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没有睡,巴不得快点到天亮,好到教育司去看榜。我住流水井张氏宗祠,而教育司则是由旧提学使署改造的。两者之间,有一板薄砖墙相隔,要到教育司去,须从朝观街走过,但也只需五分钟光景,纵令每天叫我走三五十趟,也不觉苦的,只要有放洋的希望。
我坐在门廊里的食桌旁,望着教育司后园的树林,起了种种的幻想。日光一刻一刻地热烈起来了。坐在屋子里,也感着一阵阵的暑气。
随后又来了二三个朋友。其中一个是方言学堂毕了业的堂兄。他们都是报考西洋留学的,早看过了榜。
那个方言毕业的堂兄便拿起黑纸摺扇,向我的肩背上打了一下。
过后,我才翻过来看前头的榜文了。榜文大意是此次复试结果,经严格的审查,录取西洋留学生正取二十名,备取二名,日本留学生正取三十名,备取五名。其次通告所录取各生,务须留在广州,静候教育司定期派送放洋,届时当另行牌示。
距教育司愈近,我的胸口便愈跳动,双脚也愈颤动,几乎不会走路了。
记得是新历八月廿五日,我只一个人了搭了“播宝”省渡,在平时是买大舱票的,这次买了尾楼票。搭尾楼本不稀奇,但我的晚餐在今晚是小洋一元的全餐,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全餐的大菜,不可无以纪念。时在民国元年,岁次壬子,八月廿五日,夜七时!
西洋留学所以须从速放洋的理由是,旅途太远,须赶及暑期后进各学校。至于日本和中国只隔一水,旬日可达,故可以从缓。经教育司这样解释后,我们唯有再静候它的第二次的牌示。
知道我是一名官费留学生了,而马上又有港币百元可领,北伐的堂兄便借了一百毫给我,我才得动身赴香港。尚欠一部分的伙食费,则准于领得治装费后寄还与他。
真理是永久不变的。譬如“世态炎凉”这个真理,真个是千古不灭的。自考上了日本留学,一般朋友都很明显地改变了态度,而我的人生观也从那一天起,由悲观的改变为乐观的了。平时当友人们聚在一块儿谈笑的时候,自己只是坐在一隅,静听不敢多嘴,尤害怕他们谈及家事。现在我抬得起头来和他们说说笑笑了。以前我常沉着头走路的,现在也稍稍昂起头来走路了。从前我的态度行动会那样悲观的,消极的,忧郁的,虽然是大部分由于我的天性——神经质的,怀疑的性质——使然,但受境遇的压迫,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现在的青年,平均起来,确实赶不上民元前后的青年活泼,天真。但这并非一代不如一代的意思,而是证明中国之社会经济基础日趋崩溃。在日本也是一样,今日的青年学生不如二十年前之纯朴了。
榜发后,差不多每天都到教育司去一趟,看看有没有特别的布告。半个月之后,果然看见有新的牌示了,但只是通知西洋留学的。叫他们于某月某日在香港青年会聚集,准备放洋。对于东洋留学的,却只字未提。我感着轻微的失望了。觉得钟荣光不该对我们志望日本留学的人,作不平等的待遇。
我这样想着,担心自己也会错,因再审视了一下自己的名字,果然不错了。考尾名,虽然在名誉上不甚好听,但也不必管了,总比备取第二名好,有治装费港币一百元可领了!
我这样想着,向外走了一二十步,还是有些担心,自己会看错,同时也疑心自己莫非是在做梦。我又翻转身走回那面墙下去。我对于这张榜,有些恋恋不舍似的。可惜当时没有把它拍照下来呢。
我这句话却引得他们都笑起来了。
我走出教育司的外门首来后,又还有些不放心,自己真的是考上了正取第三十名。于是再折回头,进去看榜。自己的名字,明明是在第八行第二名!(因为每行四名)在自己的名字下面,是空白。至备取是另行起写的。
我觉得无论什么艰难,我都得忍受。无论什么利益,我都可牺牲。我只望能早日飞渡到三岛上去。我当时的感情,的确有点像久困樊笼,一旦获得解放的鸟儿,想急急地高飞上天空中去。
我当时就像服了多量的亚斯匹灵,全头面,全身上都是汗水淋淋了,双脚颤抖得非常厉害了,若不是怕人们笑话,我真要蹲下去了。
我吃过了午饭和同寓的朋友谈笑了约一个时辰后,便去睡中觉。醒转来时,已经是三点多钟了。我又想跑到教育司去,但给朋友笑了。我只好忍耐着。并且也怕仍然是空流一身汗。其实教育司那边,正是在这时候发榜。
我们的治装费由教育司会计姓关的老人带了来。我们因为想添置些旅具,希望治装费能够快些发下来。但是廿六日只在客栈里闷坐了一天,不单不见关会计的踪影,连所谓领袖们陈、梁两先生也不见来了。激得大家大骂钟荣光混帐!因为廿三日那天下午,在教育司开茶话会时,钟荣光叫我们要于廿六日在香港聚集。我们现在都到来了,但教育司的代表还不见落来!
我一面走,一面想及昨晚上萧先生所说的话,我心里有无限的懊恼。
当开茶话会时,教育司钟荣光对我们说,廿七日下午有天洋丸开往日本。若有六十人以上,船票可以打八折,即有四十五元,便可坐二等舱位了。廿六晚上,十二点多钟,才见陈领袖走来告诉我们,关会计搭今天的夜渡刚刚到来了,叫我们明天七点就到青年会去,有话说。陈领袖并且说,乘天洋丸的事,恐怕靠不住了。因为第一批赴日本的不满六十名,该轮船公司不肯打折扣。
在榜下的墙面前立了一会,汗水也稍稍停止了。我此刻有余暇来查看及格者里面有没有我相认的朋友。我发见(现)了两个朋友也入了选。
在回寓的途中,仍然是全身渗着汗,不过没有初看见榜时流得那样厉害吧了。双足仍然是在微微地颤抖着,我想像我当时的脸上,也一定发青的,因为流汗实在流得太多了。
回到祠堂下,同寓的人也都回来了。因为是晚饭的时分,并且从其他公寓还来了几位朋友和堂兄弟。他们看见我的脸上发青,又没有半点笑容,料定我是失败了,很客气地不来问我。到后来,还是那个跟姚雨平北伐过来的堂兄弟先开口问我:
响过了四点钟,我的胸口跳动着出门了。
响了九点钟,我出门了。但走到教育司门首一看,复试的榜还不见揭晓。我很失望地走回来。因为放了暑假,同寓的人大都回乡去了,只有三五个留在省垣谋事的同乡,还住在这祠堂里。此刻他们也都出去活动了。全祠堂里真是鸦雀无声。我在自己房里坐了一会,也觉得是冷清清的,不能再忍耐,便又走出来,从观莲街走出惠爱大街,折向东行,走到财政厅前,再转入双门底大街。踯躅着行了一会,一身流了不少的汗水了。在各书店和照相馆里流览许久,看看近十二点了。我再无意识地走到教育司前来了,望了望墙上,仍不见发贴有什么新榜,我像扫兴地走回来,决意到下半天四五点钟才去看榜,省得空走许多的冤枉路。
吃中饭的时分,同寓的都回来了。那时代的青年似乎比现在的天真,他们一面吃饭,一面把自己进行职业的经过提出来请大众讨论,以决定其能否成功。同时把所会见的要人们的态度和说话滑稽化,以引朋友们发笑。前两个钟头那样冷静的祠堂,此刻又热闹起来了。我们这班青年都是无事不可对人言,没有一点的秘密,都是活泼不拘天真烂漫的。
北伐的堂兄也过来向我肩膊上打了一掌。
到了香港,住在名利栈。我认识了几位同赴日本的朋友。钟荣光聘了两位老留学生来做我们的领袖,以便沿途招呼。一个是东京帝大选科生陈虞光,现在是上海有名的医生了。一个是姓梁的,忘记了他的名字,因为我是和陈虞光接头的多。
到了八月下旬,我们终于等到了领百元港币的治装费了。教育司仍然是叫我们到香港青年会聚集。这却难为了我。因为我不单没有赴香港的旅费,并且还欠了包饭的二伯母一百余毫。
刚踏入外门,就看见对过的墙上,高高地贴着一张新榜。但看榜的人却寥寥无几。只有四五个人,其中有一二个人在拼命地抄录入选者的姓名。我也顾不得胸口颤动,足胫无力,忙三步并二脚,走到墙面前来。抬起头来望了望那张复试的榜,在这瞬间,只觉得榜面是花花绿绿的,认不清楚是什么字。我当然是先注意榜的后半段,看是不是考上了备取第二名。但认真一看,我惊骇得心脏几乎要从胸坎里跳出来了。
但是这榜上明明有自己的名字。自己镇静了一下,审查自己的名字,恰恰占了孙山的位次。
但是我逃了。
他们一看见我,便这样说。我也有些得意的笑起来了。
一个从乡出来乘革命的机会,想谋职业的堂兄,也笑着赶了过来。
“这是什么道理啊!”
“自己是殿军呢!萧先生完全看错了!”
“此刻不会错了。要打个电报去吓吓父亲呢!”
“我要打电报了!”
“我也要打一掌!
“如果正取没有两名的出缺,自己不是徒担虚名。这才气死人!花费了我那末多光阴和精神,这并不是上帝的恶作剧!简直是钟荣光的恶作剧!”
“备取第二!”
“备取第二名那里是自己的名字呢?”
“出了榜么?怎么样?”
“你考上了留学,该给我打一下才做得!”(做得是可以的意思。)
“你真好彩!”
“也要给我打一下才做得!”
第二天一早,我们早点也没有吃,便赶到青年会来。关会计也只说天洋丸是来不及了,不过这一二天之内,有法国和德国邮船开往日本,二等、三等由各人随意买票好了,只要同船。他说完了话,便请大众合照了一张相片。照了像,他又叫我们散队,等到十二点前后,再来青年会领治装费。
但是领治装费时已经由陈梁两领袖征求了大众的同意,决定趁廿八日下午开行的法国邮船赴横滨,三等票二十七元半,除了船票后,只有七十二元半可领了。我和一个同乡姓蔡的共领一百四十余元,这是关会计要求我们共领的,因为他手中实在缺乏十元的钞票。当我从关会计接过那张百元的钞票来时,心里便想。
“这是我最初一次拿百元的钞票!不至于同时是最后一次吧!”
我因为剪短了头发,那张相片又发生了问题。因为关会计年纪老了,并且是近视眼。幸得陈领袖说明是对的,并且为他解释,此次决不会有和相片不符的学生来领治装费了。纵令有弊病,也是考试时候发生的弊病了。
领了钱,我和这位同乡蔡保权君便赶到先施公司里来。我照预定的计划,最先买一张羊毛毡,其次是买表了。因为我听见过老前辈们说,用钥匙开发条的表最经用。我便买了一个备有钥匙的银壳表。但是买了回来后,给同客栈的朋友们看见了,都笑了起来。问他们有什么好笑,他们说,这样的银壳表只有顽固的南洋伯才要了,那有新学生买这样的古董货呢?我想,已经买了,有什么办法,只把它装进衣袋里。但常常借看时刻为名,把它摸出来玩赏呢。
听了陈领袖的忠告,我买了二十圆的日本金票,准备初上岸时的缓急。因此我放弃了我的墨晶金丝眼镜了。
廿八日下午,要下船了。关会计很客气地来送行。
我把行李安置好了后,走出甲板上面来看时,轮船已经蠕动了,我朝着广州方面,暗默地叫了一声:
“祖国!别了!学不成名死不还!我不知道今后要在什么时候才能看见你啦!”
我当时的心情真有些像初出征的军人一样,异常的悲壮。但同时也起了很多廉价的感伤。至于我的精神是十分痛快的。只恨缺少一个情人来为我挥泪了。
“你看那码头上不是有许多姑娘么?假如她们中之一个是我的情人或妻时,我当如何的伤感啊!”
轮船早出了鲤儿门,那些黛色的海岛,愈望愈远了。巨轮般的太阳,渐渐地趋近西方的天脚下(地平线)。低头看了一会下面的深蓝色的海水。几匹白鸥在上空翱翔。船躯开始播荡了。
“明天一过汕头,我便和我的父亲一刻一刻地隔远了!”
三等的仆欧走来叫我们,他是广东宝安人。
“快到下面去!吃晚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