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似乎是人人都当留意的,无须解释。但是在什么时候的人最要求解决这个问题呢?这在青年时代,尤其较优秀的,愈觉这种寻求的急切。我在中学时即如此,有几个朋友也如此。后来到北大,那边有几个同学也如此。都是感觉烦闷,因而发生种种奇异的思想,甚至自杀。恐怕这边诸位中或者也许有这样的。所以把这个问题略说一下。
大约要说这个问题,与生理心理方面很有关系。一个人身体发育将要完全的时候,不知不觉有种种不宁贴的情境。过了这一阵即将渐渐复归平静;或是问题稍得解决,亦可渐归平静。大约天资较高的,此等现象较甚。据我个人的经验,在这时候,很想求得自己所要求的人生生活,很想打量打量,不愿模模糊糊的过下去。此中多少含有一点与众不同的意思,很容易看着庸众生活的讨厌。此时出世思想甚易萌动,有许多朋友都如此。要遁迹空门。这种念头大约在自杀念头以前。总之他愿意与别人不同一点,不一定拘什么方式,如想成英雄伟人也即是。这在男青年格外的多。想出世多少是不合理的,但除非最亲切的师友,不容易劝转这种念头。凡是特殊的生活,其性质总带不合理的意味,如想求道求仙或成伟人等等。这与知识关系较少,与情志方面关系较为深切,所以由特殊人生生活的倾向到合理的人生生活之转变,很非旁人所能为力。虽然也有永远持其特殊人生生活态度,但大多数都能由激越转入平实,这实在是好现象。
由激越转入的平实,方为真正的平实,否则恐怕是凡庸。
凡是想做特殊生活的,根本都是一个浅。他太重视大人物,很为大人物所引诱。不但这个,无论什么财货、圣贤、仙、佛、功业、学问,只要看上一样东西,便都是一个浅。我们希望人人都有圆满的生活,如果你要做特殊生活,便是希望有加于人。这根本是侮辱自己的人类,凡是人类都应是一般的,我们只应求一个“人的圆满”,同时也希望人人都得一个“人的圆满”。如果圣人的意义是超加于常人的,那圣人也就是不必要的。
我们心目中的圣人,只是一个“人的圆满”。又平常人喜欢讲道德,在吾人意思,就是合理的生活,如果以为道德是超于常人的,我们就也同样的排斥。总而言之,激越是我们所欢迎,但希望他能归于平实。
我们说别的生活不合理,那么,合理的生活有没有其积极的主张呢?
有的。方才说,没有一物可以看得上,这就是没有安排计较,这就是合理的人生生活。我们只应顺着我们的本性去走。这须待解释,就是要问,吾人在生活中是怎么回事?何以使我们如此而不如彼?这个支配我们行动的心理作用,是直觉而非理智。我们平常所倾向的,多是合于我们脾胃的意味;所以能领受这个意味的,就是直觉作用,不是理智作用。如果看得上一种东西而安排计较着去走,就会渐渐违离了我们原来生活的路子。说浅显一点,就是,粗莽而任天真的人,生活比较是合理的。若处处抑制情感,事事安排计较,反到错误愈多。我们所谓道德,决非先有客观的道理存放在那里,然后我们人遵循着去走。这种客观的道理,是没有的。我以为只要任听直觉的冲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都是对的。各时代各地方都有道德伦理等等的名词,但我们求其根本基础,差不多全在直觉,就是平常喜欢说的良心。譬如某人作了一件好的事情,我们看见或者听人称道,便立刻有欣羡赞叹之感,甚或感极堕泪,这是什么缘故呢?这就因为我们自己根本上喜欢这样,不是谁人能教给我们的,这是一种本能。理智是待教的,直觉不待教——道德不待教。要求合理的生活,只有完全听凭直觉。又如听见恶人做恶而愤怒,粗莽的就恨不手刃其人,其感情较常人格外激烈,因为他比较少受社会上种种复杂习俗的薰染,所以他的天生的反感格外容易引起。只有完全听凭自己真实的真诚的不自欺的直觉,才有合理的生活。最对的莫过于自己直觉的认识。但如何使直觉为真诚的,很应注重。
一个人,只要能完全听凭他真诚的直觉,他虽然不希望成一个大人物,但是他里面有真实的气力,自然有作大事业,成大学问的可能。凡是成大事业,成大学问的人,都是凭他里面的兴味,冲动,决非理智计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