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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钏影楼回忆录》五、三位姑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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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现在要叙述我家的亲戚了。我祖母育三个女儿,我有三个姑母,上节已经说过了。

  我先说我的二姑母,嫁尤氏早死,我不及见了,但这位二姑丈,我是亲炙过的。那个尤家是苏州大族,尤西堂之后,太平之战,他们逃难到上海等处,没有像我家那样大破坏。我的巽甫姑丈,据说小时也曾到过大钱庄习过业,伹他不惯为学徒,他是个富家公子,家里有钱,可以读书,而且是请了名师教授。他的业师,就是杨醒逋,最初在旧书摊上发现沈三白的“浮生六记”的就是他。(当时他在冷摊上所发现的钞本,不止一种,曾交申报馆申昌书画室印行出版,名为“独悟庵丛钞”。)

  巽甫姑丈发愤读书,进了学后,便不乡试,他的堂兄鼎孚先生,虽则是中了顺天乡试举人,但也绝意功名,在家里当乡绅。姑丈总说是身体不好,确是闭门家居,懒得出门,但是也没有什么大病,以课子为专业。除课子外,便是吞云吐雾,以吸鸦片为消遣。但他是一位文学家,尤其是他的八股文(明清两代的制艺,俗称八股文),理路清澈,规律精严,而他的教育法也好,对于教人,是一片诚挚。他的儿子,名志选,号子青,别号愿公,为吴县名廪生,正是他一手造成的;就是我,也受他的教导之惠不少。以后我再要提到他,暂且搁下。

  我再说我的三姑母,嫁顾氏,我也未及见,她生了一女一子,生儿子的时候,以难产死了,剩下两个孩子。祖母便以她的侄女,嫁给文卿姑丈为续弦,由其抚育初生之子,而把三姑母所生之女,携回自己抚养。所以我的这位顾氏表姊,一直住在我家,及到她的出嫁。虽然是表姊,我们视如同胞姊妹一般。母亲也对她如己出,为之梳裹,教以女红,她也不大回到自己家里去。后来她嫁的是一家书香人家,我的表姊丈是朱靖澜先生,也是我的受业教师,此是后话。

  我的顾文卿姑丈,他家本也大族,自经太平之战,便什么也没有了。姑丈的父亲,还是殉难死的,因为我见他有个官衔,叫做“世袭云骑尉”,我问他是什么官职?他就告诉我:“凡在长毛时代殉难死的,克复以后,给他后代子孙,一个『世袭云骑尉』职衔,”我问他:“有什么用呢?”他说:“一点没有用,算是抚卹而已。”

  姑丈的职业,是同仁和绸缎庄的内账房。这一家绸缎庄,就是二姑丈家尤氏所开的。在苏州开绸缎庄,也是一种大商业,因为苏杭两处,都以产丝织物出名的。同仁和绸缎庄,开在闾门内西中市大街,最热闹繁盛之区。每逢看三节会的时候(即迎神赛会,所谓三节者,乃是清明、中元、下元也)前门看会,后门看船(花船),我们儿童到他店里,他总添了饭菜,招待我们。

  我的四姑母,嫁姚氏,这是祖母最小的女儿。伹是一件最悲惨的婚姻,从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双方不得见面的,怎知我的姚宝森姑丈,是有点痴呆性质的。北方人谓之儍,南方人谓之呆,苏州人谓之踱头踱脑,总之也是一种精神病。譬如和他谈话吧!起初很正常,后来越说越离谱了。我最怕他,当我是儿童的时候,他常常捉住我,高谈阔论,批评时事,我不知道他乱七八糟讲些什么。

  但他的长兄姚凤生(名孟超),当时在江南称得起一位大书家,文学也很好,有许多向他学写字的学生,都是名门巨宦的子弟。他还刻了许多碑帖,印了许多书法,初学写字的,都摹临他的书法,因为清代是重书法的,从儿童入学,以及跻登翰苑,乃至退老园林,也不离此。他印出的书法,是精工木刻的,中楷都用了朱丝九宫格,都写的是欧字(欧阳询)。那时欧字最吃香,据传说最近某一科状元,殿试卷写的欧字,西太后甚欣赏,因此造成一种风气,大家写欧字了。有一套书法,名叫“率更遗则”,大小楷全是欧字,我也写过,写得字像木片一般,真不好看。

  这位姚凤生姐伯,和我的宝森姑丈,是胞兄弟,一母所出,何以智愚相距若此,殊不可解。但是我的四姑母,性情也不大好,却有些执抝与偏见。祖母也说:在三位姑母中,是她最任性,而又以当时的盲目婚姻害了她,她生了一子、一女,都不聪慧,都是有点呆气,自然是先天关系,得了我姑丈的遗传,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因此我的四姑母,在中年便郁郁而死了。

  姚家也是大族,他们的住宅,在桃花坞有两大宅,东宅与西宅。这两大宅房屋总共有百十间,据说还是明代所建,现在出租给人家居住,共有十余家。我的姑丈那一支,他们还开了一家纬线店,店号是姚正和。开设在阊门的东中市大街。这纬线店是做什么的呢?原来做前清时代官帽上的红纬用的,有的暖帽上用的,有的凉帽上用的。此外还有瓜皮小帽上一个红结子,却是丝线织成的。他们工作的地方,就是在店里,虽是一种手工业的商店,却是生意不少,不但是本城的帽子店仰给于此,各地都有来批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