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经
河东罪言
窃闻天所畀与而能奉承,是谓应天;畀与而弗之应,是谓弃天。天可弃乎?故凡有天下国家者,虽一民尺土莫敢忽而不治,非惟应天,亦所以奉天也。
国家光有天下五十余年,包括绵长,数万里,尺棰所及,莫不臣服。惜乎纲纪未尽立,法度未尽举,治道未尽行,天之所与者未尽应,人之所望者未尽允也。比年以来,关右、河南北之河朔少见治具,而河朔之不治者,河东、河阳为尤甚。近岁河阳三城亦在湔濯,分裂顿滞者独河东而已。夫河东表里山河,形胜之区,控引夷夏,瞰临中原,古称州天府,南面以莅天下。而上党号称天下之脊,故尧、舜、禹三圣更帝迭王,互为都邑,以固鼎命,以临诸侯,为至治之极。降及叔世,五伯迭兴,独为诸侯盟主百有余年。汉、以来,自刘元海而下,李唐、后唐、石晋、刘汉皆由此以立国,金源氏亦以平阳一道甲天下。故河东者,九州岛之冠也,可使分裂顿滞,极于困弊,反居九州岛之下乎?
窃惟国家封建制度,不独私强本干,与亲贤共享,示以大公。既分本国,使诸王世享,如殷、周诸侯;汉地诸道,各使侯伯专制本道,如唐藩镇;又使诸侯分食汉地诸道,侯伯各有所属,则又如汉之郡国焉。尊卑相维,强弱相制,与共有,进退比次,不敢相踰,条贯井井,如农夫之畔,分拨公赋使为私食,则亦一代之新制,未为失也。平阳一道,隶拔都大王,又兼真定、河间道内鼓城等五处,以属籍最尊,故分土独大,户数特多。使如诸道祗纳十户四斤丝,一户包银二两,亦自不困。近岁公赋仍旧,而王赋皆使贡金,不用银绢杂色,是以独困于诸道。河东土产,菜多于桑,而地宜麻,专纺绩织布,故有大布、卷布、板布等,自衣被外,折损价直贸易白银,以供官赋。民淳吏质,而一道课银独高天下,造为器皿,万里输献,则亦不负王府也。又必使贡黄金,始白银十折,再则十五折,复再至二十、三十折、至白银二两得黄金一钱。自卖布至于得白银,又至于得黄金,十倍其费,空筐篚之纺绩,尽妻女之钗钏,犹未充数,榜掠械系,不胜苦楚,不敢逃命,则已极矣。今王府又将一道细分,使诸妃王子各征其民。一道州郡至分为五七十头项,有得一城或数村者,各差官临督,虽又如汉之分王,王子、诸侯各衣食官吏而不足,自贡金之外,又诛求无艺乎!于是转徙逃散,帝王之都邑,豪杰之渊薮,礼乐之风土,富豪之人民,荒空芜没,尽为穷山饿水,而人自相食。始则视诸道为独尊,乃今困弊之最也。国家血战数十年以有此土,何独加意于陕右、河南及河阳,置河东而不问,坐视其颠连宛转而不恤,独非国家之赤子乎?是天畀此中土之冠而裂去不受也,可乎哉?愿下一明诏,约束王府,罢其贡金,止其细分,使如诸道。选明干通直者为之总统,俾持其纲维,一其号令。轻敛薄赋,以养民力;简静不繁,以安民心;省官吏以去冗食,清刑罚以布爱利,明赏罚以奠黜陟,设学校以励风俗,敦节义以立廉。则分裂者一,顿滞者举,九州岛之冠可正,致治之枢可以风四方而动天下,克受天之所畀,天复万万无穷而畀之也。经本泽人,旅食他方二十余年,不得一拜松楸,守先世之敝庐,故愿治之心,比之他人为尤急。天庭辽邈,漫为瞻臆,太行山色,黯然凋瘁,引领翘首,望之而已。居位操势,有以仁天下者,可无意乎!此非布衣所当言,故援引杜牧之例,名曰「罪言」,干冒铁钺,谨附使者以闻。布衣陵川郝经言。(郝经《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三十二)
东师议
右臣经自乙卯十一月被旨北上,丙辰正月见于沙陀,不以鄙末,问以时事,且令便宜条奏,于是奏立国规模、治安急务各数十条。佩笔束载,从扞牧圉,遂筦军国机务,同诸执政奏事,凡出师利害,未尝不反复备言。及令论定植斋奏议,乃为《七道议》七八千言,愚瞽知识亦已罄竭。近奉命宣抚江淮,以先启行,又令有军旅利害,具文字遣使来上。窃惟大军已出,不能中止,向所论奏,皆为无用。从驿骑而逾远,望君门而日切,汲黯不难于淮阳而眷眷于李息,盖激于中而有不能已焉者,彼有重于此也。故国家此举,所系重甚,存亡安危,于是乎在。既不能善其始,必当为全其终,故不敢谨默,复为《东师议》一篇,俾权府官武济乘驿上进,俾诸执政番译闻奏。
议曰:经闻图天下之事于未然则易,救天下之事于已然则难。于已然之中复有未然者,使往者不失而来者得以遂,则尤难也。国家以一旅之奋起朔漠,斡斗极以图天下,马首所向,无不摧破,灭金源,并西夏,蹂荆、襄,克成都,平大理,躏轹诸夷,奄征西海,有天下十分之八,尽元魏、金源故地而加多,廓然莫与侔大也。惟宋不下,未能混一,连兵构祸,踰二十年。何曩时掇取之易,而今日图惟之难也?
夫取天下,有可以力并,有可以术图。并之以力则不可久,久则顿弊而不可振;图之以术则不可急,急则徼幸而难成。故自汉、唐以来,树立攻取,或五六年,未有踰十年者,是以其力不弊而卒能保大定功。晋之取吴,隋之取陈,宋之取唐,皆经营比佽十有余年,是以其术得成,而卒能混一。或久或近,要之成功各当其可,不妄为而已。
国家建极开统垂五十年,而一之以兵,遗黎残姓,游气惊魂,虔刘劘荡,殆欲歼尽。自古用兵未有如是之久且多也,其力安得不弊乎!且括兵率赋,朝下令而夕出师,躬擐甲冑,跋履山川,阖国大举,以之伐宋而图混一。以志则锐,以力则强,以土则大,而其术则未尽也。苟于诸国既平之后,息师抚民,致治成化,创法立制,敷布纲条,上下井井,不挠不紊,任老成为辅相,起英特为将帅,选贤能为任使,鸠智计为机衡,平赋以足用,屯农以足食,内治既举,外御亦备。如其不服,姑以文诰,拒而不从,而后伺隙观衅以正天伐。自东海至于襄、邓,重兵数道,联帜接武,以为正兵;自汉中至于大理,轻兵捷出,批亢抵胁,以为奇兵。帅臣得人,师出以律,高拱九重之内,而海外有截矣。是而不为,乃于间岁遽为大举,上下震动,兵连祸结,底安于危,是已然而莫可止者也。东师未出,大王仁明,则犹有未然者,可不议乎!
国家用兵,一以国俗为制,而不师古。不计师之寡,地之险易,敌之强弱,必合围把,猎取之若禽兽然。聚如丘山,散如风雨,迅如雷电,捷如鹰鹘,鞭弭所属,指期约日,万里不忒,得兵家之诡道,而长于用奇。自浍河之战,乘胜下燕、云,遂遗兵而去,似无意于取者。既破回鹘,灭西夏,乃下兵关陕以败金师,然后知所以深取之,是长于用奇也。既而为斡腹之举,由金、房绕出潼关之背以攻汴;为捣虚之计,自西和径入石泉、威、茂以取蜀;为示远之谋,自临洮、吐番穿彻西南以平大理,皆用奇也。夫攻其无备,出其不意,而后可以用奇。岂有连万乘之,首尾万余里,六飞雷动,乘舆亲出,竭天下,倒四海,腾掷宇宙,轩豁天地,大极于遐徼之土,细穷于委巷之民,撞其钟而掩其耳,啮其脐而蔽其目,如是而用奇乎?是执千金之璧以投瓦石也,可不惜哉!
其初以奇胜也,关陇、江淮之北,平原旷野之多,而吾长于骑,故所向不能御。兵锋新锐,民物稠伙,拥而挤之,郡邑自溃,而吾长于攻,故所击无不破,是以用其奇而骤胜。今限以大山深谷,阨以重险荐阻,迂以危途缭径,我之乘险以用奇则难,彼之因险以制奇则易。于客主势悬,蕴蓄情露,无虏掠以为资,无俘获以备役,以有限之力,冒无限之险,虽有奇谋秘略,无所用之。力无所用,与无力同;勇无所施,与不勇同;计不能行,与无计同。泰山压卵之势,河海濯爇之举,拥遏顿滞,盘桓而不得进,所谓强弩之末不能射鲁缟者也。
为今之计,则宜救已然之失,防未然之变而已。 【(两)】 【[西]】 【据《元史》卷一百五十七《郝经传》改。】 师既构,猝不可解,如两虎相捽,入于岩阻,见之者辟易不暇,又焉能以理相喻,使之逡巡自退。彼知其危,竭国以并命,我必其取,无由以自悔,兵连祸结,何时而已!大王殿下宜遣人命于行在所,大军压境,遣使喻宋,示以大信,命降名进币,割地纳质。彼必受命,姑为之和,偃兵息民,以全吾力,而图后举,天地人神之福也。命而不从,殿下之义尽,而后尽 【同[一],「尽」作「进」。】 吾东师,重慎详审,不为躁轻飘忽,为前定之谋,而一之以正大,假西师以为奇,而用吾正。比师南辕,先示恩信,申其文移,喻以祸福,使知殿下仁而不杀,非好攻战辟土地,不得已而用兵之意。诚意昭著,恩信流行,然后阅实精勇,别为一军,为帐下之卒,举老成知兵者俾为将帅,更直宿卫,以备不虞。其余师,各畀侯伯,使吾府大官元臣分师总统,为战攻之卒。其新入部曲瞢不知兵,虽名为兵其实役徒者,使沿边进 【[筑,与]】 敌郡邑犬牙相制,为屯戍之卒。推择单弱,究竟逃匿,编葺部伍,使闻望重臣为之抚育,总押近里故屯,为镇守之卒。使掣肘之计不行,妄意之徒屏息,内外备御无有缺绽,则制节以进。既入其境,敦陈固列,缓为之行。彼善于守而吾不攻,彼恃城壁以不战老吾,吾合长围以不攻困彼,吾用吾之所长,彼不能用其长。选出入便利之地为久驻之基,示必取之势。毋焚庐舍,毋伤人民,开其生路,以携其心,亟肄以疲,多方以误,以弊其力。兵势既振,蕴蓄既见,则以轻兵掠两淮,杜其樵采而遏其粮路,使血断绝,各守孤城,示不足取。即进大兵,直抵于江,沿江上下列屯万,号令明肃,部曲严整,首尾缔构,各具舟楫,声言径渡。彼必震迭,自起变故。盖彼之精锐尽在两淮,江面阔越,恃其岩阻,兵皆柔脆,用兵以来未尝一战,焉能当我百战之锐。一处崩坏,则望风皆溃,肱髀不续,外内限绝,勇者不能用,而怯者不能敌,背者不能返,而面者不能御,水陆相挤,必为我乘。是兵家所谓壁坚攻瑕,避实击虚者也。
如欲存养兵力,渐次以进,以图万全,则先荆后淮,先淮后江。彼之素论,谓有荆、襄则可以保淮甸,有淮甸则可以保江南。先是,我尝有荆、襄,有淮甸,有上流,皆自失之。今当从彼所保以为吾攻,命一军出襄、邓,直渡汉水,造舟为梁,水陆济师。以轻兵掇襄阳,绝其粮路,重兵皆趋汉阳,出其不意,以伺江隙。不然,则重兵临襄阳,轻兵捷出,穿彻均、房,远叩归、峡,以应西师。如交、广、施、黔选锋透出,夔门不守,大势顺流,即并兵大出,摧拉荆、郢,横溃潭、湘,以成犄角。一军出寿春,乘其锐气,并取荆山,驾淮为梁,以通南北。轻兵抄寿春,而重兵支布于锺离、合肥之间,掇拾湖泺,夺取关隘,据濡须,塞皖口,南入于舒、和,西及于蕲、黄,徜徉恣肆,以觇江口。乌江、采石广布戍逻,侦江渡之险易,测备御之疏密,徐为之谋,而后进师。所谓溃两淮之腹心,抉长江之襟要也。一军出维扬,连楚蟠,蹈跨长淮,邻我强对。通、泰、海门,扬子江面,密彼京畿,必皆备御坚厚,若遽攻击,则必老师费财。当以重兵临维扬,合为长围,示以必取;而以轻兵出通、泰,直塞海门,瓜步、金山、柴墟河口,游骑上下,吞江吸海,并着威信,迟以月时,以观其变。是所谓图缓持久之势也。三道并出,东西连衡,殿下或处一军,为之节度,使我兵力常有余裕,如是则未来之变或可弭,已然之失一日或可救也。
议者必曰:三道并进则兵分势弱,不若并力一向则莫我当也。曾不知取国之术与争地之术异,并力一向,争地之术也;诸道并进,取国之术也。昔之混一者,皆若是矣。晋取吴则六道进,隋取陈则九道进,宋之于南唐则三面皆进,未闻以一旅之而能克国者。或者有之,徼幸之举也。岂有堂堂大国,师徒百万,而为徼幸之举乎!彼渡江立国,百有余年,纪纲修明,风俗完厚,君臣辑睦,内无祸衅,东西南北轮广万里,亦未可小。自败盟以来,无日不讨军实而申警之,彷徨百折,当我强对,未尝大败,不可谓弱。岂可蔑视,谓秦无人,直欲一军幸而取胜乎?昔秦王问王翦以伐荆,翦曰:「非六十万不可。」秦王曰:「将军老矣。」命李信将二十万往,不克,卒畀翦以六十万而后举楚。盖有所必用,事势有不可悬料而幸取者。故王者之举必万全,其幸举者,无赖崛起之人也。
呜呼!西师之出,已及瓜戍,而犹未即功。国家全盛之力在于东左,若亦直前振迅锐而图功,一举而下金陵、举临安则可也。如兵力耗弊,役戍迁延,进退不可,反为敌人所乘,悔可及乎!固宜重慎详审,图之以术。若前所陈,以全吾力,是所谓坐胜也。虽然,犹有可忧者。国家掇取诸国,飘忽凌厉,本以力胜,今乃无故而为大举,若又措置失宜,无以挫英雄之气,服天下之心,则荏恶怀奸之流,得以窥其隙而投其间,国内空虚,易为摇荡。臣愚所以谆谆于东师,反复致论,谓不在于已然而在于未然者,此也。《易》曰:「丰其屋,蔀其家,窥其户,其无人。」方今之势也。挽回元气,收其放心,守约实内,以建皇极,实惟殿下之事。区区瞽言,妄为干冒,无任战惧之至。谨议。(同上)
班师议
右臣经奉命与诸执政会议聪书记 【即刘秉忠。】 帐中,所有陈说已令身毒和者斯译奏。退而复恐未尽,欲更陈说。疫疠大作,不能登山。以为今日速当退师,归定大事,故作《班师议》,以缕前后陈说。
议曰:《易文言传》谓:「亢之为言也,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盖干之龙德,体天行健,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时者,何当其可之谓也。故可以潜则潜,可以见则见,可以惕则惕,可以跃则跃,可以飞则飞。五位者皆当其可,圣王之德也。至于上九,则惟知进与存,不知退与亡,不当其可而违其时,是以至此。极而有悔,弗逮乎五位者,而犹谓之亢,龙德于是乎衰,不足以为圣王矣。故古之圣王,莫不以时进退,握干知几。舜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知进也;
【[以天下与人,不私其子,而以与禹,知退也。]】
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知退也;武王遂伐殷而有天下,知进也。汉高帝不与项羽校,蠖屈汉中,知退也;还定三秦以讨羽,知进也。光武为更始杀其兄齐武王而不校,展转河朔,知退也;一旦自立,中兴汉室,知进也。故上世称圣王者,以舜为首,其次则称文、武;后世之称圣王者,以高帝为首,其次则称光武。皆知进退存亡之理,时乘御天,卒以龙德而位天位者也。至于魏孝文,虽不逮于文、武、高、光,迁都洛阳,总干问罪,辞顺而返;齐人侵较,报之以兵,闻丧而还,进退以礼,不陨师徒,卒全龙德,为用夏变夷之贤主,亦其次也。彼冯威恃力,以逞无疆之欲,皆亢龙之师也。秦苻坚、金海陵,亢而不悔者也;汉武帝、唐太宗,亢而有悔者也。虽皆亢龙,悔而知退,又其次也。夫舜不可及已,文、武、高、光、魏孝文、汉武帝、唐太宗,后王进退有余师矣。
共惟大王殿下聪明睿智,足以有临;发强刚毅,足以有断。进退存亡之正,知之久矣。向在沙陀,命经曰:「时未可也。」又曰:「时之一字,最当整理。」又曰:「可行之时,尔自知之。」大哉王言,「时乘六龙」之道,知之久矣。自出师以来,进而不退,经有所未解者,故言于真定,于曹、濮,于唐、邓,亟言不已,未赐开允。乃今事急,故复进狂言。
国家自平金以来,皆亢龙之师也,惟务进取,不遵养时晦,老师费财,卒无成功,三十年矣。先皇帝立,政当安静以图宁谧,忽无故大举,进而不退。畀王东师,则不当亦进也,而遽进,以为有命不敢自逸。至于汝南,既闻凶讣,即当遣使遍告诸帅各以次还,修好于宋,归定大事,不当复进也,而遽进,以有师期。会于江滨,遣使喻宋,息兵安民,振旅而归,不当复进也,而又进。既不宜渡淮,又岂宜渡江?既不宜妄进,又岂宜攻城?若以几不可失,敌不可纵,亦既渡江,不能中止,便当乘虚取鄂,分兵四出,直造临安,疾雷不及掩耳,则宋亦可图。如其不可,知难而退,不失为金兀朮也。师不当进而进,江不当渡而渡,城不当攻而攻,当速退而不退,当速进而不进,迁延盘桓江渚,情见势屈,举天下兵力不能取一城,则我竭彼盈,又何俟乎?且诸军疾疫已十四五,又延引月日,冬春之交,疫必大作,恐欲还不能。
彼既上流无虞,吕文德已并兵拒守,知我国疵,气自倍,两淮之兵尽集白鹭,江西之兵尽集龙兴,岭广之兵尽集长沙,闽、越沿海巨舶大舰比次而至,伺隙而进,如遏截于江、黄津渡,邀遮于大城关口,塞汉东之石门,限郢、复之湖泺,则我将安归?无已则突入江、浙,捣其心腹。闻临安、海门已具龙舟,则亦徒往;还抵金山,并命求出,岂无韩世忠之俦乎?且鄂与汉阳分据大别,中挟巨浸,号为活城,肉薄骨并而拔之,则彼委破壁空城而去,泝流而上,则入洞庭,保荆、襄,顺流而下,精兵健橹,突过浒、黄,未易遏也,则亦徒费人命,我安所得哉!区区一城,胜之不武,不胜则大损威望,复何俟乎!虽然,以王本心,不欲渡江,既渡江,不欲攻城,既攻城,不欲并命,不焚庐舍,不伤人民,不易其衣冠,不毁其坟墓,三百里外不使侵掠。或劝径趣临安,曰:「其民人稠伙,若往,虽不杀戮,亦被践蹂,吾所不忍。若天与我,不必杀人,若天弗与,杀人何益。」而竟不往。诸将归罪士人,谓不可用,以不杀人故不得城。曰:「彼守城者祇一士人贾制置,汝千万不能胜,杀人数月不能拔,汝辈之罪也,岂士人之罪乎!」益禁杀人。岿然一仁,上通于天,久有归志,不能遂行尔。然今日事急,不可不断也。
宋人方惧大敌,自救之师虽则毕集,未暇谋我。第吾国内空虚,塔察国王与李行省肱髀相依,在于背胁;西域诸胡窥觇关陇,隔绝旭烈大王;病民诸奸各持两端,观望所立,莫不觊觎神器,染指垂涎。一有狡焉,或启戎心,先人举事,腹背受敌,大事去矣。且阿里不哥已行赦令,令脱里赤为断事官、行尚书省,据燕都,按图籍,号令诸道,行皇帝事矣。虽大王素有人望,且握重兵,独不见金世宗、海陵之事乎!若彼果决,称受遗诏,便正位号,下诏中原,行赦江上,欲归得乎?
昨奉命与张仲一观新月城,自西南隅抵东北隅,万人敌,上可并行大车,排槎串楼,缔构重复,必不可攻,祇有许和而归尔,复何俟乎?愿殿下以祖宗为念,以社稷为念,以天下生灵为念,奋发干刚,不为需下,断然班师,亟定大计,销祸于未然。先命劲兵把截江面,与宋议和,许割淮南、汉上、梓夔两路,定疆界、岁币。置辎重,以轻骑归,渡淮乘驿,直造 【[燕]】 【据《元史》卷一百五十七《郝经传》补。】 都,则从天而下,彼之奸谋僭志,冰释瓦解。遣一军逆蒙哥罕 【《元文类》卷十三所收《班师议》作「大行皇帝」。】 灵舁,收皇帝玺。遣使召旭烈、阿里不哥、摩哥及诸王驸马会丧和林。差官于汴京、京兆、成都、西凉、东平、西京、北京,抚慰安辑;召太子镇燕都,示以形势。则大宝有归而社稷安。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以退为进,以亡为存,飞龙在天,利见大人,无亢龙之悔矣。十一月二日臣经昧死上进。(同上)
便宜新政
臣经言:臣昨承和者思得圣旨,令臣条奏当今急务,付执政闻奏者。臣谨裁新政便宜十六事上进,不胜惶恐战越之至。条例如左:
一、大有为以定基统。自古帝王之兴,莫不以有为而后可以无为。故舜去四凶,格有苗;成王伐三监,诛管、蔡,而后致无为垂衣之治,刑措颂声之美。宋太祖初即位,未有以厌人心,赵普曰:「陛下新登宝位,必光耀神武,有以挫英雄之气,服天下之心。」于是亲平三叛,海内以宁。今日之势,不可谓无事,政大有为之时也。当大起师徒,以讨不庭,明其逆顺,使天下知所向。如因仍苟且,为人所先,则衅乱一生,不可猝定矣。
二、严备御以防不虞。国家以雄武自胜,故历朝疏于备御。今日之事,尤非前日,当密会军旅,严为之备,以待不虞。且即位之初,兵卫不彻警也。昔周康王即位,当无事之时,齐侯以虎贲逆子钊于南门之外。先皇帝有备,昔剌木无备,故掩而取之。至于他日无虞,京师宿卫之兵亦当留数万,非平日之势乎。
三、定都邑以示形势。今日于此建都,固胜前日,犹不若都燕之愈也。燕都东控辽、碣,西连三,背负关岭,瞰临河朔,南面以莅天下。和林置一司分,镇御根本;北京、丰、靖各置一司分,以为二辅;京兆、南京各置一司分,以为藩屏。夫燕、云王者之都,一日缓急,便可得万,虽有不虞,不敢越关岭踰诸司而出也。形势既定,本根既固,则太平可期。
四、置省部以一纪纲。今之执政,各各奏事,莫相统一,皆令陛下亲。虽圣明有余,亦不能处置皆当,故奸人得以营惑自私。若省部既立,名分既定,大总其纲,小持其要,天下事虽,犹无事也。
五、建监司以治诸侯。诸镇诸侯各握兵民,不可猝罢,当置监司以收其权,制其所为,则兵民息肩而政可立矣。
六、诛凶渠以示劝惩。从来乱政害民之人,须诛其尤者。不然,则惧死逃去,必为国生事。
七、亲诸王以庇本根。诸王既共推戴,当加之以恩,而劝之以义,使尊荣过于前日则可。
八、行宽政以结人心。从来宿弊,可为荡涤,至于今岁丝包银,宜分数减免;一切逋负,皆蠲除之。
九、赦罪戾以去旧污。自来新君即位,必赦天下。且今西北疑阻,人情反侧,诸路打算,重为纷扰,宜行大赦,并罢打算,以慰安元元。
十、罢冗官以宽民力。诸州县管民官员数可为限定,小处可合并,如乐人、打捕鹰房诸科目名色官吏,皆合罢归,分付管民官。诸色匠人头目尤多,有管三五户者,亦称总管,带金牌,皆合罢去,祇一路立一头目,总领造作。天下百姓及匠人祇养官吏亦不能也,此最为急务。如罢去此等好家门户计,补添军民气力,为益甚大。
十一、总钱谷以济国用。天下差发、宣课、交钞、诸色粮,可置一大司分以总之,无入诸路手,不令买扑,则所得皆可为国家用。罢诸路宣课、盐铁官冗员,罢常平仓。虽曰常平仓,实未尝有益于民,但养无用官吏数千百人。
十二、减吏员以哀良民。诸路及州县吏员不限数目,把持官府,结为党与,苦刻良民,纵横为害。合明降一诏旨,大小州县限员数,必令保举;尤污暴者,重罪而黜之。
十三、坚凝果断以成中兴。王者初政,莫不锐意,往往不能自坚,鲜克有终。必凝天衷,奋干刚,群议不能移,断然必行,而莫之沮,故能保大定功。汉元帝以优游不断,卒亡汉祚;唐宪宗以果断,破蔡中兴,此其效也。
十四、扩充诚明以绝猜阻。夫逆诈意不信,圣人所讥,推诚待物,王者之明也。一切小数以干圣听者,皆宜罢绝。
十五、明赏罚以定功过。有功不赏,有罪不诛,虽尧、舜不能以善治。天子无他职事,只分别君子、小人,定其功过而赏罚之,此其职也。
十六、定储贰以塞乱阶。国家数朝,代立之际,皆仰推戴,故近世以来,几致于乱,不早定储贰之失也。若储贰早定,上下无所觊觎,则一日莫敢争者。且使朝夕视膳,或出而抚军,守而监国,练达政事,此盛事也。庚申年四月十七日臣经上进。(同上)
备御奏目
臣经言:臣初离阙廷,未知朝廷用兵次第,虽条奏新政,不敢遽言,但举备预大略一条而已。今闻西北阻命,朝廷处置,自辽东至于丰、靖以及河西,其关隘备御,必无缺绽,未知西域回鹘诸国,及土波、大理绕出西南,尝为备御否?其土地广远,兵力豪劲,且其酋长多变诈,惧乘虚作变,与西北连衡,遏截旭烈大王,在所议聚,转相营惑,使有反顾之忧。又西蜀两川新集,或为摇荡,便有意外之变。宜遣一大官知兵者,选集回鹘诸国、土波、大理一带军马,于好水草险要处驻札,与关西宣抚司肱脾相应,是断西北右臂,且张声势,以接应旭烈大王军马,则国势日张,西北日沮,诸国不敢觊觎,两川得以倚重。如不为备,或有透漏,则数千骑可以突出关西,河南无结草之拒,中原震动矣。
臣又切见江上退师以来,宋人颇有轻中国之心。盖彼疮痍未完,不敢窥伺,然国家不可不为之备。四川、河南、京东、山东当置四总帅:四川自成都至兴元,接上均州,置一帅;河南自唐、邓至陈、颍,置一帅;京东自睢、亳至宿、泗,置一帅;山东自邳、徐、沂、海并东北海口,置一帅。于陕西、河南酌中处置一大行台,总统东西,以壮国家藩垣。便使宋人请和,边备亦当如此。臣愚微爝火之见,不敢自蔽,且即入宋,不胜恋阙,故又及此,伏取圣裁。中统元年六月七日上进。(同上)
立政议
臣经言:前岁从扞牧圉,至于武昌,闻先皇帝上仙,以为天命历数在于陛下,至治可期,于是欲有所言,而遽旋旆。臣经亦以负薪之忧,道路匍匐,今年三月始达顺天。而陛下应天飞龙,诏令使宋,仓卒入对,陛辞而出。和者斯传圣旨,令条奏当今宜行事理,倚马起草《便宜新政》,畀仲谦、和者斯等使译奏。所欲言者犹有未尽。今既渡淮入宋,引领北望,顾瞻魏阙,每为自诵:有君如此,可遂无言乎?于是作《立政议》,虽尸祝代庖,极为僭越,有所不计。
臣闻所贵乎有天下者,谓其能作新树立,列为明圣,德泽加于人,令闻施于后也,非谓其志得意满,苟且而已也。志得意满,苟且一时,与草木并朽而无闻,是为身者也,于天下何有?有志于天下者不贵也。为人之所不能为,立人之所不能立,变人之所不能变,卓然与天地并,沛然与造化同,雷厉风飞,日星明而江河流,天下莫不贵之,而己不以为贵,以为己所当为之职分也。古之有天下者莫不然,后之有天下者亦莫不当然。
天下,一大器也,用之久则必弊窳残缺,甚则至于破碎分裂,置而不修,则委而去之耳。生民万物者,器之所中者也,器弊而委,则其中者亦必坏烂而不收。有志于天下者,则为之倡,率其群而修之,追琢而俾之完,扶持而置之安,藻饰而新之,涤荡而洁之,使其中者可以食,可以藏,可以积而丰,可以餍而饫,为器之主,而天下王之,安富尊荣而享天下。彼志得意满,苟且一时者,见器之所有,而不见器之残缺,染指垂涎,放饭流歠,始则枵然,终则哆然,既饫而足,并其器与其余,举而弃之,不知馁之复至矣。至于神器乏主,中藏尽亡,而天下馁者,于是群起而争其余,天下乱矣。夫纲纪礼义者,天下之元气也;文物典章者,天下之命也。非是则天下之器不能安。小废则小坏,大废则大坏,小为之修完则小康,大为之修完则太平,故有志于天下者,必为之修而不弃也。以致治自期,以天下自任,孳孳汲汲,持扶安全,必至于成功而后已,使天下后世称之曰:天下之祸至某君而除,天下之乱至某君而治,天下之亡者至某君而存,天下之未作者至某君而作,配天立极,继统作帝,熙鸿号于无穷,若是则可谓有志于天下矣。
由汉以来,尚志之君六七作,于汉则曰高帝,曰文帝,曰武帝,曰昭帝,曰宣帝,曰世祖,曰明帝,曰章帝,凡八帝;于三国则曰昭烈一帝;于晋则曰孝武一帝;于元魏则曰孝文一帝;于宇文周则曰武帝一帝;于唐则曰高祖,曰文皇,曰玄宗,曰宪宗,曰武宗,曰宣宗,凡六帝;于后周则曰世宗一帝;于宋则曰太祖,曰太宗,曰仁宗,曰高宗,曰孝宗,凡五帝;于金源则曰世宗,曰章宗,凡二帝。是皆光大炳烺,不辱于君人之名,有功于天下甚大,有德于生民甚厚。人之类不至于尽亡,天下不至于皆为草木鸟兽,天下之人犹知有君臣父子夫妇昆弟,人伦不至于大乱,纲纪礼义典章文物不至于大坏,数君之力也。呜呼,上下数千载,有志之君仅是数者,何苟且一时者多,而致治之君鲜也!虽然,是数君者,独能树立,功成治定,揄扬于千载之下,岂不为英主也哉。其视坏法乱纪,斁彝伦,毒海内,覆宗社,碌碌以偷生,孑孑以自蔽,甘为慵懦者,可为悯笑也。
国家光有天下,绵历四纪,恢拓疆宇,古莫与京,惜乎攻取之计甚切,而修完之功弗逮,天下之器日益弊,而生民日益惫也。盖其几一失,而其弊遂成。初下燕、云,奄有河朔,便当创法立制,而不为;既并西域,灭金源,蹂荆、襄,国势大张,兵力崛阜,民物稠伙,大有为之时也,苟于是时正纪纲,立法度,改元建号,比隆前代,使天下一新,汉唐之举也,而不为。于是法度废则纲纪亡,官制废则政事亡,都邑废则宫室亡,学校废则人材亡,廉废则风俗亡,纪律废则军政亡,守令废则民政亡,财赋废则国用亡,天下之器虽存,而其实则无有。赖社稷之灵,祖宗之福,兵锋所向,无不摧破,穿彻海岳之锐,跨凌宇宙之气,腾掷天地之力,隆隆殷殷,天下莫不慑伏。当太宗皇帝临御之时,耶律楚材为相,定税赋,立造作,榷宣课,分郡县,籍户口,理狱讼,别军民,设科举,推恩肆赦,方有志于天下,而一二不逞之人投隙抵罅,相与排摈,百计攻讦,乘宫闱违豫之际,恣为矫诬,卒使楚材愤悒以死。既而牵连党与,倚迭缔构,援进宵人,畀之以政,相与割剥天下,而天下被其祸,荼毒宛转十有余年,生民颙颙,莫不引领望明君之出。先皇帝初践宝位,皆以为致治之主不世出也,既而下令鸠括符玺,督察邮传,遣使四出,究核徭赋,以求民瘼,污吏滥官,黜责殆遍,其愿治之心亦切也。惜其授任皆前日害民之尤者,旧弊未去,新弊复生,其为烦扰,又益剧甚,而致治之几又失也。
今皇帝陛下统承先王,圣谟英略,恢廓正大,有一天下之势。自金源以来,纲纪礼义文物典章皆已坠没,其绪余土苴,万亿之能一存。若不大为振澡,与天下更始,以国朝之成法,援唐、宋之故典,参辽、金之遗制,设官分职,立政安民,成一王法,是亦因仍苟且,终于不可为,使天下后世以为无志于天下,历代纲纪典刑至今而尽,前无以贻谋,后无以取法,坏天地之元气,愚生民之耳目,后世之人因以窃笑而非之,痛惜而叹惋也。昔元魏始有代地,便参用汉法,至孝文迁都洛阳,一以汉法为政,典章文物粲然与前代比隆,天下至今称为贤君。王通修《元经》即与为正统,是可以为监也。金源氏起东北小夷,部曲数百人,渡鸭绿,取黄龙,便建位号,一用辽、宋制度,收二国名士,置之近要,使藻饰王化,号十学士。至世宗与宋定盟,内外无事,天下晏然,法制修明,风俗完厚。真德秀谓金源氏典章法度在元魏右,天下亦至今称为贤君。燕都故老语及先皇者,必为流涕。其德泽在人之深如此,是又可以为监也。今有汉、唐之地而加大,有汉、唐之民而加多,虽不能便如汉、唐,为元魏、金源之治亦可也。
恭惟皇帝陛下睿仁慈,天锡勇智,喜衣冠,崇礼让,爱养中国,有志于为治,而为豪杰所归,生民所望久矣。但断然有为,存典章,立纲纪,以安天下之器,不为苟且一时之计,奋扬干刚,应天革命,进退黜陟,使各厌伏,天下不劳而治也。今自践祚以来,下明诏蠲苛烦,立新政去旧污,登进茂异,举用老成,缘饰以文,附会汉法,敛江上之兵,先输平之使,一视以仁,兼爱两国,天下颙颙莫不思见德化之盛,至治之美也。但恐害民余孽,扳附奸邪,更相援引,比佽以进,若不辨之于早,犹夫前日也。以有为之姿,据有为之位,乘有为之势,而不为有为之事,与前代英主比隆,陛下亦必愧怍而不为。《书》曰「罔不在厥初」,《易》曰「履霜坚冰至」,《诗》曰「如彼雨雪,先集维霰」,《春秋》书「元年春王正月」,皆谨之于初,辨之于早也。有有为之志而不辨奸邪于早而之,则铄刚以柔,蔽明以晦,终不能以有为。盖彼奸人易合难去,诱之以甘言,承之以怡色,赂之以重宝,便辟迎合,无所不至,不辨之于早而拒之,皆堕其计,授之以柄而随之耳。昔王安石拜参政,吕献可即以十罪章之,温公谓之太早,献可曰:「去天下之害不可不速,异日诸君必受其祸。」安石得政,宋果以亡。温公曰:「吕献可之先见,范景仁之勇,吾不及也。」夫月晕而风,础润而雨,理有所必然,虽天地亦可先见,于人乎。方今之势在于卓然有为,断之而已。去旧污,立新政,创法制,辨人材,绾结皇纲,藻饰王化,偃戈马,文致太平,陛下今日之事也。毋以为难而不为,毋以为易而不足为,投几挈会,比隆前王,政在此时。毋累于宵人,不惑于群言,兼听俯纳,贲若一代,号为英主,臣之所愿也。
臣草木愚昧,既被知遇,而又远离轩陛,日以隔越,迫于事几,故不避斧钺,冒触神威,庶奸党少,纲纪粗立,虽万死无恨。中统元年八月附报入宋奏目上进。(同上)
许衡
时务五事 【至元三年】
臣某诚惶诚恐,谨奏呈《时务五事》。伏念臣性识愚陋,学术荒疏,不期虚名偶尘圣听。陛下好贤乐善,舍短取长,虽以臣之不才,亦叨宠遇,自甲寅至今十有三年,凡八被诏旨,中怀自念,何以报塞。又日者面奉德音,叮咛恳至,中书大务,容臣尽言。臣虽昏愚,荷陛下知待如此其厚,敢不罄竭所有,思益万分。但迂拙之学,本非求仕,言论鄙直,不能回互,矫趋时好。孟子以责难于君,陈善闭邪,为恭敬;孔子谓以道事君,不可则止。臣之所守者,其大意盖如此也。伏望陛下宽其不佞,察其至怀,则区区之愚,亦或有少补云。
立国规摹
为天下国家,有大规摹。规摹既定,循其序而行之,使无过焉,无不及焉,则治功可期。否则心疑目眩,变易纷更,日计有余而岁计不足,未见其可也。昔子产处衰周之列国,孔明用西蜀之一隅,且有定论,而终身由之,堂堂天下,可无一定之论而妄为之哉!古今立国规摹虽各不同,然其大要在得天下心。得天下心无它,爱与公而已矣。爱则民心顺,公则民心服,既顺且服,于为治也何有?然开创之始,重臣挟功而难制,有以害吾公;小民杂属而未一,有以梗吾爱。于此为计,其亦难矣,自非英睿之君,贤良之佐,未易处也。势虽难制,必求其所以制;虽未一,必求其所以一。前虑顾,因时顺理,予之夺之,进之退之,内主甚坚,外行甚易,日戛月摩,周旋曲折,必使吾之爱、吾之公达于天下而后已。至是则纪纲法度施行有地,天下虽大,可不劳而理也。然其先后之序,缓急之宜,密有定则,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也,是之谓规摹。
国朝土宇旷远,诸民相杂,俗既不同,论难遽定。考之前代,北方奄有中夏,必行汉法可以长久,故后魏、辽、金历年最多,其它不能实用汉法,皆乱亡相继。史册具载,昭昭可见也。
【[后魏拓拔氏,改姓元,都云中,迁洛,十六帝,一百七十一年。】
【辽耶律,改刘氏,都临潢,徙无常处,九帝,二百一十八年。】
【金完颜氏,都上京,迁燕,九帝,一百一十八年。】
【前赵刘元海,据平阳,三主,二十五年。】
【后赵石勒,都襄国,六主,三十二年。】
【前燕慕容皝,都蓟,迁邺,三主,三十四年。】
【前秦苻坚,都长安,五主,四十四年。】
【后秦姚苌,都长安,三主,三十四年。】
【南燕慕容德,据广固,二主,十二年。】
【南凉秃发乌姑,据广固,三主,十八年。】
【西秦乞伏国仁,据金城,四主,四十七年。】
【后燕慕容垂,据中山、邺,四主,二十五年。】
【夏赫连勃勃,据朔方,三主,二十五年。]】 【据《元文类》卷十三所收《时务五事》补。】
国家仍处远漠,无事论此,必如今日形势,非用汉法不宜也。陆行资车,水行资舟,反之则必不能行;幽燕以北,服食宜凉,蜀汉以南,服食宜热,反之则必有变异。以是论之,国家当行汉法无疑也。然万世国俗,累朝勋贵,一旦驱之下从臣仆之谋,改就亡国之俗,其势有甚难者。苟非聪悟特达,晓知中原实历代帝王为治之地,则必咨嗟怨愤,喧哗其不可也。窃尝思之,寒之与暑固为不同,然寒之变暑也,始于微温,温而热,热而暑,积百有八十二日而寒气始尽。暑之变寒,其势亦然。山木之根,力可破石,是亦积之之一验也。苟能渐之摩之,待以岁月,心坚而确,事易而常,未有不可变者。然事有大小,时有久近,期小事于远,则迁延虚旷而无功,期大事于近,则急迫仓惶而不达,此创业垂统所当审择也。以北方之俗,改用中国之法也,非三十年不可成功。在昔金国初亡,便当议此,此而不务,诚为可惜 【《元文类》作「孰为可务」。】 。顾乃宴安逸豫垂三十年,养成尾大之势,祖宗失其机于前,陛下继其难于后,外事征伐,内抚疮痍,虽曰守成,实如创业,规摹之定,又难于向时矣。然尾大之势,计圣谋神筭已有处之之道,非臣区区所能及也。此外唯当齐一吾民之富实,兴学练兵,随时损益,稍为定制,如臣辈者皆能论此,在陛下笃信而坚守之,不杂小人,不营小利,不责近效,不惑浮言 【「惑」,《元文类》作「恤」。】 ,则天下之心庶几可得,而致治之功庶几可成也。
中书大要
中书管天下之务,固不胜其烦也,然其大要在用人、立法二者而已。近而譬之,发之在头,不以手理而以栉理, 【[又譬之]】 【据《元文类》补。】 食之在器,不以手取而以匕取,手虽不能自为,而能用夫栉与匕焉,是即手之为也。上之用人,何以异此。不先有司,直欲躬役庶务,将见日勤日苦而日愈不暇矣。古人谓得士者昌,自用则小,意正如此。夫贤者识治之体,知事之要,与庸人相悬,盖十百而千万也;布之周行,百职具举,宰职总其要而临之,不烦不劳,此所谓省也。然人之贤否,未能灼知其详,固不敢轻用。或已知其孰为君子,孰为小人,复畏首畏尾,患得患失,坐视其弊而不敢进退之,徒曰知人,而实不能用人,亦何益哉!人莫不饮食也,独膳夫为能致气味之美;莫不睹日月也,独术者为能步亏食之数。得法与不得法,固难一律论也。有马不能习,必使人乘之 【《元文类》作「必借人乘之」。】 ;有玉不能治,必求玉人雕琢之。小物尚尔,堂堂天下神器之重,可使不得法者为之耶?古人谓为山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意正如此。夫治人者法也,守法者人也,人法相维,上安下顺,而宰执优游廊庙之上,不烦不劳,此所谓省也。里巷之谈,动以古为诟戏,不知今日口之所食,身之所衣,皆古人遗法而不可违者,岂天下之大,国家之重,而古成法反可违邪?其亦弗思甚矣。用人立法,今虽未能遽如古昔,然已仕者便当颁降俸给,使可养廉,未仕者且当宽立条格,俾就叙用,则失职之怨少可舒矣。外设监司,纠察污滥,内专吏部,考定资历,则非分之求渐可息矣。再任三任,抑高而举下,则人才爵位略可平矣。舍此则堆积壅塞,参差谬戾,苟延岁月,莫知所期也。俸给之数,叙用之格,监司之条例,先当拟定。至于贵家世袭,品官任子,驱良抄数之便宜,续当议之,亦不可缓也。此其大要。须深探古人所以用人立法之意,推而衍之,则何难见之有?若夫得行与不得行,在上之委任者何如,而能行与不能行,又在执政者得人不得人尔,此非臣之所能及也。
为君难六事 【践言、任贤、得民心、防欺、去邪、顺天道】
民生有欲 【「民生」,《元文类》作「生民」。】 ,无主乃乱。上天眷命,作之君师,必与之聪明刚断之资,重厚包容之量,使之首出庶物而表正万邦。此盖天以至难任之,非予之可安之地而娱之也。尧、舜以来,圣帝明王,莫不兢兢业业,小心畏慎,日中不暇,未明求衣,诚知天之所畀,至难之任,初不可以易心处也。知其为难而以难处,则难或可易;不知为难而以易处,则它日之难有不可为者矣。孔子谓人之言曰:「为君难,为臣不易。」则其说所由来远矣。为臣不易,臣已告之安童,至为君之难,尤陛下所当专意者,臣请举其切而要者,款陈于后。
践言 人君不患出言之难,而患践言之难。知践言之难,则其出言不容不慎矣。昔刘安世见司马温公,问尽心行己之要可以终身行之者,公曰:「其诚乎。」刘公问行之何先,公曰:「自不妄语始。」刘公初甚易之,乃退而自檃栝日之所行与凡所言,自相掣肘矛盾者多矣,力行七年而后成,自此言行一致,表里相应,遇事坦然,常有余裕。臣按刘安世一士人也,所交者一家之亲也,一乡之也,同列之臣不过数十百人而止耳,然以言行相较,犹有自相掣肘矛盾者,天下之大,兆民之,事有万变,日有万机,而人君以一身一心酬酢之,欲言无失,岂易能哉?故有昔之所言,而今日不记者;今之所命,而后日自违者。可否异同,纷更变易,纪纲不得布而法度不得立,臣下虽欲黾勉,而竟无所持循,徒汩没于琐碎之中,卒于无补。因之为弊者又日新月盛而不可遏,在下之人疑惑惊眩,且议其无法无信一至于此也。此无他,至难之地不以难处而以易处之故也。苟从古者大学之道,以修身为本,凡一事之来,一言之发,必求其所以然与其所当然,不牵于爱,不蔽于憎,不因于喜,不激于怒,虚心端意,熟思而审处之,虽有不中者,盖鲜矣。奈何为人上者多乐舒肆,为人臣者多事容悦。容悦本为私也,私心盛则不畏人矣;舒肆本为欲也,欲心炽则不畏天矣。以不畏天之心,与不畏人之心,感合无间,则其所务者皆快心事耳。快心则口欲言而言,身欲动而动,又岂肯兢兢业业,以修身为本,一言一事熟思而审处之乎?此人君践言之难,所以又难于天下之人也。
防欺 人之情伪,有易有险,险者难知,易者易知。易知者虽谈笑之顷,几席之间,可得其底蕴;难知者虽同居共事,阅月穷年,犹莫测其意之所向。虽然,此特系夫人之险易者然也。又有寡之辨焉,寡则易知,则难知。难知非不智也,用智分也;易知非多智也,合小智而成大智也。故在上之人难于知下,而在下之人易于知上,其势然也。处难知之地,御难知之人,欲其不见欺也盖难矣。昔包孝肃刚严峭直,号为明察。有编民犯法当杖脊,吏受赇,与之约曰:「今见尹,必付我责状,汝第呼号自辩,我与汝分此罪,汝决杖,我亦决杖。」既而包引囚问毕,果付吏责状,囚如吏言分辩不已。吏人厉声诃之曰:「但受脊杖出去,何用多言!」包谓其市权 【「市权」,《元文类》作「恃权」。】 ,捽吏于庭,杖之十七,特宽囚罪,止从杖坐,以沮吏势,不知乃为所卖,卒如素约。臣谓此一京尹耳,其见欺于人,不过误一事,害一人而已。人君处亿兆之上,所操者予夺进退赏罚生杀之权,不幸见欺,以非为是,以是为非,其害可胜既耶?人君唯无喜怒也,有喜怒则赞其喜以市恩,鼓其怒以张势;人君惟无爱憎也,有爱憎则假其爱以济私,藉其憎以复怨。甚至本无喜也,诳之使喜;本无怒也,激之使怒;本不足爱也,强誉之使爱;本无可憎也,强短之使憎。若是则进者未必为君子,退者未必为小人,予者或无功,而夺者或有功也,以至赏之罚之,生之杀之,鲜有得其正者。人君不悟,日在欺中,方仗若曹擿发细隐以防天下之欺,欺而至此,欺尚可防耶?大抵人君以知人为贵,以用人为急,用得其人则无事于防矣。既不出此,则所近者争进之人耳,好利之人耳,无之人耳。彼挟诈用术,千蹊万径,以蛊君心,于此欲防其欺,虽尧、舜不能也。
任贤 贤者以公为心,以爱为心,不为利回,不为势屈,置之周行,则庶事得其正,天下被其泽。贤者之于人国,其重固如此也。然或遭时不偶,务自韬晦,有举一世而人不知者;虽或知之,而当路之人未有同类,不见汲引,独人君有不知者。人君虽或知之,召之命之,泛如厮养,而贤者有不屑就者。虽或接之以貌,待之以礼,而其所言不见信用,有超然引去者。虽或信用,复使小人参于其间,责小利,期近效,有用贤之名,无用贤之实,贤者亦岂肯尸位素餐,徒费廪禄,取讥诮于天下也。虽然,此特论难进者言也,又有难合者焉。人君位处崇高,日受容悦,大抵乐闻人之过,而不乐闻己之过,务快己之心,而不务快民之心。贤者必欲匡而正之,扶而安之,使如尧舜之正、尧舜之安而后已,故其势难合。奸邪佞婞,丑正恶直,肆为诋毁,多方以陷之,将见罪戾之不免,又可望庶事得其正,天下被其泽耶?自古及今,端人雅士所以重于进而轻于退者,盖以此尔。大禹圣人,闻善即拜,益戒之曰:「任贤勿贰,去邪勿疑。」贰之一言,在大禹犹当警省,后世人主宜如何哉!此任贤之难也。
去邪 奸邪之人,其为心险,其用术巧。惟险也,故千态万状而人莫能知 【[如以甘言卑辞诱人于过失,然后发之之类]】 【据万历二十四年怡愉江学诗刻本《鲁斋遗书》补。】 ;惟巧也,故千蹊万径而人莫能御 【[如势在近习则谄近习,势在宫闱则谄宫闱之类]】 【据万历二十四年怡愉江学诗刻本《鲁斋遗书》补。】 。人君不察,以谄为恭,以讦为公,以欺为可信,以佞为可近。喜怒爱恶,人主固不能无,然有可者有不可者。而奸邪之人一于迎合,窃其势以立己之威,济其欲以结主之爱,爱隆于上,威擅于下,大臣不敢议,近亲不敢言,毒被天下,而上莫之知。此前人所谓城狐也,所谓社鼠也,至是而求去之,不已难乎?虽然,此由人主不悟,误至于此,犹有说焉。如宇文士及之佞,太宗灼见其情,而竟不能斥;李林甫妒贤嫉能,明皇洞见其奸,而卒不能退,邪之惑人有如此者,可不畏哉!
得民心 上以诚爱下,下以忠报上,有感必应,理固宜然。然考之往昔,有不可以常情论者。禹抑洪水以救天下,其功大矣;启贤,能敬承继禹之道,其泽深矣。然一传而大康,才畋于洛,万姓遽仇而去之,吁!可怪也。汉高帝起布衣,天下之士云合景从。其困荥阳也,纪信至捐生以赴急,人心之归可见矣。及天下已定,而相聚沙中,有谋反者,此又何邪?窃尝思之,民之戴君,本于天命,初无不顺之心也,特由使之失望,使之不平,然后怨望生焉。禹、启爱下既如赤子矣,民之奉上亦如父母矣。今大康尸位,以逸豫灭厥德,非所以为父母也,是以失望。秦、楚残暴,故天下叛之;汉政宽仁,故天下归之。今高帝用爱憎行诛赏,非所以为宽仁也,是以不平。推是二者,参较古今,凡有恩泽于民而民怨且怒者,莫不类乎此也。大抵人君即位之始,多发美言,诏告天下,天下悦之,冀其有实;既而实不能副,遂怨心生焉。一类同等,无大相远,人君特以己之私好,独厚一人,则其不厚者已有疾之之意,厚其有罪,而薄其有功,岂得不怒于心耶!失望之怨,不平之怒,郁而不解,虽曰爱之,恶在其为爱之也。必如古者大学之道,以修身为本,凡一言也,一动也,举可以为天下法;一赏也,一罚也,举可以合天下公。则亿兆之心,将不求而自得,又岂有失望不平之累哉!奈何此道不明,为人君者不喜闻过,为人臣者不敢尽言,合二者之心以求天下之心,则其难得也固宜。
顺天道 三代而下,称盛治者无若汉之文、景。然考之当时,天象数变,如日食、地震、山崩、水溃、长星、彗星、孛星之类,未易遽数。前此后此,凡若是者,小则有水旱之应,大则有乱亡之应,未有徒然而已者,独文、景 【「文景」,原作「文帝」,据《元文类》改,与下文「四十年间」合。】 克承天心,消弥变异,使四十年间海内殷富,黎庶乐业,移告讦之风为醇厚之俗,且建立汉家四百年不拔之基,猗欤伟哉,未见有此也 【「有此」,《元文类》作「其比」。】 。秦之苦天下久矣,加以楚、汉之战,生民糜灭,户不过万。文帝承诸吕变故之余,入继正统,专以养民为务,其忧也不以己之忧为忧,而以天下之忧为忧;其乐也不以己之乐为乐,而以天下之乐为乐;今年下诏劝农桑也,恐民生之不遂;明年下诏减租税也,虑民用之或乏。恳爱如此,宜其民心得而和气应也。臣窃见前年秋孛出西方,彗出东方,去年冬彗见东方,复见西方,议者咸谓当除旧布新以应天变。臣谓:与其妄意揣度,曷若直法文、景之恭俭爱民,为理明义正而可信也。天之树(树,立也,封也。) 【据万历刻本《鲁斋遗书》补。】 君,本为下民,故孟子谓「民为重,君为轻」,《书》亦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以是论之,则天之道恒在于下,恒在于不足也。君人者不求之下而求之高,不求之不足而求之有余,斯其所以召天变也。变已生矣,象已着矣,乖戾之几已萌而不可遏矣,犹且因仍故习,抑其下而损其不足,谓之顺天,不亦难乎!
右六者,难之目也。举其要,则修德、用贤、爱民三者而已,此谓治本。治本立则纪纲可布,法度可行,治功可必。否则爱恶相攻,善恶交病,生民不免于水火,以是为治,万不能也。
农桑学校
语古之圣君必曰尧、舜,语古之贤相必曰稷、契,盖尧、舜能知天道而顺承之,稷、契又知尧、舜之心而辅赞之,此所以为法于天下而可传于后世也。天之道好生而不私,尧与舜亦好生而不私,若克明俊德,至黎民于变,敬授人时,至庶绩咸熙,此顺承天道之实也。稷播百谷以厚民生,契敷五教以善民心,此辅赞尧、舜之实也。是义也,出《书》之首篇曰《尧典》,曰《舜典》,臣自十七八时已能诵说,尔后温之复之,推之衍之,思之又思之,苦心极力,至年五十始大晓悟。以是参诸往古,而往古圣贤之言无不同;验之历代,而历代治乱之无不合,自此胸中廓然,无有凝滞,断知此说实自古圣君贤相平天下之要道。既幸得之,常以语人,而人之闻者忽焉茫焉,莫以为意。察其所至,正如臣在十七八时,盖无臣许多思虑,许多工夫,其不能领解,理固宜然。然间与一二知者相与讲论,心融意会,虽终日竟夕,不知其有倦且怠也。盖此道之行,民可使富,兵可使强,人才由之以多,国势由之以重,臣夙夜念之至熟也。今国家徒知敛财之巧,不知生财之由; 【[不惟不知生财,而敛财之酷又害于生财也。]】 【《元文类》「不惟不知生财」以下双行小字。】 徒欲防人之欺,不欲养人之善; 【[所以防者,为欺也,不欺则无事于防矣。欲其不欺,非衣食以厚其生,礼义以养其心则不能也。]】 【《元文类》「所以防者」以下双行小字。】 徒患法令之难行,不患法令无可行之地。 【[上多贤才皆知为公,下多富民皆知自爱,则令自行,禁自止。]】 【《元文类》「上多贤才」以下双行小字。】 诚能自今以始,优重农民,勿使扰害,尽驱游惰之民归之南亩,岁课种树,恳谕而督行之,十年以后,当仓盈库积,非今日比矣。自上都、中都下及司县,皆设学校,使皇子以下至于庶人之子弟,皆从事于学,日明父子君臣之大伦,自洒扫应对至于平天下之要道,十年已后,上知所以御下,下知所以事上,上下和睦,又非今日比矣。能是二者,则万目皆举;不能是二者,则它皆不可期也。是道也,尧、舜之道也。尧、舜之道,好生而不私,唯能行此,乃可好生而不私也。孟子曰:「我非尧、舜之道不敢陈于王前。」臣愚区区,窃亦愿学。
慎微 【用晦、独断、重农、兴学、经筵、节喜怒、省变更、止告讦、抑奔竞、欲速则不达 【《元文类》此则下列「安民志、崇退让、慎喜怒、守信」四目。万历刻本《鲁斋遗书》于此则下注:「此篇内皆非全文,所谓多削者也。」】 】
用晦则日益明,外露则日益蔽。
北辰居中星共,王者法天总大纲。
【[崇退让]】 【据《元文类》补。】 臣闻取天下者尚勇敢,守天下者崇退让。不尚勇敢则无以取天下,不崇退让则无以守天下。取也守也,各有其宜,君人者不可以不审也。
【[定民志]】 【据《元文类》补,疑即原目「抑奔竞」之文。】 民志定则不乱,下知分则上安。夫天下所以定者,民志定也。民志定则士安于士,农安于农,工商安于为工商,则在上一人有可安之理。民不安于白屋,必求禄仕;仕不安于卑位,必求尊荣。四方万里,辐辏并进,各怀无厌无耻之心,在上之人可不为寒心哉。
【[慎喜怒]】 【据《元文类》补,原目为「节喜怒」。】 审而后发,发无不中。否则触事遽喜,喜之色见于貌,喜之言出于口,人皆知之,徐考其故,知无可喜者,则必悔其喜之失;无可怒者,则必悔其怒之失。甚至先喜后怒,先怒后喜,先喜是则后之怒非也,先怒是则后之喜非也。号令数变,无他也,喜怒不节之故。是以先王潜心恭默,不易喜怒。其未发也,虽至近莫能知;其发也,虽至亲莫能移。故号令简而无悔,无悔则自不中变也。人之揣君,必于喜怒。知君之喜怒者,莫如近爱,是以在下希进之人求托近爱。近爱不察,乃与之为地,甚至无喜生喜,无怒生怒。在上独以喜之怒之为当理,而不知天下四方讥笑怨谤,正以为不当理也。最宜深念,其失在于不守大体,易于喜怒也。
【[守信]】 【据《元文类》补,疑即原目「省变更」之文。】 数变已不可,数失信尤不可。周幽王无道,不畏天,不爱民,酒荒色荒,故不恤。方今无此,何苦使人不信。(《许文正公遗书》卷七《奏疏》)
辞中书左丞
【[至元]】 七年正月拜中书左丞,入见奏事毕,辞于上前,不允。大概以为:「臣之所以不敢承受者有三。一则臣一介书生,遽当大任,非勋非旧,不足以服内外;二则无德无才,不能办陛下责任之事;三则臣之所学迂远,于陛下圣谟神算未尽合。陛下知臣未尽,信臣未至,直以虚名误蒙采擢。臣若不自度,冒当圣眷,其旋至悔咎必矣。」上曰:「此事皆出朕意,无复多让。」(《鲁斋遗书》附《考岁略》)
论枢密不宜并中书疏 【至元七年】
兵之于国,在古已重,在后世为尤重。故枢密之设,特与中书对峙,号为二府,兵兴则宰相主之,事宁则枢密任事。盖宰相平章军国,兵事可知也,而兵之籍则不与;枢密兼总兵马,兵籍可掌也,而兵之符则不在。体统相维,无有偏失,制虽近代,而意实仿古。或者谓枢密并于中书,为合古冢宰总百官之意,殊不知古者冢宰止一人,而今之为宰辅者,动辄十数人,此而不古,而谓枢密者独可以古邪?国家切务,止在得人,人苟未得,徒纷更于此,无益也。(《许文正公遗书》卷七《奏疏》)
辞左丞疏 【至元八年】
伏念臣草茅寒士,闻见陋狭,本非良材,学且迂远。陛下好贤乐善,旁求隐匿,而某也偶以虚名,尘渎圣听,蒙陛下招聘征延,访问为治之方,擢居祭酒之职。方且腼,无由以副陛下眷顾之勤,岂意非常之宠忽由天降,拔臣陪列之中,遽升台鼎之重。承命震骇,不知所措,敬诣宸阙,恳辞再三,而陛下执之愈坚。用是惶惑畏栗,虽以孱病之躯,忘其固陋,思进一言以图报效,辄罄竭愚诚,指陈时政,而庸戆鄙直,不能回互,矫切事情。幸陛下圣恩洪大,不惟不遽加诛责,且仍使尸居相位。任大功小,虚负宠光,愈增忧惧,以故向来之病,有加无退。窃自惟度,于国则殊无寸补,于身则日就危困,可不惧哉!毫厘有差,则寰海致弊,岂可苟叨荣宠,以妨天下之贤哉!乞复居旧职,以虚陛下待贤之地,博选周行,以扬陛下敬天之休,则臣某不胜幸甚。(同上)
汰冗官疏 【至元十三年】
国家能汰省冗官,则可以重名器,抑侥幸,厉廉能,其为善政无疑也。然言之甚易,为之甚难。盖人之情大抵患于得失,故凡得则喜,凡失则怨,此所谓已夺者犹可与,已与者不可夺也。方其用之之初,正当甄别审察,不以私亲,不以贿赂,不以权贵,量其限而简用之,自无冗长。今既滥之于前,遽欲黜之于后,是恩之在私门者固无恙,而怨则归于上矣,其可哉?往者既不可复追,继自今后,当尽改前失,使天下之官有定员,岁取之人有定数。其科举荐举考课之法,具见前史,可考而知也。然又必重风宪之权,任廉能之士,使巡行天下,纠弹黜陟,无一不当,则前所谓冗官者日减,而新进者无积,庶乎可补前日之失也。(同上)
论生民利害疏 【至元十四年】
中丞传奉圣旨:「据当今害民的公事,利民的公事,同姚承旨两个一处文书里写来者。」钦此。臣等所见,谨条以奏。生民休戚,系于用人之当否。用得其人,则民赖其利,用失其人,则民被其害。自古论治道者,必以用人为先务。用既得人,则其所为善政者,始可得而行之,以善人行善政,其于为治也何有!皇帝陛下念及生民,实天下之幸。但朝廷用人,失于太宽,委任之初,不知审择,使善恶邪正,混然无别。既授以政,而居民之上矣,中间固有暴扰侵渔之害,其势然也。今不求其本,直欲改其事之一二,以为便民之举,将见一弊纔去一弊复生,后日改行之事,其害民者未必不甚于前也。徒见纷更,恐终无益。臣等伏愿皇帝陛下,顺考古道,简用实材,重御史、按察之权,严纠弹、考核之任,使贤者日进,不肖者日退,则天下之民何患不安乎!臣等区区拙见如此,惟圣主裁之。(同上)
更历疏 【至元十七年】 【亦见《元史》卷一百六十四《郭守敬传》,系守敬与诸臣同上。】
臣某等窃闻帝王之事,莫重于历。自黄帝迎日推策,尧以闰月定四时成岁,舜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爰及三代,历无定法,周、秦之闲,闰余乖次。西汉造《三统历》,百三十年而后是非始定。东汉造《四分历》,七十余年而仪式方备。又百二十一年,刘洪造《干象历》,始悟月行有迟速。又百八十年,姜岌造《三纪甲子历》,始悟以月食冲检日宿度所在。又五十七年,何承天造《元嘉历》,始悟以朔望及弦皆定大小余。又六十五年,祖之造《大明历》,始悟太阳有岁差之数,极星去不动处一度余。又五十二年,张子信始悟日月交道有表里,五星有迟疾留逆。又三十三年,刘焯造《皇极历》,始悟日行有盈缩。又三十五年,傅仁均造《戊寅元历》,颇采旧仪,始用定朔。又四十六年,李淳风造《麟德历》,以古历章篰元首分度不齐,始为总法,用进朔以避晦晨月见。又六十三年,僧一行造《大衍历》,始以朔有四大三小,定九服交食之异。又九十四年,徐昂造《宣明历》,始悟日食有气、刻、时三差。又二百三十六年,姚舜辅造《纪元历》,始悟食甚泛余差数。以上计千一百八十二年,历经七十改,其创法者十有三家。
自是又百七十四年,钦惟圣朝,统一六合,肇造区宇,专命臣等改治新历。臣等用创造简仪高表,凭其测到实数,所考正者凡七事:一曰冬至。自丙子年立冬后,依每日测到晷景,逐日取对,冬至前后日差同者为准,得丁丑年冬至在戊戌日夜半后八刻半,又定丁丑夏至在庚子日夜半后七十刻,又定戊寅年冬至在癸卯日夜半后三十三刻,己卯冬至在戊申日夜半后五十七刻半,庚辰年冬至在癸丑日夜半后八十一刻半,各减《大明历》十八刻,远近相符,前后应准。二曰岁余。自刘宋《大明历》以来,凡测景、验气,得冬至时刻真数者有六,用以相距,各得其时合用岁余。今考验四年,相符不差,仍自宋大明壬寅年距至今日八百一十年,每岁合得三百六十五日二十四刻二十五分,为今历岁余合用之数。三曰日躔。用至元丁丑四月癸酉望月食既,推求日躔,得冬至日躔赤道箕宿十度,黄道箕宿九度畸,仍凭每日测到太阳躔度,或凭星测月,或凭月测日,或径凭星度测日,立术推筭。起自丁丑正月,至己卯十二月,凡三年,共得一百三十四事,皆躔于箕,与月食相符。四曰月离。自丁丑以来至今,凭每日测到逐时太阴行度推算,变从黄道求入转极迟、极疾并平行处,前后凡十三转,计五十一事。内除去不真的外,有三十事,得《大明历》入转后天。又因考验交食,加《大明历》三十刻,与天道合。五曰入交。自丁丑五月以来,凭每日测到太阴去极度数,比拟黄道去极度,得月道交于黄道,共得八事。仍依日食法度推求,皆有食分,得入交时刻,与《大明历》所差不多。六曰二十八宿距度。自汉《太初历》以来,距度不同,互有损益。《大明历》则于度下余分,附以太半少,皆私意牵就,未尝实测其数。今新仪皆细刻周天度分,每度为三十六分,以距线代管窥,宿度余分并依实测,不以私意牵就。七曰日出入昼夜刻。《大明历》日出入昼夜刻,皆据汴京为准,其刻数与大都不同。今更以本方北极出地高下,黄道出入内外度,立术推求每日日出入昼夜刻,得夏至极长,日出寅正二刻,日入戌初二刻,昼六十二刻,夜三十八刻。冬至极短,日出辰初二刻,日入申正二刻,昼三十八刻,夜六十二刻。永为定式。
所创法凡五事:一曰太阳盈缩。用四正定气立为升降限,依立招差求得每日行分初末极差积度,比古为密。二曰月行迟疾。古历皆用二十八限,今以万分日之八百二十分为一限,凡分析为三百三十六限,依垛迭招差求得转分进退,其迟疾度数逐时不同,盖前所未有。三曰黄赤道差。旧法以一百一度相减相乘,今依算术勾股弧矢方圆斜直所容,求到度率积差,差率与天道实为合。四曰黄赤道内外度。据累年实测,内外极度二十三度九十分,以圆容方直矢接勾股为法,求每日去极,与所测相符。五曰白道交周。旧法黄道变推白道以斜求斜,今用立浑比量,得月与赤道正交,距春秋二正黄赤道正交一十四度六十六分,拟以为法。推逐月每交二十八宿度分,于理为尽。(同上)
时务奏议 【万历刻本《鲁斋遗书》附此则于《时务五事》后。】
臣某窃意国家自壬辰之后,便当询求贤哲,商论历代创业垂统之宜,参酌古今,稍为定制,使后世子孙垂拱守成,此有国者之先务也。日习宴安,已为不可,而其委任又多残民蠹国之流。壬寅以还,民益困弊,至于己酉、庚戌,民之困弊极矣。困弊既极,殆将起乱。当是时,陛下有爱民之誉,好贤之名闻于天下,天下望之如旱之望雨。故先皇帝继统,民皆欣悦,将谓信从陛下,选任善人,改更弊政,以兴太平。不意仍踵前失,再用此徒,委天下之民,使之刻剥,付天下之物,使之侵欺,大为失望。所赖者,分河南、关中,得陛下委之诸贤,不一二岁,疲民大安,恩虽未普,而天下之心已归之矣。此曹畏避威名,不敢纵横,但于君臣骨肉之间,阴行谮愬,将为不利于陛下。但天命人心,皆在于此,故不得遂其所愿。然委付以事,实为不可。而其间节目又少有可不可焉。其可者已在不可之中,不得为可;其不可者,是又不可之不可者也。浅见若此,未知是否?
臣某伏先皇帝圣旨,叮咛恳至,其大要欲事办民安二者而已。然所委之人,唯能刻薄官民,阿附近要,肆为欺蔽,窃据宠权,又乌知事之所以办,民之所以安乎?自壬寅之后,民已困苦,至于己酉、庚戌,民之困苦极矣,虐政所加,无从控告。先皇帝在潜,固知此弊,及其继统,不惟不见黜逐,且遽复大权而委用之,于此见欺,而所命之旨,皆属不可,不必更于其中有可不可之辨也。借寇兵而赍盗粮,不必指其兵曰孰利孰钝,指其粮曰孰新孰陈。(同上)
对御
至元三年二月二十有六日,檀州北李家庄后山上见上,面奉德音:「窦汉卿独言王以道,当时汝亦知之,何为情不言?岂孔子教法使汝若是耶?汝不遵孔子教法自若是耶?往者不咎,今后勿尔也。是云是,非云非,可者行,不可者勿行。我今召汝无他也,省中事前虽命汝,意犹未悉,今特面命汝也。人皆誉汝,想有其实。汝之名分,其斟酌在我也;国家所以无失,百姓所以得安,其谋谟在汝也。谓汝年老未为老,谓汝年小非小也,正当黾勉从事,毋负汝平生所学。安童尚幼,未若更事,汝谨辅导之。汝有嘉谟,先告安童,以达于我,我将择焉。」
对曰:圣人之道至大且远,学者所得有深浅。臣生平虽读书,而所得甚浅。然既叨特命,愿罄所知者言之,其所不知者亦不能强也。安童聪悟,且有执持,告之古人言论,悉能领解。臣所以知者尽告之,但虑中有人间之则难行,外用势力纳人其中则难行。臣入省之日浅,浅见如此,未知是否。(《鲁斋遗书》卷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