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之善筹边者,却敌而已;开疆辟土利其有者,非圣王所欲为。顾是说也,在昔日不可以施于台湾,在今日复不可以施于蛤仔难;其故何也?势不同也。台湾与古之边土异,故筹台湾者不可以彼说而施于此也。
夫古之所谓筹边者,其边土有部落,有君长自为治之。其土非中国之土,其民非中国之民,远不相涉焉!偶为侵害,则慎防之而已;必欲抚而有之,有其土而吾民不能居也,徒为争杀之祸,故圣王不愿为,而为之者过也。若台湾之在昔日,则自郑氏以前,红夷踞为窥伺、海寇处为巢穴;及郑氏之世,内地之人居之,田庐辟、畎浍治、树畜饶,漳、泉之人利其肥沃而往者,日相继也。其民既为我国之民,其地即为我国之地,故郑氏既平,施靖海上言,以为不当弃;朝廷韪其说,遂立郡县,岂利其土哉!顺天地之自然,不能违也。
夫台湾之在当日,与内地远隔重洋,黑水风涛沙汕之险,非人迹所到,然犹不可弃,弃之则以为非便;乃至今日之蛤仔难,则较为密迩矣。水陆毗连,非有辽绝之势,而吾民居者众已数万,垦田不可胜计,乃咨嗟太息,思为盛世之民而不可得,其情也哉。况杨太守入山,遮道攀辕,如亦子之觌父母,而民情亦大可见也。为官长者,弃此数万民,使率其父母子弟,永为逋租、逃税、私贩、偷运之人而不问也;此其不可者一。弃此数百里膏腴之地田庐畜产,以为天家租税所不及也;此其不可者二。
民生有欲不能无争,居其间者漳、泉异情,闽、广异性,使其自斗自杀、自生自死若不闻也;此其不可者三。且此数万人之中,一有雄黠、材智、桀骜、不靖之人出而驭其众,深根固蒂,而不知以为我疆我土之患也;此其不可者四。蔡骞窥伺、朱濆钻求,一有所合,则藉兵于寇、齎粮于盗也;此其不可者五。且其形势南趋淡水、艋舺为甚便,西渡闽安、五虎为甚捷,伐木栀塞以自固则甚险;倘为贼所有,是台湾有近患,而患即及于内地;此其不可者六。
今者官虽未辟,而民则已辟,水陆往来,木拔道通,而独为政令所不及;奸宄凶人,以为逋逃之薮,诛求弗至焉;此其不可者七。凡此七者,仁者虑之,用其不忍之心;智者谋之,以为先几之哲;其要归于弃地、弃民之非计也。而或者曰:“台湾虽内属,而官辖之外,皆为番土,还诸番可矣;必欲争而有之,以滋地方之事,斯为非宜。”
不知今之占地而耕于蛤仔难者,已数万众,必当尽收之归于内地,禁海寇勿复往焉,而后可谓之还番、而后可谓之无事。否则,官欲安于无事,而民与寇皆不能也。非民之好生事也,户口日繁,有膏腴之地而不往耕,势不能也。亦非寇之好生事也,我有弃地,寇固将取之;我有弃民,寇又将取之也。故使今之蛤仔难可弃,则昔之台湾亦为可弃。昔之所以留台湾者,固谓郡县既立,使吾民充实于其中、吾兵防扞于其外,番得所依、寇失所踞,所谓安于无事者此也。今之蛤仔难亦犹是已矣。或则又曰:“蛤仔难之民久违王化,其心叵测,骤欲驭之,惧生祸端”;信哉!是言也。夫君子之居官,仁与智二者而已。智者之虑事,不在一日而在百年;仁者之用心,不在一己之便安,而求益于民生国计。倘敬事以爱民,蛤仔难之民,即尧舜之民也,何祸端之有?杨太守之入也,欢声动地。驱为义勇,则率以从;索其凶人,则缚以献,安在其久违王化哉!苟其图利于身,弗达时务;抑或委用非人,土豪奸吏把持,行私乎其间,则其启祸也必矣。故此事非才德出众者,不可与谋也。
一方之辟,必有能者筹度乎其间。其见诸事者,蔚为功业矣;或徒见诸言而其时不能用,后卒不易其言焉,则皆此邦之文献也。自施靖海以后,善筹台事者莫如陈少林、蓝鹿洲二公者,可谓筹台之宗匠矣。当康熙时,彰化、淡水未曾设官,政令巡防,北至斗六门而止;或至半线,扼要不越诸罗辖内二百余里之地。自半线以北至于鸡笼七八百里,悉荒弃之,亦委于番;即台邑之罗汉门、凤山之琅娇,皆摈弗治。当事者逡巡畏缩,志存苟安,屡为画地自守之计,虽云禁民勿侵番地,实则藏奸矣。故少林作诸罗县志,慷慨着论。其言曰:“天下有宏达深切之谋,流俗或以为难而不肯为,或以为迂而不必为,其始为之甚易而不为,其后乃以为必不可不为而为之,劳费已什百千万矣。
明初漳、潮间有深澳(即今南澳)、泉属有澎湖,尔时皆迁其民而墟之;且塞南澳之口,使舟不得入,虑岛屿险远劳师而匮饷也。及嘉靖间,倭寇入澳,澳口复通,巨寇吴平、许朝光、曾一本先后踞之,两省罢敝,乃设副总兵以守之。至于今,岿然一巨镇矣。澎湖亦为林道乾、曾一本、林凤之巢穴。万历二十年,倭有侵鸡笼、淡水之耗;当时以澎湖密迩,不宜坐失,乃立游击以戍之;至于今,又岿然重镇也。向使设险拒守,则南澳不惫闽广之师、澎湖不为蛇豕之窟;倭不深入,寇不得窃踞漳、泉诸郡,未必罹祸之酷,如往昔所云也。今半线以至淡水,水泉沃衍,诸港四达,犹玉之在璞也;流移开垦,舟楫往来,亦既知其为玉也已。而鸡笼为全台北门之锁钥,淡水为鸡笼以南之咽喉,大甲、后垄、竹堑皆有险可据,乃狃于目前之便安,不规久远之至计,为之增置县邑防戍,使山海之险弛而无备,将必俟羊亡而始补牢乎?南澳、澎湖之往事可睹已!”
按少林此论,其情形恰与今日相仿。今之蛤仔难,即昔日之彰化、淡水也;但尔时海上尚属甯静,今则海寇罗织,日睥睨于其间,其势为尤亟耳。又蓝鹿洲呈巡使黄玉圃诗云:“郡东万山里,形势罗汉门。其内开平旷,可容数十村;雄踞通南北,奸宄往来频;近以逃逋薮,议弃为荆榛。此地田土饶,山木利斧斤;移民迁产宅,兵之亦齗齗。何如设屯戍,守备为游巡。左拊冈山背,右塞大武臀;既清逸贼窟,亦靖野番氛。府治得屏障,相须若齿唇。”
又曰:“诸罗千里县,内地一省同。万山倚天险,诸港大海通。广野浑无际,民番各喁喁。上呼下即应,往返弥月终。不为分县理,其患将无穷!南划虎尾溪,北踞大鸡笼。设令居半线,更添游守戎;健卒足一千,分汛扼要冲。台北不空虚,全郡势自雄。晏海此上策,犹豫误乃公。”
又曰:“凤山东南境,有地曰琅娇。厥澳通舟楫,山后接崇爻。宽旷兼衍沃,气势亦雄骁。兹土百年后,作邑不须燋。近以险阻弃,绝人长蓬蒿。利在曷可绝,番黎若相招。不为民所宅,将为贼所巢;遐荒莫过问,啸聚藏鸱枭。何如分汛弁,戒备一方遥。”
此三诗者,其所陈利弊,又皆与今日相类,则皆前事之师也。且夫制治之方,视乎民而已;民之所趋,不可弃也。沃足以容众、险足以藏奸,台湾之地大概如此;有类乎蛤仔难者,尚当以渐致之,其事非止于蛤仔难也。然而自昔以来,苟安者众,焦头烂额之事,使后人当之,岂所以为民为国哉?
附:泉漳治法论
察由
良医之视病也,察其由;不去其致病之由,不可以言治也。
泉、漳之民,性极拙而易怒。拙则闇于利害,而无远图。易怒,则不可矶也;不可矶则少屈抑,而发之暴矣。
夫民有屈抑则讼之官者,势也;乃讼之官,而官不能治,曰犯不到案者,悍而不可捕也;捕矣、到案矣,又或贿之,而不持其平也。民以为信矣,官不能捕,吾将自捕之;于是乎有掳禁之事、有私刑拷掠毙命灭尸之事。以为犯罪而官不能治,则虽毙命灭尸无惧也。俄而信矣,毙命灭尸者,可不到案矣,到案而贿以免矣;于是乎群相效尤,寖成风俗。以为吾所屈抑者得纾吾情,虽破产以贿于官无怨。
至其事关乎乡邑者,则率众合族,私相侵伐,由是有械闘之事。闘而死伤适均,居间者可和以解也;吾杀彼二人,而彼杀吾三人焉,则必约众再,曰吾持其平而已。盖捕犯刑拷以伸屈抑、杀人抵命而持其平者,人心天道之当然也;第官不能,则移其权于民而已。
呜呼!此掳禁、灭尸、械闘之由也。去其由者为良吏,有治人焉而后可言治法。
治人治法,千古不易之论。今闘习日盛,若不惩艾,其田园荒芜者不可胜计;则国家之正供他日何所取办也。民敢于杀,贫而为盗,则行劫杀;若不幸继以水旱凶荒,则械闘之技即为乱之技,为地方之忧者方大。所望仁人君子,消患于未形,是不徒治闘而已矣。
知难
罪人不得,则上无刑。非刑之难,而政术之难也。夫杀人者抵命,依古为然,童昏而知之也。若夫杀人而无抵命,则是国法不行;天下之大,乱不旋踵矣。
今泉、漳之杀人,皆无抵命者也;械闘而杀者自相抵,非国法之抵之也。掳禁而毙者,上贿其官、中贿其吏胥、下贿其尸亲,检其尸曰:“伤非致命也,扑跌而死也、服毒也”;尸亲具供词,而谳以定,无上控之患。由是,而县官以命案为利路矣。官不受贿,则缉凶莫获,先受其累,而民自赂尸亲以免;官无缉捕之能,亦乐尸亲之不复催也已。不得钱而民冤仍不伸,胥隶皆觖望,故廉吏为难。其或尸亲不受贿,则上控于监司;监司批饬牌札屡行,纸墨告疲,而事已毕矣。其甚者则移营召兵,大其号曰“会拿。”
文武毕集,直指长驱,风声所至,鸟兽各散,无辜之人,扶老携幼,哭声载涂,军役既从,乡村一空,纵火其庐,夺其余赀,饱其鸡黍,而事永毕矣。盖至“会拿”,而罪人弗得,虽督抚亦知泉、漳之难也,而不知非泉、漳之难也。
官不受赇,胥隶觖望;此病无一处不然。其为官而得民誉者,多受胥隶之谤。民去官远、胥隶去官近,则必多方以惑其官,陷之为受赇之官然后已;此廉吏可为而不可为也。惟慎简其人,教之以善;官之亲随左右及吏胥辈有好善而不贪者数人可任以共事,实移风易俗之要图也。若不得其人,则不若姑受其觖望之谤之为愈已。
任役
昔之缉捕者以健役,今之缉捕者以民壮。健役数人而已,民壮则有数十人之多。夫人至数十,则必以治兵之法处之。故官泉、漳者,不可以不知兵也。夫兵未有不教而可用者,且必自教之而后可用也。教者非必教其技勇而已,教之使知吾之性情律令也。吾之性情如铁、律令如山,使彼知而信之,如臂之使指。二十人如一人,可以为县也;四十人如一人,可以为郡也。得民壮四、五十人,可以横行于泉、漳两府之间,缉凶无弗得者矣。其法,县不可过三十,郡不可过五十;过三十、五十,则不能以理,而亦无所用之。夫泉、漳之民至顽也而亦至驯,至悍也而复至拙;激则易变,犯罪则■〈忄只只〉然知惧。得一廉公之吏,审机而乘之无敢抗者。马巷,泉之岩邑也,冯别驾养民壮数十人而其地以甯,其明验矣。
夫兵不经教,与非其所自教,虽数人之少,名将不能御也。今之纷纷“会拿”者,民壮数十、会营数百,哗然而往、废然而归;徒为良民之害,未见其益也。夫兵不畏将者必畏敌,利其财者不闘,此定法也。将无律令,孰知其可畏。有赃物之利,而无死伤之患,彼诚乐之;则且利其乡民之逃而据其室庐、搜其盖藏、攫其饮食、占其厨灶、房床,饱食以卧,有来者骇之使走已矣,无足怪者。且夫兵非可轻试者也,今之官兵养其虚锋而不堪实用者也。若辄试其锋,而凶人无一获。既取怨于平民,而复使乱民辈习知其不足畏,则肆行无忌;流寇之患,将在目前,是则可忧已。
惟能任民壮者,有用兵之实而无其名;兵威仍伏而不泄,民壮任役而已。故善筹泉、漳者,必无用“会营”之法。
缉凶不用“会营”,即捕贼而营伍毕出,亦吓贼使走者也。兵机不欲使敌知,岂今之諠哗而往者可以得贼乎?养民壮则必治兵,治兵之法有妄取民间物者罪无赦。然后民不虞于官,可以得民情;得民情则未有不得贼情者矣。或恐民壮不无恶少所充,养之反贻民害;然岳忠武所收贼兵即为精兵,顾在上者之驾驭如何耳!
用耻
传者曰:“知耻近乎勇”;又曰:“用人之勇去其怒。”
且夫耻生忿、忿生暴者,泉、漳之民也。一转移其心,可用以为善;惟上有以去其蔽而激之以兴耳。夫彼之好勇闘狠、犯不韪而不避者,耻受屈于人,思有以胜之耳。势屈于人、利夺于人,则内顾若无地自容;其愤不爱生者,且相助以起也,非耻心之所激与?惜乎其所耻者,仅势与利也。夫势屈而利被夺者,怯弱于一时而已,而理尚有得伸。若夫杀人犯法,则理屈于人,比其伦于乱民、列其名为凶犯,齿身囚隶,等类捕亡,何独无耻也!且杀人之父,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人亦杀其兄,与自杀何异?彼以为吾能杀之,其势有以胜之,而不计其自杀者,固未尝胜人也。其或争利而动者,所争未得,而所费已十倍。朝而闘杀,暮而鸠赀以啗官府;兵役怒而攫之、胥吏坐而饱之、招谣撞骗之徒诈之以去。其得达诸官府而买罪者,犹幸也。素日视一钱如命,一旦受欺、受诈,弃如泥沙而不知愧。呜呼!何其不悱以怒也。惜无有斥其乱民、呼其凶犯、榜其囚隶、暴其逋亡、标其杀父杀兄、号其受欺受诈,使之瞿然难安、腼然不获,移其无地自容之心而以耻、以怒于此也。
夫仁人君子之用心,才德出众之循吏,当此岂遂无术?禁之不可,威之;威之不行,谕之;谕之不止,激之,其俗可变也。是自明其理以先之,善其术多方以启之,积诚以感之,痛词以发之,因其所明而通之,犯其所恶以触之,策家长以开其端,训生员以行其化;于是乎乡约以聚其人,读法以柔其气。区其治之东西南北,即假徵收之便,每至其乡,必集其老幼而加劝惩焉,语毋迂而意专于激也。其劝也,其乡之善也,祠堂则荣其匾额,徵收则薄其陋规;乡耆则予以赏赉,衿监则隆以礼文。其惩者,其乡之顽以悍也,褫其祠堂匾以辱之,书其囚隶之姓名榜诸壁,图其逋亡之状貌糊诸墙,散而施诸近乡之墟市,强族之生员则难其科举。吾恐其乡之人必耻以怒也;虽然,不尽此也。程子云:“一命之士,苟存心爱物,于人心有所济。”
斯言也,以其存心也。心之苟存,相其宜而处之,无弗得者;心之不存,民乌乎幸!
衣食足而后礼义兴;今械闘日甚,民日贫,无所用耻矣。窃谓当察其积恶者,先除其害,使民乐业;民乐业,斯可激、可劝也。
械闘
有积怨深雠而闘者,有因端起衅而闘者。其闘所以不同,治之之法亦异。因端起衅者,其祸浅,治之宜猛,其置之法也必严;积怨深雠者,其祸深,治之必缓,其置诸法也宜宽;此其所以异也。
若泉之同安、漳之漳浦,冤家固结,多历年所。杀父、杀兄之雠,所在多有。甚或刳及数代之祖坟,出其骸鬻诸市,题曰“某人之几世祖骨出卖”;列诸墟,众遍观之。此其不共戴天,非国法所能止也。治之之术,亟之无益,置诸法难以称情,得一二人而诛,往往不当其罪,而其祸不息。呜呼!是必积诚相感,涕泣以道,使之瞿然惊、翻然悔、愀然不知涕之何从,而后以善术处之,庶乎可几也。呜呼!是非寡德者之所能为也。
若夫因端起衅者,坟田水榖之利争起于一时,羞忿恨怒之私激成于恶少,非有根蒂甚不可已者,断之得其平,则冤可释。倘治之稍缓,则流毒既深,势难卒解;严以处之,则知所忌惮,而其风可熄。此为上者所宜尽心也。
治法在讲谕于平日,力遏于将萌。其既成者,痛惩起事之人,而严其责于家长。家长者,衿监也。夫恶少之滋事也,一朝之忿,挥拳袒胸,甚或掷石拔刀,仓猝以起者,非家长所及知而止也。至其大闘,则必集众家庙,鸠赀列械,设厨以饱其徒、放炮以示其威。斯时为家长者一言不诺,其事必格;惟党援强弱之见有以中其心,而曲徇恶少年之志也,是家长之罪也。严其责而不宥,则生监顾惜其私,虽受恶少之迫,而龃龉必多,事势已杀其大半。昔谢金銮教谕南靖,南靖民有同姓而闘于城邑者,教谕为之病辍药、饥不餐、夜不能寐也,悉召生监而谕之。其弱房者稽首悔罪,缚起事者以献于县官。强房者不尔也,屡传不至;察其人方集于公所,饱饭,治器械,放炮示强,炮声不绝者二日。乃具文书详革生员二人、讲戒饬者七八人;封已具,众乃相率而叩首遍地,愿熄事自罚,备明伦堂砌泮池石阑;乃为延山长戴明经以监之。其弱房早悔罪者,裁联句褒之,不予罚;而彼亦荷畚锸以来助也。是岂及贤令之明示其法于众者哉?居官固当爱秀才;独械闘一事,严其责于秀才者,所以重秀才以为化始也。
论以械闘宜严其责于秀才,今乡僻处文风日衰,有千百丁男而无一秀才者矣。又,同姓而分强弱房,秀才若系弱房亦不敢预强房之事。其所谓家长者,良善则不足以制恶子弟,奸黠则乐以生事而得财。治闘者,似当先治其家长。良善者尊其权,奸黠者惩其习。有启衅者使之鸣于官,恶少不受制者亦许家长自首;不告官、不自首而轻为闘者,重其责,庶几家长可用也。又,有社无家长,各自为闘。如廿七都蔡坂一社,沈、蔡二姓联乡相闘,杀人发塚,至今八、九年不息。问其何乐于闘,则苦而非乐也;问其何不息事,则无家长也;问其何不推一家长以主其事,则衙役需贿、人命需贿,控案未结,家产已尽于闘,无财可办其事,亦无人敢预其事也。闘似于此,治闘者又当通其变矣!
昔日之闘,会社犹少,今各处无不会社;凡此社有闘,同会者必出械助之,因而牵连愈多。
或有恶少好闘,闻同姓有闘,或出械助之;甚有起事之人欲息事而助闘者不肯息,此宜预为严禁。凡出械助闘者,死不得索债、索贿,此风庶或可变。又有延惯作盗贼者,以助闘名为请焉,尤当痛惩。
泉民之闘以乡闘,漳民之闘则以姓闘。以乡闘者,如两乡相闘,地画东西;近于东者助东,近于西者助西,其牵引尝至数十乡。以姓闘者,如两姓相闘,远乡之同姓者必受累;受累则亦各自为闘,其牵引亦能至数十乡。若漳浦之红白旗会,则近似泉民。究之以乡闘者,必大族为之首;以姓闘者,必大姓为之首。则治大族、大姓,宜加意焉。
掳禁
有掳禁而行勒赎者,有掳禁而快仇雠者,有掳禁而施劫制之术者。勒赎者要其财,仇雠者修其怨,劫制者求其所争者。
勒赎者强盗所为,侦其人之子弟于涂,要而执之。其甚者深夜伙众,明火持械,斩门入其家,掳其人以去;后一、二日有来者报其家曰:“掳汝子者,吾识其处矣;得金若干可赎。必某人者亲齎以往,则可也;非某人,金虽具,不赎。”
某人者,邑之忠厚长者,富其身家者也;素不与恶类交,怖不愿往。其家不获已,号呼哭泣顿首于其庭,邀以往;谨齎金如数,果赎以归。倘迟一、二日,则报者复至,已截其子之一指,以示急矣;再迟一、二日,则又截其一指矣。金不具,必急变产。某人不来,必急求之,而某人者乌能坐视其死而不救也;迨其既归,岂不欲控之官哉?控之官,则必援某人,官不能捕盗,而究某人必亟也;盗未获,而忠厚长者之家已破矣。如是者,漳州为多,赃皆千计;善良冤抑,盗贼横行。为真勒赎者,官皆不之知,则以民之不控也。
若夫以掳禁勒赎控者,多出于仇雠之家。二姓忿争,素有嫌隙,则互相掳掠;无赖者因以为利,或掳其财、或掳其人矣。掳其人以困辱之,亦勒其财以赎焉。赃则无多,志在辱之,以快仇雠而已。若是者泉州为多,安溪尤甚。惟入于无赖者之手,则与劫盗无异。安溪赤岭以掳抢勒赎而致富者数家,林员、林茂辈是也。此辈控案以百数十计,而县官不能治;赤岭道梗不通者,五六年于兹矣。近村赴县邑者,皆倍道出他涂以往,则以员、茂辈之不获也。此初起于仇仇,而终成于勒赎者也。
至其坟田、树木之争讼于官而不到案,逋租负债之人恃其强而不肯还,则掳其人而私加拷掠焉;是为行劫制之法者,虽绅士富民之家,亦恒为之。其法率多毙命;然亦互相掳以为报也。久之,则成为仇仇之事矣。掳禁之患,此为最初;治之者宜首严焉。当切谕之曰:“坟田、树木之强争,逋租、欠债之不还,罪名之小者也;掳禁私刑,罪名之大者也;毙命,则尤大者也。汝欲治其人之小罪,而自处于大罪,则所屈者终不得伸,官将舍彼之罪而治汝,至不利也。汝之为此者,以控官而不到案事不伸理耳;汝既能掳而执之,不如即送之官,付诸差役,官当为汝治之。则汝无掳禁之罪名而事获理,利莫大焉”;民无不愿从者也。然必速为断之,而持其平。若徒付诸班馆,以为胥役之饱,久而不治,则民仍不如执而私刑之为愈。
治法劫制者最易,亦当最先;仇雠者为稍难;勒赎者害最大,而治之最难,且以民之多不控也。呜呼!安得仁人君子,专其心于为民,而治及不控之案哉!明其政刑,则三者皆不治而自熄。
迩日械闘蔓延,起于掳禁者极多;则无赖辈藉端之为害也。假如陈姓与王姓闘,则陈之恶子弟遇王姓者无不掳也。无论隔乡、隔县之王,第曰:“汝姓与吾姓有仇,吾不汝贷也!”
而王之恶子弟,其掳陈姓者亦然;彼亦明知所掳劫者非其罪,意在利其财耳。又有他姓之恶子弟,藉端助陈、助王而遇人即掳者;又有两姓之人,欲闘未闘,而旁人即截途掳劫以迫之使闘者。恶党日滋,良民困抑。治闘者诚明示禁戒,取藉端生事之人治其罪,无患于闘之蔓延矣。
勒赎不控,闘死人命近亦多不控;非不控也,贫且破产无复可为控之资也。官府不急治其闘,俄而死者日多,控亦无益也。其有力能控者,复不控真凶,而控其富而懦者以图利;遂使杀人者可以免罪,而善良蒙冤。则杀人者愈敢于杀人,而控亦无解于闘矣。呜呼!富民之财饱于差役之橐,而贫民闘死者或停棺不葬,以庶几官长之或来看验;而官长不得其情,且诧为刁悍之极,而足不愿履其地也。
吁!可怜已!大族恶棍截途抢劫小姓,小姓贫人不得不出外谋食,惧撄其怒亦无敢控者。
抗官拒捕夺犯杀差
抗官、拒捕、夺犯、杀差者,泉、漳之民有其具也,而绝无其心。绝无其心,则绝无其事也;而间或有之者,何哉?是有故焉。
官之不能持平也,民习之矣,无敢怒者;官之受赇也,民尤习之矣,非特无敢怒者,且朝犯罪名、暮已鸠金以俟也。官之下乡也,曰民壮、曰胥吏、曰差役、曰皂隶、曰跟随、曰轿夫,统计其数多则百余人,少亦不下七、八十人。饮食起居,取给于民;既行,则悉夺其供具财物,民非敢惜也。然惟官不受赇而志在缉凶,则缧系其人,胥隶肆其劫夺焉无怨。官既受其赇,则必脱其罪,虽余赃未完,不得复系其人与肆其劫夺。苟有然者,其变立作。撄此祸者有两人焉:贪而无厌、暴而不可已者,其一也;鄙而拙、暗而腐者,又其一也。贪暴者祸由于一己,鄙贱者祸成于下人;舍此二者,虽污吏无患于泉、漳之民也。
盖天下虽不法之事,亦必有情理焉。强盗弃情理,且无以成其为强盗;而况官乎?出乎情理之外与人以痛心,则将无所不至矣。乌喙,杀人者也;乃明知其乌喙也,而食之以死,曰:“是喙之罪也!”
岂理也哉?
朝犯罪名、暮能鸠金以俟,此乾隆、嘉庆间之民也。今小忿辄闘,无赖者乐以此为利,而善良者屡破产倾家。富民移居城市,亦不免凶身指使之控。土瘠民贫,因有鸠金不能集而闘因以不能息者矣。父母斯民者,奈何惑左右之言而听赤子之自相残伤也!
亲民
县令,亲民之官也;知所以亲之,可以为令矣。故其视民也,常如家人妇子然。一日不相见,则虞其寒暄饥饱之失时也,出入起居之不谨也;丑夷则虑其有争,职业则忧其或旷也。而亦使民之视吾县令,常如父母家长然。一日出游,则必审其行踪之所之也,虑其步履之失提携也。兴一役虑其为长者忧者,遇一难惧其为长者戚也。岁时伏腊,得饮食美味,而不及父母、家长而咨嗟也。呜呼!是可以为县令也已。
今之为令者,徵收、缉捕必亲下乡,非事之常者。然欲亲之,固不待徵收、缉捕,犹必时履其地也。宣圣谕、讲乡约,区其治之东西南北,以时历焉。轻骑减从,一食一箪、茶炉酒榼,所至召父老与语,道疾苦;为耕者课农桑,为读者正句读,近村之衿耆皆附以至:无官府期会之劳,而有家人妇子之乐。则其乡风之淳浇、生理之丰啬、子弟之贤不肖,皆在吾意中;而其肫然之仁、蔼然之意,乐其所乐、忧其所忧者,民悦之,日忘其为官也。家庭帏闼之私,有来告者乎;况其鼠牙雀角不待词讼而消者,日不知凡几辈矣。有令如是,吾虑其械闘者无暇于械闘,掳禁者无因而掳禁,仇雠者日忘其仇雠,无大狱也。一有缉捕,彼与吾素相狎者,老老幼幼不吾避也;因而求之尚何有民壮之足需者乎!昔程伯子为晋城令,三年而民无闘死。秩满,代且至,吏夜叩门称有杀人者;伯子曰:“吾邑安有此?诚有之,必某村某人也。”
问之,果然,众诧其故;曰:“吾尝疑此人恶少之弗革者也。”
嗟夫!是可为亲民者法矣。
今之为令者,其视民也,如鱼肉;而民之视令也,如虎狼。凡有下乡,皆为得钱而来;不得钱,不知有百姓也。人之亲鱼肉也,为欲食之也;而其畏虎狼也,畏其食之也。呜呼!安有虎狼而可与人亲,安有人而与虎狼亲者哉?其避之惟恐不速也!固也,上下睽乖,县如无官之县、民如无官之民,自相争、自相掳、自相刑、自相杀。一至其乡,则壮役数十以临之;一家犯罪,合乡走匿。是尚可以为治乎?
古大学之文曰:“在亲民”;其意可师也!
至难治者,泉、漳之民;而至易治者,亦泉、漳之民。何也?畏官长者。论之二篇,言“任役”宜养民壮;若得廉公之吏与民相亲,亦无用于民壮矣。今民之闘争纷乱,莫可调停者,惟官长可以调停之。其好闘者,亦压于官长而不敢复作。其调停后复者,必门子、吏役受贿,官强制于民而不得其平故也。然其调停后复闘者,仍非官无以调停之;则亦曰廉且公而已矣。去岁过北溪,亲见林、蔡两姓闘死已四十余命而事未息;问其故,则无不悔闘之祸,而莫能收闘之局。
田连阡陌,坐化草莱,贫不能支者散之四方。其人命或控或不控,欲两下私和,则恐官据所控者以责其罪也。其闘死者,欲索贿,贿不满其愿,则恐我与彼和,而助闘者复掳掠勒赎,则和终不成也;是非官不能调停之也,亦曰廉且公而已矣。廉则公、公则明,亲随左右者不能欺矣。官不负民,民歌功感德之不暇,亦乌忍负官哉?窃计泉、漳之民无一县不闘,无一岁不闘;负民,民歌功感德之不暇,亦乌忍负官哉?窃计泉、漳之民无一县不闘,无一岁不闘;一县之中,每岁闘死者即不过百,亦以数十计;惟不控,则官不知耳。昔于公治狱平反,信其后之必昌。诚能使一县不闘、不掳掠,则每岁免于死者百十人;一任之县令可救数百人,一任之府道可救数千人,万代公侯何不可操券而取也。闻泉、漳之民,有闘者泉民尝诈称官长,夜入某家以掳人;诈称官长而可夜入人家,亦足见民之畏官长而非不可治者矣。
重士
械闘之当治秀才也,予既得而详之矣。外此,则当知重士之法。盖是非不明,则国无政;士失其所趋,则教化无由以兴。政教不施,虽长治久安之世将日以坏,而况于治泉、漳者乎!
今泉、漳之俗,凡有控案必列生员;曰:“某某抢夺杀人,而生员喝令也”;“某某掳禁勒赎,而生员主谋也。”
且族■〈尚阝〉相倾,则必尽录其乡、其族之衿监;虽深居闭门、不谙世事者,皆所不免。甚有其人已死于一、二年之前,而控者不知,犹列其名姓者。盖仅告凶人,则明知凶之不缉。控生员,则传之而至,可以困辱之;传之而不至,可以革其衣顶。由是,凶顽者有罪而逍遥、懦弱者无辜而受谴,泉、漳之士,始以读书为患矣!
此风之成,实由于县官。何也?抢夺杀人,掳禁勒赎,诸如此类者,乱民之行;其不干生员,官亦知之矣。而其构讼既成,祸在乡族,则会众敛钱,饱官吏以全无罪之身家者,实赖之于生员也。夫民之告状也,明知凶之不缉,则必伸其冤,志在倾其赀耳;官欲受赇,民亦欲受赇以息也。官之待告状也,非必理其狱,志在收其财耳;明知民之可贿以休,而己亦得贿以休也。贿之所集,必赖秀才,此俗之所以必控秀才;而县官久因之以为利。悚秀才以主谋之名,阴受其敛钱之益,而卒未尝治其主谋者,县官之长技也。其鸠赀不丰,来之不顺;抑损其价,拖欠其余:则以为把持争执、于中取利,是秀才之劣也;将实以主谋之罪,与为雠矣。而秀才遂真有把持争执者、真有于中取利者。嗟夫!以是日驱秀才于不善,秀才何趋焉?
今国家急泉、漳之治法,列宪以廑诸怀;方将施教以破其愚顽,而转移其风俗。教之所施,舍生员何由始哉!故治泉、漳之狱,惟径告生员者,移学取而究之。其他凡有指其主谋、称其喝令者,直斥其诬,概置不问;牵连者,立责之。所以重秀才者,是非明,而教可因以起也。或者曰:“天下岂尽赃吏哉!生监身为家长,责固难辞;使牵累其间,而后有所惊惧,可赖以缉凶、可赖以喻众。使秀才脱然局外也,子乌得以施其教哉!”
嗟夫!官之缉凶、喻众,固自有术;岂赖秀才哉!彼秀才乌能缉凶,乱民将雠之矣。上无有始其教者,秀才乌能喻众?且官欲警惧秀才,岂有难哉?宣圣谕、讲乡约,传唤一不到,革之有余矣。到而日与相接,可藉以宣教条、察善恶;于其奉行之勤怠,辨其优劣以劝惩之。则一罚、一惩,皆所以重之也。不此之务,而欲以不明之是非,劫制秀才,谓可行教哉?
士习之陋,莫甚于今日。一做秀才,即有开赌局、交衙蠹以自肥于内而树威于外者!若其守己安分不能使人畏,人亦不重之。故欲秀才之不谋非分者,难也。
呜呼!士为四民之首,而其行或反污于乡愚所积,岂一朝一夕之故哉!且初进之秀才,学官或待之如奴隶;至有囚之学宫以勒取厚贽者。秀才而有志于善,则已;秀才而无志于善,他日出身加民,必相效为搏噬之行。其居于乡者,亦必强而忮弱,而求偎鄙狼籍。上之人视而恶之,曰:“士不足重也”;而不知士之渐染然也。变民风,自士始;变士风,自倡率于士者始。父母、师保,其任维均,正德厚生,厥功并溥。愿与斯民祷祝而求之!龙溪林广迈附识。
治下南狱事论
凡泉民械闘,先期必有乡之桀恶能把持其众者,按户派银、派丁。银以资食用、丁以助攻闘。其家无壮丁及有壮丁而不任闘者,必加派之银。及闘,则刀镰、棒铳之具,悉陈两地。杀伤若相当,毙则各敛其尸;或生擒其人以去,割斮焚烧,瘗之坑、弃之水,尸灭不可获。甚者,男妇过其境则污之、戕之,或絷之使赎。然往往不以闻之官,以官不足治其狱也。
其讼于官者,率乡之奸宄与讼师;比比舍凶手而罗织富者无得脱。令乃集民壮、乡勇、徒役共数百人或百余人,若出师状,驰诣其乡捕捉;尚恐不胜,则以兵从。而民先尽室远遁,空其庐。令与兵役至,索人不得,则焚其庐舍、殃其鸡犬,鱼烂而未已。于是健役与乡之奸宄数人为之居间关说,使必纳贿以解。其富而无辜者惧祸,不得已诺之;然亦敛钱于合族乃集。既成言,官吏、健役等往敛而纳诸上;健役又必与居间者俱,同喝蹂践,民毒痛焉。健役以次收囊橐,自营将、县宰以逮阍人、傔从、胥役、厮养、舆皂之徒咸中饱,然后狱事颇释。其所毙之家,则乡人自以赂箝之。其杀人之犯,则赂无赖者代死,谓之“顶凶”,而正凶率不出。然其事,往往即健役等为之谋主。苟有所乾没顶凶之钱,或不时给、给或不足,则代死者招解抵省,翻供不肯承;又或讼师及族之莠民谿壑不盈,则踰数年或十余年又唆使奔控于京师焉。天子遣大臣,狱乃息。
论曰:昔淮南王安言越人好攻击,固其当然;则闽之械闘,自汉以来然矣,岂非郢与余善等阶之厉哉。细虞构衅,攻杀无已,祸连子孙、殃及乡闾,踰百年不能解,其意似近于公羊春秋之百世复雠;而用之不得其义以至此也!往吾弱冠时抵泉,尝目击之。后有用赵广汉之术者,收其桀黠,诱其货财,民倒悬久,姑听命焉,竟得休息者二十年。今又蠢动,不可遏御,月或闘者数起矣。然其乡未尝无善士良民,知畏法循理;所以滋难贾祸以裹胁其众者,不过桀恶数人为之渠帅耳。又有一、二奸宄舞其间与悍役比,如虎而翼,钩结以渔利、簸弄以饵官曰:泉之民顽而吝,独械闘可威劫而货弋也。官谘之旧尹及同寮,则皆曰:“彼土风气固然。且大邑廉俸仅千金,岁费当数万缗,郡伯之陋规、幕宾之修脯、驿传之供亿、贼囚之解送,其用至浩繁,计安所出?非资贿于民不可!资贿于民,则莫械闘若也。”
故莅兹土者,上下内外,嚣然惟贿之是图。官所置民社乡勇,大抵皆市井诸恶少,与悍役日出詗伺民间,一闻某乡械闘,则鼓掌相庆;否则,疾首蹙頞,若不可终日。呜呼!宗族乡党,古者所以教之保息联比、睦姻任恤,以厚风俗者也;而雠杀相寻,至于此极,岂其民独无人心,皆利灾而乐祸者哉?毋亦教化之久不行故也!患已炽矣,而令长又从而鱼肉之;纵其爪牙,四出攫噬,民杀人而官放火,是官自为寇,而民与为雠也。冻馁其父母、离散其妻子昆弟、系累其宗族亲戚,水益深、火益热,不糜烂其民不止。呜呼!为民父母者,奚忍而致此毒耶!然而官则告于大吏及人人曰:“百姓诚刁悍!虽孔、孟复生,莫能教化也。”
呜呼!民果顽嚣不可教化也?吾闻往数十年,有史必大者令晋江,一芥不取,每食不过蔬菜;以峻法束吏、以诚求察民,行之二年,庭无讼牍。泉人至今思之,是岂易民而理者耶。今即不能遽兴教化,顾有简易之法在:曰:但令治狱毋纳贿、捕人毋用兵役而已。凡四乡械闘,必有期会,非需数日不办;令长能于未发之先,稍察萌芽,登即单车诣乡,谕散,理其曲直而禁约焉:善之善者也。其闘已成者,令亦单车诣乡,随从一、二人外,一切胥役、民壮、乡勇屏不用;呼其父老与其绅衿,明告之曰:“杀人者死,国法也;令不得私且枉。乡有恶子不除,国之贼、亦若之殃也。吾来为若治大狱,锱毫无所取,誓不令一役扰若民;若执倡闘及杀人者以献,余皆安堵如故,无所问。其非正凶而赂以代者,遣之。若不听吾言,设易一惏且酷者至,将大不利于若;玉石俱焚,若何幸焉!且若犯国法,而亡命不出,是罪再不赦也。圣天子在上、贤大吏在下,岂其为一人而法不伸于天下;若何愚也!”
民怵于祸、困于财,若坠涂炭久矣;一旦见良有司之来若此,人人得所依倚。如是则比屋安居,焉用逃窜、焉敢不用命?何犯不可得、何狱不可解?虽然,此其道又在乎豫信。豫信之道奈何?曰:令长始下车,毋受吏赂、毋诛民财;束仆从、胥役严,治民事勤、决词讼敏。居是邦也,远邪佞、亲正直;暇则循行郊野,与其父兄子弟询疾苦、劝仁让,相亲犹一家、相视犹一体:民之信之也豫。于是又择其乡之齿长而端悫者,立族正及副二人,如古三老、啬夫。凡乡有不便于民及讼事,族人以告族正;小事族正判其曲直而罢,大事族正自诣县告或率其人俱至,以俟令长听断。令长有所问,以片纸召族正,亦如之。其人至,则公正廉明以鞫之、忠信慈惠以察之,不烦言而狱已解矣。行之一、二年,民可无讼;令长即有缓急,民且争相资助,如三辅之输租于儿宽、山阴之送钱于刘宠,何贫乏亏空之患之有?舍此不务,而以饿豺苛虎为长技,转相仿效;罪浮于盗贼,孽遗于子孙。然而村村残破、户户颠连,弱者转之沟壑、壮者驱之萑苻。吾恐丧躯陨世,降一夫之祸细;而交雠激乱,酿一方之祸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