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镇国王此时尚未安歇,同公子双印父子二人在灯下观看古书,讲些旧典。只见安宁走进来,把方才之事回了一番。高公说:“把他二人带来!”
安宁答应,将二人带进,战战兢兢跪在面前。高公问道:“那一位是翰林公的如夫人?”
槐氏见问的安详,称呼又好,遂放下心来,答应到:“妾身便是。”
高公说:“云龙公子、琼花小姐而今何在?”
妇人见这一问,不能回答。邹婆接言道:“都被贼兵冲散了。”
高公道:“五松山被曹公子所杀者是你何人?卖入勾栏自刎者又是那个?”
二人大惊,一齐叩头道:“老爷,这些话我们全然不懂!”
高公冷笑道:“料你不肯实言,唤人来,着实掌嘴!”
防护兵答应向前,两个人伏侍一个,揪住头发,垫着膝盖,可喜他二人有缘相会,每日对吃对喝,今门对挨嘴巴。只听乒乒乓乓,只打得满口流红,牙齿乱掉。打到三十上下,忍耐不住,尽情实诉。高公命双印一句句都写在纸上,命把二人锁在后舱。因关系寇公父子体面,令梁氏看守,打发郑昆到那边船上如此回复。
苍头领命到了那船前舱门外,见那老院子连忙迎问,郑昆说:那两个妇人犯着事故,我家老爷要带他们上京请旨定罪。方才之事,与府上无涉,只管放心,明日一同开船走路。命我来不过问了令主人的姓氏,好备照会。”
院子刚要回答,只见一个丫环掀起竹帘,走出舱来,向郑昆问道:“这位老人家可是渔阳人氏,姓郑名昆么?苍头说:“正是。大姐何以知之?”
丫环说:“你那左腿有些残疾,是怎么又不瘸了?”
郑昆见问的有因,遂说:“我这残疾是吕祖金丹治好的,其话甚长,一时难以尽述。”
一言未毕,只听里面呼唤到:“你是郑昆?快来见我。”
苍头闻叫,掀起竹帘走进舱来,抬头一看,桌上放着灯烛,上面并坐两位夫人,俱是缟素衣妆,右边那一位明明是二夫人黎氏。老头儿瞥然一见,吃了一惊,往后退了两步,壮着胆子问道:“上面莫非二夫人么?是人是鬼?不要恐吓老奴。”
原来这果是黎素娘。自那年跟冯夫人回籍,姐妹抚养孤儿。那冯公子名宝印,十二岁中了秀才。当日冯知县与兵部员外岳老爷十分相契,二人指腹结亲定盟之后,岳员外升转京中,得了一位小姐。数年之中,升了工部侍郎,打听到冯知县已故,夫人回籍生子成人,遂寄书请亲家母同子上京相会。冯夫人因路远未即起行。近因岳老爷又时遣家丁执柬来请冯夫人,一则与公子加冠,二则就亲,因此合家上京。今日到了宝珠滩湾船,却不意有此奇遇。当下素娘见了郑昆,心中大恸,便把从前遇救之事说了一遍。又问道:“你如何得至此间?千岁想是在塞北么?”
原来高公被陷之事,冯夫人与宝印公子合家人等虽然知道,就是瞒着素娘一个。此时郑昆悲喜交集,叩拜了主母与冯夫人,说:“二夫人不消伤感,快些随老奴过去与老爷、公子相见。”
素娘忙拭泪问道:“那个公子?”
苍头说:“就是双印公子。”
素娘说:“他在那里?他还有么?”
苍头说:“这一时也说不清白,就请二姨随老奴过去,便知分晓了。”
当下冯夫人忙令丫环挽扶素娘同至大船。慌得苍头两步作一步跑进舱中,高公问道:“何事这样慌张?”
苍头说:“千岁、公子,万千之喜!二夫人来了!”
高公惊异道:“莫非素娘未死么?”
苍头说:“如此如此,被冯姨太太救去。方才会着。”
一言未尽,素娘掀帘,走进舱中。
抬头看见高千岁,这贤人心如刀搅一般同。叫声:“老爷苦死妾!”
扑到跟前恸泪倾。镇国王悲喜交集忙站起,向前来双手相挽不放松。目中掉下英雄泪,灯前细看认分明。只见他乌云素挽无妆束,称体罗衫一色青。玉面焦黄无血色,改变羞花闭月容。蛾眉不扫春山秀,泪眼长流秋水蒙。娇姿丰彩全消尽,体弱神疲似病形。高公一见心如醉,眼望着双印开言叫一声:“我儿,这就是你的生身母,快来拜见莫消停。”
这公子双膝跪倒,两手拉衣,泪流满面,叫声:“亲母吓!念孩儿懞懂无知,久违膝下,身在他乡数载,如同在梦中。”
黎素娘面对银灯,左瞧右看,拉着双印先瞧掌,看见了红纹印记“遇难成祥,永保遐龄”,这才双关子抱住叫了一声,顾死为娘,想死为娘!我的娇儿呵,你可真是我那双印子?是怎么那年中秋何人抱去,那里存身?是谁扶养你成丁?你父子何处相逢?几时见面?是真是幻,是醒是睡?儿呵,你是人是鬼?为娘的我到底是活着还是已死?今日里糊糊涂涂,奇奇怪怪,令人纳闷,叫我猜疑。莫不是思儿想子,心随意转,一片迷离在魂梦中?
这贤人,怀抱亲生,似醉如痴,恸断肝肠流血泪;那公子,倚身膝下,心如刀搅,嚎啕大恸吐悲声。老义仆与梁氏侍女安宁齐落泪,叹坏了舱门以外护送的兵丁与舵公。镇国王,左手拉妻,右手挽子,带泪含春忙解劝:“咱如今,骨肉重逢,奇灾已过,理宜欢喜少伤情。”
素娘拭泪挽公子,这小爷磕头尽礼把身平。
当下梁氏、安宁叩拜了主母,送来了丫环,院子也与老爷、公子、姨太太叩头道喜。高公、素娘归坐,素娘把双印唤至面前,拉着手儿,摸着头脸,一边落泪一边盘问他父子相认的缘由。高公遂把始末说了一遍。素娘如梦方觉,叹道:“人心难测,竟至于此!那任婆素来小意殷勤,常常提念恩德,不料竟作出这样事来!可敬那任守志喑哑发人,倒有此一副过人胆肝!”
高公道:“若非如此设心,焉得胎疾忽愈?”
素娘道:“他在那里?妾身必须拜他一拜才好。”
高公道:“就在那边船上,今日太晚,明日再请来相见罢。我与他已认了异姓叔侄,每日早晚叫孩儿过去问安,三餐都是与我共桌而食。”
素娘道:“正该如此。”
说话间,送来的院子、梅香告退回船,高公子每人赏了一两银子,叩谢去了。
这里夫妻母子重又谈心。提起梦鸾小姐之事,素娘又喜又惊,叹异非常,高公道:“别事慢说,最可恼者伏氏那个蠢才,这一回家,必要手刃此妇,方消吾恨!”
素娘说:“老爷不必埋怨别人,妾身当日不劝千岁续弦,焉有今日之事?”
高公仰面想一想,点头道:“是了,这是我命该如此了!未曾定他之先,你与我求的吕祖仙示,还记得么?”
素娘说:“妾身不大记意了。”
高公道:“我方才想起后两句来了,乃是‘河洲重见面,方是好鸳鸯,’彼时认作断弦重续,必获佳偶,谁知却应在你我今日水面重逢之事。”
素娘恍大悟道:“老爷不言,妾身也忘记了。当日失去孩儿之时,郑昆在福禄庵求得一卦的,乃是:‘莫讶风波恶,滩头获宝珠。团圆奸字引,重度喜何如?’彼时也只认作找回双印,重生欢喜。万猜不到是在今日。宝珠滩头得见千岁,又与孩儿相逢,岂非两重意外之喜么?‘奸字引’三个字直闷至今日方悟,若非这三个妇人作引,怎得有此一番奇逢巧遇?可见神签仙卜,是当敬信的。”
双印说:“果然,要不是他三人作引同行到京,爹爹与孩儿梦也不知母亲在对面船上。”
说话间,郑昆拿一包裹走进来,禀道:“这是王婆之物,冯姨太太说不义之财无处消放,着人送来,请千岁善处,开发了罢。”
高公命安宁明早拿至岸上,换些青蚨,散与逃难之人。安宁领命,提包退下。素娘道:“好个万恶贪妇,因谋家产,药死自己亲生,尚不悔悟!今又因财害命,却撞法网之内,岂不是报应?”
高公道:“这件事全是循环至埋。那王婆开设勾栏,损人利己,神天霞怒,故假手于槐氏、郑婆以诛之,父借王婆以除郑、槐二人。循环现报,毫发不爽,深可为戒。”
次日早起,高公与素娘、公子望空焚香,先叩谢了天地,后又在吕祖位前叩头礼拜。原来高公敬吕祖甚诚,虽在患难,未曾一日少慢。写个纸位,恭恭敬敬,随处供起,早晚亲身焚香礼拜。这里边又引起一段旧话:前者高公在监之日,虽不焚香,早晚也是望空叩拜两次。禁子在旁笑道:“吕祖既有灵验,就不该叫老爷遭此奇祸了!”
高公摇头道:“你这话说的差了,人何不作高一层设想,若非大仙暗佑,焉知其祸不更甚于此?”
禁子点头叹服。这是前话。
且说当下高公夫妻母子次日请了任守志过来,两下相见,彼此说不尽的感恩念义,言不了的往事前言。高公又同素娘、公子到冯夫人船上去拜谢认亲。冯夫人与宝印公子也来回拜。曹元帅闻得此信,带同众将,驾了小舟,抬着酒筵,庆贺道喜,欢呼畅饮。停住三日,这才开船走路。
镇国王灾星已满难已退,今日里子遇妻逢返故国。虽然喜庆多欢悦,就只是牵挂姣生女梦鸾。将他那书字时时常观看,返复观瞧心内酸。公子一旁侍立躬身劝,说道是:“天伦且请把心宽。儿等去见曹元帅,到京中公同合本奏朝端。协助提兵征塞北,帮助着姐姐成功不费难。”
素娘点头说:“很好,我儿所说理当然。”
且不言平南人马回兵的事,再表那扫北佳人高梦鸾。调动大兵朝前进,州县官一路迎接把元帅参。这日兵至幽燕地,佳人下令把营安。元帅升帐居中坐,众将行参列两边。吩咐中军执令箭,传进了四员州县地方官。佳人当面亲吩咐,每处要白板木柜整一千,下造双输如车样,限给三天都要完。如若误限交不到,军法斩首不容宽。领令官如飞去造白营木柜,高小姐歇马三天都造完。拽至大营来交令,验看明白整四千。遂即起营与人马,连日直奔雁门关。这日正然朝前走,只见那报事监旗跑马前。要知小姐平番事,接连下卷叙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