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钰
我从前不爱看小说,有时跟同学在一块,他们老看,我呆着,也太没意思,所以也就拿一本看看;看看,倒也看惯了,就时常地看。
在所看的这些小说里,最爱看的,就是鲁迅先生所作的了。我看了他的作品里面,有许多都是跟小孩说话一样,很痛快,一点也不客气;不是像别人,说一句话,还要想半天,看说的好不好,对得起人或者对不起人。鲁迅先生就不是,你不好,他就用笔墨来痛骂你一场,所以看了很舒服,虽然他的作品里面有许多的意思,我看不懂;但是在字的浮面看了,已是很知足的了。
但是鲁迅这人,我是没有看见过的,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子,在我想来,大概同小孩差不多,一定是很爱同小孩在一起的。不过我又听说他是老头儿,很大年纪的。爱漂亮吗?大概许爱漂亮,穿西服罢。一定拿着Stick(手杖),走起来,棒头一戳一戳的。分头罢?却不一定;但是要穿西服,当然是分头了。我想他一定是这么一个人,不会错的,虽然他也到我们家来过好几次,可是我都没有看见他。
有一天,我从学校里回来,听见父亲书房里有人说话似的,我问赵增道:“书房有什么客?”“周先生来了一会了。”我很疑惑地问道:“周先生,那个周先生?”“我也说不清!”我从玻璃窗外一看,只见一个瘦瘦的人,脸也不漂亮,不是分头,也不是平头。我也不管是什么客人,见见也不妨,于是我就进去了。
见了,就行了一个礼,父亲在旁边说:“这就是你平常说的鲁迅先生。”这时鲁迅先生也点了点头,看他穿了一件灰青长衫,一双破皮鞋,又老又呆板,并不同小孩一样,我觉得很奇怪。鲁迅先生我倒想不到是这么一个不爱收拾的人!他手里老拿着烟卷,好像脑筋里时时刻刻在那儿想什么似的。
我呆了一会,就出来了;父亲叫我拿点儿点心来,我就拿碟子装了两盘拿了去,又在那儿呆着。我心里不住地想,总不以他是鲁迅,因为脑筋已经存了鲁迅是一个小孩似的老头儿,现在看了他竟是一个老头似的老头儿,所以不很相信。这时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只看着他吃东西,看来牙也是不受什么使唤的,嚼起来是很费力的。
后来看得不耐烦了,就想出去,因为一个人立着太没意思;但是刚要走,鲁迅先生忽然问我道:“你要看什么书吗?《桃色的云》你看过没有?这本书还不错!”我摇了摇头,很轻地说了一句:“没有。”他说:“现在外面不多了,恐怕没处买,我那儿还有一本,你要,可以拿来。”我也没响。这么一来,又罚了我半天站,因为不好就走开。但是我呆着没话说,总是没有意思,就悄悄走出来了。看见衣架上挂了一顶毡帽,灰色的,那带子上有一丝一丝的,因为挂得高,看了不知是什么,踮起脚来一看,原来是破的一丝一丝的。
自鸣钟打了五点了,鲁迅先生还没有走的信息。我就只等着送,因为父亲曾对我说过,我见过的客,送时总要跟在父亲后头送的,所以老等着,不敢走开。
当!当!……打了六下了,还是不走,不走倒没什么关系,叫我这么呆等着,可真有点麻烦。玩去,管他呢,不送也不要紧的!不行呀,等客走了,又该说我了,等着罢!
“车雇好了。”赵增进来说。我父亲应了一声,这时听见椅子响,皮鞋响,知道是要走了,于是我就到院子里来候着。一会儿,果然出来了,父亲对我说:“送送鲁迅先生呀!”鲁迅先生又问我父亲说:“他在孔德几年级?”我父亲答了,他拿着烟卷点了点头。我在后头跟着送,看见鲁迅先生的破皮鞋格格的响着,一会回过头来说:“那本书,有空叫人给你拿来呀!”我应了一声,好像不好意思似的。一会送到大门口了,双方点了一点头,就走了。我转回头来暗暗地想:“鲁迅先生就是这么一个样儿的人呵!”
一九二六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