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灵公第十五
集解
凡四十九章
正义曰:《释文》于君子不可小知章后,有「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十字。又郑注曰:「古皆无此章。」今皇、邢本无此章,则集解本与郑本异也。但皇、邢本祇四十二章,《释文》亦止四十三章。今云「四十九章」,「九」字误,当作「三」。
卫灵公问陈于孔子。【〔注〕孔曰:「军陈行列之法。」】 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注〕孔曰:俎豆,礼器。】 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注〕郑曰:「万二千五百人为军,五百人为旅。军旅末事,本未立,不可教以末事。」】 明日遂行。
正义曰:《说文》:「敶[chén],列也。」今经典多省作「陈」,《释文》作「阵」。《颜氏家训·书证篇》为「陈」字,始见王羲之《小学章》,则晋时俗体也。「俎豆」者,朝聘礼所用也。《新序》五:「昔卫灵公问陈,孔子言『俎豆』,贱兵而重礼也。故《春秋》曰:『善为国者不师。』」 《史记》孔子《世家》,「孔子将西见赵简子,至于河乃还,而反乎卫,入主蘧伯玉家。他日,灵公问兵陈。孔子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明日,与孔子语,见蜚鸿,仰视之,色不在孔子。孔子遂行,复如陈。夏,卫灵公卒。」此事在鲁哀二年。孔子去卫,实因灵公问陈之故。其明日,又适遇灵公仰视蜚鸿,故去志益决。《论语》记夫子去卫之本意,故但及问陈耳。《左·哀十一年传》:「孔文子之将攻大叔也,访于仲尼。仲尼曰:『胡簋之事,则尝学之矣;军旅之事,未之闻也。』退,命驾而行。」与此事略同。
〇注:「军陈行列之法。」 〇正义曰:太公六韬有天陈、地陈、人陈、云鸟之陈,皆军行陈列之名。春秋时,诸侯多别制陈法,如郑有鱼丽,鲁有支离,楚有荆尸类,皆是。
〇注:「俎豆,礼器。」 〇正义曰:《说文》:「俎,礼俎也。从半肉在且上。且,荐也。从几,足有二横。一,其下地也。」明堂位:「俎,有虞氏以梡[kuǎn],夏后氏以嶡[jué],殷以椇,周以房俎。」郑注:「梡,断木为四足而已。嶡之言蹷[jué]也,谓中足为横距之象。椇之言枳椇也,谓曲桡之也。房谓足下跗也。上下两间,有似于堂房。」聂崇义《三礼图》:「案旧图云:『俎长二尺四寸,广尺二寸,高一尺。漆两端赤、中央黑。』」案:俎载牲体,豆盛醢酱及诸濡物,是皆礼器也。
〇注:「万二」至「末事」。 〇正义曰:「万二千五百人为军,五百人为旅」,邢疏云:「皆《司马序官》文也。」「本末」犹先后。本者谓先教民使得所养,知尊君亲上之义也。本立乃教以兵事,则于搜狩时习之,然后可以即戎,故军旅为末事也。子路篇:「子曰:『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孟子·告子下》:「孟子曰:『不教民而用之谓之殃民。殃民者,不容于尧、舜之世。』」
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注〕孔曰:「从者,弟子。兴,起也。孔子去卫如曹,曹不容,又之宋,遭匡人之难。又之陈,会吴伐陈,陈乱,故乏食。」】 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注〕滥,溢也。君子固亦有穷时,但不如小人穷则滥溢为非。】
正义曰:《说文》:「粮,谷也。」《周官·廪人注》:「行道曰粮,谓糒[bèi]也。止居曰食,谓米也。」《诗·公刘》「乃裹糇粮」,是粮为行食。夫子时在道,故称粮矣。郑注云:「粻,粮也。」本《尔雅·释言》。陈氏鳣《古训》谓「《古论》作『粮』,郑所注《鲁论》作『粻』」,义或尔也。皇本作「粮」,系俗体。《荀子·宥坐篇》:「孔子南适楚,厄于陈、蔡之闲,七曰不火食,藜羹不糂,弟子皆有饥色。」《吕氏春秋·慎人篇》:「孔子穷于陈、蔡之闲,七日不尝,藜羹不糁[shēn],宰予备矣。」高诱注:「备当作惫。惫,极也。」《庄子·让王》、《韩诗外传》、《说苑·杂言》并略同。高注《吕氏春秋》连引问陈、绝粮两事,当时简编相连,未有分别。而皇、邢本又以「明日遂行」属此节之首,然以伪孔注观之,两事既非在一时,则不得合为一节,而「明日遂行」必属上节无疑矣。「君子亦有穷乎」者,据天恒理言,君子当蒙福佑,不宜穷也。「固穷」者;言穷当固守也。《尸子》曰:「守道固穷,则轻王公。」《荀子·宥坐》载此事,夫子告子路曰:「君子之学,非为通也,为穷而不忧,困而意不衰也,知祸福终始而心不惑也。」又云:「故君子博学、深谋、修身、端行,以俟其时。」即言「困穷」之义。《易·困彖》曰:「困,刚揜也。险以说,困而不失其所亨,其惟君子乎!」象曰:「泽无水,困,君子以致命遂志。」致命遂志,此君子所以能困穷也。《说文》:「㜮[làn],过差也。」引此文作「㜮」,「㜮」、「滥」字异义同。郑注云:「滥,窃也。」坊记:「小人贫斯约,约斯盗。」小人贫必至为盗,故此注以窃言之。《礼器注》:「滥亦窃盗也。」是也。《易·系辞传》:「困,德之辨也。」郑注:「辨,别也。」遭困之时.君子固穷.小人穷则滥德,于是别也。
〇注「兴起」至「乏食」。 〇正义曰:「兴、起」,《尔雅·释诂》文。《说文》:「起,能立也。」「孔子去卫如曹」云云,据《世家》则在定十四、十五两年。至吴伐陈,陈乱,则在哀元年。《世家》云:「孔子去卫过曹,去曹适宋,与弟子习礼大树下。宋司马桓魋欲杀孔子,拔其树。孔子去,适郑,至陈,主司城贞子家。」然则去宋之后,尚有适郑一节,注不备耳。但由郑至陈,不由蔡地,与「陈、蔡之闲」之文不合。又在宋遭桓魋之难,与匡人无涉,孔注并误。《世家》又云:「孔子迁于蔡三岁,吴伐陈,楚救陈,军于城父。闻孔子在陈、蔡之闲,楚使人聘孔子。孔子将往拜礼,陈、蔡大夫谋曰:「孔子贤者,所刺者皆中诸侯之疾。今者久畱[liú]陈、蔡之闲,诸大夫所设行皆非仲尼之意。今楚,大国也,来聘孔子。孔子用于楚,则陈、蔡大夫用事危矣。』于是乃相与发徒役围孔子于野,不得行,绝粮。于是使子贡至楚。楚昭王兴师迎孔子,然后得免。」是绝粮事,在哀公六年。此注不本之,而以为在哀元年,不知何本。江氏永《乡党图考》据《世家》,孔子自陈迁于蔡,是为陈、蔡之闲,在哀四年。其说较确。然《世家》亦可从,详《先进疏》。惟《世家》言陈、蔡大夫合谋围孔子,故致绝粮,全氏祖望《经史问答》辨之云:「陈事楚,蔡事吴,则讐国矣,安得二国之大夫合谋乎?」又云:「吴志在灭陈,楚昭至誓死以救之,陈之仗楚何如?感楚何如?而敢围其所用之人乎?」全氏此辨极当。案:《孟子》云:「君子之厄于陈、蔡之闲,无上下之交也。」先进篇亦云:「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明因其时弟子未仕陈、蔡,无上下之交,故致困乏耳。此注以为困乱,亦近臆测,而《世家》更附会为陈、蔡大夫合谋围孔子,更非是也。
〇注「滥溢」至「为非」。 〇正义曰:《说文》云:「滥,泛也。」水泛滥则至溃溢,杜注《左·哀五年传》:「滥,溢也。」是也。「不如」,犹言不似。《孟子·梁惠王上》:「孟子云:『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矣。」是小人穷则滥溢为非也。
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注〕孔曰:「然,谓多学而识之。」 】 非与?」【〔注〕孔曰:「问今不然。」 】 曰:「非也,予一以贯之。」【〔注〕善有元,事有会,天下殊途而同归,百虑而一致,知其元则众善举矣。故不待多学而一知之。】
正义曰:《史记·孔子世家》言「孔子阨于陈、蔡,子贡色作。孔子曰:『赐,尔以予是为多学而识之者与?』」云云。是此节亦绝粮时问答语。阮氏元一贯说:「贯,行也。此夫子恐子贡但以多学而识学圣人,而不于行事学圣人也。夫子于曾子则直告之,于子贡则略加问难而出之。卒之告子贡曰:『予一以贯之。』亦谓壹皆以行事为教也,亦即忠恕之道也。」今案:夫子言「君子博学于文」,又自言「默而识之」,是孔子以多学而识为贵,故子贡答曰「然」。然夫子又言:「文莫吾犹人,躬行君子,未之有得。」是圣门之教,行尤为要。《中庸》云:「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学问思辨,多学而识之也;笃行,一以贯之也。《荀子·劝学篇》:「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皆言能行之效也。否则徒博学而不能行,如诵《诗》三百,而授政,使四方不能达,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为哉?至其所以行之,不外忠恕,故此章与诏曾子语相发也。
〇注「善有」至「知之」。 〇正义曰:焦氏循《补疏》:「《系辞传》云:『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韩康伯注云:『少则得,多则惑,途虽殊,其归则同,虑虽百,其致不二。苟识其要,不在博求,一以贯之,不虑而尽矣。』与何晏说同。《易传》言『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何氏倒其文为『殊途而同归,百虑而一致』,则失乎圣人之恉。《庄子》引记曰:『通于一而万事毕。』此何、韩之说也。夫『通于一而万事毕』,是执一之谓也,非一以贯之也。孔子以『一贯』语曾子,曾子即发明之云『忠恕而已矣』。忠恕者何?成己以成物也。《孟子》曰:『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舜于天下之善,无不从之,是真一以贯之,以一心而同万善,所以大也。一贯则为圣人,执一则为异端。董子云:『夫喜、怒、哀、乐之发,与凊暖寒暑,其实一贯也。』四气者,天与人所同也。天与人一贯,人与己一贯,故一贯者忠恕也。孔子焉不学,无常师,无可无不可,异端反是。《孟子》以杨子为我,《墨子》兼爱,子莫执中,而不知有当为我、当兼爱之时也。为杨者必斥墨,为墨者必斥杨,杨已不能贯墨,墨已不能贯杨,使杨子思兼爱之说不可废,《墨子》思为我之说不可废,则恕矣,则不执一矣。圣人之道贯乎为我、兼爱、执中者也。执一则人之所知、所行与己不合者皆屏而斥之,入主出奴,不恕不仁,道日小而害日大矣。『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保邦之本也,『己所不知,人其舍诸』,举贤之要也。『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力学之基也。善与人同,则人之所知、所能,皆我之所知、所能,而无有异。惟事事欲出乎己,则嫉忌之心生。嫉忌之心生,则不与人同,而与人异。执两端而一贯者,圣人也。执一端而无权者,异端也。记曰:『夫言岂一端而已,夫各有所当也。』各有所当何?可以一端概之。《史记·礼书》云:『人道经纬万端,规矩无所不贯。』惟孔子无所不贯,以忠恕之道通天下之志,故无所不知,无所不能,非徒恃乎一己之多学而识也。忠恕者,絜矩也。絜矩者,格物也。物格而后致知,故无不知。由身以达乎家国天下,是一以贯之也。一以贯之,则天下之知皆吾之知,天下之能皆吾之能,何自多之有?自执其多,仍执一矣。」案:焦说亦是。
子曰:「由!知德者鲜矣。」【〔注〕王曰:「君子固穷,而子路愠见,故谓之少于知德。」】
正义曰:中庸之德,民所鲜能,故知德者,鲜。
〇注「君子」至「知德」。 〇正义曰:《荀子·宥坐》载夫子厄于陈、蔡,答子路语毕,复曰:「居!吾语女。昔者公子重耳霸心生于曹,越王勾践霸心生于会稽,齐桓公小白霸心生于莒。故居不隐者思不远,身不佚者志不广。」佚与逸同,谓奔窜也。或即此「知德」之义,但《荀子》语稍驳耳。
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注〕言任官得其人,故无为而治。 】
正义曰:「恭己」者,修己以敬也。《汉书王子侯表》「下飨共己之治」,颜注引此文亦作「共己」云,「共」读曰「恭」,此所见本异也。「正南面」者,正君位也。《礼·中庸》云:「《诗》云:『不显惟德,百辟其刑之。』是故君子笃恭而天下平。」《吕氏春秋·先己篇》:「昔者先圣王成其身而天下成,治其身而天下治。故善响者不于响,于声;善影者不于影,于形;为天下者不于天下,于身。《诗》曰:『淑人君子,其仪不忒。其仪不忒,正是四国。』言正诸身也。故反其道而身善矣,行义则人善矣,乐备君道而百官已治矣,万民已利矣。三者之成也,在于无为。无为之道曰胜天。」注:「天无为而化,君能无为而治,民以为胜于天。」
○注:「言任官得其人,故无为而治。」 〇正义曰:注以恭己固可以德化,然亦因辅佐得人,乃成郅治。此注可补经义。《汉书·董仲舒传》:「对策曰:尧在位七十载,迺逊于位以禅虞舜。尧崩,天下不归尧子丹朱而归舜。舜知不可辟,迺即天子之位,以禹为相,因尧之辅佐,继其统业,是以垂拱无为而天下治。』」又曰:「三王之道,所祖不同,非其相反,将以捄溢扶衰,所遭之变然也。故孔子曰:『亡为而治者,其舜虖!』改正朔,易服色,以顺天命而已。其余尽循尧道,何更为哉?」此即谓舜因尧旧,任官得人也。《大戴礼·主言篇》:「昔者舜左禹而右皋陶,不下席而天下治。」《新序·杂事四》:「故王者劳于求人,佚于得贤。舜举众贤在位,垂衣裳恭己无为而天下治。」《诗·卷阿》云:「伴奂尔游矣,优游尔休矣。」郑笺:「伴奂,自纵弛之意也。贤者既来,王以才官秩之,各任其职,则得伴奂而优游自休息也。孔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恭己正南面而已。』言任贤故逸也。」并与此注义同。
子张问行。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注〕郑曰:「万二千五百家为州,五家为邻,五邻为里。行乎哉,言不可行。」 】 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注〕包曰:「衡,轭也。言思念忠信。立,则常想见参然在目前。在舆,则若倚车轭。」 】 子张书诸绅。【〔注〕孔曰:「绅,大带。」】
正义曰:《史记·弟子传》:「子张从在陈、蔡闲,因问行。孔子曰『言忠信』云云。」是此问亦在绝粮时。翟氏灏《考异》以子张时年少为疑,过矣。「笃」与「竺」同,厚也,谓厚爱人也。《荀子·修身篇》:「体恭敬而心忠信,术礼义而情爱人,横行天下,虽困四夷,人莫不贵。」又《说苑·敬慎篇》:「颜回将西游,问于孔子曰:『何以为身?』孔子曰:『恭敬忠信,可以为身。恭则免于众,敬则人爱之,忠则人与之,信则人恃之。人所爱,人所恃,必免于患矣。』」与此文义同。「蛮貊」者,《说文》云:「蛮,南蛮蛇种。貉,北方豸种。孔子曰:『貉之为言恶也。』」此「貉」作「貊」,系别体,《说文》所无也。「在舆」谓在军中也。戴氏震《释车》云:「车式较内谓之舆。」自注:「大车名箱。」「书诸绅」者,谓书夫子语于绅也。《说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