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威远王九千岁正在殿上摆宴款待曹元帅,与高公众将庆功贺喜。正在欢饮,只听喧嚷之声,王爷即令太监去看。原来是那哑叭任守志要闯府门,门上的将校兵丁只当是个疯子,赶来拦阻,不容他进去,哑叭急的喊叫起来。太监看了回来,跪在驾前禀道:“府外有一哑叭,抵死只要进来,被门上人拦住,他发急喊叫,所以惊动王爷。”
双印正在座中,听得此言,吃了一惊,满面通红,站将起来,连忙出席,走至驾前,拜倒在地,口呼:“千岁,此人乃臣的仲兄,生患喑哑疾,臣幼失父母,全亏哑兄抚养成人,坐卧起居,不肯少离半步。自臣上京应考以来,直跟至此。今日想是寻臣来此,鄄野之人不晓规矩,罪该万死,乞千岁宽恩恕宥。”
王爷听毕,点头道:“照卿所言,你这哑兄友爱之笃,令人可嘉。卿既为正印之职,庆功宴上,也许有他一座。弟贵兄荣,不枉他一番抚养。卿且平身,召他进殿赐宴,共庆太平盛世。”
当下双印谢恩归坐,王爷传令令单居士进见。
不多时,哑叭随令而进。只见他不慌不忙走来,放下包裹,向九千岁端端正正参拜了。王爷见他头戴福字青巾,身穿宝蓝绢道袍,云鞋净袄,腰紧系丝条,生的方面大耳,眉目清楚,三指掩口髭须,年约三旬以上,面貌十分良善。旁边太监吩咐道:“单居士听真:王爷鸿恩盛典,赐你与弟同宴,谢恩入坐。”
只见他向上磕头将恩谢,站起身来四下观。看见高公西边坐,迈步连忙走向前。望着老爷将头叩,深深四拜在平川。镇国王一见忙站起,离坐出席用手挽。这哑叭手拉高公指自己,口内哈哈三五番。松了高公又拉双印,手拍胸膛指指天。回身打开小包裹,取出了红绫小被与衣衫。拿在双印身上比,拉拉扯扯叫他穿。这小爷满面通红无好气,立怔了文武众官员。哑叭急的团团转,口内哈哈手不闲。推了高公又推双印,恨的他跑来跑去咬牙关。王爷看着微微笑,揣度其中必有缘。镇国王看着衣被心参想,又把那哑叭留神仔细观。忽然想起任守志,与他容貌是一般。算来年齿多相对,定有蹊跷在里边。莫非那是儿双印,被他扶养这些年?细瞧这守英面目如黎氏,有八成是我高门拜孝男。可惜这哑叭不能言就里,纵是亲生认也难。老爷正自心暗想,只见那哑叭不住唤连天。推着双印把高公拜,搬着脖子按着肩。闹的双印无主意,又气又恼又羞惭。止望推他出府门,用手拉衣住外牵。哑叭抱住了双印的腿,咕咚坐在地平川。哈哈点手把高公叫,拍地拍心又指天。性紧的曹爷心焦燥,热汗浑身凤目圆。九千岁坐上哈哈笑,启齿开言把令旨传。
王爷见此光景,也就猜料了八九,向下叫道:“单小将军不必逐他,你且进殿,我有话问你。”
小爷不敢怠慢,连忙上殿。拜到驾前。王爷吩咐平身,把高公唤至面前。王爷看看高公,又看双印,看看双印,又看看高公,见他二人不但面貌骨格果是父子,即那说话声音竟是相彷。遂向高公问道:“孤闻卿家曾有一子,早年失去,其时年几岁?穿着什么颜色衣服,可还记得么?”
高公道:“彼时罪臣奉旨征番,家中之事,一概不知。及至前岁回京,方晓失子之事。听说是中秋之夜,那时年才三岁,如今十四个年头,在时一十七岁了。所穿衣服,臣实不晓,惟郑昆知道。”
千岁点头,命人去唤苍头。又向高公问道:“那哑叭方才望你下拜,可是相识吗?”
高公道:“说时话长,当日臣在家中之日,先茔祭扫,从雪中救起叔嫂二人,一为朱氏,一为哑子任守志。臣留叔嫂看守坟茔。这是二十年前之事。今日看那单居士面貌,虽与任守志相似,但只是年深日久,改变童颜,臣心中不敢作准。”
那哑叭听见高公说道“任守志”三个字,跑至驾前,跪在地下,把手指着鼻子,哼哈个不了。千岁说:“你莫非就是任守志么?”
哑叭点头。
正说至此,将郑昆唤到。王爷先令人将衣被包起。苍头进殿拜倒,王爷问道:“昔年丟你小主人之时,是什么时候?穿什么颜色的衣服,身边带着何物,你还记得吗?郑昆道:“小人记得。乃中秋之夜,及十六日,主母命小人写招帖寻找,上开年貌衣色:大红实地夹纱衫子,元青缎背甲,绿绸洒花单裤,哪叱小帽,珍珠销一团,银镯两个,红绫小被一床。那珍珠乃金丝串贯,界牌上刻着钦赐二字。”
王爷听毕,命把包裹打开,大家观看,一件一件数点,与郑昆说的一件不错。苍头猛然一见,惊诧非常,失声道:“这可是我小公子的衣物。这、这、这是那里得来?”
王爷笑道:“这就是了。老头儿,你且起来,孤叫你见一个人。”
苍头叩首平身,王爷手指双印说:“你看!”
苍头睁开老眼,看见双印的容貌又似高公,又像素娘,不由的心中惊惊喜喜,疑疑惑惑,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此刻九千岁与众将都料准十分,单小将军必是高姓之子,只恨哑叭不能明明白白说出底里,十分使人闷燥,别人还可,把个曹元帅只急的双手暗搓,心内说:“这还了得!”
只见王爷向众说道:“这衣被既然相对,哑居士又如此光景,这小将军定是高卿之子了,列位以为何如?”
众将一齐说:“千岁明见极是。”
千岁说:“待孤再猜上一猜。哑居士,你且听真,同大众在此听孤猜猜你的心事,猜的是,你便点头,猜错了,你摆手。”
哑叭点头依命,两只眼望着王爷。王爷说:“你真是高镇国雪中所救的任守志么?”
哑叭点头儿。王爷指着双印说:“他可是中秋夜所失高姓之子么?”
哑叭点头,带着哈哈。王爷说:“想是他被人谋害,遇你救下,因念昔日大德,抚养恩人之子长大成名,周全至此,使他父子相认,你这片苦心么?”
哑叭见说至此,乐得他眉欢眼笑,点头儿呵呵,不住答应。曹爷此时心中宽了二分,躬身向王爷说:“这等单先锋定是高门之后了!”
王爷说:“一定无疑,老将军、小将军就此相认便了。”
高公此刻虽料了十分,因他为人庄重,不肯唐突;双印是另有一番心思。当下听见千之言,父子二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孟浪。曹元帅与马凌云等众文武一齐说道:“千岁钧令,又有显证,分明老将军父子重逢,理宜速认。上顺天心,下全骨肉。某等亦有一贺。”
双印见说,向上拜倒说:“认父归宗乃人子所愿,但只一件,彼时幼小无知,全不记忆;哑兄虽然心内明白,高大人心中也不知底里,末将不见确证,不敢遵旨。”
高公也说道:“不但小将军细心,不见千真万妥,老夫也不敢妄自尊大。”
遂向九千岁尽礼道:“蒙千岁鸿恩怜悯,罪臣非敢违旨,但人伦之系,恐少误分毫,失之万里。臣有一证,可以决目下之疑。臣子双印生而双手拘拳,十指不伸,弥月时,吕仙下降,如此这般,与他摅开两手,掌心印上朱宇,左手是永保遐龄,右手是遇难成祥,因此取名双印。其色久而不退,如生成一般。如今请千岁看单小将军掌上果有此字,便是臣子;如无其字,罪臣不敢冒认。”
双印听得心中一动,说:“臣掌上果有此字。”
王爷随将他父子一齐唤至面前,命双印伸开两手,大家一看,果有红纹印记,八个珠字。
高公一见惊又喜,乐坏苍头老郑昆。哑叭不住做手势,催着公子认天伦。高公见着亲生子,不用明言暗恸心。九千岁带笑含春呼小将:“不必犹疑已见真。快些过去拜亲父,骨肉团圆正天伦。”
众目一齐观双印,只见他低头不语自沉吟。转身拜倒呼千岁:“王爷恩谕理当遵。但只是这件事体关系大,须得个水落石出万万真。又不知何人抱出镇国府,又不知起首发源为甚因。又不知如何得到前安镇,又不知怎样逢兄单守仁。又不知那个与心把我害,又不知在外光阴几度春。虽然说衣服印记为凭据,不过是究理详情揣度云。又无人来明去白说个透,闷葫芦难打鳖死人。哑兄难然心内晓,又不能已往从前细细云。万一其中有舛错,倒叫他人笑破唇。风化所关人伦系,那有个糊里糊涂认父亲。与其与人留话柄,倒不如作一个无名少姓的民。”
小爷说到这句话,虎目滔滔滚泪津。王爷见他言近理,点头不语叫平身。高公明知是爱子,见他不认怎相亲?这其间鳖躁了性快的曹文豹,急坏苍头老郑昆。惟有哑叭更着急,急得他眼似鸾铃咬下唇。摇头仰面双睛瞪,暗暗腹内叫苍穹:“我任守志,抛家失业撇亲嫂,为得是保护恩公后代根。数载的殷勤心使碎,好容易将他抚养长成人。幸喜成名身贵显,难为我千辛万苦将他跟。自幼儿何尝经过人杀砍,每日在万马营中把咱着心。听得炮响人打仗,吓的我似醉如痴掉了魂。刚刚的熬至太平心放下,巧遇着他父子相逢机会临。舍死亡生闯王府,为的是周全公子认天伦。不料小爷多性拗,虑远愁长太细心。父子对面不相认,却叫我千苦万辛枉劳神。细想还是我无用,空生此口不能云。费尽心机不及事,虽有如无草木人。活在世间无意味,到不如早见阎罗另换身。”
哑叭越想心越气,急怒加攻冒火星。看了看双印擦了擦眼,瞅了瞅高公拍了拍心,望了望王爷跺了跺脚,指了指虛空咬了咬唇。大唤一声阶下跳,一头蹦倒在埃尘。虽然未曾伤皮肉,力猛石坚已撞闷。躺在阶前身不动,仰面朝天脸似金。王爷众将吓一跳,双印那时吓掉魂。跑向前来忙抱起,盘回手脚坐埃尘。目中落泪连声唤,揉腹拍胸慢按心。高公不忍心如醉,叹坏苍头老郑昆。王爷座上将头点,眼望着曹元帅把话云。
“将军你看,这哑人竟是一肚皮的义气,只可惜说不出话来。”
曹爷躬身答道:“千岁明见不差,皆因他说不出话来,忿极气极,才有这一蹦。王爷何不快传良医用些妙药,趁早搭救搭救?”
王爷闻言,猛然想起,向郑昆问道:“老头儿,你那金丹可还有么?”
苍头连忙跪禀:“还有一粒。”
千岁说:“快些取来,与他服下。”
当下苍头取丹,太监取水,双印扶着脑袋,撬开牙关,与他灌下去。不多时,见他气转还阳,睁开二目,咽喉中痰响,呕逆上来。双印扶着他,把身一探,见他一张口,哇的一声,吐出一堆紫血,内中一个肉毬,大如酒盏,坚硬非常,落地有声。只听他哎哟了一声:“罢了我了!”
他这一句话刚然出口,合殿之人无不惊异,不由齐叫一声:“奇哉,怪哉!哑人说话,千古奇闻!”
九千岁哈哈大笑道:“明明上天赏善现报,卿等且须细悟。任守志,你可把你这苦心细细表白表白,好叫他父子相认。”
当下任守志整衣上殿,后又行礼,遂把滑氏母子暗谋家产,怎样与蜂儿定计,嫂嫂朱氏爱利忘恩,欲害公子,幸得抱至前安镇单家避雨,单家夫妻拾金见还,后与单守仁结义同居,抚养公子成名,直至今日之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九千岁与众文武诸人听了,人人赞羡,个个称奇。高公、双印此时如梦方觉,公子跪地老爷膝前,拜认天伦。高公携着公子的双手,父子二人恸泪交流。郑昆也拜认了小主。高公父子拜了王爷,起身向任守志说道:“老朽不幸祸起家庭,犬子遭害,若非义士施恩救护,无有今日。高氏香烟之续,实义士之赐也。请转正受愚父子一拜。”
说毕,父子二人一前一后,双双拜倒。慌的任守志还礼不迭,说道:“小人蒙老爷、夫人葬兄救嫂,活命之恩,虽粉身碎骨,不能保其万一。犬马之劳理当尽力,怎敢受恩公之拜?折死小人了!”
九千岁在上面看着点头含笑,说:“该拜呀!似此义士,天下罕有,孤亦当待为上宾。”
吩咐:“看宴,孤与众卿共庆盛世奇缘。”
曹元帅与马凌云等一干众将都出位向任守志打躬称誉,慌的守志不知向谁还礼才好。当下重新摆宴上来,大家谢恩,入坐欢饮。那任守志穷民乞丐,若非有一腔忠义作此过人之事,怎得顿愈胎疾?
九千岁素行仁德,最喜善事,又因子服了贼寇,喜事双集,心中十分欢喜悦,向曹元帅说道:“孤明日将这件始末修本一道,卿带至京中,奏明圣上。圣心喜悦,定赦其罪,召高卿回朝。”
曹爷连忙站起说:“高镇国何尝有罪?原是被吕相谋害。深情底里昨日已知,难道镇国回城不曾启上千岁么?”
千岁回头向高公问道:“既知仇家,何故不告我知?高公起身拜道:“罪臣非敢瞒匿,只因拙女无知,有乱国典,臣罪有加,怎敢在千岁驾前亵渎?”
王爷说:“卿且平身细讲。”
高公不敢平身,遂把梦鸾小姐手字与吕相的私书取出献上,说:“千岁请看此书,便知罪臣被罪的缘由了。”
太监接来呈上。王爷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惊喜非常,道:“卿快些平身,还称什么罪臣?当日你发到之日,孤一见知非背国造逆之人,今果不出孤之所料。且喜卿生此奇才虎女,不但替父雪冤,而且细心搜出蒙君作弊之人,实有功于社稷非浅。孤今既知明白,不消曹元帅带本了,等孤亲修一本,将这两封书字封在里面,命卿充为差官。双印今日也不必出城,犒军已毕,你父子只管随曹元帅同归故里,金殿辩冤,孤一力担当便了。”
高公父子连忙谢恩。
不多一时筵宴毕,曹元帅谢宴出城回大营。高老爷一同守志回寓所,这不就喜坏梁氏与安宁。母子二人拜小主,大家同步至房中。镇国王复又让上任守志,父子重新把礼行。高老爷恭恭敬敬将揖作,叫公子四双八拜拜恩兄。守志叩头忙还礼,说道是:“救命恩公在上听。千岁公子如金玉,小人是粪土蓬蒿一般同。若还如此将我待,定然折死赴幽冥。”
老爷说:“大德深恩当补报,从今不可这样称。老夫讨大把叔侄叙,犬子依然是弟兄。义士若还不嫌弃,从今后认义即如骨肉同。”
郑昆说:“老爷所论言有理,任二爷不必推辞就请应。”
守志连连说:“不敢,郑大叔休得取笑我愚蒙。老人家这样称呼我,实令守志心不宁。”
双印说:“兄长不必多谦逊,凡事从直两尽情。”
守志难却高公意,只得点头且依应。这才叙礼同归坐,安宁即便献茶羹。主仆五人谈以往,由不得忽喜忽惊忽动情。说到伏氏心活处,高公切齿恨连声。说到素娘投河死,双印嚎啕恸沮倾。说到瞽者睁开眼,梁氏称奇侧耳听。又说到梦鸾小姐夺魁事,如何套审老奸雄。九千岁明白写保本,与元帅不日回朝转汴京。金殿辩冤参佞党,这段沉冤不久明。梁氏安宁闻此话,十分欢喜乐无穷。
老婆儿大喜,拍掌道:“到底是我那有志的姑娘,可把仇家访出来了!怪不的临行向老婢说要作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果然有志者事竟成了。”
高公说:“你不要欢喜,梦鸾此去征北,想那北国君臣猛勇泼皮,万分难敌,我当年数载辛苦,千征百战,方得成功,小小幼女如何是彼之对手?吾料此去凶多吉少,何喜之有?”
双印说:“父亲只管放心,我姐姐智勇双全,孩儿已见其大概,曾授我三路神枪,昨日与贼交战,就是以此取胜。”
任守志道:“吉人自有天相,大人勿虑。”
梁氏说:“只求吕主暗中保佑,自然无妨。”
高公道:“事已至此,虑也无法,只可听天而已。”
郑昆道:“大仙真乃千呼万应,所留隐语,至今无不应验。曾说公子掌上的红纹十七年还是如此,算来何尝不是十七年了?”
梁氏说:“我还听说大仙指着拴马椿说不与他帽子带,又说什么一个眼的回子扛着大棍。”
郑昆道:“马椿之嘱已应在宋氏身上了,只是这扛棍的回子,又是一个眼,可不知是何隐意?”
双印猛省道:“是了,是了”。高公也悟过来说:“哦,你且解来我听。”
双印说:“此话依孩儿想来,应在奸相身上了。细想回子双口,是个吕字;一个眼者,目字也;棍者,独木也;木目岂非相字么?”
高公点头道:“解得不错。”
正说至此,只听外面叫门。要知来者是谁,所为何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