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书》的政治思想,虽然处处号称“无为”,其实很有许多精义,不是“无为”一个名词所能包括。约而言之,此书的政治思想有三个要义:一是虚君的法治,一是充分的用众智众力,一是变法而不拘守故常。
虚君的政治是无为主义的意义,我在前几章已屡次说过了。《主术训》说:君人之道,其犹零星之尸也。俨然玄默,而吉祥受福。……是故重为惠,若重为暴,则治道通矣。(重为惠,是不轻于施恩惠。要不轻施惠,如不轻为暴一样。)
为惠者,尚布施也。无功而厚赏,无劳而高爵,则守职者懈于官而游居者亟于进矣。为暴者,妄诛也。无罪而死亡,行直而被刑,则修身者不劝善,而为邪者轻犯上矣。故为惠者生奸,而为暴者生乱。奸乱之俗,亡国之风。
是故明主之治,国有诛者而主无怨(原作怒,依下文改)焉,朝有赏者而君无与焉。诛者不怨君,罪之所当也。赏者不德上,功之所致也。……故太上,下知有之。“尸”是祭祀时扮作受祭的人。他扮作祖宗的样子,俨然玄默,寂然无为,而受大众的祭祷。《诠言训》说此意更明白:处尊位者如尸,守官者如祝宰。尸虽能剥狗烧彘,弗为也;弗能,无亏也。俎豆之列次,黍稷之先后,虽知,弗教也;弗能,无害也。不能祝者不可以为祝,无害于为尸。不能御者不可以为仆,无害于为左。(古时车上有三人,君在左,仆御在中,勇士在右。)故位愈尊而身愈佚,身愈大而事愈少。尸的比喻,最可写出虚君的意义。虚君之政治,君主不但不轻于为暴,并且要不轻于施恩惠。必须能“重为惠,若重为暴”,然后可以做到慎到所谓“动静无过,未尝有罪”,立宪国家所谓君主不会做错事,即是此意。老子所谓“太上,下知有之”,也正如那扮作“尸”的祭主,受祭受福而已。
老子说无为,还没有想出一个可以实行的办法。后世始有法治之说起来,主张虚君的法治。《主术训》说:夫权衡规矩,一定而不易,不为秦楚变节,不为胡越改容,常一而不邪,方行而不流,一日刑(型)之,万世传之,而以无为为之。……
法者,天下之度量,而人主之准绳也。……法定之后,中程者赏,缺绳者诛;尊贵者不轻其罚,而卑贱者不重其刑;犯法者虽贤必诛,中度者虽不肖必无罪,故公道通而私道塞矣。
古之置有司也,所以禁民使不得自恣也。其立君也,所以剬有司使无专行也。法籍礼义者,所以禁君使无擅断也。人莫得自恣而道胜,道胜而理达矣。故反于无为。无为者,非谓其凝滞而不动也,以言其莫从己出也。有了这样纯粹客观的法制,贵贱贤不肖都受绝对平等的待遇,诛赏予夺皆依客观的标准,皆不从君心出,这才是“莫从己出”。莫从己出,故“诛者不怨君,而赏者不德上”,这才是“以无为为之”。
虚君的法治,意义如此。
无为的政治还有一个意义,就是说,君主的知识有限,能力有限,必须靠全国的耳目为耳目,靠全国的手足为手足。这便是“众智众力”的政治,颇含有民治的意味。《主术训》说:汤武,圣主也,而不能与越人乘舲舟而浮于江湖。伊尹,贤相也,而不能与胡人骑马而服。孔墨博通,而不能与山居者入榛薄,出险阻也。由此观之,则人知之于物也浅矣。……故智不足以治天下也。
桀之力制觡伸钩,……然汤革车三百乘,困之鸣条,擒之焦门。由此观之,勇力不足以持天下矣。……
积力之所举,则无不胜也。众智之所为,则无不成也。埳井之无鼋鼍,隘也。园中之无修木,小也。夫举重鼎者,力少而不能胜也。及至其移徙之,不待其多力者。故千人之群无绝梁,万人之聚无废功。……
夫人主之听治也,清明而不闇,虚心而弱志,是故群臣辐凑并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尽其能。于是乃始陈其礼,建以为基。是乘众势以为车,御众智以为马,虽幽野险涂,则无由惑矣。……
乘众人之智,则天下不足有也。专用其心,则独身不能守也。……文王智而好问,故圣。武王勇而好问,故胜。夫乘众人之智则无不任也。用众人之力则无不胜也。千钧之重,乌获不能举也。众人相一,则百人有余力矣。这些议论里很有民治主义的精神。《吕氏春秋》不主张民主政治的理由是因为治乱存亡“如可知,如不可知;如可见,如不可见”,群众人的知识必不如少数贤智之士。《淮南王书》出于百年之后,封建社会已完全崩溃了,屠狗卖缯的无赖都可以建国作将相了,故此书对于群众人的知识能力,比较有进一步的认识。群众人的势力可以推翻秦始皇的帝国,群众人是不可轻侮的。故此书中屡屡指出“积力之所举无不胜也,而众智之所为无不成也”一条很重要的原则。这便是民治主义的基本理论。况且人各有所长,各有所短;圣智之所不知,不如小儿女之所素习。所以说:天下之物莫凶于奚毒(高注,乌头也。许慎注,附子也),然而良医槖而藏之,有所用也。是故林莽之材犹无可弃者,而况人乎?(《主术训》)故此书又屡屡指出“无愚智贤不肖,莫不尽其能”的原则,这也是民治主义的一个基本理论。《主术训》说:是故贤主之用人也,狄巧工之制木也。大者以为舟航柱梁,小者以为楫楔,修者以为榱,短者以为朱儒枅栌。无小大修短,各得其所宜,规矩方圆各有所施。……
今夫朝廷之所不举,乡曲之所不誉,非其人不肖也,其所以官之者非其职也。鹿之上山,獐不能跂也;及其下,牧竖能追之:才有所修短也。是故有大略者,不可责以捷巧;有小智者,不可任以大功。人有其才,物有其形;有任一而太重,或任百而尚轻。这都是说明“无愚智贤不肖,莫不尽其能”的原则。民治的精神不在有无君主,而在能否使全国的人有各尽其能的平等机会。
民治的第三个基本要义是要尊重人民的舆论。《主术训》说:人主者,以天下之目视,以天下之耳听,以天下之智虑,以天下之力争。是故号令能下究,而臣情得上闻。……聪明光而不弊,法令察而不苛,耳目达而不暗。善否之情日陈于前而无所逆。是故贤者尽其智而不肖者竭其力。“善否之情日陈于前而无所逆”,便是言论的自由。
民治主义的第四个要义是承认统治者与被治者是对等的,只有相互的报施,而没有绝对服从的义务。《主术训》说:夫臣主之相与也,非有父子之厚,骨肉之亲也,而竭力殊死不辞其躯者,何也?势有使之然也。昔者豫让,中行文子之臣;智伯伐中行氏,并吞其地;豫让背其主而臣智伯。智伯与赵襄子战于晋阳之下,身死为戮,国分为三。豫让欲报赵襄子,漆身为厉,吞炭变音,擿齿易貌。夫以一人之心而事两主,或背而去,或欲身徇之,岂其趋舍厚薄之势异哉?人之恩泽使之然也。……夫风疾而波兴,木茂而鸟集,相生之气也。是故臣不得其所欲于君者,君亦不能得其所求于臣也。君臣之施者,相报之势也。……是故君不能赏无功之臣,臣亦不能死无德之君。君德不下流于民,而欲用之,如鞭蹄马矣。是犹不待雨而求稼,必不可之数也。“相报”的关系即是孟轲说的“君之视民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这就是承认人民有反抗君主的权利,有革命的权利。
这是《淮南王书》的民治主义的思想。
道家承认“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故应该有“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的论调。不幸他们太看重了自然的变化,遂以为可以不用人功的促进,只要能跟上自然变化的趋势,就很够了,故有“常后而不先”的雌性哲学(说详上节论有为与无为)。但《淮南》之书出于韩非、李斯之后,终不能避免战国晚期变法论的影响,故《泛论》、《修务》诸篇多有很明白主张变法的议论(引见上两节)。自然变迁固是事实,但人类的行为最容易习惯化,人类的制作最容易制度化。行为成了习惯,则不喜改革;创作成了制度,则不易变动。外境虽然变迁了,而人类的守旧性往往不能跟着时变走;跟不上时变,便不能适应外境,名为不为物后,其实早已落后了。故“与时推移,应物变化”的一个理想,决不是漠然无为所能做到,必须时时有自觉的改革,自觉的与时推移。故庄子的自然变化论必须有韩非、李斯的变法论相辅而行,方才可以无弊。《淮南·齐俗训》说:夫以一世之变,欲以耦化应时,譬犹冬被葛而夏被裘。夫一仪(仪如今言“描准”)不可以百发,一衣不可以出岁;仪必应乎高下,衣必适乎寒暑。是故世异则事变,时移则俗异。故圣人论世而立法,随时而举事。尚古之王封于泰山禅于梁父七十余圣,法度不同,非务相反也,时世异也。是故不法其已成之法,而法其所以为法。所以为法者,与化推移者也。夫能与化推移,为人者至贵在焉尔。(王念孙不明此文之意,妄以“为人”二字为衍文,大误。)“与化推移”全靠有“人”能明白时势已变换了,而又能制作以适应那变换的局面,才够得上称为“与化推移”。故下文又说:五帝三王轻天下,细万物,齐死生,同变化,抱大圣之心以镜万物之情。……今欲学其道,不得其清明玄圣,而守其法籍宪令,不能为治,亦明矣。故曰,得十利剑不若得欧冶之巧,得百走马不若得伯乐之数。这都是说“人”的重要。变化是自然的,而“与时推移,应物变化”却全靠人的努力。
《齐俗训》又说:义者,循理而行宜也。礼者,体情而制文者也。义者,宜也。礼者,体也。昔有扈氏为义而亡,知义而不知宜也。鲁治礼而削,知礼而不知体也。……
世之明事者,多离道德之本,曰“礼义足以治天下”。此未可与言术也。所谓礼义者,五帝三王之法籍风俗,一世之迹也。譬若刍狗土龙之始成,文以青黄,绢以绮绣,缠以朱丝。尸祝袀袨(黑色衣),大夫端冕,以送迎之。(刍狗以谢过,土龙以求雨。)及其已用之后,则壤土草芥而已,夫有(又)孰贵之?礼义法籍,各有当时之用,时过境迁,便如刍狗土龙用过之后,不过是一块土,一束草而已。此即是《泛论训》说的“圣人制礼乐而不制于礼乐。治国有常,而利民为本”。《主术训》也说:法生于义,义生于众适,众适合于人心。此治之要也。变法的哲学自然反对崇古的迷信。《修务训》说: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贱今,故为道者必托之于神农、黄帝而后能入说。乱世闇主高远其所从来,因而贵之。为学者蔽于论而尊其所闻,相与危坐而称之,正领而诵之。此见是非之分不明。……
楚人有烹猴而召其邻人,邻人以为狗羹也,而甘之。后闻其猴也,据地而吐之,尽写其所食。此未始知味者也。邯郸师有出新曲者,托之李奇,诸人皆争学之。后知其非也,而皆弃其曲。此未始知音者也。……故有符(符,验也)于中,则贵是而同今古。无以听其说,则所从来者远而贵之耳。这里讥笑那些假托神农、黄帝的人和那些迷信假古董的人,最近于韩非、李斯的议论。《泛论训》说:夫存亡治乱(亡者使之存,乱者使之治),非智不能;而道先称古,虽愚有余。故不用之法,圣王弗行;不验之言,圣王弗听。这完全是韩非的口吻了。
《淮南》之书虽然这样攻击“道先称古”的恶习,却又时时自己犯这种毛病。道家本称“黄老之学”,而黄帝便是完全假托的。“修务训”明白嘲笑那些假托神农、黄帝的人,然而《淮南书》里几乎篇篇有太古圣王的奇迹,无一不是信口开河的假造古史。试举《俶真训》作例:至德之世,甘瞑于溷之域,而徙倚于汗漫之宇。……当此之时,……浑浑苍苍,纯朴未散,旁薄为一,而万物大优。……
及世之衰也,至伏羲氏,……而知乃始,昧昧楙楙,皆欲离其童蒙之心,而觉视于天地之间,是故其德烦而不能一。
乃至神农、黄帝,剖判大宗,……枝解叶贯,万物百族,使各有经纪条贯。于此万民睢睢盱盱然,莫不竦身而载听视,是故治而不能和。
下栖迟至于昆吾、夏桀之世,嗜欲连于物,聪明诱于外,而性命失其得。……
夫世之所以丧性命,有衰渐以然,所由来者久矣。是故圣人之学也,欲以返性于初而游心于虚也;达人之学也,欲以通性于辽廓而觉于寂漠也。这正是“尊古而贱今”,正是“道先称古”。道家认定一切有皆生于无,故先造为无中生有的宇宙论,以为无形贵于有形;又造为“有衰(等衰之衰)渐以然”的古史观,以为无知胜于有知,浑沌胜于文明,故今不如古,于是有“返性于初而游心于虚”的人生哲学了。其实是他们先有了这种懒惰消极的人生哲学,然后捏造一种古史观来作根据。这是古代学者文人的普通习惯,风气已成,人人信口开河,全不知道这是可耻的说诳了。
这样假造的上古史观,人名可以随便捏造,时代可以随便倒置,内容也不妨彼此矛盾冲突,决没有人去追求考证。学者试检《览冥训》说女娲、伏羲、黄帝、力牧一段,《本经训》说容成氏、尧、舜一段,《泛论训》说古圣制作的一段,《泛论训》说五圣制作的一段,和上文引的《俶真训》的一段,同是说古史,而全不相照应,最可以想见当日假造古事的虚妄风气,司马迁所谓“荐绅先生难言之”者,其实是荐绅先生所乐道而毫不以为耻的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