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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钏影楼回忆录》十七、自桃花坞至文衙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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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桃花坞住了约有三年多光景,我们又迁居到了文衙弄。这个地方是有一个古迹,乃是明代的文徵明,曾住在这条巷里。文徵明的故宅,就是我们所住的那座房子的贴邻,现在已改成为七襄公所了。因为文家住在那里,这条巷便称为文衙弄。我起初以为凡是官署,方可以当得一个衙字,因此那种官厅,都称之为衙门。谁知从前却不然,凡是一个大宅子,都可以称之为衙。苏州有许多巷名,都有衙字,像“申衙前“包衙前”“谢衙前”“严衙前”等都是。想当初必定是姓申、姓包、姓谢、姓严的,在这里建筑了一所巨邸,因此就成了这个巷名了。

  这个七襄公所是什么机构呢?原来是苏州绸缎业的一个公所。从前没有什么同业公会那种团体,可是每一业也有一业的公所,是他们集资建筑,组织也很完密。即使是极小一个行业,他们也有公所,何况绸缎业,在苏州是一个大行业呢?从前中国丝织物的出品,以苏、杭为巨擘,行销全国,机匠成千家,有绸缎庄,有纱缎庄,分门别类。这个七襄公所,就是绸缎业的公所,七襄这个古典名词,就由此而来的。

  文徵明的故宅,怎么变成了七襄公所,这一段历史,我未考据。大概是在太平之战以后的事,因为里面的房子,都是新修葺的。里面却有一座小花园,有亭台花木,有一个不小的荷花池,还有一座华丽的四面厅。因为我们住在贴邻,又和七襄公所的看门人认识,他放我们小孩子进去游玩。除了四面厅平时锁起来,怕弄坏了里面的古董陈设,其余花园各处,尽我们乱跑。

  七襄公所有两个时期是开放的,便是六月里的打醮,与七月里的七夕那一天,致祭织女。打醮是大规模的,几十个道士,三个法师,四个法官,一切的法器、法乐,都要陈列出来,这个道场,至少要三天,有时甚至五天、七天。里面还有一座关帝殿、威灵显赫。七夕那天致祭织女,在初六夜里就举行了,拼合了几张大方桌,供了许多时花鲜果,并有许多古玩之类,甚为雅致。织女并没有塑像,我记得好像有一个画轴,画了个织女在云路之中,衣袂飘扬,那天便挂出来了。这一天,常有文人墨客,邀集几位曲友,在那里开了曲会的。

  七襄公所荷花池里的荷花,是一色白荷花,据说:是最好的种,不知是那个时候留下的。每年常常开几朶并头莲,惹得苏州的一班风雅之士,又要做诗填词,来歌咏它了。所以暑天常常有些官绅们,借了它那个四面厅来请客,以便饮酒赏荷的。

  这时候,我家有个小小神话;有一天早晨,祖母向母亲说道:“昨夜里做了一个梦,有人请我吃汤包,不知是何意思?”母亲笑道:“这有什么意思呢?前几天,不是吴桥堍下新开一家汤包店吗?我们明天去买两客来吃。”婆媳两人,也一笑而罢。谁知那天下午,七襄公所的看门人,把我送还家里,好像一只落汤鸡。原来我到他们花园里去玩,见荷花池里有一只大莲蓬,足有饭碗口大。我想采这只大莲蓬,跌入荷花池里去了。幸亏看门人拉起来,虽不曾受伤,但全身衣服,都湿透了。当母亲给我换衣服的时候,祖母说道:“哎呀!对了!汤包!汤包!不是姓包的落了汤吗?准是观世音菩萨来托梦了。”

  我家迁居文衙弄时,房东张氏,为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太太,她已孀居了,有子女各一。我们住居在楼上三大间,甚为宽畅,兼有两个厢房,张家住在楼下,而楼下一间客堂,作为公用。此外他们还有傍屋,也是出租给人家住的,但留下一座大厅,是不出租的。门前租一裁缝店,那就不需要看门人了。大概这位老太,除了一些储蓄之外,便靠收房租也足度日了。

  她的那位女儿,年已二十三四了,小名喜小姐,读过书,人家说她是才女。不过当时苏州一个女孩子,到了这个年纪,还未出阁,人家便要说她是老小姐了。但这位小姐,却还未许配与人,当然姿色是差一点,但也不十分难看。终日躲在房里,不大出来,有一部木板的“红楼梦”,据说颠来倒去,看过几十遍了。我那时还没有看过“红楼梦”,很想借来一看,但是父亲不许,他说:“你这年纪,看不得红缕梦。”我这时,却也莫名其所以然。

  她的那位儿子,此我大三四岁,后来我附读在他们所请的先生那里,我就和他同学了。(从前又叫做“同窗”。)他的名字叫禹锡,与唐代诗人同名,为人倒也恳挚,就是不大勤学。这位我的同学而又是房东,在我五十多岁的时候,忽然又遇到了他,四十多年未见面,他这时是上海德国人所开的西门子洋行的职员。

  在这个时期,我的那位顾氏表姊出阁了。这位表姊,从三岁起,一直就在我祖母身边,因为我的顾氏三姑母,在她三岁时,便故世了。因此那位表姊,是在我家长大,而我们对她,也像胞姊一样。现在她出嫁了,从祖母起,我们全家,对她都有依依惜别之情。

  她的夫家姓朱,我那位表姊丈朱静澜先生(名锺潆)后来是我的受业师,以后常要提起,这里暂且不说。但我那位表姊出阁时,她继母也已故世,家里仅有父亲一人,他究竟是男人,而且住在店里,不常归家。所以表姊归宁,也常常回到外祖母家,即是我家来,而这位朱姑爷也随之而来,好像是我家女婿一般。

  那时我已十岁了,父亲因为自己幼年失学,颇担心于我的读书问题。可是他在我们迁移到文衙弄的时候,早已探听得房东张家是请了一位先生的,这位先生是很好的,于是就预备迁移过去后,就在那里附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