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言志”,“思无邪”,诗之能事毕矣。人人知之而不肯述之者,惧人笑其迂而不便於己之私也。虽然,汉、魏、六朝、唐、宋、元、明之诗,物之不齐也。“言志”、“无邪”之旨,权度也。权度立,而物之轻重长短不得遁矣;“言志”、“无邪”之旨立,而诗之美恶不得遁矣。不肯述者私心,不得遁者定理,夫诗亦简而易明者矣。
言志者必自得,无邪者不为人。是故古人之诗,本之於性天,养之以经藉,内无怵迫苟且之心,外无夸张浅露之状;天地之间,风日月,人情物态,无往非吾诗之所自出,与之贯输於无穷。此即深造自得,居安资深,左右逢原之说也,不为人故也。後世之士,若不为人,则不复学诗;搦管之先,求胜人,多作之後,遂思传世,虽久而成集,阅之几无一言之可存。何也?彼原未尝学诗也。分曹咏物之作,酬和叠韵之体,谀颂悦人之篇,考古之制,穷工极巧,イ漫浩汗,何益於身心,何裨於政教?作者诩能手,诵者称国工,名家不能扫除,馀子倚为活计,纷纷籍籍,皆孔子所谓为人者也。此乌得有自得之一时,使人一唱三叹讽寻不置哉!难者曰:“为己自得,圣学也,学诗必要诸圣,不迂则僭。”曰:“子知诗宜辨雅俗乎?”曰:“知之。”曰:“知之则无疑予言之迂且僭也。夫所谓雅者,非第词之雅驯而已;其作此诗之由,必脱弃势利,而後谓之雅也。今种种斗靡骋妍之诗,皆趋势弋利之心所流露也。词纵雅而心不雅矣,心不雅则词亦不能掩矣。不雅由於为人而不自得,然则子欲画雅俗之界,舍为己自得之说,又何从辨之?《三百篇》、汉人之诗,委巷妇孺,亦厕其中,彼岂尝探讨圣学者,特其诗不为人而自得,故足传诵耳。子於此求之,则知予非好作头巾语矣。不审乎此,而震惊时俗之同然,依傍他人之门户,无志无识,终於苟焉耳。何诗之可言!”
仕而不知为人,学而不知为己,本是通病,何责於诗?即以诗论,此病亦不起於一时。西晋以降,陆机、谢灵运、颜延年辈为已斗靡骋妍,求悦人而无真气。一千五百年来,相沿相袭,虽有超世复古之士,不能尽涤悦人之念,则亦不能尽洗斗靡骋妍之诗,而又何慨焉!虽然,传之愈久,则正之愈难,正之愈难,则挽回之心愈不可已。此吾所以不量其力,发愤抒词,甘受人之笑骂而不顾也。
阿谀诽谤,戏谑氵㸒荡,夸诈邪诞之诗作而诗教熄,故理语不必入诗中,诗境不可出理外。谓“诗有别趣,非关理也”,此禅宗之馀唾,非风雅之正传。
《三百篇》之体制音节,不必学,不能学;《三百篇》之神理意境,不可不学也。神理竟境者何?有关系寄托,一也;直抒己见,二也;纯任天机,三也;言有尽而意无穷,四也。不学《三百篇》,则虽赫然成家,要之纤琐摹拟,浅尽而已。今人之所喜,古人之所笑也。汉、唐人不尽学《三百篇》,然其至高之作,必与《三百篇》之神理意境ウ合,而後可以感人而传诵至今。夫才高者,尚可ウ合,而何不可学之有哉!东坡先生教人作诗曰:“熟读《毛诗国风》与《离骚》,曲折尽在是矣。”王伯厚曰:“《新安吏》:‘仆射如父兄。’‘虽则如毁,父母孔迩’,此诗近之。山谷所谓‘论诗未觉《国风》远’也。”王济之曰:“读《诗》至《绿衣》、《燕燕》、《硕人》、《黍离》等篇,有言外无穷之感。唐人诗尚有此意,如‘君向萧湘我向秦’,不言怅别而怅别之意溢於言外;‘潮打空城寂莫回’,不言兴亡而兴亡之感溢於言外,最得风人之旨。”愚谓此类甚多,皆《三百篇》可学之证也。
後世诗学之卑,或由见诗太少,或由见诗太多。少见不足论,多见亦是病痛者,盖宋、元以後,流布之集,插架累累,半属浮花浪蕊,而士之学诗以争名者,尤必多取时世能手之诗,勤勤观法,故诗名愈速而诗格乃愈卑。宋人诗曰:“男儿无英标,焉用读书博!”书之博,无救於品之庸,况博读时人之诗哉!亦相率为庸而已矣。
人与诗有宜分别观者,人品小小缪戾,诗固不妨节取耳。若其人犯天下之大恶,则并其诗不得而恕之。故以诗而论,则阮籍之《咏怀》,未离於古;陈子昂之《感遇》,且居然能复古也。以人而论,则籍之党司马昭而作《劝晋王笺》,子昂之谄武而上书请立武氏九庙,皆小人也。既为小人之诗,则皆宜斥之为不足道,而後世犹赞之诵之者,不以人废言也。夫不以人废言者,谓操治世之权,广听言之路,非谓学其言语也。籍与子昂诚工於言语者,学之则亦过矣!况吾尝取籍《咏怀八十二首》、子昂《感遇三十八首》反覆求之,终归於黄、老无为而已。其言廓而无稽,其意奥而不明,盖本非中正之旨,故不能自达也。论其诗之体,则高拔於俗流,论其诗之义,则浸氵㸒於隐怪,听其存亡於天地之间可矣。赞之诵之,毋乃崇奉忄佥人而奖饰讠皮辞乎!宋人论诗,每以陶、阮并称。不知陶之天机自运,其言平易而昭明,君子之诗也;阮之荒唐隐谲,纯为避祸起见,小人之诗也。尚不逮嵇中散之朴直,何论陶彭泽哉!元人云“论功若准平吴例,合著黄金铸子昂”者,亦误也。唐之复古者,始於张曲江,大於李太白,子昂与曲江先後不远。子昂《感遇》之诗,按之无实理,曲江《感遇》之诗,皆性情之中也。安得以复古之功归子昂哉!或谓昌黎称唐之文章,子昂、李、杜并列,而杜公於子昂尤三致意。《送梓州李使君》云:“遇害陈公殒,于今蜀道怜。君行射洪县,为我一潸然。”《冬到金华山观》云:“陈公读书堂,石柱仄青苔。悲风为我起,激烈伤雄才。”《陈拾遗故宅》云:“位下曷足伤?所贵者圣贤。有才继《骚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扬马後,名与日月悬。终古立忠义,《感遇》有遗篇。”杜公尊子昂诗,至以《骚》、《雅》忠义目之,子乌得异议?曰:子昂之忠义,中义於武氏者也,其为唐之小人无疑也。其诗虽能扫江左之遗习,而讽谏施诸纂逆,乌得与曲江例观之?杜、韩之推许,许其才耳。吾不谓其才之劣也。若为千秋诗教定衡,吾不妨与杜、韩异。王元美云:“孔雀虽有毒,不掩其文章。”谓严嵩也。究竟今人谁肯读严嵩诗者?於严嵩则严之,而宽党逆之阮籍、陈子昂,此人之颠也。不明辨,则诗教在圣教之外,而才士一门,遂为小人之逋逃薮,害岂小哉!
余因论阮籍、陈子昂而有触於宋之王安石,安石诗亦北宋名家也。然安石有六大罪,而崇信释氏犹不与焉。欺君,一也;蠹国,二也;病民,三也;用小人,四也;逐君子,五也;侮圣经,六也。盖合唐、虞之共、,春秋时之少正卯而一之,此舜、孔之所必诛,而宋人以之配享孔子,不独欺当时,并能欺後世,信乎小人之杰魁,百代所罕见也。爱其文词而学之,则不恶不仁者矣,亦人之颠也。
“诗无工拙”,朱子言之矣。盖有工拙,乃诗之衰也。三代两汉之世,人唯无作,作则未有不工者,性情学问,陶冶深矣。故善读书者无不能,而能者亦不必作,作亦不以之自喜。自有工拙,而作者愈盛,诗亦愈衰。呜呼!人才之不逮古,悉由於此,岂独诗之衰也!
李、杜不选诗,至殷、姚合等乃为之。唐人不著诗话,至宋人乃盛为之。此可以悟诗之升降。陆务观《示子》云:“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至哉言乎!可以扫尽一切诗话矣。
严羽《沧浪诗话》,能於苏、黄大名之馀,破除宋诗局面,亦一时杰出之士。思挽回风气者。第溯入门工夫,不自《三百篇》始,而始於《离骚》,恐尚非顶<宁页>上作来也。然訾沧浪者,谓其专以妙悟言诗,非温柔敦厚之本。是又不知宋人率以议论为诗,故沧浪拈此救之,非得已也。且沧浪谓汉、魏不假妙悟,夫不假妙悟,性情之中声也。汉、魏尚不假妙悟,况《三百篇》乎?知诗之本者,非沧浪其谁?虽然,以妙悟言诗,犹之可也,以禅言诗则不可。诗乃人生日用中事,禅何为者?此则文士好佛之结习,非言诗之弊也。晚宋诗人遂以“学诗浑似学参禅”为七绝首句,互相赓和,累累不休,明人亦复效颦。噫!异矣!
新城尚书不处沧浪之时,亦拈“妙悟”二字,倡率天下,似乎误会沧浪之旨。又以《沧浪诗话》与锺嵘、司空图《诗品》、徐祯卿《谈艺录》一例服膺,皆不甚当。嵘之品评颠倒,前人多已论及。表圣《廿四诗品》,今古脍炙,然文词致佳而名目琐碎,“高古”、“疏野”、“旷达”、“清奇”、“超诣”亦大概相似耳。《谈艺录》推本性情,颇敦古谊。然谓乐府与诗殊涂,是不知三代以上诗乐表里之旨;谓子建不堪整栗,是不识子建也。此处转让锺嵘见地。嵘谓“孔门用诗,陈思入室”,虽推挹微过,然子建真《风》、《雅》之苗裔,非陶公、李、杜,则无媲美之人矣。
近人诗话之有名者,如愚山、渔洋、秋谷、竹、确士所著,不尽是发明第一义,然尚不至滋後学之惑。滋惑者,其随园乎?人纷纷訾之,吾可无论矣。独《石洲诗话》一书,引证该博,又无随园佻纤之失,信从者多。予窃有惑焉,不敢不商榷,以质後之君子。其书亦推张曲江为复古,李、杜为冠冕,杜可直接《六经》。而酷好苏诗,以之导引後进,谓学诗此一途,虽根本忠爱之杜诗,必不可学,“人不知杜公有多大喉咙,以为我辈亦可如此,所以棼如乱丝”。夫苏诗非不雄视百世,而杜诗者,尤人人心中自有之诗也。今望而生怖,谓不如苏之蹊径易寻,则是避难就易之私心,犹书家之有侧锋,仕途之有捷径,自为之可耳,岂所以示天下耶!又谓“五言诗自苏、黄後,放翁已不能脚踏实地。居此後者,欲以平正自然,上追古人,其谁信之”。夫苏、黄之诗,标新领异,旁见侧出,原令人目眩心摇。然久於其中,竟谓举世之人,舍此断无出路,何其轻量人才之甚也!且必不以平正自然为诗,则诗之为物,累人心术亦甚矣!尤可异者,偏爱苏诗,并以遗山《论诗绝句》中攻苏之作,亦傅会为爱苏之论也。如:“奇外无奇更出奇,一波才动万波随。知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此首明以“沧海横流”责苏,而石洲以为遗山自慨身世。“金入洪炉不厌频,精真那计受纤尘?苏门果有忠臣在,肯放坡诗百态新。”此首明言苏门无忠直之言,故致坡诗竞出新态,而石洲以为“收足认苏之旨,即苏诗‘始知真放本精微’意”。“百年才觉古风回,元诸人次第来。讳学金陵犹有说,竟将何罪废欧梅?”此首明言欧、梅甫能复古,而元苏、黄诸人次第变古,学元者,废金陵犹可,废欧、梅则必不可。而石洲以为“‘回’字乃坡公‘平格力未全回’之‘回’,何尝有人讳学金陵,何尝有人欲废欧、梅?此可得文章风会气脉”。凡石洲所解,皆与遗山本诗义理迥不入,脉络绝不贯,不知何以下笔?盖既为偏好苏诗所蔽,而又不敢贬遗山,故於无可解说处,亦强为傅会,遂使人览之茫然耳。且遗山贬苏如此,而石洲犹以为“程学盛於南,苏学盛於北”,屡屡举此语以教人,古人有知,岂不为遗山所笑!且石洲於苏诗,亦未得其奥也。苏之名作甚多,而石洲举“河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二语,谓足尽全集之妙。此非论诗,直表章禅学矣。又举“始知真放本精微”一语,谓可作全集总评,亦禅机而已矣。“浮世事改,孤月此心明”,前辈多赏之。石洲恐落窠臼,独赏其结句“二江争送客,木杪看桥横”,为言外有神,殆故作奇论,自建一帜耳。昔渔洋谓东坡七律不可学,石洲斥其非通论,是言各体均宜学也。此一家之言,果可示後生耶!其他泛论群家,亦多可拟。如谓太白七律不工,是不识太白。谓白乐天为似陶,沿遗山“陶为唐之白乐天”语,不知陶乃达人天机,白乃家人琐语,高简平铺,绝不相侔也。又谓《长恨歌》“独出冠时,所以为豪杰。後来欲复古者,实强作解事。”夫以《长恨歌》之冶荡纤弱,合与歌伎读者,而目为“豪杰”,自流滥於此,遂可以人之复古为多事耶?又谓“小杜‘自说江湖不归去,阻风中酒过年年’,‘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落花风’,开、宝後百馀年无人道得,五代、南北宋以後,更不能矣”。小杜二诗,洵晚唐佳语,何推尊至此!又谓长吉乃天地奇彩,直接《骚赋》,下视东野,如蚓窍苍蝇。弥颠倒不惬人意。又谓茶山诗优於放翁,後山诗无可味处。盖茶山清转处,约略似苏;喜苏之快辩,自不知陈之郁啬也。总之矫七子学唐太似之病,必然师法苏、黄。此论竹已及之,石洲亦引之而故蹈之,为偏好所蔽耳。虽诗教广大,各明一义,亦无不可,然心目之间,必能洞澈源流,乃可抑扬前哲。若自甘偏霸,遂斥中声,震其大名,从之而靡,不能不为所累也。夫以苏之豪於诗,而倡言学之者犹足累人,况降於此者哉!论诗者诚不可不慎於言矣。
苏颍滨谓坡“律诗最戒属对偏枯,不容一句不善;古诗用韵,必须偶数”。此皆坡诗极琐处,何必举以示人?又谓“鲁直诗胜圣俞”,亦不然。梅诗已造平澹,论其品实出黄上。又谓“读书当学为文,馀事作诗人耳。”夫文、诗皆末也,何有轩轾?且语本退之,亦非退之意。然言“凡为诗文不必多,古人无许多也”,“张十二《病後诗》一卷,颇得陶元亮体。但余观古人为文,各自用其才耳,专模仿一人,舍己徇人,未必贵也”。此二则实有心得,可以垂训後来。
刘梦得“西春水纹生”句,晏同叔谓作生熟之“生”解乃健。予思之不得其义,殆宋人炼字之法,力求峭健,多拗曲而不明,并以此忖度唐贤欤?赵昌父谓“古人以学为诗,今人以诗为学”。炼字之法传,即“以诗为学”之一端也。
葛稚川曰:“古诗刺过矢,故有益而贵;今诗纯虚誉,故有损而贱。”剀切之论也。顾使後代为诗必刺过失,则大将干诽谤之咎,小亦招轻薄之讥,非忠厚明哲之士所肯为也。然葛氏所谓“纯虚誉”者,独不可耻乎?使葛氏见唐人纷纷祈请之作,更不知若何太息矣!
学诗当先求六义,唐以前比兴多,宋以来赋多,故韵味迥殊。
杨诚斋爱讲翻案法,称东坡“与君盖亦不须倾”,“有鞭不使安用蒲”,“何须更待秋井塌,见人白骨方衔杯”诸句,以为诗法。不知此只小巧本事,坡诗生气喷涌,可重雅不在此。然诚斋尝言“古人之诗,天也,今人之诗,人焉而已”。此二语包孕千古,不似讲翻案法者。
苏、黄并称,其实相反。苏豪宕纵横而伤於率易,黄劲直沈著而苦於生疏。朱子云“黄诗费安排”,良然。然黄之深入处,苏亦不能到也。
《学斋占毕》云:“鲁直次东坡韵曰:‘我诗如曹郐,浅陋不成邦。公如大国楚,吞五湖三江。’其尊坡公,可谓至矣,而实不然。其深意乃自负,而讽坡诗之不入律也。曹、郐虽小,尚有四篇诗入《国风》;楚虽大国,而《三百篇》绝无取焉,至屈原而始以《骚》称,为变风矣。鲁直又尝谓坡‘以文章妙一世,而诗句不逮古人’,信斯证也。”予谓此说鲁直不甚服坡诗可也,谓其曹、郐、楚之喻,暗含讥刺,殊失朋友忠直之道,似与鲁直为人不类。盖曹、郐、楚云云,自就诗之气象言耳。谓以此自负而刺坡,则《楚骚》亦不易到,而鲁直平时之诗,岂真能与《国风》抗衡,而敢以之自负哉!以晚近文人相轻之心,测度古贤,予不以为然。
郊、岛并称,岛非郊匹。人谓寒瘦,郊并不寒也。如“天地入胸臆,吁嗟生风雷。文章得其微,物象由我裁”。论诗至此,胚胎造化矣,寒乎哉?东坡云:“要当斗僧清,未足当豪。”不足令东野心服。遗山云:“东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抑又甚矣!
每读东野诗,至“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山中人自正,路险心亦平”。“短松鹤木巢,高石始栖。君今潇湘去,意与鹤齐”。“江与湖相通,二水洗高空。定知一日帆,使得千里风”。“天台山最高,动蹑赤城霞。何以静双目?扫山除妄花。灵境物皆直,万松无一斜”诸句,顿觉心境空阔,万缘退听,岂可以寒俭目之!惟《秋怀》诸作,如“老泣无涕Д,秋露为滴沥”,“秋深月清苦,老声粗疏”,真有寒意,然不可以概全集也。其《送别崔寅亮》云:“天地惟一气,用之自偏颇。忧人成苦吟,达士为高歌。”词意圆到,岂专於愁苦者哉!
东野《闻角》诗:“似开孤月口,能说落星心。”东坡云:“今夜闻崔诚老弹《晓角》,始知此诗之妙。”东坡不喜东野诗,而独喜此二句,异矣!此二句乃幽僻而不中理者,东野集中最下之句也。
近人好看白诗,乃学其率易之至者。试随意举其五律,如“寻泉上山远,看┺出林迟”,“松湾随棹月,桃浦落船花”,“雨埋钓舟小,风酒旗斜”,“早梅迎夏结,残絮送春飞”,“佛寺乘船入,人家枕水居”,“江暗管弦急,楼明灯火高”,“近海江弥阔,迎秋夜更长”,“搴帘待月出,把火看潮来”,“暝色投烟鸟,秋声带雨荷”,“山明虹半出,松暗鹤双归”。此例一二十句,皆灵机内运,锻炼自然,何等慎重落笔!专以率易为白之流派者,试参之。
诗有一字诀,曰厚。偶咏唐人“梦里分明见关塞,不知何路向金微”,“欲寄征鸿问消息,居延城外又移军”,便觉其深曲有味。今人只说到梦见关塞,征鸿问消息便了,所以为公共之言,而寡薄不成文也。
乐天称梦得为诗豪,又谓其诗“在处应有神物护持”。予读其集,唯律绝过人,古诗三卷,风格平弱,雅不足称作者。尤诧其《读张曲江集诗序》,讥“放臣不与善地,以致燕翼无似,终为馁魂。忮心失恕,阴谪最大”。诋诃亦至矣。盖梦得身为逐臣,心兼时宰,故以曲江为词,实借昔刺今也。然意取讽时,而遂横虐先臣,加之丑诋,非敦厚君子所宜出矣。其《游桃源一百韵》,略从陶公诗记引来,中间瞿氏子一段,乃别有称述。後半自言仕进谪之事,皆不甚附题,不过求退居、学长生而已。其诗铺写宏富,词意华美,略与元、白长律相似。吾不知乐天喜梦得诗而极称之者,此等诗耶?抑第美其律绝耶?
吾於宋人诗话,严羽之外,服张戒《岁寒堂诗话》为中的。其论“建安、陶、阮以前,诗专以言志;潘、陆以後,诗专以咏物;兼而有之者,李、杜也。专意咏物,雕镌刻镂之工日以增,而诗人之本旨扫地尽矣。”又云:“诗含不尽之意,用事押韵何足道!苏、黄用事押韵之工至矣,究其实,乃诗人中一害。”伟哉论乎!前此所未有也。然其言亦时有小疵,如谓“韵有不可及者,子建是也”。此已不甚确。又谓“刘梦得有高韵”,吾更不解所云。然则诗话不易为也。
朱子论诗,谓“虞、夏以来,下及汉、魏,自为一等;自晋、宋间颜、谢以後,下及唐初,自为一等;自沈、宋以後,定著律诗,下及今日,又为一等。欲取经史诸书所载韵语,下及《文选》、汉、魏古词,以尽乎郭景纯、陶渊明之所作,自为一编,而附於《三百篇》、《楚词》之後,以为诗之根本准则。又於其下二等之中,择其近於古者,各为一编,以为之羽翼舆卫。其不合者,则悉去之,不使其接於吾之耳目而入於吾之胸次。要使方寸之中无一字世俗言语意思,则其诗不期於高远而自高远矣。”愚按诗之源流得失,实尽此数十言之中。学者诚知诗无可学,而日治其性情学问,则诗不学而亦能之。必不得已,遵朱子此论,而采摘精审,专一沈潜,庶乎其不忄孛於圣人之诗教,而足为能诗之士矣。
沧浪论诗,先去五俗。朱子亦曰:“须先识得古今体制,雅俗乡背,此入门第一义。白不尽俗。白如尽俗,何以不朽?俗盖必朽者也。”
杜诗亦多应酬之作,如《赠翰林张学士》、《故武卫将军挽词》、《奉赠集贤院崔于二学士》等诗是也。既无精义,而健羡荣华,悲嗟穷老,篇篇一律,有何特殊!挽武夫而不著姓名,尤无关系,殆不得已而为之者。学者一概奉为准绳,则识卑而气短,不足成章矣。“杜酒偏劳劝,张梨不外求”,此小家之尤劣者,能谓杜诗一概佳耶?
杜诗一首之中,好丑杂陈,至天地悬隔者,莫如“四更山吐月”一首。此二起句,高深清浑,笔有化工。第三句则曰:“尘匣元开镜。”直儿童语矣。第四语“风帘自上钩”,则又隽拔自如,即目得景,不可思议也。五六“兔应疑鹤发,蟾亦恋貂裘”,又系卑格。收云:“斟酌娥寡,天寒奈九秋。”夫娥之寡不奈寒,何斟酌之有?“斟酌”二字,下得痴重可笑。岂非好丑相悬不可以道里计耶!然杜之拙处在此,其高出千古处亦在此。非丑拙之不可及,盖题无巨细,句无妍媸,一派滚出,所以为江河力量也。若著意修饰,使之可人,则近人之作耳。
《古柏行》:“来气接巫峡长,月出寒通雪山白。”仇沧柱本置在“君臣已与时际会,树木犹为人爱惜”上,谓当以赞语接住。不知“君臣”、“树木”二语,紧接“黛色”句来,方有指点神理;“来”、“月出”下,忽接“际会”、“爱惜”,意转不相贯矣。且“巫峡”、“雪山”云云,非藉蜀地渲染,特随意兴到唱叹耳。“忆昨路绕锦亭东”一接,正从蜀地游历生出,与“巫峡”、“雪山”若断若续,弥见蛛丝马迹之妙,那可倒之颠之耶!大抵古人之诗,接续处正不可不留意,知仇本之误,乃悟古人佳处,是在善读者。
《古柏行》名语络绎,人多爱“君臣已与时际会,树木犹为人爱惜”,“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诸句,感慨激昂,独有千古。独刘须溪服膺“扶持自是神明力,正直原因造化功”两语,以为诗之元气,良然。然予谓此二语之佳,亦由上二句生出耳。上二句云:“落落盘踞虽得地,冥冥孤高多烈风”,正是“扶持”二语楔子。言孤高则多厄於烈风,所谓“险途难尽,皎皎易”也。以“扶持”二语,陡然拍合,觉议论既有开合,而理足气壮,点醒迷人不少,若不根原“落落”二句,徒赞叹“扶持”、“正直”等字,直痴儒好作大话耳,岂诗人之长於讽谕哉!
六朝两名士,一陆机,一谢灵运。其诗皆吾之所不喜,盖真性为词气所没,不待观其人而知其品之舛矣。
唐子西曰:“三谢诗,至玄晖语益工。”赵师秀诗“玄晖诗变有唐风”。皆谓玄晖薄於康乐,不知康乐之厚以排垛耳。锺嵘知其为芜词累而登诸上品,何也?宁取玄晖,不取康乐,玄晖之隽骨,与鲍明远之逸气,可称六朝健者。
锺伯敬云:“孟襄阳诗易为浅薄者藏拙。”此语令人忄双然。其实浅薄者,万万不能为孟襄阳诗也。为人所欺,仍观者之浅薄耳。东坡谓襄阳诗“韵高而才短,非东坡不敢开此口。然东坡诗病,亦只一句,盖才高而韵短,与襄阳恰相反也。
《唐人万首绝句》,其原本不为不富,渔洋选之,每遗佳作。“随意简出,如右丞相送临高台”、“吹箫凌极浦”,太白“天下伤心处”、“划却君山好”、“渌水明秋月”,少陵“万国尚防寇”、“东来万里客”,襄阳“移舟泊烟渚”,苏州“独鸟下高树”,随州“日暮苍山远”,刘方平“梦里君王近”,耿“返照入闾巷”,金昌绪“打起黄莺儿”,柳州“九扈鸣已晚”,香山“珠箔笼寒月”,义山“向晚意不”,致尧“罗幕生春寒”,以及刘采春《曲》等,皆天上之奇作,而悉屏而不登,何也?至七绝中遗漏尤多,如贺监之“少小离家”,太白之“旧苑荒台”、“李白乘舟”、“杨花落尽”,龙标《采莲曲》,少陵《赠花卿》等,指不胜屈。且既讥唐人绝句“人主人臣是亲家”、“今朝有酒今朝醉”等,当日如何下笔,後人如何竟传,而又选“近来时世轻先辈,好染髭须事後生”,“三十年前此院游”,“妃子偷寻阿保汤”等作何也?《清平调》原非太白佳处,然神气飘逸自如,迥非中晚人所能摹袭。渔洋选中晚宫词,累累盈幅,而削此三章,舍天姿而取脂粉,又何也?王建《宫词百首》,雅正而有馀地者甚希,选至廿四首,犹嫌其滥。然建之《宫词》,意境不高,尚非苟作。至罗虬《比红儿诗》,王涣《惆怅词》,复意砌词,冗沓甚矣,重叠载入,又何也?
刘须溪、锺伯敬论诗,各有独造,各有偏见,皆非大著眼孔者。刘病迂酸,锺病幽异。刘头巾气,锺鬼怪气。
《辋川唱和》,须溪论王优於裴,渔洋论裴、王劲敌。吾以须溪之言为允。
渔洋谓“左司五绝,源出右丞,加以古澹”。愚按左司古澹清丽,诗源自出魏、晋,非出右丞,某年代不甚在右丞後。诗之古澹,本与右丞相似,非“加以古澹”也。古澹由气骨,岂由加增而得者耶!
王、孟、储、韦、柳五家相似。予尝抄陶诗,而以五家五言古诗附之,类聚之义也。然五家亦自有高下,盖王实体兼众妙,孟、韦七古歌行,似未留意耳。若孟、韦并衡,断虽轩轾。储诗朴而未厚,柳诗淡而未腴,当出孟、韦下。
盛唐中,常徵君、王龙标、刘虚五言古诗,亦有一段清趣古音,盖陶之支派出。陶之衣被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