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成明星的幻想,占据了这个未来女作家的头脑全部分,故当她到上海时,不止拜访过导演,还用同一热忱,找寻过另一编剧家与导演家。这个浪漫跳脱的艺术家,很有礼貌的引导她到各处参观了一次,且用乡亲口吻,为她恳切说明“一个明星所必需的天分与忍耐”,又曾为她换过一套照她自己说来“做梦也不会穿上身”的华丽丝绸明星长袍,在摄影架前扮成人所习见又俗气又轻佻的海上明星姿式,照了一个六寸单身相片。事约后两年,丁玲女士在她的上海寓中,说到她那点在记忆中永远使人又愉快又忧郁的经验时,还不忘记同时摹仿乡亲艺术家的乡亲口吻,轻声的骂上一句湖南人所常骂的野话,接着便说:
“那也是生活!有那么多不同的人,成天在那里,装妓女,扮小生,来去忙得成一把扫帚!”
她语气中虽十分轻视当时的电影事业,却正从那方面,严肃的触着了生活的实状。
这作明星的一分经验上,丁玲女士于她的《在黑暗中》一书里,似乎曾借用了那点经验,写过一篇优美的故事。故事名为《梦珂》,故事中说明了梦珂如何到了电影摄影场,见到了些如何意想不到的人物,梦珂的希望在这种情形下是没有了,计划是失败了。但当我们谈着那分经验,以及从经验上所得的感想时,她却说在那方面她方“认识了生活”。她说的十分确实,因为这个人在她的各种旅行经验上,各种短期寄居经验上,公寓里无目的的打发日子,当铺里出出进进,为了应书记考试所有的各样笑话,所有经验都仿佛只是自己本身的事情,经验的积累,也不过使自己多认识些自己罢了。直到同一堆陌生的人,混在一个陌生的场所,点起名来这里有的是大学教授,大学生,由文明戏班改业的丑角,逛马路的瘪三,小家碧玉的候补明星,钱店出身的胖老爷……为了编排一出新戏,各人莫不在所应作的角色身分中,把性格夸张的放大,尽摄影器收入镜头中去,完事散场时,督军便伴着阿三胡闹,老鸨又与大学生拌嘴。一个摄影场同时也就不啻一个缩小的社会。她虽还只算是一个旁观者,却正从旁观者地位上,学习认识了社会上各种类型的面目,以及互相的关系。身分的孤立,增加了她对于别一种人行为举措的注意。明星公司并不能使这个女作家成为银幕之星,却教给她上了一课有意义的人生课目。她在那里得到了客观体念社会各个分子的机会。她走近了这种事业的边缘,虽不能深入那种生活,短短期间中,当真已可谓不虚此行,学得了许多此后必须明白的东西了。
当丁玲女士同我说到这份经验时,海军学生则在这种失败的生活计划上,尝作微带嘲讽的叙述。因为他始终皆不相信上海方面那种生活有她的分,始终皆认为丁玲女士的打算,只是近于乡下人与小孩子的打算。因此一到事实代为证明了她非放弃了作明星的希望不可,放弃那方面也就正是还有一种更光荣更重要的事业等待她去开发时,海军学生可不愿意放弃那点当着老友调谑新妇的权利了。海军学生欢喜复述过去一时两人的一段对话!
“频,你的文章又退回了,习气那么坏,我们有什么希望可以把这些势利编辑的脖颈扭转来?希望他们自己的脖颈扭转既不可能,不如自己来办罢。”
“自己能办当然好得很。可是从什么地方得钱?你爸爸若不送人那匹白马,现在一定就有办法了。”
“你答应尽我说出我的意见,且让我去试验一下,我们就准可有钱出周刊了。”
“你的意见就是做明星。你不要说办周刊去做明星,只说想冒险去试试那分生活好了。”
“我真想试试。我有把握,只要导演的不是瞎子,我有把握可以从那方面得到我们所希望的一切。”
男的这时自然就说:“你所有的不是把握,只是勇气。”
“有了勇气就可证明我一个人跑去决不至于吃亏。一分成功原就需要一分勇气。”
男的不说什么,只是微笑,女的便接着说下去:
“你同从文做诗写小说,尽那些作编辑的刻薄你们虐待你们。我可受不了这种侮辱,我看不起那些东西,我要去演戏。各自做各人的事业,到明年后,你的诗或者还因为是送给我的,方有编辑来看,方有读者欢迎!”
“你若相信你自己的勇气,能跑进上海公司会见那里的经理,或那里的导演,你就去你的。”
“那么我们说好了,你也得有勇气,不把我半途拉回,也不要妒嫉我的出名!”
时间过去了。一切人事的安排皆在时间中改变了。
海军学生翻开桌上一本相片保存册时,就说:
“为什么你把替你拍那张明星式的相片撕碎?你为什么不留下来,让它帮助我们在回忆中年轻些?你现在只想正正经经老老实实来写几个好故事,但你过去一时,实在以为自己应当成个明星,你应当留下一点点能够帮助你思索一下你活下来同这个世界所发生的关系的东西,现在你却只剩下一个留在眼角嘴边的微笑了。”
“可是年青时一分胡涂打算,一分经验,虽不能从那张相片上把我带回‘过去’,频,你的幽默倒明明朗朗,永远是现样子!”
海军学生的为人,是在微笑里虽不缺少幽默,在言语里却不容易找寻所谓幽默本质的。就在这种故事叙述上,有时说得比我所记下的或稍粗一点时,便得丁玲女士把头摇着,连声喊着:“频,频,不要说怪话,再说我就生气了!”海军学生方另寻题目,同朋友谈其他故事。
说到这些事情时,已在几人同住上海的时节,故我想把时间仍然带回去几年。因为关于两人第一次过上海,固然就试验了那作明星的计划,第二次过上海,以及因那次过上海,方如何建设了她自己的事业与命运。但还有些琐事,发生于这两年中,在这里我并未提到,在《记胡也频》一书里,当时也不提到。很显然的,这个人的事业与命运,却又与多数小小事情具有因果关系,正如这个人的作品一样,不明白她生活环境,与当时读某几本书的影响,就无法理解她的艺术,与作品中理智观念形成的因缘。不明白她生活上发展的秩序,对于此后她的创作生活也就无法说明的。
他们在北京从山上迁入城中,为得是城中有个公寓,主人那么知趣,对于从事文学创作的青年人,又那么发生兴味,故两人既不能长住西山,自然没有什么理由,反对朋友的提议,不把行李迁入这个公寓了!到了新的住处后,丁玲女士一面还想创作,一面眼看到在补习学校同住的曹女士与钱女士,一个已考入了北大,一个已考入了师大,自己却只是那么把生活搁在梦里,把希望写在水上,未免有些不安。两人一下山,买菜的不必上街买菜,做饭的也不必两手抓取煤球或向井边提水擦洗碗盏了,闲暇更多了些,两人便过北大去听了些随意课。虽所上的课不到三五次,但另外在公寓中,却实在读了不少书籍。丁玲女士自己既生成一个充满生活幻想的头脑,实际生活又那么窄,因此每一本书每一个作品,尤其是那些翻译作品,莫不成为这个女作家精神方面的营养物。书读多一些,感情宽了一些,对于人事与文学见解也更深沉了些,因此朋友方面,皆对于她得到极好的印象。朋友多在北京号称“作家”的大学生,每当畅谈一切时,辞令与观念,在这个女作家面前,皆见得很平凡很小气。从这种谈话中丁玲女士的所得感想,只应当是:“这全是一群无多希望的人物。”假若因此还增加了她一分骄气,这骄气对于她是有用的,不可少的。某种人有了骄气,只给他自己事业发展上加上一个限制,但这个人却正需要那点对于一般男子理性平凡行动夸张而引起憎恶与轻视的骄气,方能认识自己的工作和责任。因之,当她能执笔写作时,便产生了《在黑暗中》,《韦护》,《水》,《母亲》,诸作,自觉应当放下她那枝笔,去接受一点更严肃的教育时,便毫不迟疑,毫不矜张,走入了她老早已看出了一个男子有了点聪明与世故时,就如何不适宜于社会较远理想作牺牲,也就如何不像个有希望的男子。不过,在当时,这女孩子那分骄气,是隐密的,不形容于颜貌间,从不曾为一般常相过从的人所感觉得到的。
朋友们所得于丁玲女士的好印象,实不在她那女性意味方面。她能给朋友的是亲切洒脱。她既不习惯使用脂粉,也缺少女性那分做作。她待人只是那么不可形容的爽直,故朋友相熟略久,就似乎极容易忘掉了她是个女人。
然从另外一方面说来,则凡属于一个女子某种美德,她却毫无缺处。她爽直并不粗暴。她无时髦女人的风韵,也可以说她已无时间去装模作样的学习那种女性风韵。她容易使熟人忘掉她是个女人,不过因为她没有一般二九年华女人那分浮于眼眉形诸动止轻佻风情罢了。认识她灵魂美丽天分卓绝的,只是很少几个朋友,一般人对于她的美丽处与长处的认识,则必需数年后从她作品上方能发现的。
两人迁至东城后,当时的青年作家等,皆常常与他们往来,来时不是共同在北河沿脏沟旁散步,便是在公寓中小白炉边吃小铁锅煮就的烂饭。这些人莫不较之海军学生著名于时,事实上则一段短短的时间中,就证明了这些皆无使人特别注意的聪颖与学殖。这些朋友来到时,海军学生与任何人皆作过激烈冗长的辩论,畅谈各方面的感想。丁玲女士则常常在这种辩论中微笑着,注意朋友中被海军学生谈锋挫败的脸色。这些朋友或说到某报正预备印行什么周刊,某报纸某人,已接洽了一个副刊,这朋友走后,一对年青人总若有会心似的默然微笑,最先开口的必是丁玲女士。对于这些消息受刺激最大的,不是海军学生,不是我,却常常是还不曾执笔作文的她。
她总慨乎其言的说:
“频,这些人要办什么,天生就有那种好运气,一下子可弄好了。”
那海军学生还记着先一时某朋友的话,便只会说:
“休,休,(他叫我)我们赶快也去问问,不要他们的稿费也行罢。我们写一个信去问问,还是亲自去问问?你说。”
我有什么可说?我只能为他那急于自见寻觅途径的勇气而微笑。
我的意思只以为“我们假若对于事业还有一种信仰,就不必为别人眼前一点点成就红眼。纵各方面毫无出路,也不妨仍然在沉默中支持。若只顾同身边几个人计算得失,那我们未免太小气了。”
我记忆大约也稍好一些,为了使海军学生沉静点,且常常在回答海军学生意见中就指出一些当前成功不足计较的事实。并认为我们必然得在某种厄遇中过些日子。若不记着这些当然失败处,只亟亟于寻觅出路,则结果又是碰壁。因为当时的北京报纸,事实上凡可以印行副刊的,我们皆似乎已直接间接问过了,我们只希望每星期能占有什么报纸篇幅一角,为他们白尽义务编个副刊,结果还是无一处接洽得成功。各个报纸皆似乎随时可多添一个周刊,但轮到我们时,则地位已满,再抽不出空处了。
我照例不会因作品缺少出路,便改变工作的目的,海军学生则照例不会因过去的失败,馁去寻觅出路的勇气。他认为机会来时,总仍然伏在书桌边,即刻捏了笔,飕飕的为编辑为朋友写起信来。
丁玲女士同我意见常常相近,一见海军学生那副神气,就要说:
“频,得了!你们不是文学团体中人,你们文章人家还不登载,何苦来又去做这种可笑的事情?”
海军学生自然还得把信写下去,三人中只有他不觉得这件事情可笑。信写成时,他还担心丁玲女士会撕去,便远远的站在房中角隅里,一面摇手制止丁玲女士近前,一面把信摊开,念信中的文字给我们听。
“先生,我们这里有几个年青人,想在贵报办一个《文学周刊》,范围包括了……”
这种信既提到几个人,当然就应署我同海军学生的名,我虽明白那不会有什么结果,总仍然得签个名,尽海军学生把信付邮。丁玲女士虽明白那封信投去等于白寄,也仍然常常陪了这个急性勇敢的海军学生,从北河沿向北,走到北京大学第一院门前,眼看到海军学生亲手把那封可笑的信塞进邮筒后,再相伴回家,等候报馆的消息。
我们皆知道所接洽的刊物不能成功,我们却从不放弃那点向人接洽的机会,现在回想起来,这点回忆是常常弄得人十分忧郁的。为了这些胡涂冒失的经验,我们学习明白了许多问题。那两人皆因此明白了社会历史相沿习气所染一切制度的荒谬,要纠正它,改革它,走上了自己应走的大道。且在行为上还缺少了些机警,一下子小小疏忽,就掉到目前的深坑中去了。我则对于人事俨然明白了更多,终日为一些记忆现象所围困,变成更固持于一己工作,不问世俗成败,同一般所谓时代兴味取分离样子,简直是一个又迂又腐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