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两晋时代,天下分崩,两汉统一隆盛之世,渺不复接。时则庄老道家言乃与儒生经学代兴。又值佛教东来,其先尚是道家言在上,佛家言在下。南北朝以后,则地位互易,释家转踞道家之仁。儒家经学,虽尚不绝如缕,要之如鼎三足,惟儒家一足为最弱。
若专言儒业,自东晋五胡以下,南方儒亦与北方儒有区别。大体言之,东晋南朝虽属偏安,其政府体制,朝廷规模,尚是承袭两汉,大格局尚在。而释道盛行,门第专擅,治道无可言,故其时之南方儒,只有沿袭汉儒传经一业,抱残守缺而止。北方自五胡云扰,下迄北魏建统,两汉以来之政府体制,朝廷规模,已扫地而尽。故其至要急务,厥在求治。幸而胡汉合作,政府尚知重用儒生,而北方诸儒,其所用心,言治道更重于言经术。亦可谓其时北方儒生,多半沿袭了汉儒重治绩之一边。自魏孝文变法下至西魏北周崛起,政治开新,皆出北方儒生之贡献。
然则南北朝儒,乃是分承汉儒之两面,而各作歧途之发展。下迄唐代开国,两汉统一盛运再见,孔颖达奉诏撰《五经正义》,即承汉儒及南朝诸儒治经一业而来,此为经学成绩之一大结集。而贞观一朝言治,即就其荟粹于《贞观政要》一书者而言,亦可谓多属粹然儒家之言,此乃上承汉儒及北朝诸儒言治一业而来。此后唐代儒家,在治道实绩方面,尚能持续有表现。在经学方面,则可谓自《五经正义》后即绝少嗣响。唐代经学之衰,实尚远较两晋南北朝为甚。此中亦有原因可说。
一则下至唐代,虽仍是儒释道三足并峙,而实际上,佛教已成一枝独秀。远自隋代以来,已有所谓中国佛教之兴起。此指天台华严禅三宗。而自武后以后,禅宗尤盛,几于掩胁天下,尽归禅门之下。士大夫寻求人生真理,奉为举世为人之最大宗主,与夫最后归宿者,几乎惟禅是主。至其从事治道实绩,则仅属私人之功名,尘世之俗业。在唐代人观念中,从事政治,实远不如汉儒所想之崇高而伟大。汉儒一心所尊,曰周公,曰孔子,六经远有其崇高之地位。唐代人心之所尊向,非释迦,则禅宗诸祖师。周公孔子,转退属次一等,则经学又何从而获盛。
次则唐代人之进身仕途,经学地位亦远不如文学地位之高。欲求出身,唐代之文选学,已接代了两汉之六艺学。唐代人无不能吟诗,但绝少能通经。在诗人中,亦可分儒释道三派。如谓杜甫是儒家,则李白是道家,王维是释家。依此分类,唐诗人中,惟儒家为最少。文选诗中,亦最少儒家诗。陶渊明乃是鹤立鸡群,卓尔不凡。而其诗入文选者亦特少。故就唐一代言,可谓无醇儒,亦无大儒。
就唐代言儒家,则必屈指首数及韩愈,然韩愈已在唐之中叶。韩愈尽力辟佛,极尊孟子,乃是一议论儒,近似战国先秦儒,而较远于汉儒。韩愈又提倡古文,求以超出于文选学之外。此亦为在当时欲致力复兴儒学一必然之要道。但韩愈用力虽大,收效则微。在政治上提挈韩愈为韩愈所追随之裴度,乃唐代一贤相,然其人亦信佛。与韩愈共同提倡古文者有柳宗元,然宗元亦信佛。追随韩愈从事古文运动者有李翱,作《复性书》三篇,根据《中庸》,重阐儒义,然其文亦复浸染于佛学。韩李身后,古文运动亦告停息,儒学复兴运动,则更可不论。
故通论有唐一代,儒学最为衰微,不仅不能比两汉,并亦不能比两晋南北朝。其开国时代之一番儒业,乃自周隋两代培植而来。其经学成绩,亦是东汉以下迄于隋代诸儒之成绩。唐初诸儒只加以一番之结集而已。唐代士大夫立身处世,所以仍不失儒家榘矱者,乃从以前门第传统中来。远自东汉直至唐代,大门第迭起,实尚保有儒家相传修身治家之风范与规格。白唐中晚之际,大门第相继崩溃,此种规格与风范,渐已不复存在。其时社会上乃只充斥着诗人与佛教信徒。佛教信徒终不免带有出世性,诗人则终不免带有浪漫性,于是光明灿烂盛极一时之大唐时代终不免于没落,而且没落到一个不可收拾的地步。五代在中国史上乃成为一段最黑暗时期。其时则真所谓天地闭,贤人隐,远不能比东汉以下之三国两晋。三国两晋时代虽乱,却有人物。从其人物群兴之一方面说,三国两晋却差可与战国相比。有了人,纵是乱,后面还可有希望。乱到没有了人,人物等第远远地降退,此下便无希望可言。五代亦有人物,则全在禅门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