陈氏以此经归香光,而抽去此四十三行,香光竟未检知,随又质于他氏。唯陈氏刻《藏真帖》时,独遗十二行,殊不可解。翁氏藏此经始于文端公,文端传松禅相国,相国于光绪甲午中日开战时,授诸笏斋,而跋识其始末。笏斋慎秘不敢示人。余久知其事,亦未敢请观。今因将有大同之行,始出而示余。生平眼福,斯为最矣。归寓检《藏真帖》细观之,方知当日钩镌精审,毫发不遗,下真迹仅一等,若滋蕙刻本,则去之远矣。无怪渤海灵飞之见重宇内耳。《灵飞经》思翁断为钟绍京书。余观唐人写经字体多如此,余所藏《兜沙经》及安素轩所刻唐人写经数种,竟如出一手,《兜沙》尤与《灵飞》相近,然则思翁之说亦悬揣耳。《灵飞》著名以思翁及渤海一刻也。若《兜沙》则知者鲜矣。其实二经妙处不相上下,其中亦有幸有不幸也。
十三日晴。体甚倦,未至编书处。送去复辑数册。
十四日风雨交作,凉甚,可着三棉。惮雨不出门。遣李升诣昆、孙两师处敬送节敬。
十五日晴,西风特寒,似重阳天气。午前祀神。至大兄及保安寺街董处贺节。午后至保之师处贺节。上灯时两宅祀先。夜半在中庭赏月,徘徊久之。澄澈皎洁,清人肺腑。
月中黑影,相传为大地侧映之影,西人用千里镜测看,则谓其中有山有沙漠,唯无水无空气,故不生动植物,无人。余用小千里镜细观,其有质及空处颇与东半球相似(亚洲、欧洲、非洲及日本三岛隐约可辨,海洋方向亦颇似,唯无澳洲一块地耳)。其说究不能定也。
门人李硕辅自常来见。此节应还账目及支付一切,俱委惠儿经理,余不过问,颇觉省心。
十六日晴。叶玉书、朱祐三、马隽臣、苏济帆同时来谈。饭后至三圣庵吊吴荩臣之丧。十日之间两哭门人于此地,人生有足悲者。少逸、荩臣皆有老亲,皆无子,皆有胞弟自闽来治丧,亦奇事也。入城谢寿。至瑞臣处诊病。接董绶金同年日本书并近作诗十首。
又得门人朱颂青大令(远缮)兰州书并伴函。
十七日晴。午刻至北新桥王大人胡同景朴孙(贤)表侄处为其太夫人题主。顺答谢北城客。答拜吴子明,未值。至葛振老处诊病。夜,西风甚厉,落叶满庭。
十八日晴。至编书处。
十九日晴。发五弟信。晚,访笏斋,大、三兄亦接踵而至,谈至夜分始归。余于节前以廿四金买戴文节山水扇面,神韵秀远自在笔墨之外,静对良久,能令人悠然意远,翛然情怡。二王家数虽大,然以文节当之,别有一种神采,不能相压也。南皮文达师,专师文节,然只能得其简澹,神采迥不逮耳。携示笏斋,共欣赏不释。
二十日阴。北风惨淡,竟有酿雪景象,觉有无穷感慨触上心来。午刻至编书处,整理进呈正本。此次所进《宪法》九卷,乃隽臣一手所编,殊有条理,持择亦不苟。散后偕李新吾、唐秀峰谒寿州师,参议翰苑新规制。又为叶玉书事求师说项。即答访玉书达此意。归路至便宜坊赴梅叟、云依之约。嘱惠儿每日点看《谕折汇存》,定为灯下课程。遇有重要折件及文笔佳者则再三读之,借以学为公牍文字。昔顾亭林、曾文正皆于邸钞用功,盖以日之馀为之,看似轻闲之事,而获益则甚大。
二十五日晴。午刻至畿辅先哲祠赴朱祐三之约。散后入至瑞臣处,为太夫人诊病。上灯时至北洋公所赴瑞臣、仲鲁局,与午桥同年夜谈。
二十六日晴,甚暖。午后至北城答拜袁幼安亲翁(学昌),翊虞侄媳之胞伯,新自皖来过道班,与予不相见三十年矣。灯下随意玩赏《戏鸿堂帖》所收坡书,如《养生论》、《赤壁赋》、《黄州帖》,皆极佳。其馀零跋数种,均有韵味。又跋杨少师《韭花帖》一段,学书者不甚留心,其用笔颇近香光,恐是香光以己之笔法钩勒,遂改面目耳(自来钩帖者多有此病)。即《韭花帖》亦全是董意,岂董书固从少师此帖出乎?原《送刘太冲序》及《刘中使帖》,遒健郁茂,最当学。习坡书必先习此二种,以取雄厚之致。《鹿脯帖》似逊《快雪》。
《大令保母》石刻,仅见此帖,虽剥落太半而劲厚完足,俱大神力,观此乃知信本书实出大令。
二十七日晴,燥闷殊甚。午刻至曹、马两处道喜。至惠丰堂赴牛香山、孟馨斋两局。
夜雨。接伯诚侄信。前在瑞臣处见张从申书《茅山玄靖先生碑》,笔法极近李北海,而更圆满。所谓洞达茂密兼而有之。自来无人专习。瑞臣云,此帖系人间孤本,索价三百金。无惑乎习者少也。
二十八日阴。笏斋来,携示吴涣山墨迹十册,皆画树石,荒寒简淡,笔墨极高,其蹊径虽似南田翁而气味迥乎不同。午后祝吉甫生日。即襥移宿海淀万兴堂,适笏斋有事来此,对床夜谈,甚乐。夜半睡醒,觉万籁都寂,并柝声犬吠皆不闻,唯闻阶下螀啼而已。
二十九日阴,晨雾甚浓。五点半钟起,六钟诣宫门外,八钟事下,仍回海淀,与笏午餐而归。大风骤起,黄叶乱坠如雨,秋意深矣。袁幼安父子、杨少泉均来谈。刘巨卿招饮,辞之。接翁婿信。
三十日晴。与朗轩、大兄在予处为笏斋设饯。午后客即来手谈。三兄次日起身南旋,交去老姨太太一信并件。
九月初三日晴。为大兄诊疾。至润雅舍处道喜。午刻至尹署赴孙慕韩京兆之约。散后诣编书局一行。出城赴伯齐局。席半,吴雅初遣急足来追,二妹小产后下血过多,气欲脱,余诊其脉甚危,以姜附参芪救之。
补:初二日晴。午后王辑甫约广德楼观剧,天福堂夜饭。谢医也。
初四日晴。雅初柬来,居然转危为安。往复诊,改以救阴为主。又为对门余子镜同年(宝蔆,辛卯同年)约去为其太夫人诊疾。至广和居赴闰枝之约。橘农在长椿寺为其先公禄生年伯作佛事,因往行礼。归路又至朱哲丞处诊疾。终日仆仆车马间,无非看病、赴局,求一刻伏案而不可得。归寓在灯下必看书十馀叶以养心,日以为常。六、七弟之殁,今
日已大祥矣。流光如驶,悲感不胜。接史持叔信并伴函。明吴桥范文忠公象牙印章(范景文字梦章,阴文),从前常熟相国师得于厂肆,以赠高阳文正师。适畿辅先哲祠落成,师遂送入祠中珍藏。庚子联军入城,此印失去。月之初一日,笏斋偶游厂肆,复得之于茹古斋,以六金购回。质证于余,一见惊喜。因乞其复归乡祠,以完先贤手泽而成先相国之志。
笏斋亦甚欣然。拟置一椟,详记始末而镌之。忠贤名印,历劫来归,若有神灵呵护,而两次皆得自翁氏,洵一段佳话也。因作柬告博泉丈。
初五日晴。振贝子嘱杨朗轩转致予,欲得一见,因于三下钟时往谒,贝子极致久仰之意,畅谈一时许始出。贝子虚怀乐善,无华冑骄贵之习,可敬也。归路访朗轩未值。看编辑《宪法类》一类。
初六日晴。午后至编书处,上灯始归。
初七日晴。霜降节。唐春卿年丈枉谈两时许。丈最健谈,论时事滔滔数千言不倦。
午间为雅初夫人复诊,予前方用肉桂,旁人见其口渴面烧头痛,谓不宜再用热药,禁使勿服。病复反复,殊剧。予诊其脉洪大而散,所现热象乃虚阳上升。若与凉药及发汗药,阳必立脱,因力与辨证,仍用桂一钱,佐以牡蛎,以潜其阳。雅初亦悔之。服后诸苦顿平。
此等处非眼明力坚,不能出死入生也。数年来,事无一成,学问不进。唯今年读仲景书颇欣然会心,为人施治,渐有把握,以此为利济之方,差为不负岁月耳。未刻至乡祠赴劭予丈之约,宴于三层楼上,凭栏俯视,心目为之一廓。席散,又与劭丈密谈良久。上灯时入宣武门,至尚会臣同年宅,与同人补祝那相寿辰,亥初刻出正阳门归寓。
初八日晴,甚热,复御夹衣。看《宪法类》二卷。予因编书处差使,得以研究法学,补向来未用之功,却极有益。午后复至吴、余二家复诊。一则少年用温补,一则老年用攻下,何所容拘泥于其间哉!申刻至笏斋处公局。
初九日晴。午初刻江苏会馆秋祭先贤,毓鼎司读祝。饭后偕橘农、新吾、闰枝随意清游。上永定门城墙,登高眺远。江亭车骑阗咽,酒食征逐,正在热闹世界,因过门不入,至公善堂,登吕祖阁久谈。晚,小饮于广和,予作主人。年年此日均与知已数人作冷局,今渐凋零矣。
初十日晴。午后至编书处,上灯始散。
十二日大雨竟日,北风稍凉。午刻入城,访朱子文以践昨约。出城至番禺馆赴伍叔葆之约,冒雨而归。日来患怔忡甚剧,心如舂米,耳如鸣金,彻夜不能眠,盖心血销耗殆尽矣。若非屏除烦恼,清心养气,此疾不能平也。
十三日晴。大嫂五十三岁生日。午前祀前室管夫人,礼毕至大川淀祝寿。面后至门楼胡同诊病,复归大兄处晚宴,倦极早归。
十四日晴。同乡吴吉初(介璘)来谒,安徽武备学堂四品军官,从河北看操来京,持季申兄信求见,与谈,殊有见地,论亦持平。吾乡少年颇有崛起足用之才。吉初与张侠诚皆军界中人材也。午后至葛振老处诊病。申刻至湖广馆赴宝鼎臣昆仲局。接常州信并六房所分二百金。
十五日阴,风甚寒,须着皮衣。六弟妇大祥,因在龙泉寺为其夫妇作佛事。聂献廷来拜。
十六日晴。看《宪法》书二卷。午后诣编书处。晚,在家设席,与大兄合请袁、刘二亲家,并为笏斋作饯,又请潘经士太守、朱祐三大令。总核王大臣复奏新官制,上留中不下。召见庆亲王至六刻之久,然后诸枢臣入见。闻圣意不欲轻发也。濮青士丈寄示《游岱随笔》一卷,凡万馀言。因姚惜抱、吴谷人二记,意在作文,于景物不免从略,乃以聂剑光(钦)《泰山道里记》为本(此记惜抱为作序),就所亲历者步步识之,条而列焉。自来记岱游者未能如是详尽也。文笔疏散历落,自成章法。工于写景,如入画图。摹绘日观峰望日出一段,尤能达难状之景,不减柳子厚。快读一过,不啻身历其间,令人神往。因
嘱刘孟禄录副藏之。
十七日晴。夜风甚紧,晨起遂结层冰。笏斋赴晋,送之于火车,一揖而别,黯然销魂。予与笏斋恨相契迟而相违速也。与嗣芗前辈午饭于万庆楼,偕诣金台书院新顺直学堂查看课程。近街秽水渟腻,污恶之气触鼻欲呕,大于卫生有碍,而巡警厅、卫生局熟嗅若无鼻,异哉!接湖南吴镜仪信,介其友山阴王靖宣(允猷)致仰慕之意,愿缔神交。予何德能而致此虚誉哉!愧悚交集。(王现为常宁令。)
十八日晴。午后至学堂阅招考新生课卷。高寿农年丈以《竹隐诗存》索序,余因患怔忡,不能构思,久未动笔,高丈将出都,乃于灯下属稿,草创初就始寝。
十九日晴。管夫人忌日,拜供。此后客来,不具载,唯初次来见者,存其名字、邑里,以备稽考。其有事见访者,亦记之。午刻至万福居赴保之师之召。归路答拜数客。将诗序略加斟酌,写送高丈。用诸城笔法作小楷,是近来进步处。灯下习书,为朱祐三写大斗方。又读朱子古文数篇以定心气。复吴镜仪信。
二十日晴。午后至湖广馆祝华弼臣祖翁九十寿,听戏数出。奉旨改定官制:军机大臣(庆亲王、瞿鸿禨仍留。鹿传霖、荣庆、徐世昌、铁良免。大学士世续、广西巡抚林绍年新人)仍旧。内阁仍旧。(此下新旧各衙门均遵新排值日次序。)外务部(尚书那、瞿留任。左侍郎联芳留任。右侍郎汪大燮)。吏部(鹿留任。左侍陈邦瑞。右侍唐景崇)。民政部系巡警部改(尚徐世昌。侍赵秉钧、毓朗均留任)。度支部系户部改,以财政处并入(尚溥颋。侍绍英、陈璧)。礼部以太常、光禄、鸿胪三寺并入(尚溥良、侍景厚均留任。张亨嘉)。陆军部系兵部改,以练兵处并入(尚铁良。侍寿勋、荫昌)。法部系刑部改,专任司法(尚戴鸿慈。侍绍昌、张仁黼)。农工商部系商部改,以工部并入(尚贝子载振,侍唐文治、顾肇新均留任)。理藩部(尚寿耆。侍堃岫、恩顺)。内务府(新添奎俊管印钥)。钦天监、翰林院均仍旧。都察院(都御史陆宝忠,副伊克坦、陈名侃均留任)、宗人府、学部、銮仪卫均仍旧。大理院系大理寺改,专掌审判,升正卿为正二品(沈家本)。邮传部新设(尚张百熙。侍唐绍仪、胡燏棻)。其余太医院,各旗(尚书、侍郎不兼正副都统)、侍卫处、步军统领、顺天府、仓场均仍旧(不值日)。所裁各堂官均以原品食俸,听候简用。其各直省官制陆续编订,妥核具奏。
二十一日晴。午后至编书处。傍晚赴聂献廷吃羊肉之局。父子兄弟叔侄五人。先炒,次烤,次火锅,果腹而归。
二十二日晴。午后梅叟来,偕至三胜馆赴高寿丈之约,三人清谈,上灯始散。刑部尚书葛宝华改授都统,吏部侍郎李殿林、张英麟改授副都统。此本朝三百年来所未有也。
尚书陆润庠以尚书监顺天府尹,侍郎李绂藻以侍郎充国史馆副总裁,诸大员皆安置矣。
二十三日晴。午刻至编书处整齐进呈书。出城至门楼胡同复诊。奉上谕,加翰林院、都察院津贴。翰得三万两,都得四万两,分别匀给。昨闻寿丈述,同治初,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上坐居中,两宫在帘内分左右坐。恭忠亲王为议政王,立帘前传语。两宫批事不动朱笔,用小铜印镌同道堂三字决事。至光绪初元再垂帘,则用朱笔矣。
十月初一日阴,甚寒。自己亥与先茔叩别,瞬七年矣,南望松楸,不胜悲怅。三兄挈蔆侄女自南来(此廿八日事)。午后至李荫墀丈处诊疾。吕业卿舅枉过,约往便宜坊,并邀缪子许。
九月二十八日与高寿农年丈、何润夫表兄酒楼话旧,用西法摄影,各系以诗,即送高丈赴长沙尘海重逢眼倍青,当年父执已晨星。尊前旧话追天宝,别后相思满洞庭。白发黄花无世态,深衣博带有先型。图成留取它时见,一夕西风上画屏。
初二日阴。业卿舅得电丁母忧,偕大兄诣店唁之。至阳春居午餐。入城至广宅诊病。
出城又至刘幼樵、王叔掖处诊病,上灯始归。北风峭甚,归寓以酒暖之。
初三日阴,已六日不见日光矣。午后至长椿寺行吊。诣编书处。申刻赴朗轩广和之约。灯下读《三国志》吴传数篇,夜深始就枕。治史学者,自来以四史并称。其实多致力马、班二史,读范史者已少,若陈史则皆连类及之,罕专治者。余于癸未夏,自京师买局本《三国志》归鄂,从赵君元直借何义门评本,用朱笔过录,此为余专治陈史之始。嗣后见评论家语,即录之简端。二十年来,所见不下二十种。书眉纸尾,蝇头细书,排列殆无隙地。余有心得,亦附注焉。较诸凌氏《史汉评林》,有过之无不及。陈氏正文,粗能背诵。
裴注亦十记其三。其中言外之旨,疑难之义,搜剔几尽。自来治国志者,当无有专于余矣。
去冬大兄借去过录,十二月初,余忽强索而还,遂免二十日祝融之厄,若有以偿余之劳者。
近来逐细研求,所见颇进,乃别购一部,拟以余意重为批评,且以传诸子侄。凡经世之方,治兵之法,处事守身之道,获益正自无穷,不特沾沾为史学而已。
初四日晨起见屋瓦白积二寸馀,问之更夫,知子夜后大雪达旦。祥霎早降,殊可喜。
乃约大兄、三兄同饮阳春居,欲啖烤羊肉,以风大而止。复访业舅。申刻赴梁温甫广和之约。
初五日晴。伯父忌日,在大川淀拜供。饭后至天寿堂赴张振丈局。归仍诣大兄处。
与伟臣手谈。受风寒,头痛呕吐,甚苦。
初六日晴。一日谢客。午后约三兄来,共议南中田产,偌大家私,悉付外人经理,任人固不当疑,然稽核亦安可少哉!予立议,兄弟四人在外,每岁必轮一人归家一月,踏勘钩稽,稍杜侵欺之弊。王姬亥刻举一男,第七子矣。宝惠等若能友恭辑睦,则同心协力,多男足以昌家。倘因异母之故,私党乖违,各存意见,异日家庭之忧,正未已也。特书于此。吾死后,汝兄弟阅之,当善体吾怀。宝惠为长兄,尤当善处之。
初七日晴。壬午科公请卓芝南(孝复)、于梓生(宗潼)、王梦渔(维屏)三太守,杨杏城左丞,李伟侯副都统。客皆到,尽欢而散。灯下读《通鉴•汉魏》一卷。三国人才最多,君臣才智各不相下,所以成鼎足之局。其中事实最好看。
初八日晴。小孩洗三。
初九日阴。午后至编书处。申刻至云山别墅赴润田之约。
初十日皇太后万寿,升仪鸾殿受贺。臣毓鼎侍班。黎明由宣武门入西长安门,步行出阙右门,骑马诣西苑,入宫门,沿湖度板桥,经勤政殿前,过旧仪鸾殿瀛秀门外(今改建西式楼房),北行入宝光门,历长廊,与同事会于景福门,在黄幄更衣。太后升殿,上在来薰风门外阶上率王公百官行礼。起居注官朝服序立于阶下北上东向。一二品大员拜于景福门外。礼毕退出。衣重路遥,汗流被体。在六项公所久憩乃归。是日天气晴和,日光晶朗,夜中月色尤佳。
十一日阴。为笏斋、大嫂送行。答拜各客。与周少庭久谈。少庭言河南可兴之利极多,畜牧种树,收效尤易。我辈若买二顷荒田,专心货殖,十年之中,可致巨万。其说确凿易行。今日为士为官,皆不能谋生,唯有经商一法耳。夜与润田、景韩饮于福兴居。饮毕步行游前门大街,电灯牌坊两处,每坊约百馀盏,光明如昼。古人上元之火树银花恐不能如是灿耀也。游人如织,赖警兵弹压,多而不紊。
十二日晴。连日读《资治通鉴•三国》时,从孝献皇帝甲卷起,每日一卷,醰醰有味,寝馈不释。以此编年者为经,以陈志为纬,熟读深思,不特精习一朝人事,经世宰物之学即在其中。余盖屡有微验,知才识所及固异世而同符也。傍晚赴伟臣手谈局。
十三日阴,有风。大兄移寓南横街笏斋宅。自去年十月至今,兄已四易其居矣。饭后往看之。申刻赴景韩福兴居约。接季文曾叔祖信,知高叔祖母逝世,寿八十。来信情真
语挚,异常沉痛,触我孤露之悲。
十五日阴。怀远凌震如大令(钟伦)来见。客去,至编书处排校副本,以家中事杂,不得静坐也。傍晚始出城至冯公度处行吊,朱湛卿处道喜。复孙仲山信。又唁季文先生信。
十六日阴。午前诣编书处。荣相特来议恩赏津贴事。拟分三级:掌院得六千金;开坊翰林得一万二千金;编检得一万二千金。学士每年可分五百金。荣相去后,即行至刘博老、吴絅斋两处道喜。
十七日晴。甚暖。辰刻至三圣庵行吊。至学堂看补考卷。在堂午饭。吉甫邀万福居,未赴,赴其庆乐观剧之约。与云依及三兄同车而归。篝灯作《游岱随笔序》,经营两夕而后脱稿。有惜抱翁《泰山道里记序》在前,此文不易动笔。予乃另用一种笔墨以避之,而修词之际去冗去俗,涂乙殆遍。甚矣,予之窘也。同乡薛叔平(鸿年)来久谈。
十八日晴。先妣生辰,拜供。孙曾列拜,济济满堂,惜吾母之不及见也。申刻至宗显堂赴余子镜之约。席半,又至便宜坊赴兰泉之约。
十九日晴。午刻诣编书处。至李荫丈处复诊。出城至张处诊病。灯下题徐花农前辈韩亭继咏册,予作七绝三首。
太安驿有碑,乃昌黎使王庭凑时所作诗,年久将坏,花老典晋试过此,作亭覆之,系以四诗书生持节抵雄师,衣血先忠感健儿。虹气蟠空馀片石,二陵风雨数行诗。
天地孤亭古驿秋,当年学使奖风流。于今手版参衙日,谁向韩陵问旧游(花老督学粤东,所留名迹尤多)。
脱手珠玑翠墨新,一时文吏尽诗人(俞廉访廉三和诗并列焉)。重温十五年前梦,瑟瑟西风拂鬓尘。
二十日晴。吊胡筠楣侍郎之丧。至葛振卿都统处诊病。适景月汀将军在坐,相与畅谈。申刻赴伟臣便宜之约。沈封丈、何梅叟、杨朗轩来谈,夜深始去。
二十一日晴。三兄生日,往祝。面后偕三兄访萧翰臣,同至中和园观剧。散后赴幼安便宜之约。看外国小说,译者有云,世界文明日进,则人智愈出,欺诈伪骗之事愈多。
此言乖谬之至。然则愈文明愈野蛮矣。今日讲新学者所见类如此。昨范俊臣论近来物价翔踊,谓世界文明愈进,则百物愈昂,用度更费。此说亦怪,然却有因。近时欧美确是如此。
盖西人唯利是图,专以土货出口,能牟别国之利为宗旨(观其减轻出口税,加重进口税,用意可见)。地狭,出产本不多,加以贩运出口多多益善,则本国之货存留必少。以产货易金银,金银固见其富,而所馀之货则不敷国人之用,百物之价安得不昂乎?且金银富则挥霍必易,不期其奢而自奢,用度又安得不费乎?若此者,岂可诧为文明而效之?吾中国盛时,则讲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而财恒足,乃富国之要道精言。
彼崇拜泰西者乌足以知之!发翁氏六妹及娴女信并小孩衣饰,托翁景之带。
(原稿此处空三行。以下失记。一一整理者注)
丙午十一月初一日阴,大风。巳刻即诣编书处。傍晚易马车出前门,至金台书院、顺直学堂,到家未上灯也。
初二日晴。先府君生辰,拜供。草广西阳口、恩乎二县改隶阳江州不便疏。二县本隶肇庆府,岑督奏请改属,经政务处议准,绅民咸以为不便。余采舆论为此疏。申刻在全蜀新馆公饯林梅桢同年。林由户部郎中新放杀虎口监督。初用汉员也。
初三日晴。至编书处复看进呈书籍。出城至聂献廷处为其太夫人复诊。两日读严氏所辑《三国文钞》,粗尽一过。三国文上承东京,下开齐梁,茂美清刚,自成佳构。自来作
古文,无学之者。予有志而未逮也。掌院点予充功臣馆总篡。
初四日晴,风复稍寒。江宁道台黄(仁济)来见,畅论江北水灾赈抚饥民之策。其谓散赈宜我动而民不动;饥民就赈宜散而不宜聚;饥民之极贫、次贫当论现在,不当论平日。皆有历练之言。午后诣寿州师叩谢。又答拜各客。至刘幼樵处诊疾。灯下草州县公费宜均,以期久任而专责成疏,大致脱稿。鱼豢《魏略》久亡,仅见《三国志》裴注所引,然辑之犹得廿馀卷,可窥梗概。其书虽名为略,而实意在详赡,多录琐事,点缀极有致,往往以冷峭见长。一二序论亦有风神。似意在学步龙门。予颇嗜之,惜无写手录出,评点而讽诵之。倘能学其叙事,当胜于学归震川。而史家不为立传,至使表德爵里学行皆无可考,若非裴注征存,则名氏翳如,著作灰灭,后世且不知有是人矣。夜,大风。
初五日晴,一日大风。修正疏稿,请袁老夫子缮折。饭后至吴质钦处为其夫人诊病,适忠雅臣孝廉在坐,留饮共谈,云依亦至。云依屡为予道雅臣之品识,果胜时人。夜饭后,熟炭篝灯作应酬字六件。夜风尤寒。吾辈拥炉饮酒,下帷看书,几不知门外冰雪之侵凌,穷人将何以堪此。近专读《三国志》,其中名臣议论,指陈时弊,至二千年而犹信。其立身处世之道在在可师。史之有益于人如此。
初六日晴。小孩弥月,命名宝宪,乳名贵官。午刻祀先。刘伟臣、濮云依、杨朗轩、孟馨斋皆来贺。赵剑秋自江右来,谈及萍乡、醴陵、浏阳土匪有革命党在内,树白旗,白衣白帽,号褂圆光书“革命先锋”,后甲“汉勇”,江鄂督俱派兵往剿,未知得手否。此彼固不能成事,然足以启乱,不可以其小丑而忽之也。朝廷责巡抚吴重熹不能办,乃更宠擢邮传部右侍郎,而以瑞良代之,恐有负垂之忧。午后至长椿寺吊许筠庵师之丧。归诣大兄处与朗、馨共谈。
初七日呈递封奏一折一片。皇上御太和殿阅祝版。臣毓鼎侍班。四点半钟到东华门,冒风而行,至殿上与同事齐班(世仁甫、阿简臣、吴纲垒)。六点一刻驾临,起居注官蟒袍补褂序立殿门槛外,上行礼毕,舁香亭出,上目送香亭出太和门,乃退。西北风拂面,两耳冻痛欲脱。御香沾衣,久而不散,经暖尤香。(太常寺已裁,礼部堂官代其事,忘奏礼成。)余绕道至景运门外陆军部朝房候旨,八点钟事下而行。回寓稍睡。风已五六日未息,天甚寒,一日不出门。吴经才来谈。
初八日晴。长至节。昨折片均交政治馆。闻刘仲鲁同年言,正折已通行各省督抚矣。
大风仍寒。宝惠生日。午后至张劭予丈处道喜。入顺治门至质钦处复诊。又赴熊经仲同年之约。钱士青邀饮燕春园,辞之。江南水灾,懿旨赏银十万,截漕折银三十万两,今日又赏帑银十万两,天恩之待吴民至矣。
初九日晴,风止天稍和。江苏同乡官具折诣阙谢恩。八点半钟向乾清门行礼,到者仅十人,集聚丰堂早餐。至北城贺李伟侯通侯娶弟妇之喜。闻颍寿淮扬流民集清江浦者约四十万人,若地方官不善安插,设法遣归本籍,万一为土匪煽惑,将有腹心之忧。归寓看民法稿本五卷。
初十日晴。答拜各官。祝贺宝鼎臣太夫人寿。申刻赴刘惺庵宗显堂约,席半复至广和居赴许锡珍约。
十一日晴。嘉定周揆一(世飏)来谈(以候选道在沪随办商约,与寅臣至交)。入西城至吴质钦处复诊,因留午饭。质钦言,南洋诸岛华商多以猪囝小工起家,累致巨万,西人谓华人俭啬耐劳,为西人所不如。出城祝雅初生日。归寓葛振老来就诊。振老于长至日悬腰刀巡绰坛墙,今又派管理新旧营房,皆三百年来所未有也。灯下复叶玉书、万枋卿两函。
十二日晴。邹咏春、刘正卿、鲍川如三君同来,议江北筹款赈抚之法。至便宜坊午餐,川如作东。同访黄慎老酌定。具公呈于度支部,请拨广西收捐溢款(可有数十万金)。又拟办法五条,公函致陆凤石、伯葵二公,请其提倡。终年奔波,如此半日,粗不负耳。甫归寓,
闰枝、仲度、星桥、新吾、石麟又招饮便宜坊,公饯橘农。接庄思缄龙州书,随手作复。
十三日晴。赵剑秋、郑干卿来谈。门人张吟樵及干卿皆在大学堂师范科将次毕业,吟樵以举人由钦派大臣拣选热河知县,吏部带领引见,奉旨发往热河,乃大学堂行文吏部扣其文凭,须毕业后再尽义务六年,方准发往。是皇上准其发往,而大学堂反不准,谕旨可以不遵也。干卿则以内阁中书入堂,毕业后亦须尽义务六年,六年有功无过,方准该员具呈以原官回内阁。若有不尽,则从严惩处。是该员入堂肄业,无故自寻禁锢,反不如堂外人得以任意仕宦也。学堂立法如此,是直设陷阱于国中耳。闻皆出李柳溪、戴邃庵之意。
李专以苛刻张其威福;邃庵亦系予乙未本房门人,素性矫矫自好,不知何以乖戾乃尔。午刻诣编书处,散后至吴质钦、顾泮香两处诊病。
十四日晴。江苏京官公折谢发帑恩。度支部据予等公呈入告,请拨广西溢收捐款六十万两,奉俞旨膏泽之及吾苏者前后一百一十万,其数不为不巨,全赖任事者之得人矣。
此呈昨日午前始到部,今晨已达天听,定稿叙折不过半日。近日部务整捷,毫无积压,于此可见。而铁绍诸公之关心民瘼,救灾如救火、己饥己溺之怀,尤可感可敬。濮青士丈七十七岁生曰,至云依处拜祝,在彼午面。川如、正卿过访,偕访咏春前辈未值,复访蔚若前辈久谈。申刻云依邀饮广和居。
十五日晴,天气复暖,唯苦燥耳。黄慎丈、顾渔渭、林少敭(名惇泳,己丑年侄)、刘正卿相继来谈。午后至李珩甫处道喜,为吉甫夫人拜生日。申刻在福兴居请客(正客王季樵前辈,李橘农、赵剑秋、程冠卿),因公致午帅电,请调刘钟琳、朱学程二君至江北放赈。刘号朴生,朱号绍依,皆扬州人,素以勤恳朴实著称。阅《阁钞汇编》,毓鼎初七日正折已发钞,折尾奉朱批,著交考察政治馆行文各督抚,体察情形,奏明办理。钦此。奉懿旨升孔子为大祀,谕议应行典礼。昨与闰枝论史书,闰枝盛称周保绪《晋略》为《史》、《汉》、《三国》后第一书,乃真正史学,与予见甚合。怀愍纪论有云,魏晋之末,功名之路盛开,廉耻之风尽泯。而谓五胡之祸,实原于此。可谓卓识,予读之尤慨惧焉。
十七日晴。酉儿十岁生日。
十八日晴。约伟臣、季超、伯齐、雅初、云依手谈,夜深乃散。萧仲畲招饮,辞之。
托翁景之甥将永年保险单携交寅臣。
十九日晴。刘博丈新诊。同乡巢梧仲观察(风仪)来辞行。午后祝王保之师生日。
至编书处。又至东城广宅诊病。出西城赴雅初之约。天暖甚,不能着狐裘,若再无雪,温度将起矣。陆午庄侍读言,旧制外省添设府厅州县,但能将区划四至奏明,而其名则请命于朝,由内阁拟数名,呈大学士审可,然后奏候朱圈。盖国家疆土非疆臣所能擅也。今则设治折中径自题名而来,不复知有上请之制,阁臣亦莫之非也。旧制之废,非止一端,不特不行,且不知矣。
二十日晴。午后至龙泉寺行吊。诣大兄处诊疾,适遇于晦若前辈,相与久谈。晦老深虑督抚权柄太重,祖制尽堕,中央之权不振,恐酿异日之祸。申刻赴寿州师之召,席半,师以病体不支入内,由景辀世兄代陪。接午帅复电,允调朱、刘二君。得笏斋书并诗三首。
二十一日晴。看《民法编》一卷。梅叟作半日谈。申刻赴景韩醉琼林之约。又赴杨朗轩、孟馨斋同兴堂,略坐。接午帅电。先是广西募捐,减价以广招徕,而报部则以足成之数。此款恩拨六十万两,桂抚欲付虚数,而令江督以实数具领。此事甚觉为难。若按虚数收,以七折论,是六十万只得四十二万,饥民所损太多。若责桂以实银解苏,是彼所谓百万者,除拨,只有十万金,而部中之册则为四十万,万一再有拨用,所亏之三十万金将于何取偿?午帅电商予等,请筹办法。桂省辛苦集捐二年,而苏享其成,固难强桂以弥补。然一言而失银十八万,致少救数万饥民,予等亦安忍出此。拟先电复午帅,询明所折若干,再行斟酌。
二十二日晴。校阅《民法编》,作目录后谨案一篇。申刻赴刘幼樵宗显堂局,谢医也。乔茂萱来谈。
二十三日晴。暖如九月杪天气。孙治平、任振彩均来谈,均商苏赈事。午刻至编书处。访张劭丈不遇。晚,周揆一来辞行。连日读《通鉴•魏纪》,温公于名臣奏议多见纪录,名为资治,不虚也。余读《通鉴》,于是三过矣。每读味益深,阅世渐多,愈觉其深切著明也。尚会臣来久谈。
二十四日晴,大风。电旨截江苏漕十五万石。德音频降,有加无已。吾吴士民虽竭顶踵,无能为报也。致端午帅书。申刻同仁在便宜坊公请云依,遥祝青士先生。三国文不及东汉之厚,亦不为齐梁之靡,简重茂密中含遒宕,自成体势,然如武侯出师表,魏武自叙令,陈王两表,曹冏六代成败论,一代杰作,虽东京亦罕其匹,何论后世。得翁婿信,知大女于十二日生一女。
二十五日晴。午前至胡筠丈处襄赞题主。大风甚寒。顺道访新吾,索其午餐。归寓复吕尚书、盛侍郎书。
二十六日晴。率宝惠至金鱼胡同祝那相太夫人寿。归寓,会臣以马车来迎,为其两弟诊病。申刻至同丰堂赴刘湘蘅(鸣泰)之约。
补题高何合拍小照(前一首见上,为高丈作;此则为梅叟也):携手同登卖酒楼(其日予与梅叟同车而往),醉馀狂论傲沧洲。诗如大复尊牛耳,家隐长安屈虎头。浩浩中原空雪涕,翩翩瘦影自风流。小山丛竹荒祠暮(是日在海王村土地祠拍照),留取它年话旧游。
二十七日晴。午庄来谈。饭后至周、万两处道喜。入西城看房三处,皆卖不赁。接午帅电。发吕、盛二公电。
二十九日晴。先祖妣忌日,在大兄处拜供。饭后至编书处。晚,仍诣大兄处,与伟臣诸君手谈。接长将军信件。又得吕盛复电。
十二月初一日晴。未刻,日有食之。殷济臣来久谈,出示其八月间所上条陈(由内阁代奏),计二十四条,约万馀言,细读一过,其说多可施行者。济臣留心时事,颇具经世之识。孙仲山自沪来,出示所拟筹款章程,为加函送宝瑞臣少农处。尚会臣以车来迓诊病,因留饮,黄昏出城。凌震如来夜谈,余因其侨寓清江,问以江北水灾之由及善后之策。所言熟悉详尽,于水利原委尤明,此次偶值水潦,民间颗粒无存,以致流亡不救,其害实由江督周(馥)之弛米禁,纵令出口。午帅筹措赈抚,不遗馀力,尤难在虚衷广纳,见义则行,灾民受福甚巨。若周督在位,以贪愎之私济垂暮之气,吴民必无生望矣。严旨申饬邮传部尚书张百熙、侍郎唐绍仪。凡新衙门之设,必大开奔竞之门,然堂官犹采人望,公私参半,邮传部则纯徇情面,欺罔无所不至。唐绍仪至以其婿新捐双月道员施肇基为参议,悍然不顾清议而行之。(奏折乃谓施为远房侄女婿,无庸回避。其欺君如此!)唐擅部权,蔑视张尚书,所调用各员已具疏,而后付张署议。张恶其所为而无如之何,畏其有奥援也。
圣明洞烛其奸,闻者无不称快。唐之气焰或可少戢矣。邳州曹鼎臣(建勋)来执贽,其人循谨可取。
初四日晴。连日在家看书习字。从报纸见南皮制府改外省官制,复电凡数千言,逐层驳斥,痛快淋漓。改京官,不过纷扰便奔竞而已;轻动外吏,则大乱行作矣。未知复议渚公肯安静无事否。
初五日晴。此次江北水灾,上下交困。里下河素号产米之乡,一遇偏灾,立形匮乏。
若畿辅,水利不讲者几及千年。农民坐恃天时,束手无策。旱则赤地千里,河决则大陆沉沦。此数年中万一再遇饥荒,国力民力俱有无可支持之势。予思之甚觉可危,不可不亟筹绸缪之策。因纠合吾乡有言职诸君(李嗣芗学士,孟黼臣参议,刘惺庵参议,张心田、刘仲良、史康侯三侍御)在乡祠集议。予提议兴修畿辅水利,拟联衔入告,请特简大员,如
先朝怡贤亲王朱文端故事,先察勘各府县河道旧迹,酌量疏浚,旱可灌溉,水可宣泄,虽地广工巨,一时未能遍修,然治一郡得一郡之益,治一河得一河之利。此为百年大计,今日尤宜举行。诸君子咸以为然,推予主稿。傍晚始散。北方水道莫详于郦氏《水经注》,前人讥其详北略南,此未知善长深意耳。元虞集、明徐贞明及国朝名人皆言之甚切,然终未兴此大利。以玉田、丰润、胜方、海淀、天津、小栈等处观之,偶有修建,风景即不减江南。可知成效易收也。
初七日阴,颇有酿雪之意。客来甚多。午刻赴曹鼎臣福州馆之约,用满汉席,甚丰。
接笏斋书,随手作复。又致陆砚芗都转信,催公善堂捐款。
补记初六日晴。午刻诣编书处。傍晚,至会臣处为其两弟诊病,以马车送归。褚伯约丈、何梅叟同访,偕至便宜坊小酌清谈。与褚丈畅论《明史》,亹亹不倦。新学盛行,固富理想,然予终觉旧学深切有味也。有明一代,人才最多,法制最善,是以主昏于上,而政理于下,又士重气节,屡经摧折,曾不少衰。以今日视之,真可悲感。此非一朝一夕之故矣。《明史》尤完善,为古今官修史书之冠,读之获益甚巨。予近读《叶向高传》,是非既不相掩,至其叙一人而能櫽括神宗末年、熹宗一朝朝野大局,尤为卓然,良史之才。
初八日阴。午刻竭寿州师久谈。饭后乘人力车至东城顺直学堂鉴定期考课卷。予办学宗旨注重中文,尤以德育为根本。司其事者尚能体予意。归路过应沂初诊病。
初九日阴,雪意甚浓。儿妇生日。午面后诣编书处。傍晚至献廷处践烤羊肉之约。
得笏斋书。
初十日竟日微雨,不成雪,则以天气过暖之故也。地气自南而北,康节忧天下将乱,余亦不无顾瞻之虑也。余子厚及大兄为史馆事来作半日谈。董绶金自日本归,过谈东事甚悉。大约上下勤于制造,以笼外国之利,而使国财不外溢,最其长技。而人心贪诈,淫荡无耻,则不如我国远甚。今日中华女子,骎骎欲效日本,实风俗之忧。又言日皇明治之太子,年二十八,别无嗜好,唯喜练兵。中国之忧未艾也。申刻至丰泰馆赴马少蘅之约。连日检阅《皇明从信录》,明沈宗元(按当为“沈国元”。一一整理者注)著,万历一朝最详。
虽系编年,而于朝事不尽排比登载,似是就所见闻而录之。故奏疏及申报各事,大半出自邸抄,反有正史所未详者。予自庚寅登朝,若将耳目所及,随时缀记,则十七年中朝事,必已成裒然巨编,可为异日考献征文之助。即如中经甲午、戊戌、庚子三大案,实为朝政新旧关键,所系甚大。此种事官书既不足信,而外间传闻失实,亦不尽可凭,余之记载乌可少哉!至今悔之,即使它年追忆补记,决不能如当时身在局中之详矣。《从信录》载皇朝龙兴事迹极多。其于太祖虽多指斥,然吠非其主,此无足怪。此之征《东华录》、《圣武记》所载,不甚符合。如太祖曾表于明廷,谓景显二祖因征王台吉为响导殉国(明廷缘此加太祖都督,为酬恤之典),与《圣武记》不同。又朝鲜国王表文,言得太祖檄,国号后金,建元天命,后金之号亦各书所不载。余于乙巳春在厂肆得此书,系明人旧刻,为国初未毁之本。
夏氏(燮)撰《明通鉴》,屡引《从信录》,则此书世间颇有传者,特不多见耳。
十一日阴。半日会客,体为之疲。饭后看《民法编》二卷。申刻至同丰堂赴汪子衡之约,菜劣甚。夜雪。
十二日阴,得雪一寸馀,意犹未已也。看《民法编》二卷。致端仲帅书。午后至大兄处与子厚、朗轩谈。润雅舍来访,议史馆,议叙事。接门人黄补臣信。又次寅信。余读《资治通鉴》已三过,然于唐代事犹多恍惚,特检《唐纪》再细读,自今日为始。
十三日阴。半日见客。午后至编书处。访会臣,同至土地庙各花厂,买大小梅株六盆,水仙四头。
十四日阴。余子镜赠牡丹二盆,红梅二盆。置牡丹于厅事,为设微火,夜则覆以湿桑皮纸,鲜润始不减。招三兄来赏之。午后祝聂献廷生日。至大兄处为侄妇、侄女诊病。
申刻赴孟馨斋之约。《通鉴》叙元宗平韦氏之乱有声有色,不啻目睹耳闻。盖《唐书》文
笔本佳,又同时纪载甚多,足供参取也。毕氏《续通鉴》不如正编之精神,固由鼍宋史》笔墨不高,亦纂辑能事稍逊前贤耳。《通鉴》叙蜀吴猇亭之战颇乏精采,则以陈志《陆逊传》不免冗漫,又无他书可参用,遂不能自出心裁。(《陆逊传》叙火攻正文,仅以“一尔势成”四字了却。语晦而无味。)
十五日晨雪掩地,至午即晴。一日写各处信。寄大女洋三十元。复谢伊犁长将军信,交浚川源托折差带。申刻约云依、大、三兄、袁先生率子侄围炉炙羊肉。梅叟作半夜谈,论诗甚畅。长芦运署捐寄公善堂库平银二百五十两,随手作复。
十六日晴,颇寒。范俊臣来谈,斟酌续编公法书体例。饭后入城,预祝杨德孙明日生日。访那相未值。谒肃邸久谈。答拜送车,谦恭特甚。子与王在内廷久相识,而未造府修谒。王语陆天池欲见予,予乃往,故情意殷殷也。至朱子文处夜饭。与子文、听轩闲话。
以马车送予归。亥初刻月食(食七分)。今年六月十五日曾月食。此月朔望又日月连食。接周揆一上海信。
和濮青士丈岁暮感怀长安开九衢,车马日如织。昼行常苦短,夜梦亦反侧。功名自前定,盈歉随所值。
得之本固然,巧乃诧人力。翳子忝微禄,冉冉新岁逼。玄黄方战争,乾坤候变色。快心虽未遭,异患庶无涉。澄斋风日和,隆冬足偃息。馀润融雪痕,清芬逗梅缬。远观天宇宽,近忘人事迫。寄怀青溪翁,共保岁寒质。(来诗中语。质字借韵。)
十七日晴。午后谒振贝子。又访孙京尹未值。马俊卿来夜谈。侍读马吉樟疏劾邮传部侍郎唐绍仪,奉旨罢右丞陈昭常,署右参议施肇基,严饬该侍郎引用私人。倘再师心自用,定不宽恕。雷霆奋发,群臣当知所戒惧矣。
十八日夜雪积寸许,黎明晴。诣起居注,送乙巳年记注。同僚到者十一人。辰刻恭送至内阁孙相国验收尊藏大库。同人回署晓餐。向来由咸安宫厨役备席,自二十六年后百物荡尽,存款支绌,久罢此宴。今年领款颇有赢馀,余乃召福寿堂备席两桌,相与痛饮,同人咸快甚,午初始散。答访董绶金,见其自日本携归各古书,又岛田翰所著《藏书目录》四巨册,考究版本精详有心得。岛田年仅三十馀,为日本藏书家,所藏有六朝卷子,《汉书•食货志》、《扬雄传》,唐李善《文选注》原本,真古帙矣。至南池子吴絅斋处行吊。又出城至长椿寺杨荫北处行吊。风大起,寒甚,未刻始到家,假寐一时许。夜,岷远来谈。
十九日晴。午初刻入署封印。与景佩珂学士同车至尚会臣处贺嫁妹喜,午餐而归。
东坡先生生日,招同人公祝(徐花农、何润夫、褚伯约、杨朗轩、耿伯齐、沈子封、濮云依、袁锡三、大兄、三兄)。悬笠屐像,以茶、酒、果品、香花供养,陈列余所藏苏帖廿馀种。行礼者或衣冠,或便衣。灯后设席畅饮,人出份资壹两。梅叟、子封未到。
坡公生日,重修公祝之举,系之以诗朔风晴雪赴残冬,斗室重瞻笠屐容。灵气千秋犹宛在,胜游二客未能从(坡公《后赤壁赋》:“盖二客未能从焉。”李方叔《祭东坡文》:“名山大川,壮万古英灵之气。”此二句用典而不觉其用典。今日之局唯润夫、子封二君未到)。春花供养当筵艳(唐花牡丹二盆盛开,色香俱胜),腊酒传呼隔座浓(此联句法本老杜“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贏得年年张夜宴,兴酣同听子时钟。
二十日晴。恩女生日。六弟妇许恭人三旬生忌拜供。江苏学堂放年假,前往行谒圣
礼。访剑秋久谈。至长椿寺行吊。午后写字数叶。申刻赴田介臣同年同丰堂之约。
岁杪杂作四首东风转窗户,告我岁将除。百年例如此,澹然寻旧庐。古人耻无闻,白头勤著书。
传世亦幸耳,名氏多翳如。并世尚难必,安知来世欤?沾沾文字癖,兴到聊自娱。
灼灼牡丹花,光艳发冬季。巧争大造权,价重五都肆。自忘非其时,一往逞妍媚。
植根既甚浅,结蕊亦易萎。人力所经营,虽贵未足恃。
昔贤感一饭,报之以生死。一饭何足云,所重在知己。束带初立朝,已阅百甲子。
衮衮几名公,悠悠谁国士。天门开九重,良骥致千里。伯乐未易逢,长嘶泪盈眦。
玉以刚而折,金以柔而全。柱下教云尔,吾意殊不然。丈夫重意气,畴能受人怜。
谡谡山顶松,托根直且坚。袅袅桑上藤,寄生难久延。草木尚如此,吾生果谁贤。
二十一日晴。林诒书来谈(新放江西提学使)。午后至畿辅学堂公议金台学堂事,鹿尚书、刘博老均到。归至南横街,为二侄女诊脉,胎已发动,一日夜,气时上冲,其脉左已离经,右三部则未动,恐尚非瓜熟蒂落时也。夜,大雪。接潘爽卿黑龙江信并银乙百五十两。
又河北道冯叔惠、东抚杨濂帅信件。津镇铁路再提议,作柬致黄慎之、柯凤孙二丈,嘱各约会苏东同人于廿五日在松筠庵集商。
二十二日雪积四寸馀。腊雪覆麦庶几深透矣。午后始止,天即放晴。至刘惺庵同年处为其儿妇、次孙诊疾。李嗣芗、林诒书、王酌升、黄锦廷诸君围棋,予坐旁观局。诒书为今之国手也。因留午饭,至恒裕久谈。申刻赴云依之约。京师请邯郸县铁牌求雨,始于光绪初年江西万文敏公为顺天府尹时,是夏旱甚,屡祈不应,文敏奏请恭诣邯郸龙王庙迎铁牌,牌至甘澍即降。文敏亲往祭谢,大新其庙,并题联以志其事,后遂用为成例云(酌升云)。
帝念三辅农田,远挹甘泉成澍雨;我持两朝使节,又来沼水拜灵湫。
二十三日晴。适翁氏大姊到京,至东单牌楼二条胡同晤谈。过恒裕存款。马路冰冻,车行甚迟。上灯后送灶。连日以旧梅花玉版笺临坡公书,共得八纸。戏鸿堂钩刻苏帖(养生论、寒食帖、墨妙亭、赤壁赋、春帖子),皆精深,得用笔之妙,香光固深于玉局者,快雪堂苏书数种远胜三希。立春节。
二十四日晴。有旧家以麓台山水直幅求售,收藏灭裂不堪,而画心独无恙,苍浑雄劲,精神阅二百年犹涌现楮墨间,真神品也。黄小松一跋亦疏散。予以四十五金得之。岁除获此为不负矣。午后心情无累,访梅叟,同至云山别墅,登西爽阁望晴雪,林屋疏落,天然一幅清閟画图。斜阳返照,映雪作微赪色,景尤佳,为画所不能到也。流连久之乃归。
仍至梅叟处酌酒清谈。闻俞曲园先生于廿二日归道山,东南耆宿尽矣(先大父甲辰典浙试所取士,曲园为鲁灵光,自此无一人矣)。
二十五日晴。写春联。未刻至松筠庵,三省集议津镇铁路,拟具公折。余当时即起折稿,请诸公签字。嗣芗前辈、惺甫同年因意见不合,大起冲突,余为作调人,然未浃洽也。晚饭后步行访吴蔚若丈、袁寄云商今日事。又作长函致刘性庵同年。
二十六日晴。晨起祀神谢宅。午后入西城吊顾康民世丈、王馨庭年丈之丧。馨丈殁而乙卯年伯凋谢殆尽,京朝官唯余一辈而已。申刻在寓请客。
挽俞荫甫先生文献东南硕果留,庐陵门下剩眉州(先生为先大父甲辰典浙试所得士)。说经早夺儒生席(《春在堂丛书》、《群经平议》确守汉儒家法,海内奉为经师),记事争驰使者輶(丛书中有小说家言数种)。自昔龙门登日下,从今马帐感风流。怆怀一代薪传尽,寂寞西湖百尺楼(先生于湖上建俞楼,有泉石之胜)。
二十七日晴。尚会臣来告,磨盘院有巨室一所待赁,急访会臣往定,则今早已为捷足所得矣。予觅屋几一年,其难如此!因与会臣午饭,纵谈。出至松筠庵再议铁路事。筑室道谋,自古所叹,昔贤所以贵独断也。接益都李俊臣、武陟陶星如信并件。
二十八日微雪。一日写酬应各件。云依得孙,往贺之。
二十九日晴。今年外省亲友所赠度岁之资较丰于去岁,年景颇觉从容,以其馀略助贫亲友,命宝惠开销账目。至东西城投隔年名刺,不知者以为辞岁,其实因师门邸第皆当于元旦谒贺,而元旦各有家礼,无暇四处奔驰,乃于除夕投刺,嘱阍人书入新正初一日客籍,以示敬,非辞岁也。在汪家胡同衡宅午饭。衡氏四昆仲(三衡永,字亮生;四衡光,字子中;五衡桂,字小山;六衡彬,字子惠)皆麟见亭河帅之孙,先曾祖姑(讳珠,字星联)之曾孙,与余为表兄弟,数世老亲,近始过从稍密。薄暮归寓,尚不甚疲。接次寅书。
除夕隔年春信逗蘧庐,日月侵寻夕又除。照眼梅花元自好(承首句),齐冠鬓发渐成疏(承次句,以情对景)。名场变幻嘘云蜃,宦兴销磨上竹鱼(梅圣俞晚入书局,谓其妻曰,今乃成猢狲入布袋矣。妻曰,君仕宦得无似鲇鱼上竹竿乎)。守岁长安三十四,较量风景费踟蹰。
(是宋人体)
三十日晴。命宝惠、宝铭敬悬先像,陈设供品。至云依处贺喜,午面后诣孙、王两师处贺岁。答访经才,久谈。为黄慎丈诊病。至保安寺街董宅辞岁。归寓少憩,即率儿辈诣大兄处行礼。归在先像前行礼,合家辞岁。今年十三月悠忽度过,唯为宝惠由荫生纳赀得一京官,连得两子,稍足言耳。子初刻接灶。
除夕守岁今夕伊何夕,华灯照绮筵。春风偷度腊,人意怯加年。博簺宁违众,诗书足破眠。
回思一岁事,变幻等云烟。
老马掉头去,羝羊转眼来(《元秘史》纪甲子,有鼠儿年、羊儿年之称)。兽臣难自主,乌影尽相催。吾道忧阴雨,天心望奋雷。占星行换岁,壮志未全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