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梦鸾小姐自那日随赵知府到了汀州任上,赵公将他主仆安置后园,饮食茶饭,命老院公夫妻供奉。小姐潜踪敛迹。安居俟命,与青梅观书演武,伴月陪花,不觉一年有馀。这日正坐书房看着那盆内梅花,点头有感,只见赵公满面欢容,走将进来。
高梦鸾一见赵公忙站起,口中让坐就作揖。老爷还礼同归坐,含春带笑叫贤侄:“恭喜目今逢机会,该你出头立志时。今因南北刀兵动,皇爷挂榜选英杰。铸下了平南平北双侯印,单等着雄才为帅把兵提。贤侄何不去应募,一定是丹桂飘香第一枝。似你这文韬武略平贼去,我管保鞭敲金镫捷音至。功成而后赎父罪,全忠尽孝美名驰。行囊盘费愚叔备,命人送你至京师。不可迟延明日走,二月初八是考期。”
赵公说着看小姐,只见他满面春风乐有馀。连连致谢呼叔父:“多承关切费心思。念小侄为父沉冤离故土,终日家度如年耐岁时。好容易遇此机缘得凑巧,小技微能正要施。虽然说不敢指望元帅印,我也要效力随征去御敌。忘生舍死将功立,借此方能奏主知。纵然命丧疆场内,为父倾生死也宜。”
小姐说着流下泪,赵公心内好惨凄。勉强含春连摆手,开言有语叫贤侄。
“贤侄明日远行,不可出此不利之言。若依愚见,贤侄的气概雄才,想是你父的阴功德行。此去一定独占鳌头。明日一早着人送你赴考便了。”
当下赵公问至前边,命夫人打点行李盘费,派两个得力家丁,次日一早,后堂设宴,与小姐饯行。用饭已毕,告辞起身。一路晓行夜住,涉水登山,至正月底到了东京,进城投店安歇。小姐、青梅独住一房,至夜,小姐向青梅商议道:“明日挂号,我若说姓高,万一得中,朝中众官都知老爷无子,不免令人猜疑,盘问起来,反费唇舌。再者谋害老爷的仇人必加一番的防范,难免滋事,便有许多不妥。必须更名改姓才好。”
青梅说:“何不就用姑爷的名字?成名之后,定是传扬天下,姑爷听见姓名籍贯与他一样,一定访来,岂不是好?”
小姐点头不语。遂唤进两个家丁,嘱咐一番,各自安寝。至次日一早,到兵部挂号回来,静养精神,店中坐等,暗暗祝告天地。
到了二月初三日,兵部传谕下来,众应募的英杰于初四日五鼓齐至兴隆街台下伺候考试。那些各州府县求名的武士,一个个按剑磨刀,单等夺魁。次日一早,众英杰早用了战饭,甲冑戎装,坐了名马,纷纷齐奔五龙庭而来。高小姐亦在其内。汝南王、保国公、闻侍郎、吕丞相二文二武四位主考,坐在将台,中军、旗牌两边伺候,护卫兵了,分列台下。第一次炮响锣鸣。众英杰一个个顶盔贯甲,执戟提刀,齐集辕门。第二次画鼓三敲,众英杰纷纷下马而入,至将台报名。陈述三代履历巳毕,大家牵马执戈,听候传宣。只见中军手执令箭,望下吆喝:“众举子听真,大王主考汝南王有令,奉旨拣选英才,挂印平贼,秉公挑取,分为三等:通策论、晓兵书、能骑射,武艺出众者为上等,其中最优者挂印为帅;便弓马,晓十八般兵器,不通文者为中等。以备副、参、游、守之用;能征会战,臂过人,不晓兵书,射红不准者为下等,随征效力,俟有功升赏。先射后战,后考策论。不许伤命,不许喧哗,不许错伍,违令者斩!”
众英杰齐应一声,个个飞上坐骑,台前跃马三趟,开弓放箭。那箭在红心上有三中的,也有两中的,也有不中的。中者击鼓鸣金,台上掌花名簿的官员名下记点。射毕各归汛地。台上画鼓复鸣,传令比武。众英杰答应一声,各提兵刃,对阵交锋。
这正是:人人都想元帅印,各各争强抢上风。二十员小将齐举手,一排十对赌输贏。并举刀枪交上手,内中几句药材名。众英杰,似天雄,催开坐下马銮铃。红牙大戟分心刺,郁金刚刀砍木通。躲的急,似防风,费尽人参各用工。求名拽断元胡索,木香抢挡剑三棱。水银盔,亮又明,菊花战袍朱砂红。兔丝宝带缠龟背,征裙知母钉南星。杏仁呢,不苁蓉,各施本领定决明。败阵的举子如蝉退,陈皮胎上带羞容。二十员小将同比武,败一名来添一名。一队一队朝下转,主考留神看的清。令他们将台左右分强弱,败者西来胜者东。败下的一概逐出辕门外,单留下中式的三百六十名。闻主考传令上台考策论,又从这英雄之内选英雄。
四位主考又在三百六十名中挑选出一百名文韬武略之材,又从这一百名挑出六十名优等。这一甲一名是谁?就是那更名改姓的梦鸾小姐。
且住,天下九州四海应考的英雄成千累万,岂无超群的好汉,怎么单单取中一个女子?这话岂不近于荒唐么?诸公有所不知。这书原是一段因果循环。一则他乃左金童转世,生来的骨格资性都带几分男子的气象,容貌清秀,这是人材可取;二则跟着隆太君习的武艺绝伦,比武之时,力敌智取,各当其妙,那汝南王、保国公虽然年迈,是久经大敌之将,目识英雄,吕相闻考策之时,见他爰笔立就,所论者理极精微,言通孙武;三则高老爷平生行善,阴功浩大,德行深长,暗中栽培奇女成名,又因小姐为雪父冤,忘生舍死,一点至孝之心感格鬼神扶助,天意使然。所以他就中第一名之选。以下那几名也要表表他的姓字。二名呼延平,上文表过。三名郑铎,字醒愚,乃汝南王的长孙。四名马凌云,字翔霄,乃节度马义之后。五名罗凤鸣,字岐山,就是这主考保国公之子。还有孟昶、焦荣二位小将,乃杨家将孟良、焦赞之后。一名史宏,乃开基将史魁的曾孙。一名王芳,是王全彬的曾孙。还有郡马石怀玉,也在上等之列。当下四位主考注了花名,传谕中式三百六十名举子。初八日五鼓齐集彩山殿伺候,以备皇爷御选。众英杰遵令,家近者回家,家远者投店。
梦鸾小姐回至寓所,青梅与两个家丁都向前叩头道喜。小姐道:“还不知明日御选如何,何喜可贺?”
青梅道:“王爷大人业已取中,断无驳下之理。”
小姐说:“临时听命由天而已。”
且说四位主考携花名册入朝覆命。初八日一早,神宗天子焚香拜告天地已毕,百官候驾。天子出朝,内侍捧双印,神宗上了宝辇,鸾驾排开,簇拥围随,百官护驾,御林军净街清路,来至彩山殿。只见三层将台上,上一层高搭五彩龙棚,神宗天子,二文二武四位主考,内侍龙旗,武士金瓜;中一层京营太师,文武百官,指挥校尉;下层御林军校。四面八方,京营马步兵丁,顶盔贯甲,执斧提刀,扎住队伍。此时梦鸾小姐率同三百六十名英雄,齐集辕门,下马候旨。
不多时,龙旗官飞来宣读圣谕:“皇爷有旨:召众举子进场!”
众举子齐应一声万岁,小姐当先,众举子随后,低头举步,齐至台前,叩首参驾,俯伏在地。龙旗官喝令平身上马。
众举子齐呼万岁平身起。各提兵刃上马行。小姐穿白归西地,众举子各奔中央南北东。佳人搂马抬头看,但只见台高五丈起龙棚。保驾诸官分左右,神宗端坐正居中。指挥武士如猛虎,人人胁下带钢锋。护卫兵丁围四面,犹如铁壁似铜城。入选的英雄三百六,一个个盔明甲亮跨能行。位按五方旗下立,单等传宣把印争。但只见正南方丙丁火,石榴花开红万朵。金盔金甲绛红袍,坐下征驹胭脂抹。甲乙木,位居东,连环铠甲战袍青。锤抓鞭锏宣花斧,画戟金枪斩将锋。看西方,庚辛金,素马银枪白玉人。万树梨花堆瑞雪,千间大厦砌鱼鳞。壬癸水,北方黑,一片乌云罩地垂。人人体挂皂罗袍,一个张飞对李逵。戊己土,是中央,风摆蜀葵万点黄。螭头大叶黄金甲,凤翅金盔晃太阳。只听得画鼓连敲三通止,锣鸣三棒响噹噹。龙旗官大声传圣谕,单命那上等举子比刀枪。这其间,郑铎史宏石怀玉,凌云呼延与王芳,孟昶焦荣催开马,罗家小将抖丝缰。齐撒坐骑交了手,小姐按辔站一旁。看他们锏对大刀叉对斧。戟对双鞭棍对枪。高梦鸾,龙尾神钉拿在手,一催坐骑奔疆场。众人一见头名到,人人气奔欲争强。俱各想夺元帅印,团团围住女红妆。这小姐单手飞枪迎四面,只听兵刃响叮当。来往盘旋急似箭,不亚如五色杂花绕海棠。战够多时无胜败,这小姐抽枪催马走徜徉。众人一见心欢喜,齐喊道,今朝败走状元郎!小姐回马哈哈笑,说道是:“列位年兄们都带伤。”
众人不解其中意,彼此开言问短长。
大家一齐道:“年兄既已败走,明明是把帅印让与弟等,又何必用此诈语?你说我们都带了伤,请问伤在何处?小姐道:“今日奉旨夺印,为的是与国尽忠,小弟怎敢伤列位年兄的尊体?方才若是与敌人对垒,列位年兄的性命早已死在小弟之手了。”
众人不服,一齐呐喊:“怎么会死的这等快?”
郑铎说:“想是看见年兄的枪急马快,把我们吓死了不成?我们伤在那里,倒要说说。”
小姐说:“诸兄不信,请看你们的马鞍上,俱各中了小弟的雁翎神针。若望位列致命处打时,岂不是死么?”
众人闻言,低头一看,只见每人判官头上不歪不偏正中间都钉着一根尖锋利税的铁钉,不知什么时候中的。众人一见,齐喝一声彩,扔了兵器,扑扑扑滚下马来,向小姐举手道:“惭愧,弟等有眼不识英雄,尚在班门弄斧,望休见笑!弟等同拜下风,情愿与兄执鞭随镫。随征便了。”
小姐也就下马,连称不敢。
台上天子、主考看的明白,天子道:“穿白的小将可取,众卿以为何如?”
四臣拜贺得人。神宗降旨:“宣上台来。”
内侍领旨,到三层台往下招呼:“第一名举子寇潜上台见驾!”
小姐应声“万岁”,绰枪拴马,摘下撒袋、箭壶、青锋宝剑,挂在鞍上,随内侍上得台来。行参已毕,驾前拜倒,俯伏尽礼,口称:“臣寇潜见驾,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子问了履历,小姐把婆家的三代备陈了一遍。天子道:“可喜翰林家产此少年英俊!
这而今江南民变刀兵起,勾连山寇搅黎民。塞北耶律忽入寇,大肆猖狂困雁门。两处分兵发人马,当以何策净烟尘?”
小姐见问将头叩。“皇爷在上听臣音。江南虽自贪官起,岂可胡为背至尊?勾串山寇尤可恶,深负皇家雨露恩。这夥叛民该剿灭,必须斩草与除根。首将还当细抉择,留民诛盗两分明。究根澈底安良善,庶免无辜作怨魂。耶律不比江南寇,他也是塞北区区一国君。入寇皆因心愿大,妄思吞并抢乾坤。全凭智勇双全将,恩威并用在诛心。大汉昔年征孟获,武侯设计用七擒。只要他一封降表归王化,两国君心尽感恩。将莫贪功休妄动,兵无血刃罢烟尘。四海一家归化育,仰体吾皇尧舜心。臣子菲才庸愚见,尽志竭诚达至尊。神宗听毕佳人语,龙颜大悦面生春。又问道:“彼强我弱宜何策?战守迎敌怎用军?”
小姐说:“将在谋而不在勇,看形度势谅其人。水战火战因地论,若遇强敌用智擒。虚内藏实实未确,实内藏虚虛却真。随机应变当时作,纸上谈兵无定论。”
天子点头连称善,复又开言降玉音:“有一种旁门异教妖邪术,却以何策胜敌人?”
小姐说:“堂堂大国诸神护,奉天承运圣明君。天兵到处石压卵,自古邪难把正侵。仗爷的洪福百灵助,旁门妖术不足云。”
这小姐滔滔不断设妙论,这不就喜坏神宗与四臣。
二文二武一齐拜倒说:“庆贺我主德泽滋培,天赐奇才,匡扶我国。此去平贼,一定马到成功。臣等共保为帅,乞我主赐印悬牌。”
天子点头准奏,吩咐平身,遂至龙案前,亲身请印。暗自祝告:“南北二帅,凭天由命。”
小姐跪在下边,偷眼观看,只盼天子赐与平南之印,他好寻打天伦,爷女重逢。
只见神宗天子走至案前.才一伸手,那汝南王、保国公连忙打开锦袱,吕丞相、闻侍郎遂掀开盒盖,取出印来。天子一看,却是平北侯印,遂亲手与小姐挂在胸前,金花插鬓,红锦披肩,递御酒三杯。小姐叩头谢恩。天子道:“平北虽然得帅,平南尚无其人。今将上等中优等六十名举子交卿挑选,务须竭诚考校,挑取一名文武兼全者为平南领袖,馀者量才酌用,勿负朕托。给假一月,带操人马。今有镇国府一所,赐卿暂居。得胜回来,另修府第。明日武英殿赐宴。”
当下小姐谢恩下台。
不言天子回銮。且说梦鸾小姐刚出了辕门,就有那兵部拨来的虞侯幹办侍卫兵丁,中军捧印,执事鸣锣,围随新元帅到了镇国府内。小姐升堂归坐,中军递上手本、花名册子。众官行参退步,两边站立。小姐点名已毕,吩咐道:“本帅素来喜静,列位且退。侍卫人等俱在外庭伺候,有事击云板回话。”
将校应声退出。小姐命青梅闭上中门,写了一封书信,次日赴宴回来,打发两个家丁起身,回汀州府与赵老爷送信去了。每逢三六九日,下教场操练人马。二五八之期,在五龙庭挑选呼延平等那六十举子。拜主考、游街的风光,不必多表。
且说丞相吕国材自儿子吕芳八岁上出痘身亡,膝下并未立子,止有一个女儿,年方二八,生的聪明秀美,待字闺中,吕相十分钟爱。今见了新科的武魁,文武全才,品貌出众,十分爱慕。又打听他并未有室,便有招婿之心,遂遣西宾傅士仁去见小姐说亲。小姐这日是个闲期,命青梅闭了中门,在那前后各处慢步徐行,观看了一遍。
这小姐各房处处瞧一遍,看着那院与房屋窗与门。沉沉追想昔年景,恍惚依稀记不真。再不想今日又到镇国府,伶仃孤苦剩一人。高楼大屋依然在,不见了生身那二亲。曾记得,绣阁陪娘学画凤,窗前理线认金针。曾记得,倚母怀中梳短发,笑扎小髻杏花春。曾记得,芍药栏头同赏月,霞杯奉酒敬天伦。曾记得,凉亭避暑石床坐,倩娘把手写诗文。曾记得,侍儿代挽秋千索。寻芳笑语过光阴。这而今,府第如昔人事变,重来惟见旧朱门。这而今,徘徊四顾身随影,梁间只有燕声频。不见了,好香不散几上鼎,锦囊长设案头琴。不见了,远山近水名公画,刻骨镂心往古文。最伤心是南窗壁,还贴着亡母闲题旧笔痕。这小姐,往事追思如梦幻,对景增悲碎了心。想后思前如酒醉,目中珠泪滚纷纷。青梅参透佳人意,低声劝解女千金。主仆二人正说话,只听得三响云板振耳轮。
小姐忙拭泪,命青梅出去观看。这来者定是吕府西宾,前来说媒。但不知高小姐允与不允,且看下回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