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通论卷前
新安首源姚际恒着
诗经论旨
诗有赋、比、兴之说,由来旧矣,此不可去也。盖有关于解诗之义,以便学者阅之即得其解也。赋义甚明,不必言。惟是兴、比二者,恒有游移不一之病。然在学者亦实无以细为区别,使其凿然归一也。第今世习读者一本集传,集传之言曰:「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也。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语邻鹘突,未为定论。故郝仲舆驳之,谓「先言他物」与「彼物比此物」有何差别是也。愚意当云:「兴者,但借物以起兴,不必与正意相关也。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如是,则兴、比之义差足分明。然又有未全为比,而借物起兴与正意相关者,此类甚多,将何以处之严坦叔得之矣。其言曰:「凡曰『兴也』,皆兼比;其不兼比者,则曰『兴之不兼比者也』。」然辞义之间,未免有痕。今愚用其意,分兴为二:一曰「兴而比也」,一曰「兴也」。其兴而比也者,如关雎是也。其云「关关雎鸠」,似比矣;其云「在河之洲」,则又似兴矣。其兴也者,如殷其雷是也;但借雷以兴起下义,不必与雷相关也。如是,使比非全比,兴非全兴,兴或模拟,比或类兴者,增其一途焉,则兴、比可以无浠乱矣。其比亦有二:有一篇或一章纯比者,有先言比物而下言所比之事者,亦比「比」疑系「分」之误。之;一曰「比也」,一曰「比而赋也」。如是,则兴、比之义了然,而学者可即是以得其解矣。若郝氏直谓兴、比、赋非判然三体,每诗皆有之,混三者而为一,邪说也。
兴、比、赋尤不可少者,以其可验其人之说诗也。古今说诗者多不同,人各一义,则各为其兴、比、赋。就愚着以观,如卷耳旧皆以为赋,愚本左传解之,则为比。野有死,旧皆以为兴,无故以死为兴,必无此理,则详求三体,正是释诗之要。愚以贽礼解之,则为赋。如是之类,诗旨失传,既无一定之解,则兴、比、赋亦为活物,安可不标之使人详求说诗之是非乎!诗序者,后汉书云,「卫宏从谢曼卿受学,作毛诗序。」是东汉卫宏作也。旧传为子夏作,宋初欧阳永叔、苏子由辈皆信之;不信者始于晁说之。其后朱仲晦作为辨说,极意诋毁,使序几无生活处。马贵与忽吹已冷之烬,又复尊崇,至谓有诗即有序,序在夫子之前,此本王介甫。以有序者存之,无者删之,凡数千言;无识妄谈,不顾世骇。其末云:「或曰:『诸小序之说固有舛驰鄙薄而不可解者,可尽信之乎』愚曰:『序非一人之言也。或曰出于国史之采录,或出于讲师之传授,如渭阳之首尾异说,丝衣之两义并存,其舛驰固有之;择善而从之可耳。至于辞语鄙薄,则序所以释经,非作文也,古人安有鄙薄辞语。祖其意可矣。』」按贵与尊序若此,而犹为是遁辞,盖自有所不能揜也。愚欲驳序,第取尊序者之言驳之,则学者可以思过半矣。诗序庸谬者多,而其谬之大及显露弊窦者,无过大雅抑诗、周颂潜诗两篇,并详本文下。抑诗前后诸诗,皆为刺厉王,又以国语有武公作懿戒以自儆之说,故不敢置舍,于是两存之曰「刺厉王」,又曰「亦以自警」;其首鼠两端,周章无主,可见矣。潜诗则全袭月令,故知其为汉人。夫既为汉人,则其言三百篇时事定无可信矣。观此两篇,犹必尊信其说,可乎!
毛传不释序,且其言亦全不知有序者。毛苌,文帝时人;卫宏,后汉人,距毛公甚远。大抵序之首一语为卫宏讲师传授,即谢曼卿之属。而其下则宏所自为也。毛公不见序,从来人罕言者,何也则以有郑氏之说。郑氏曰:「大序是子夏作,小序是子夏、毛公合作」。自有此说,人方以为毛公亦作序,又何不见之有乎!嗟乎,世人读书卤莽,未尝细心审究,故甘为古人所愚耳。兹摘一篇言之。郑风出其东门,小序谓:「闵乱,思保其室家」;毛传:「『缟衣』,男服;『綦巾』,女服。愿为室家相乐。」此绝不同。余可类推。今而知诗序既与子夏无干,亦与毛公不涉矣。郑又曰,「诗序本一篇,毛公始分以置诸篇之首。」其言并无稽。
诗序来历,其详见于古今伪书考,兹不更述。郑氏于序「关雎,后妃之德」下曰:「旧云起此,至『用之邦国焉』,名关雎序,谓之小序;自『风,风也』讫末,名为大序。」然郑诗谱意大序是子夏作,小序是子夏、毛公合作,又以小序为大序,大序为小序,不可晓。又或谓关雎序为大序,余为小序,尤非。今小、大之名相传既无一定,愚着中仍从旧说,以上一句为小序,下数句为大序云。或又以小序名前序、古序,大序名后序。愚着于小序必辨论其是非;大序颇为蛇足,不多置辨。宋人不信序,以序实多不满人意;于是朱仲晦得以自行己说者着为集传,自此人多宗之。是人之遵集传者,以序驱之也。集传思与序异,目郑、卫为淫诗,不知已犯大不韪,于是近人之不满集传者且十倍于序,仍反而遵序焉。则人之遵序者,又以集传驱之也。此总由惟事耳食,未用心思,是以从违靡定。苟取二书而深思熟审焉,其互有得失,自可见矣。
集传使世人群加指摘者,自无过淫诗一节。其谓淫诗,今亦无事多辨。夫子曰「郑声淫」,声者,音调之谓,诗者,篇章之谓;迥不相合。世多发明之,意夫人知之矣。且春秋诸大夫燕享,赋诗赠答,多集传所目为淫诗者,受者善之,不闻不乐,岂其甘居于淫佚也!季札观乐,于郑、卫皆曰「美哉」,无一淫字。此皆足证人亦尽知。然予谓第莫若证以夫子之言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如谓淫诗,则思之邪甚矣,曷为以此一言蔽之耶盖其时间有淫风,诗人举其事与其言以为刺,此正「思无邪」之确证。何也淫者,邪也;恶而刺之,思无邪矣。今尚以为淫诗,得无大背圣人之训乎!乃其作论语集注,因是而妄为之解,则其罪更大矣。见论语通论。
集传每于序之实者虚之,贞者淫之。实者虚之,犹可也;贞者淫之,不可也。
今有人非前人之书,于是自作一书,必其义胜于彼乃得。集传于其不为淫者而悉以为淫,义反大劣于彼,于是仍使人畔而遵序,则为计亦左矣。况其从序者十之五,又有外示不从而阴合之者,又有意实不然之而终不能出其范围者,十之二三。故愚谓「遵序者莫若集传」,盖深刺其隐也。且其所从者偏取其非,而所违者偏遗其是,更不可解。要而论之,集传只是反序中诸诗为淫诗一着耳,其它更无胜序处。夫两书角立,互有得失,则可并存;今如此,则诗序固当存,集传直可废也。
集传主淫诗之外,其谬戾处更自不少。愚于其所关义理之大者,必加指出;其余则从略焉。总以其书为世所共习,宁可获罪前人,不欲遗误后人,此素志也。天地鬼神庶鉴之耳!
毛传依尔雅作诗诂训,不论诗旨,此最近古。其中虽不无舛,然自为三百篇不可少之书。第汉人于诗加以其姓者,所以别齐、鲁、韩。齐、鲁、韩原本无此「齐鲁韩」三字,疑脱,今补。诗既皆不传。俗犹沿称毛诗,非是。人谓郑康成长于礼,诗非其所长,多以三礼释诗,故不得诗之意。予谓康成诗固非长,礼亦何长之有!苟使真长于礼,必不以礼释诗矣。况其以礼释诗,又皆谬解之理也。夫以礼释诗且不可,况谬解之理乎!今世既不用郑笺,穷经之士亦往往知其谬,故悉不辨论,其间有驳者,以集传用其说故也。
欧阳永叔首起而辨大序及郑之非,其诋郑尤甚;在当时可谓有识,然仍自囿于小序,拘牵墨守。人之识见固有明于此而闇于彼,不能全者耶其自作本义,颇未能善,时有与郑在伯仲之间者,又足哂也。
苏子由诗传大概一本于序、传、笺,其阐发处甚少;与子瞻易、书二传亦相似。才人解经,固非其所长也。
吕伯公诗记,纂辑旧说,最为平庸。
严坦叔诗缉,其才长于诗,故其运辞宛转曲折,能肖诗人之意;亦能时出别解。第总囿于诗序,间有龃龉而已。惜其识小而未及远大;然自为宋人说诗第一。
近日昆山新刊唐、宋、元人诗解,约十余种,竟少佳者,似亦不必刊也。
郝仲舆九经解,其中莫善于仪礼,莫不善于诗。盖彼于诗恪遵序说,寸尺不移,虽明知其未允,亦必委曲迁就以为之辞,所谓专己守残者。其书令人一览可掷,何也观序足矣,何必其书耶!其遵序之意全在敌朱。予谓集传驱之仍使人遵序者,此也。大抵遵集传以敌序,固不可;遵序以敌集传,亦终不得。
子贡诗传、申培诗说,皆丰道生一人之所伪作也。名为二书,实则阴相表里,彼此互证,无大同异。又暗袭集传甚多;又袭序为朱之所不辨者,见识卑陋,于斯已极,何苦作伪以欺世既而思之,有学问识见人岂肯作伪,作伪者正若辈耳!二书忽出于嘉靖中,称香山黄佐所得;当时人翕然惑之,几于一哄之市。张元平刻之成都,李本宁刻之白下,凌蒙初为诗传适冢,邹忠彻为诗传阐,姚允恭为传说合参皆盛行于世。道生又自为鲁诗世学,专宗说而间及于传,意以说之本传也。又多引黄泰泉说,泰泉即佐,乃道生座师,着诗经通解者,故二书多袭之。因谓出于佐家,又以见佐有此二书,故通解中袭之也。其用意狡狯如此,今世此二书已灰冷,然终在世,故详之,无俾后人更惑焉。其尤可恶者,在于更定篇次,紊乱圣经,又启夫何玄子以为之先声焉,丰氏鲁诗世学极骂季本。按季明德诗学解颐亦颇平庸,与丰氏在伯仲间,何为骂之想以仇故耶
朱郁仪诗故,亦平浅,间有一二可采。
邹肇敏诗传阐,文辞斐然;惜其入伪书之魔而不悟耳。何玄子诗经世本古义,其法紊乱诗之原编,妄以臆见定为时代,始于公刘,终于下泉,分列某诗为某王之世,盖祖述伪传、说之余智而益肆其猖狂者也。不知其亲见某诗作于某代某王之世否乎苟其未然,将何以取信于人也即此亦见其愚矣。其意执孟子「知人论世」之说而思以任之,抑又妄矣。其罪尤大者,在于灭诗之风、雅、颂。夫子曰:「女为周南、召南矣乎」又曰:「雅、颂各得其所」。观季札论乐,与今诗编次无不符合。而乃紊乱大圣人所手定,变更三千载之成经,国风不分,雅、颂失所,罪可胜诛耶!其释诗旨,渔猎古传,摭拾僻书,共其采择,用志不可谓不过勤,用意不可谓不过巧;然而一往凿空,喜新好异,武断自为,又复过于冗繁,多填无用之说,可以芟其大半。予尝论之,固执之士不可以为诗;聪明之士亦不可以为诗。固执之弊,人所知也;聪明之弊,人所未及知也。如明之丰坊、何楷是矣。抑予谓解诗,汉人失之固,宋人失之妄,明人失之凿,亦为此也。凿亦兼妄,未有凿而不妄者也,故历叙古今说诗诸家。于有明丰、何二氏诪张为幻,眩目摇心,不能无三叹焉,何氏书刻于崇祯末年;刻成,旋遭变乱,玄子官闽朝、为郑氏所害时,逃去,或云郑氏割其耳,或云中途害之。印行无多,板亦毁失。杭城惟叶又生家一帙,予于其后人重购得之。问之闽人,云彼闽中亦未见有也。大抵此书诗学固所必黜,而亦时可备观,以其能广收博览。凡涉古今诗说及他说之有关于诗者靡不兼收并录;复以经、传、子、诗所引诗辞之不同者,句栉字比,一一详注于下;如此之类,故云可备观尔。有志诗学者于此书不可惑之,又不可弃之也。然将来此书日就澌灭,世不可见,重刻亦须千金,恐无此好事者矣。
以上论列自汉至明诸诗解,皆能论其大概如此。若夫众说纷纭,其解独确,则不问何书,必有取焉。
诗韵一道,向靡有定,罔知指归,予谓亦莫不善于宋人矣。吴才老始为音之说,而集传奉为准绳焉,音者,改其本字之音以他字之音也。盖其但知有今昔,不知有古韵变音,强以求而读之,此古韵所以亡也。如「天」、「人」本同韵,乃于「天」字为「铁因反」,以「人」字;「将」、「明」本同韵,乃于「明」字为「谟郎反」,以「将」字。此不知古韵之本同而妄为其说也。夫同为一韵,奚之有!且世无呼「天地」为「订地」,「明德」为「盲德」者。又既曰,此彼,彼亦宜此。今试以「天」字为主而改「人」字之音以之,以「明」字为主而改「将」字之音以之,不知「人」、「将」二字又当作何音耶不可通矣。古人用韵自有一定之理,一字不可游移,亦无邦土殊音之说,亦非人可以私智揣摩而自为其说者。大抵字有其音,音出于口,皆从喉、●、舌、齿、唇分别得之。如今韵之东、冬、江、阳、庚、青、蒸,属喉;真、文、元、寒、删、先,属●;鱼、虞、歌、麻、尤、萧、肴、豪,属舌;支、微、齐、佳、灰,属齿;其鱼、虞、歌、麻、尤又以舌兼齿,故与支、微亦共为一韵;侵、覃、咸、盐,属唇。如此之类,凡直呼其音则自然相,不必改音纽捏以为音也。若夫音,必其韵之本不通者,始可加以名。愚今分为三:一曰「本韵」,见上。一曰「通韵」,此以韵之自为通者而通之也;有入声与无入声自为通,见后。一曰「韵」,此则其本不相通者也。大抵诗中为本韵者十之九而有余,为通韵者十之一而不足,为韵者尤寥寥无几。此或古之字音原与今别,今不可考耳,究竟不可谓之韵。韵者,不相通者也。古人决不以不相通之韵为韵。自此而三百篇之韵可以一意贯通,畅然无疑,使古韵昌明于世;其余纷纷之说可尽废矣。详见后诗韵谱。
诗何以必加圈评,得无类月峰、竟陵之见乎曰:非也,予亦以明诗旨也。知其辞之妙而其义可知;知其义之妙而其旨亦可知。学者于此可以思过半矣。且诗之为用与天地而无穷,三百篇固始祖也,苟能别出心眼,无妨标举。忍使千古佳文遂尔埋没乎!爰是叹赏感激,不能自已;加以圈评,抑亦好学深思之一助尔。
孔子曰:「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予谓人多错解圣言。圣人第教人识其名耳;苟因是必欲为之多方穿凿以求其解,则失矣。如「雎鸠」,识其为鸟名可也,乃解者为之说曰「挚而有别」,以附会于「淑女」、「君子」之义。如「乔木」,识其为高木可也,乃解者为之说曰「上疏无枝」,以附会于「不可休息」之义。各详本文下。如此之类,陈言习语,凿论妄谈,吾览而辄厌之鄙之。是欲识鸟、兽、草、木之名,或反致昧鸟、兽、草、木之实者有之;且或因而误及诗旨者有之;若此者,非惟吾不暇为,亦不敢为也。故编中悉从所略,并志于此。作是编讫,侄炳以所作诗识名解来就正,其中有关诗旨者,间采数条,足辅予所不逮;则又不徒如予以上所论也;深喜家学之未坠云。
诗韵谱
三百篇自为古韵。今从约法,以今韵该之,分本韵、通韵、韵三者,各注于诗句之下;检此可一览而辨云。
本韵
平声凡五部。
东、冬、江、阳、庚、青、蒸。
支、微、齐、佳、灰、鱼、虞、歌、麻、尤。
鱼、虞、歌、麻、尤、萧、肴、豪。
真、文、元、寒、删、先。
侵、覃、盐、咸。
上、去声
即同平声。惟入声不通。
入声
与去声通。不与平、上通。其无入声之去声,与有入声之去「去」,原作「入」今改。声,见下通韵。此二声尤通用。
通韵
东、冬、江、真、文、元、寒、删、先、阳、庚、青、蒸、侵、覃、盐、咸。有入声者自为通。
支、微、鱼、虞、齐、佳、灰、萧、肴、豪、歌、麻、尤。无入声者自为通。
韵
不相通者偶通之,谓之。间有四声通用者,即同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