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元年辛酉,虞山钱谦益以编修主浙江试,归安韩敬与秀水沈德符,预捏字眼,假称关节,令人遍投诸应试者,约以事成取偿。浙士子多堕其网中,钱千秋与焉。千秋字眼,以“一朝平步上青天”七字为七艺之结。谦谥在闱中,弗暇察也。比撤棘,敬等即发觉其事,复唆礼科顾其仁磨勘参送,谦益亦自具疏简举。奉旨下部。部拟千秋与居间徐时敏、金保元俱依律遣戍。谦益与本房郑履祥失于觉察,罚俸三个月。奉旨依拟。此天启二年事也。后时敏、保元在狱病故,千秋发东胜右卫所充军,收管存案,随遇赦,抚按给帖释放。事结久矣。当枚卜,廷臣共推毂谦益,而宜兴周延儒以召对数语,上契圣衷,若一列名,必蒙点用。延儒又结好于戚畹郑养性、万炜及东广唐之徵以为内援。给事中瞿式耜,恐两人不能并相,因力阻延儒。延儒大不堪。时吏部尚书王永光杜门乞休,势在必去,御史梁子璠持疏欲令侍郎即代行之理。于是式耜疏请,永光科枚卜,然后听其去,永光遂开籍,见朝会推。疏上,首承基命,次即谦益。而延儒、温体仁俱不得预。延儒暗布流言,谓此番枚卜,皆谦益党把持。上阅会推,无延儒名,遂入其说。体仁乃上《直发盖世神奸疏》,即举千秋关节事参谦益。上为召百官面讯,谦益奏辩:“千秋关节,已经疏参,刑部勘问明白,现有案卷在部。”体仁称:“千秋在逃,过付者为徐时敏、金保元二人,提至刑部,亲口供扳谦益,如何隐得?”彼此质辩良久,上命辩疏与参疏俱取上来。上问体仁:“疏内称‘神奸结党欺君,’奸党是谁?枚卜大典,谁人一手握定?”体仁奏:“谦益之党甚多,臣还不敢尽言。至于此番枚卜,皇上务求真才,其实多是谦益。”吏科都给事中章允儒奏:“钱千秋一事,久经问结。体仁资俸虽深,品望甚轻,会推不一,遂不甚热中。如谦益关节果真,何不纠于未枚卜之先?今会推疏上,点与不点,一听圣裁。”体仁奏“科官言,正见其党谦益。盖未枚卜之先,不过冷局,参他何用?纠之于此时,正为皇上慎用人耳。”允儒奏:“从来小人陷害君子,皆以‘党’之一字,昔魏广微欲逐赵南星、杨涟等,于会推疏,使魏忠贤如一‘党’字,尽行削夺。留传至今,为小人害君子之榜样。”上怒叱曰:“胡说!御前奏事,怎这样胡扯?拿了!”时无人承旨。上问锦衣卫何在?卫帅承旨,将允儒扶出。体仁又奏:“皇上试问冢臣王永光,屡奉温旨,何以不出?直待瞿式耜有疏完了枚卜大事,然后听其去。是冢臣去留,皇上不得专主,有此事否?谦益热中枚卜,先令梁子璠上疏,欲令侍郎张凤翔代行会推,此从来未有之事。”上召诸臣问曰:“朕传旨,枚卜大典,会推要公,如何推这等人,是公不是公?”王永光奏:“皇上召问吏科河南道,与郎中耿志炜,便知道了。”体仁奏:“永光是六卿之长,用贤退不肖是他的职掌,如何推在司官身上?”河道掌道御史房可壮奏:“臣等多是公议。”上曰:“会推大事,其中推这等人,还说是公议?诸臣奏来!”阁下李标等俱奏:“关节与谦益无干。”体仁奏:“分明满朝俱是谦益一党,臣受四朝知遇,忠愤所激,不容不言。关节是真,若不受贿,如何得中?况今钱千秋现在京师,曰入谦益之幕,指望谦益入阁,希图辨复。谦益可以枚卜,则千秋亦可会试。”李标等又奏:“前次招问明白。”上曰:“招也闪烁不可凭据。”礼部右侍郎周延儒奏:“皇上再三问,诸臣不敢奏者:一者惧干天威,二者牵于情面。总之钱千秋一案,关节是真。现有招案朱卷,已经御览详明。关节已有的据,不必又问诸臣。”上又诘问诸臣曰:“朕著九卿科道会推,便推这样人。就是会议,今后要公!若会议不公,不如不会议。卿等如何不奏?”延儒又奏:“大凡会议全推,皇上明旨,下九卿科道,以为极公;不知外廷止沿故套,只是一二个人把持定了,诸臣都不敢开口。就开口也不行,徒然言出祸随。”上命再奏。延儒复奏如前。体仁奏:“臣孑身孤立,满朝俱是谦益之党。臣疏既出,不惟谦益恨臣,凡谦益之党,无不恨臣。臣一身岂能当众怒?臣叨九列之末,不忍见上焦劳于上。诸臣皆不以戒慎为念,不得不参。恳乞皇上罢臣归里,以避凶锋!”上曰:“既为国劾奸,何必求去?”时谦益伏地待罪,上命出外候。次日奉旨:“钱谦益既有议论,著回籍听勘!钱千秋法司提问!”又章允儒、房可壮,各具疏认罪,瞿式耜、梁子璠各具疏回话。有旨:“俱著降三级调用。”
已而,御史毛九华疏纠温体仁逆祠献媚诗册,任赞化疏纠体仁居乡不法事。上召对,体仁奏:“臣若有媚珰祠诗必以手书为贽,万无木刻之理;既系刻本,必流传广布,何以两年来绝无人论及?且此册何不发于籍没逆珰之时,而得于九华之手?乞皇下敕下该部,严究所刻之人,此诗从何得来,则真伪立见。若但以刻本为据,则刻匠遍满都城,以钱谦益之力,何所不假捏?”上如言诘九华。九华对:“八月买自途间。”上曰:“八月买的,如何到今才发?”九华对:“臣十月考选。”体仁奏:“臣参钱谦益在十一月,九华参臣在十二月;九华既得此册,何以不急具疏特纠册中媚珰诸入,而但于条陈疏末,单指臣名?种种真情,已自毕露。”上问阁臣如何说,首辅韩爌奏:“体仁平日硁硁自守,亦有品望。但因参论枚卜一事,愤激过当,致犯众怒,所以诸臣攻他。”体仁奏:“臣通籍三十年,并无一字挂人弹章。只因参了钱谦益,攻者四起,凡可以杀臣逐臣者,无所不至。岂一人之身,贤奸顿异至此。毛九华系谦益之党无疑。”上曰:“温体仁也辩得是。”又召御史任赞化,上曰:“毛九华参温体仁一诗尚且不真,尔如何参他许多无根之旨?如此亵语,在御前渎奏?”体仁奏:“赞化疏全是诬捏,凡宦游臣乡者俱可问。即如说臣与陈与郊儿女姻家,此一查可明。事事无影,虚捏如此。”赞化奏:“臣之所言,不过采访公论,长安万口如一。”体仁奏:“去年,谦益未入都门,赞化代谦益首攻御史陈以瑞。以瑞系崔、魏削夺,皇上赐环之人,因会参谦益科场之事,赞化反以媚珰纠之。及谦益入都,把持吏部,覆之为民。此赞化为谦益死党之一证也。去秋,皇上未有枚卜之言,赞化特出荐相才一疏,盖为谦益而发,至称谦益为伊周之班行。此赞化为谦益死党之二证也。若谦益幸入纶扉,赞化自居拥戴首功。一旦被臣参破,故恨臣最深,诬臣最甚。”赞化奏:“陈以瑞部覆冠带闲住,皇上独断著他为民,体仁如何力保以瑞?”体仁奏:“臣非敢力保陈以瑞,只因以瑞曾参谦益,故赞化还将以瑞参论。”上曰:“不必多奏,候旨行!”自是体仁以告讦见知于上。结党之说,深启圣疑。攻者愈力,而圣疑愈圣矣。
江西庶吉士朱统钅希与吴江相公有交,其得馆选也,吴江为之道地。虽云无私,而实有意。给事中阎可陛疏攻吴江,并及统钅希。著仍选中书,周道登准回籍调理。后统钅希朦胧起授简讨,上亦弗深究也。
上一日御日讲,讲官徐光启讲《中庸》毕,上忽问曰:“既云‘知天地之化育,’又云‘其孰能知之,’是同是异?”光启以“化育”分内知,“孰能知”分外知。上哂曰:“知也有内外。”年终,讲官叙劳,内阁题光启以礼部侍郎加太子宾客,照旧日讲。上抹去“照旧日讲”四字。
二年己巳二月初四日,皇长子生,中宫周后出。我明中宫无生子者,三百年来,周后一人而已。
考:圣躬燕寝之所,为屋三楹,而不并列,由第一间而后第二间,而后第三间。其第三间,圣躬晏息处也。其第二间,具大薰笼,贮衾绸之属。凡召幸宫眷,至第一间,则尽卸诸裳,裸体至第二间,取衾绸被身,乃进至第三间,所谓抱衾与绸也。即中宫与东西两宫赴召,不敢不遵用此礼。惟先后以曾同糟糠,不肯赴召。又圣驾幸宫中,旧例圣母趋出宫门外接驾。先后亦以糟糠故,废此礼不用。
蒲州再召,适当推敲逆案。右庶子杨世芳,其姻家也。世芳乃纂修《要典》者,自应入逆案中,蒲州力庇之;薛国观亦以沈维炳护持,俱邀漏网。而同事朱继祚、余煌、张惟一、袁鲸等,皆援例格外矣。以此蒲州相业,颇不协人心。
工部节慎库主,给发商人上供颜料银两,最深称弊薮。设有监督主事一员,巡视科道各一员,所以厘奸剔弊计,自至详也。而诸府奸更甚。四月,上特发其弊,监督主事刘麟长、巡视给事中祖重烨、御史高赍明俱下狱。因追论元年同事诸臣,惟重烨与御史吴阿衡狠藉颇著,复徵阿衡下狱。鳞长、赍明,以无染止行降调;阿衡于边警时,以边才拔为监军御史;重烨遣戍。
乌程既特疏参虞山,宜兴复于召对佐理之,举朝皆与为敌,弹章如羽,上坚留不放。时有四凶之目,指乌程、长垣、宜兴及少司马也。八月,部推乌程为南京礼部尚书,以骆从宇陪。推大成寺卿康新周为南京工部侍郎,以何乔远陪。御笔俱点陪。乔远以尚宝卿请告林下,仅五品耳,而躐跻九列,则乌程之提挈也。
九月,河南道驿传道缺,推原任副使路周贺填补。领敕之日,适上正视朝,路老迈甚,支离万状。上传谕阁臣云:“路周贺举步蹒跚,语言蹇塞,河南虽不是边道,驿传也不是容易的,卿等还传与吏部知道!”出言成章,真天纵也。
于是有三盛事,皆非人力可强致者:一则锦衣徐本高之八世一品也,本高为文贞公元孙,文贞前以少傅赠其曾祖父如其官,连本身四世一品矣,本高承父贞武荫历官都督同知,际遇覃恩,亦得赠其曾祖父如其官,连本身亦恰四世一品,虽总由文贞推恩,而一人不中断,一人不重叠,恰符八世,俱腰玉称一品,亦宇内所希觏矣。一则南海黄士俊之父也,士俊登万历丁未状元,历官礼部尚书,际遇覃恩,封其父如其官,适百岁。士俊给假归家,称觞,有旨:“准与建坊,锡名熙朝人瑞。”夫百岁称觞,异矣。乃其子以尚书顿首堂下,己亦受尚书封,绯袍犀带,称百岁老臣,且邀有煌煌天语,不尤异乎!一则晋江杨元锡也,元锡登崇祯甲戌进士,年才十六,释褐之日,发仅覆额,所谓其位可致,其年不可幸也。
浙江总兵王光有病,不任事。宁绍副将林某,勇而且廉,当事者拟以林继王之座。林某亦颇有望擢之思,遣役入都修候,王亦遣役入都,两役交遇于职方之门。王役谓林谋攘其主之缺也,不胜其怒,遂挥老拳。林役不敢抗,展侧之际,所赉候仪堕地。事既宣传,不可终隐。职方郎中方孔照具疏参林,有旨:“革职提问。”人皆冤之。
琉球国王新立,遣使告知,且请受封。旧例:给事中、行人各一员,充正副使。时科已推山东杜三策,行人应属江西萧士玮,次则山东孔闻籍。两人交相推诿,至诟詈于司正杨抡之门。抡不胜其愤,遂自请行。有旨:“杨抡归升京堂用,萧士玮降三级,调外任,孔闻籍不准考选,调南京用。”抡与三策,皆赐一品服,以是年九月出都,至六年八月,始克航海完册封事。归时,飓风大作,几葬鱼腹。七年二月复命,三策升太常寺少卿,抡升尚宝司少卿。抡以惊悸成疾,未几卒。闻籍后升陕西西宁兵备道,适有番夷之变,合家自焚。
陕西饥民倡乱蔓延,廷推杨鹤以兵部右侍郎总督全陕。上召问方略,鹤第以清自持、扶恤将卒对。先是,天启丁卯,陕西大旱,澄城知县张耀采催科甚酷,民不堪其毒。有王二者,阴纠数百人,聚集山上,皆以墨涂面。王二高喝曰:“谁敢杀张知县?”众齐声应曰:“我敢杀!”如是者三,遂闯入城,守门者不敢御,直入县杀耀采。众遂团聚山中。巡抚胡廷宴,老而耄,置之不问。又延、庆连岁荒旱。去冬,有王嘉允者,倡乱于府谷,蔓延于西、汉以南。今春,延绥巡抚岳和声、陕西巡抚胡廷宴,各报略阳、淳化、绥德、宜川等处流贼孔棘,郧阳抚治梁应泽亦以汉南盗告急。三月,商雒兵备刘应遇率毛兵至汉中合川兵击贼,贼奔汉阴,应遇追斩五百余人,诛其渠魁十余人,余悉北走,汉南盗平。八月,贼复犯耀州,参政洪承畴合官兵乡勇共万余人,击贼于云阳,败之。夜来,贼乘雷雨掠淳化入神道岭。此流贼之始也。
九月,奢、安二酋平。先是,土司奢崇明、安邦彦先后称叛,云、贵不靖者,七年于兹。去冬复起,朱燮元总督云、贵、川、湘、广西五省,专任讨贼。而贼据大方,阻险负隅。崇明僭号大梁王,邦彦自称四裔大长老,谋先犯赤水。燮元侦知之,命守将许成名佯北,诱贼深入。度贼已抵永宁,分遣林兆鼎从三坌入,王国祯从陆广入,刘养鲲从遵义入。邦彦分兵四应,力颇不支。复遣监军副使刘可训同降将罗象乾,以奇兵绕出其背夹击之。贼大惊溃,崇明、邦彦皆没于阵,官兵斩其首以献。捷闻,燮元等俱进爵赍银币,子荫有差。御史毛羽健疏请添设永宁巡抚,即以刘可训为之,以靖地方,以劝劳臣。不报。
是冬,拟册立东宫,中外皆望大赦。九月二十六日,上召阁臣进,已素袍角带,决意行刑。二十七日,御笔勾逆案倪文焕、李夔龙、梁梦环、田吉,封疆则总督镐、抚臣张翼明、总兵渠家祯,监造则工部高道素偕内臣黄用。督造桂王府第时,惠王封荆州,桂王封衡州,并在湖广筦计者,臆揣就国,必以齿序,经费每急荆缓衡。天启七年夏,桂王之国,距惠王仅数日,巡按温皋谋疏乞展期,逆奄矫旨切责,有司仓皇那济。道素与用,画工趱造,道素督正殿以外,用督寝殿以内,皆潦草塞责。今年三月初三夜,大风雨,雷震寝殿,压死宫女六人。以后每遇风雨,王同诸宫眷即露立庭中,盖深恐覆压之惧也。事闻,黄用司礼监拿问,道素革职,法司究问。用狱未具,道素在刑部,先拟赎徒。董御史羽宸疏激上怒,屡谳屡驳,加等论死。至是勾及之。阁臣韩爌以为请,上曰:“朕若出藩邸,这就是榜样。高道素监造王府,而使数百宫人死于非命,即寸斩之,未足蔽辜,又何请焉?”是日,道素意必无他虞,同醉以往,及行刑,则已醒矣,仓皇不能出一语,但连呼“如何如何”而已,多冤之。黄昏,大雨雪。
十月之朔,上御殿颁历,忽有声冤自刎于丹墀者。究竟之,乃民间词讼事。其人刎而不死,上命刑部提问其事,立案不行。时先文肃语当事曰:“此怪兆也,宜修边!”逾月,即有辽警。
毛文龙向为辽东参将,辽阳陷没,文龙逃至海滨。适有难民数千人,文龙以术笼络之,遂同航海至皮岛。盖皮岛居辽东、朝鲜、登莱之中,称孔道。文龙斩荆棘,具器用,招集流民,通行商贾,南货缯币,北货参貂,咸于文龙处输税挂号,然后敢发。不数年,遂称雄镇。又掠沿海陵丁,或指建州奸细,或称临陈斩获,以是积功官都督,挂平辽总兵印。逆贤时,各边出内奄镇守,文龙亦疏请内奄监其军。上即位,严核军饷,敕下山东抚按,檄登莱后备王廷试往。廷试,多欲人也,既饱其欲,遂盛诩文龙忠勇可用,士饱马腾,绝无破冒。文龙亦惮上英明,思有以自立,乃通情于清,愿捐金三百万,易金、复二卫地,奏恢复功邀上赏。已成约矣,袁崇焕督师出关。
上召问方略,以五年为期,可以平辽。及履任,觇知文龙有成约,急遣喇嘛僧入清,啖以厚利,欲解文龙议以就己。而清最重盟誓,坚持不可,强之再四,不听。喇嘛僧曰:“今惟有斩毛文龙耳。在清不为负约,在我可以收功。”崇焕遂以阅武为名,直造皮岛,大阅军士,文龙置酒高会。次日,文龙进谒,崇焕亦置酒留宴,酒半,称有密旨,即座中擒文龙,斩于辕门外。时崇焕立营严整,众亦不敢犯,文龙部下千余人,散往他处,余众悉就抚。事定,然后入告。朝廷亦姑容之,时七月间事也。先是,崇焕出都,阁臣钱龙锡叩以辽事,答以当先从东江做起。龙锡谓:“舍实地而问海道何也?且毛帅亦未必可得力。”崇焕云:“可用则用之,不可用则杀之。”至是,疏中即入钱语。上以问锡龙,锡龙谓实有之。而文龙既杀之后,清来索赂,崇焕无以应,特疏请增三百万,谓:“五年之后,全辽皆复,并从前所加各项,皆可蠲余,此一劳永逸之计也。”上集群臣廷议,皆执奏不可。崇焕无所出,遂听清入犯,由喜峰口、马兰谷、松棚路阑入,直抵遵华。时新令严汰冗兵,被汰者阴谋为乱,清兵临遵北城下,蓟抚王元雅尚汰兵四百人,兵即开门延师,元雅死于乱军,清兵遂破三屯营。蓟镇总兵朱国栋自缢,山海总兵赵率教统兵赴援,营于七家镇岭,猝与清兵遇,众溃,率教死之。报至,举朝震恐。上命蓟辽总督刘策戴罪立功,控扼石门,以防西轶。又命保定巡按解经传同仓储总督南居益驻守通州,专护仓储。又命太监李凤翔提督京营,与总、协二臣料理城守。又命兵部急徵宣大、山西兵入卫。
枚卜一案,以乌程、虞山故,高阁不行。至是,蒲州乞休,力请点用。十一月初六,上点大名成基命一员,至岁底,复点桐城何如宠,又于会推外,特点宜兴周延儒及会稽钱象坤,共四员。
王在晋被谴后,上召对群臣,升工部右侍郎王治为兵部尚书。洽,山东人,相貌极伟岸,上私语云:“好似门神。”卜者周生问之曰:“中枢之座不久矣。”以门神一年即易故也。至是,清兵阑入,十一月十一日,上召对,礼部右侍郎周延儒奏:“中枢备御疏虞调度乖张,既不能预授方略,拒敌于塞外;又不能整顿兵马,歼敌于城中。谁任中枢决裂?”简讨项煜继之,且引世庙庚戌丁汝夔故事云:“斩一丁汝夔,将士震悚,虏闻风宵遁。”上遂下王治于狱。说者谓:“既例丁汝夔,必有为杨守谦者矣。”
以左侍郎申用懋代王治,升口北兵备梁廷栋为顺天巡抚,起旧帅杨肇基为蓟镇总兵,起旧辅孙承宗于家,督师通州,诏天下勤王。
申甫者,游棍也,始为僧,号本初。游滇、黔中,得彼中役鬼之术,小试辄验。庶吉士金声荐之。上召问,颇惑其术,特授为副总兵,捐内帑七十万金,听其造车募兵之用。授金声为御史,监其军。时庶吉士刘之纶,四川人,请缨甚锐。上壮其志,超授兵部右侍郎,募兵剿虏。
大同总兵满桂,夷种也,勇悍敢战,率兵五千入卫,营于胜德门外。虏骑以十一月初三破遵化,十五至坝上,二十日薄都城。自虏冲突而西,从城上望之,如黑云万朵,挟迅风而驰,须臾已过。满桂身带重伤,血染征袍,所存仅三千人。
袁崇焕入援,抵都城下,上召对,问行间方略,赐御膳,解上所御貂裘被之,与祖大寿皆赐盔甲一副。然崇焕虽名入援,听虏骑劫掠,焚烧民舍,不敢一矢相加。城外戚畹中贵园亭庄舍,为虎骑蹂躏殆尽,皆比而揭其罪状入告。民谣云:“投了袁崇焕,达子跑一半。”兼崇焕出言无状,对百官讼言:“达子此来要做皇帝,已卜某日登极矣。”户部尚书毕自严,至挢舌不能下,举朝皆疑之。
阁部孙承宗虽奉旨督师通州,而南居益、解经传皆不受调度。时都城盛传通州、三河等处皆陷,承宗遣人赉奏至,上喜曰:“通州固无恙乎?”即奉旨,督抚等官俱听枢辅节制。
时廷臣请缨者甚众:祭酒锡畴,愿任募兵,可得二十万人。简讨项煜,荐举尚书李腾芳可当大任。请面对者,不一而足。上传各官,俱于本衙实修职业,诸臣俱废然而退。
十二月初一日,上复召崇焕、祖大寿入,上温谕大寿,而历数崇焕之罪,遂擒崇焕,下诏狱。阁臣力谏,谓“临敌易将,兵将所忌。”上曰:“势已至此,不得不然。”大寿出朝,悍然,竟率众东行。中朝无可如何,敕阁部孙承宗抚谕之。
初二日,上以城守潦草,下工部尚书王凤翔于狱;营缮司郎中许观吉、都水司郎中周长应、屯田司郎中朱长世,俱廷杖八十。临时,阁臣合词祈请宽宥。上曰:“目下与虏止隔一墙,宗庙社稷,都靠这堵墙。若这墙一倒,宗庙社稷都没靠了,岂不可重处!”时观吉、长应以年老,长世以羸弱,俱毙杖下。玉音杖毕下狱,与凤翔俱拟赎徒。
上既下袁崇焕于狱,拔满桂为总理,宣府总兵侯世禄、昌平总兵黑云龙等皆属焉。又起旧帅王威、尤岱、杨御蕃、孙祖寿,出罪帅马世龙于狱,俱以原官立功。桂以十六日誓师而南,十八日遇虏兵于良乡,时骑皆做官兵服饰,桂以为援,兵不设备,虏骑乘不意掩之,全军歼焉,桂与尤岱、孙祖寿皆死之,虏骑亦饱掠得意。二十三日,旄头尽望东而行,都城始解严。先是,桂乞饷一万金,偏馈诸台省,每人五十金,然后出师。
申甫漫为大言,其所募兵,皆乞丐子及优人、三尺童子,知其必败。亦以十六日誓师,至卢沟桥,猝与虏兵遇,所造车既不可用,试术复不验,所统七千人,跪而受刃,犹幸而不为郭京之续也。金声以在城中得免。
刘之纶募兵近万人,尾虎兵而东。适虏兵有零骑,从后骤至,之纶急营于了髻山上,虏兵立营山下,绝其水道。次日,众溃不能师,之纶遂遇害。
刘爱塔者,辽人也,莅孙阁部标下,改名兴祚。自虏兵入犯,从无敢与斗者。刘率劲卒千二百人,夜捣其营,杀虏兵千八百人,夺回器械牛畜无算。天明,解赴阁部军前,令铁骑追及于半途,刘誓死斗,复杀数百人,而后援不继,力竭以死,千二百骑歼焉。孙阁部疏请立庙赐谥,廷议不一,遂不果。
二十二日,上召侍郎周延儒、罗唯义、李成名,河道总督李若星,御史饶京、喻思恂、赵延庆,又召吴阿衡于狱中。上面询方略,延儒但言愿捐躯报国,援兵事实非所长。若星条奏颇迂缓,阿衡议论颇有气概。二十六日,特旨:梁廷栋升兵部尚书,提督援兵。吴阿衡着复原官,军前监纪。巡关御史方大任,升顺天巡抚。大任老而且病,然巡关时,章奏皆有条理,人亦冀其成功。
袁崇焕既逮,御史高捷疏参钱龙锡,即指疏中与辅臣相商之话以为同谋。先是,文肃劝钱辩疏当痛言一番明主可为忠臣,而钱不能从也。引罪疏甫奉旨,不复再辞,随即入阁。二十三日,高捷再疏,语更加厉。得旨:“着致仕去。”至是,而始悔不用前言,则已晚矣。
二十六日之夜,刑部狱尽逸,几为大祸,幸虏兵退尽,外无接引耳目。次日,城门不启。为擒囚也。逮刑部尚书乔允升、左侍郎胡世赏下锦衣卫狱。先是,边警猝至,士夫有潜遣家眷南归者。右侍郎朱世守,以借轿与御史刘廷佐家眷出城,刘止罚俸,而朱降二级调用,得免此祸。
上初政,尽撤内奄。虏兵阑入,乃命太监李凤翔提督京营。时总督襄城伯李守,协理侍郎李邦华。邦华素持正不为下,又以严汰老弱,执法不少徇。至是守煽惑军心,几成鼓噪。邦华引罪回籍,以闵梦得代之。或询两人优劣,梦得曰:“凤翔中涓耳,尚可耐;惟守钅奇则真凶恶无比。”守于逆贤建祠时,与灵璧侯汤国祚各疏捐赀附祠共祝者也。
山西巡抚耿如杞率兵五千入援,皆劲卒也。至日,兵部调守通州。次日,调守昌平。又次日,调守良乡。功令:初到之日,不准开粮。次日,列营汛地,乃准开粮。西兵连调三日,皆不得粮,既饥且愤,遂路劫掠。虏兵既退,如杞以不职军士逮问。如杞既逮,五千人哄然奔散,溃归山西,而晋中流贼,从此起矣。
甘肃巡抚梅之焕统兵入援,兵以粮不时给,脱巾鼓噪,之焕查首数人正法。有千余人溃归陕西,后之焕亦以军令不严,革职为民。
时虏兵所至,望风奔溃,惟三河三攻其城不克,宝坻亦受攻坚守得全。三河知县樊士英,陕西举人,宝坻知县史应聘,河南人,乙丑进士,昌黎知县左佩弦,亦以却敌功,超升山海兵备佥事,后以冒破军饷遣戍。
时红夷贡炮至涿州,虏骑充斥,不能前进。虏骑甫退,冯铨躬率家丁,护送入都,冀以回圣心为翻案计,中外皆为之地矣。上传旨:“冯铨准复冠带,不必陛见!”铨怏怏而去,举朝叹颂圣明真不可及云。
三年庚午正月,兵部尚书申用懋罢。本兵与司礼文移往来,向有定式。神庙末年,诸事丛脞,旧式遂废。后来者亦不讲究,文移违式,司礼拒不收,则以厚贿侑。申公莅任,重复旧式,厚贿禁不用,大珰皆不悦。又时上锐意功业,申公老成持重,不能抑副圣意。梁延栋狷巧人也,甚为上所倚任。初五日,内旨:“申用懋着解任回籍,梁廷栋着回部管事。”
大学士韩爌罢。爌忠厚拘谨,不能当圣意。左庶子丁进,以升转衍期,遂出弹章,工部主事李逢申、中书原抱奇继之。爌三疏请告,得旨允放,其礼颇厚。进与逢申,皆爌己未所取士也。进后奉旨,以阴阳闪烁降调,逢申随以监督火药失事,下狱遣戍。
吏部从无以五品调者,二年八月,以南司官陆康节给假回乡,共推毂无锡华允诚。华亭相公独推毂同邑王陛,王舆望未孚,而华一寒彻骨,退逊不前,以此久无定局。宜兴入政府,借江北司官解学夔降谪事,遂票旨:“着破格推堪用的来看!”乃超调户部郎中吴鸣虞,以文选郎中管员外事,真破格矣。吴年耄矣,无所短长,逾年,请告归。
虏骑既退,廷议昌平陵寝所在,通州国储所寄,应各设镇臣重守。于是推河南巡抚范景文、太仆少卿侯恂,俱以兵部右侍郎往;恂督治昌平,景文督治通州。又遣兵部主事王建侯、章应望,各赞画军务。
二月初十日,册立太子,上以戒严免升殿,百官听宣敕于午门,行二十拜礼。赐三品以上及日讲官各花朵红一疋,三品以下皆半红花枝用角,日讲官红全匹花枝用银,仪制署司事员外贺世寿叙劳,升光禄寺少卿,尚书李腾芳加太子少保。
方大任既放,复有《身虽去国心不忘君》一疏,先臣特上疏纠之,略曰:
“臣初见大任疏计必当,以蓟门要害,将士情形,与夫战守防御,用兵治饷之策,沥将死之善言,酬破格之隆遇,洒洒洋洋,祗剿袭明党之唾余,复理东林之尘案。即今皇上起用东林诸臣,其无才而不称任使者则有之,其怀奸而悠为欺罔、盗用朝权者未之有也。近者诸臣之得罪,或以封疆,或以职守,皇上未尝有一毫成心,一毫偏德,乃曰时时因事扫除。夫离照当空,八柄在手,当去则去之,当罪则罪之,何必借事为扫除之计哉?此奸回术数,奈何以诬圣主也?王言纶纟孛,炳若曰星。惟真惟澹,晓然与天下昭揭之,亦何不可?而必欲但与密勿余衡,三五大臣私相告诚,成一家之私言,此又暧昧行径,不当入告明明之后矣。况‘真澹’二字,大任亦仅言之已耳。七品小官,骤膺开府,煌煌节钺,不用以经武,而用以画锦,澹乎,不澹乎?佯死卸担,何其惫也!发愤挥毫,抑何壮也!反复如此,真乎,不真乎?其所献媚于三五大臣,恐三五大臣之公忠者,亦未肯任受也。大任试衾影自盟,斯亦不澹不真之极思矣。”
疏入,留中。
三月,上命出刑部尚书乔允升、左侍郎胡世赏于狱,寓所听勘。先臣以去年四月入朝班,秋讲即题弃日讲官,同事者侍郎李孙宸、少詹事何吾驺、庶子丁进、姚希孟,而罗喻义以侍郎,先臣以谕德,则新题者。往例:春讲以二月,上御讲筵。是岁以边事孔殷,至三月初十日始开讲。先臣进讲《定公问君使臣》章,反覆规讽,颇极剀切。讲毕,上传讲官暂留,久之,殿门皆闭,诸讲官退至东阁,则圣谕已宣付阁中,释允升、世赏于狱。乃知谕留讲官,俾知即见之行事也。阁臣俱供手诵启沃之功,先臣不敢当也。以后进讲,大珰窥圣意所注,竞前致殷勤焉。先臣但一揖而已,不交片言。
一日,上御讲筵,足加于台楞上,意有惰容。先臣适进讲《尚书》,讲至“为人上者,奈何不敬。”因以目视御膝,上即以袍袖隐之,徐徐放下。
经筵开讲,词林诸臣无不毕至。讲官二人,一讲《论语》,一讲《尚书》。上与讲官,各自一桌,资浅者弃讲书等官。春讲秋讲,止举行一二次,天厨颇费,弗克给也。日讲则止用讲官六人,一讲《论语》,一讲《中庸》,一讲《尚书》,一讲《通鉴》,余二人轮替。上与讲官共一桌,真不啻天颜咫尺矣。讲之日,上出御文华殿,阁臣率讲官行五拜三叩头礼毕,内侍举卓安放讫上宣“先生们来。”讲官始入。讲毕,上复宣“先生们吃酒饭。”乃谢恩而退。若遇斋祭之期,则云“茶饭。”春秋开讲后日日进讲,除上传免外,毋或废者。传免,皆于隔日薄暮传旨云:“明日暂停讲读一日。”虽或连辍十日半月,皆日日传免,但云“暂停一日”也。遇立春、端阳、中秋、重阳、冬至、除夕,日讲宫每人各内赐酒馔一盒,大小五器,汤饼二器,酒二瓶,圣寿、元旦,各内赐银三十两,进讲之夕,光禄寺每人折供给银一两三钱,传免则否。
吴江吕纯如,护送惠王之国,其复命疏,于护送太监太兴、赵秉彝皆极揄扬褒美,有云:“其爱地方也,既一草一木之恐伤;而其自爱也,又一薪一水之若浼。仁声遐布,清节可师。”至归美逆贤,一则曰“厂臣一选良材,”再则曰“厂臣之率属严”云云。此系天启七年九月邸报抄传四海共睹。而鼎湖之泣,纯如适以侍郎署中枢事,密弄神通,私行改换,乘虏骑甫退之后,拟借边才以翻逆案,王永光等为之奥主。纯如遂首先上疏讼冤:“护送惠藩复命疏,未尝归美厂臣,不当列于逆案之内。”且引圣谕“须有凭据,不许借题”之旨。又谓“红本在御前,别本在通政司,抄案在礼部,如有‘厂臣’二字,便甘附珰”云云。通政使章光岳即为封进。时纯如气焰甚张,言路俱喑,先臣特出《讲筵已辍疏》纠之,略曰:“帝王之学,与经生学士不同,必以经术经世,乃为实用。窃见虏骑内犯,圣心焦劳,综数事功,须挈纲领。刑法虽峻,猜疑渐启,于事未有济也。故于《君使臣以礼》章,劝皇上培养士气,推心感人,而辨贤奸,酌用舍尤焉。见命将出师,莫有定算,功罪未审,赏罚未明。今虏盘距遵、永十有余旬,瞬息长夏,又将秋高,彼时时可来,我着着无备,棼如繁丝,绝少成绪。故于《管仲器小》章,引管子言‘兵主不足畏,则战难胜也。德必当其位,功必当其禄,信小人者失亡也。’见群小合谋,必欲借边才以翻逆案。故于《子语鲁太师乐》章,愿皇上剖晰是非,辨别邪正。而曰一音杂,众音皆乱;一小人进,而众君子皆废。今有平生无耻,惨杀名贤之吕纯如,且藉奥援而必辨雪矣。消长削复之间,甚可畏也。又见吏部尚书王永光,身为六卿之长,犹蒙皇上眷注,而假窃威福,擅行私臆,故于《甘誓》章,言‘战胜攻取,非独左右之共命,尤在六卿之得人,而曰用舍不淆于仓卒,则国是定而王灵畅,威福不假于信任,则神气振而敌忾惕。’大抵皆为用人之人发也。又见永光机深计巧,投无不中,故以年例大典,而变乱祖制,考选公典,而摈斥清才,举朝震畏,莫敢讼言。故于《五子之歌》章,言‘识精明则环而伺者无所售其欺,心纯一则巧宇中者无所投其隙。’臣故知皇上聪明天纵,必能洞烛其情,犹为此语者,则忧治危明之极思耳。总之,今日大小臣工,当视国如家,除凶雪耻,不当分门别户,引类呼朋。此臣一念孤忠,九死不回者也。”
奉旨:“文某讲幄敷陈,寓规时事,知道了!所指吕纯如惨杀名贤,藉援求雪,及年例变制,考选摈才等语,还着据实奏明!”先臣再疏,略曰:
“臣所谓吕纯如惨杀名贤,盖指故吏部员外郎周顺昌也。当纯如为福建守道日,以谄媚税监高寀为事。比高寀窘执闽抚,激成民变,纯如与寀,携手同步,扬扬市廛,万口唾骂。周顺昌为福建州推官,剪除税棍,抚定人心,纯如忌之,屡肆下石。后纯如投身逆珰,躐取节钺,顺昌讼言攻之,语多过激。纯如遂挑怒巡抚毛一鹭,复旨时定入京师,与诸用事者构成李实之疏,而顺昌被逮,且榜死狱中矣。同时惨死诸臣,所号为彻骨之清,及公忠亮直,人人心服者,以顺昌为第一。其致死之由,全出于纯如,此天下所共知。今当先上疏求雪。不但变天下之是非,且摇皇上之釜钺,则恃有吏部尚书王永光为之奥援也。夫逆案之定,其主持全禀宸断。而群小营营窥阚,以为璇转圣意,易于反掌。故首借边才之说进,而纯如之疏即继之,呼吸通灵,投掇如响。不然,通政司固喉舌之寄也,非大力者主之,此何等事,何等人,而辄其匦以进哉?至于台省为公论所自出,凡会推年例等大关系事,则吏部不自主,而必会同吏科河南道。若近日所推年例,吏科都给陈良训,谁为开送,谁为商计哉?不过以其稍持公道,每多参驳,乃借外转以除碍手耳。至考选新资,贤才辈出,永光度无所施其笼络,乃独斥一才名素著、物望咸归之陈士奇以示有权,而十年冷署之潘有功,亦以猜疑见弃。迨人情汹汹,众议沸腾,则始为两请而终摈之。为大臣而心术如此,斯亦不忠之尤者矣。”
王永光疏辩:
“前者阁部定案进呈时,臣被言注籍,吕纯如入案,臣之及知,何自援而出之?至陈良训滥厕首垣,与参廷议,人言啧啧,夫岂无因!至考选过堂,十六人内,选授科道十四人,部属二人。而此二人者,前途正远,因材储用,期待殊不薄也。”
时永光已密结大珰王永祚为之道地,谓:“士奇出姚庶子之门,姚与先臣谓阳谊,考选时力为把持,既考后,复耸成此疏。”于是圣意拂然,永光得旨甚温。而先臣奏疏,奉旨:“讲官怀忠启沃,循职自可敷陈,文某不得任情牵底!”若夫逆案之坚持不动,虽由圣断,而此疏亦不无小补矣。
虏兵虽东,复破永平、滦州,盘踞不退。永平乡官白养粹,首先迎降。孙阁部督师东行,奉抚谕祖大寿之旨,令马世龙冲重围而东,驰三日夜,追至芦峰口,说以利害,激以忠义,众皆耸听。大寿始率辽兵三万,士龙亦招集赵率教部下,及旧时部曲共万六千人,合队而西。世龙独薄敌垒而前,死伤者千余人,始抵都城,复蹑虏兵至蓟门。时洪桥、大安等处,虏兵掳汉人,运所掠辎重。世龙侦知之,密以大炮先伏于路旁,俟其过,发炮,从皆掠走,世龙追击之,杀获百余人,遂以大捷闻。祖大寿统兵三万,立木栅于山海西关,不敢前进入援。总兵尤世禄、吴自勉、杨麒、宋伟、王承恩等,各率所部,联营于滦州之西,相顾莫敢先发。世龙既连洪桥、大安之捷,乃贻书大寿曰:“辽兵每谓西南兵将怯弱,不若辽兵强健。今怯弱者皆奋不顾身,建两地之捷;而强健者何在?况各镇勒兵已鳞集,若合谋兵力退虏,共复故城,辽之强健将士,何颜复支朝廷厚饷乎?”大寿见书,始移营而西。孙阁部乃严檄诸将,期共攻泺水,申明军令。有旧永平兵备张春者,素得民心,曾练有乡勇二万,皆精锐可当一面。逆珰时,张春被劾罢归,乡勇皆散。及是,上复起张春为永平兵备,永民闻之,皆不远千里来迎,向所练乡勇皆来会,军声大振。四川副使刘可训甫破水西酋,率胜兵入援。本兵梁廷栋又使其所善司务丘嘉禾监纪军事。奉旨趣师期者再。高阳遂以五月四日誓师,六日诣抚宁,八日先趋泺,与大寿分地夹攻。世龙麾兵,人斫一柳,顷刻平其濠。世龙与张春、刘可训等,皆披坚执锐,作诸军前茅,身冒矢石,誓不返顾,急以大炮仰击,虏兵稍却,师从间以登。十三日克滦州,虏兵冒雨突出,而虏骑自永平趋救者,知滦已破,遂开迁安兵于永平,屠其众,从冷口出,所存者十之四五而已。师既复永平,而谢尚政等,亦以十六日克遵化,生擒犭革犭革木等二十二人。及我叛人马思恭、贾维钅龠、吕及第等十一人,献俘阙下。先是,滦之叛将,遣一老道士指嘉禾,请献城。高阳授计大寿:“姑应之,而实其后劲以备不虞。及我师抵滦,莫有应者,最后,中北伏兵几尽,人咸服高阳先见云。大兵之入城也,叛人白养粹已死,其母尚在,张春先至,尽封所有而出,绝无染指。世龙则尽取其所有,大寿至,空无所得,遂将白母用极刑,乃尽出窖藏,盖几百万云。永平粮储陈此心、乡绅郭巩,俱以屈节被逮;后刑部拟此心等以谋反律,大理寺卿金世俊力争之,乃拟监候处决。
当滦、永之未复也,高阳与东江牵制之,议令茅元仪统龙武三协兵以往。中协兵哗,斥元仪,而以周文郁为中协副总兵兼摄左右两协。甫行,而刘兴治之变作。兴治者,兴祚之弟,兴祚者,即刘爱炤也。兴祚没于阵,兴治居皮岛。东江副总兵陈继盛谍报兴祚未死,其弟兴贤自北营以书招兴治。兴治畜有夷丁,旦夕当有变,兴治大恨,伪为兄设醮,诱杀继盛等二十余人,扬帆至小平岛。适滦、永克复之信至,乃复返皮岛。高阳遣文郁以兴祚旧恩招之。文郁入兴治营,始以温言喻之,继以危言怵之,兴治心动。时部将逃匿双岛者,与东师相哄而斗,兴治怒,令岛众绕舟号诉。文郁呼其将语之曰:“陈继盛流言,岛众谋反,今若杀我,是实其言也。岛众不足惜,刘氏从此无噍类矣。”兴治大悔悟,明日,饮饯文郁,搏颡大哭而别。九月,兴治败虏骑于青山凤凰城,高阳奏捷,并上文郁首功。当国者恶其无所馈,绌其功不叙。高阳又请移兴治于旅顺,责以恢复金、复,部议逡巡不果。逾年,兴治为岛众所杀。
蓟镇总兵朱国栋自缢,以旧总兵张世显署镇事,与总督刘策率兵堵御,俱以逗遛不前被逮。至是,俱伏法。先是,河南巡抚缺,升太仆卿张泼往。泼既领敕矣,复上乞休一疏。阁中票旨,遽准其请。山左诸公大哗,以为摧折东人太甚也。适蓟辽总督喻安性罢归,共推毂刘策,不半年,遂罹此祸。
滦、永既复,廷议添设山永巡抚,适方大任以病乞休,王廷试、梅之焕相继罢斥,乃升四川副使刘可训巡抚顺天,司务丘禾嘉巡抚山永,前屯兵备孙元化巡抚登莱,汉中兵备刘应遇巡抚甘肃,皆孝廉也。张春加太仆寺少卿,候巡抚缺推用。
按:丘禾嘉以九品务郎躐跻节钅戊,尤属异数,非中枢梁廷栋之力不至此。似当以张春抚山永,禾嘉升永平道为妥。
先臣既以疏言不当圣意,且永光辈侧目甚切,欲乞南京掌院以归。时大名为李逢申所劾在告,宜兴许为题转矣。大名开籍出,以为此例转不便,乃题封差以行。是秋赍节册,封进贤王及益府世子妃。
乌程之参虞山也,宜兴实佐之,宜兴既援立,所以为乌程地者甚力矣。吴宗达,宜兴姻也。于是特揭二人奏请,上亦以乌程孤忠可任,六月十一日特旨:“温体仁、吴宗达,俱着以原官兼东阁大学士,同首辅成基命,同入阁办事。”
袁崇焕在诏狱,尚未定罪。至是,狱具。八月十七日上下袁崇焕着即会官处决,钱龙锡着革职。法司议罪,随即逮问。其甫逮也,人皆以高忠献期之,迨其至,则辱国甚矣。且牵扯同事两辅,呶呶不置,又有导之倾陷薄蒲州,以快其之忿者。然圣意已定,盖其奏对语入于天聪,不可援人以自解也。然不如此,株连起大狱,则又共仰圣主离明之照。已,陆澄源疏参御史毛羽健为崇焕党,亦革职下狱。
崇焕既决,群小合计,欲借此以起大狱,翻逆案。御史田唯嘉疏荐杨维垣、贾继春,通政使章光岳疏荐吕纯如、霍维华、徐杨光、傅魁、虞廷陛、叶天陛六人。有旨:“逆案奉旨方新,居然荐用,成何政体?”而后群小阻丧,始不敢妄冀云。
时上以封疆多故,群臣蒙比为奸,削谪逮系,毫不少贷。河南府推官汤开远上疏,略曰:
“皇上急于求治,诸臣救过不给。临御以来,明罚敕法,自小臣以至大臣,与众推举,或自简拔,无论为故为误,俱褫夺配戍不少贷。甚者下狱考讯,几于乱国,用重典矣,皇上或以荐举不当,疑其党徇,四岳不荐鲧乎,绩用弗成,未尝并四岳诛之也。皇上又以执奏不移,疑其藐抗,汉文不从廷尉之请乎,亦以张释之曰:‘法如是止耳。’不闻责其逆命也。皇上以策励望诸臣,于是多戴罪。夫不开以立功之路,而仅戴罪,戴罪无已时矣。皇上以详慎望诸臣,于是有认罪,夫不晰其认罪之心,而概行免究,认罪亦成故套矣。侵粮欺饷之墨吏,逮之宜也,恐夷齐之侣,不皆韩范,宜稍宽之,不以清吏诎能臣。今诸臣怵于参罚之严,一切加派带徵余徵,行无民矣。民穷则易与为乱,皇上宽一分在民子,即宽一分在民生。而尤望皇上宫府之际,推诸臣以心,进退之间,与诸臣以礼。锦衣禁狱,非系寇贼奸冗不可入。如是而大小臣工,不力报为安攘者,未之有也。”
时左副都御史易应昌、御史李长春,皆以言事下狱。长春几至西市,阁臣力救得免。故开远疏及之。
先文肃虽奉使出都,而群奸修怨未已。吕纯如辩疏甫至,而锦衣张道■随疏参劾,其氛甚恶。奉有“不必苛求”之旨,圣主明照,固自万里。后先臣亦有疏辨,略曰:“微臣立身,粗有本末。仕版初登,即触权奸之烈焰;谪居五载,复撄罗织之凶锋。朝端公论难诬,海内清评俱在。夫昏夜夤缘,望尘罗拜,正狐媚蝇营之故态。盖纯如尝谓生祠之建,不妨委蛇,媚珰恶名所不必讳。种种无将之言,昭著耳目,有必不能抵赖者。臣尚不欲尽揭之,奈何反以相诬?臣亦不屑与较。至于虏骑临城之日,正臣阖门自誓之时。臣子应试南都,去在城守解严之后。迨乎奉时辞都,顾骡觅辆,眷属累累,该门可查。若曰君父恩轻,妻孥念重,此又小人肝胆中事,臣死不为也。夫臣所深恨者,逆珰之私客,而必坐之曰:‘背公’。臣所深怜者,惨死之忠魂,而必坐之曰‘死党’。推其意,仍欲穷钩党之流殃,刈贞臣如草菅,而后快于心。恐光天霁朗,宿雾澄清,似不必续晓残之梦,嘘众溺之灰矣。至若张道■未谙文义,谬析臣疏,代人报复。彼固欲陷臣以危法,而皇上已洞悉其隐情。夫犭制噬固能伤人,而豺声亦当自毙。臣尚不屑与纯如辨,何屑与道辨?第臣虽不才,备员讲幄。纯如何人,哆口雌黄?微臣何足惜,其轻朝廷而羞当世之士,亦已甚矣。岂可复腼颜清班,以负皇上之礼遇哉?”
奉旨:“内奏事情,公论自明,文某依限前来供职,不必陈情!”
去冬,甘肃援兵鼓噪,溃兵千余,逃回陕西。二月,王子顺、苗美勾连逃兵,掠米脂、清涧、绥德,遂南围韩城。总督杨鹤、巡持刘广生提兵扑剿,斩首千余级。贼北走,复犯清涧,官兵追逐之,降三百余人。苗美叔苗登雾啸聚于安定,总兵杜文焕击败之。四月,王子顺、苗美自神木渡河,陷蒲县。适山西逃兵亦至,遂与合,其势颇炽。子顺自号“横天一字王,”苗美自号“混天王。”王承允亦攻陷府谷,渡河入山西,犯吉州、太平等处。五月,王子顺等复归陕西,掠同官,破金钅巢关,杀参将王廉。六月,王嘉允亦还陕西,陷黄甫州、清水二营,遂据府谷。延绥巡抚洪承畴、总兵杜文焕击败之。延安知府张辇、参将艾穆蹙贼于延川,贼求抚,王子顺、张述圣、姚三儿皆降,王嘉允等分掠延庆等处,多陷。总兵杨鹤主抚,匿不以闻。贼首黄虎、一丈青、小红娘、混江龙、掠地虎等俱谍免死,安插河西地方。民罹毒益甚,有司莫敢告。八月,王嘉允勾本虏入犯,洪承畴、杜文焕从孤山进击破之。十月,嘉允复陷清水营,杀游击李显宗。宁夏总兵贺虎臣击贼于盘谷,斩首六百余级,又败之宁州。十一月,山西总兵王国梁,击贼于河曲,发炮,炮炸,众乱,贼乘之,大溃,遂陷河曲。十二月,神一元作乱,破宁塞,杀参将陈三槐,遂围靖边。时又有高迎祥,聚众称乱,自号“闯王”;米脂李自成入其党,号曰“闯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