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伏夫人至合和堡吊奠,不意毛如花不肯尽礼,众女眷一齐劝解。这个说:“高夫人来了,你应该早早出去迎接才是。”
那个说:“有钱难买灵前吊,别人到来还得以礼相见,何况是你婆婆?”毛氏说:“他是我婆婆?一三五七,隔着位数罢!我不配有那样王妃婆婆,我婆婆在我们老伏家坟里埋着呢!我起过誓咧,这一辈子要认那体面婆婆就是粉头养的!”众人见说,面面相觑,不好再劝。迟了好大一回,丫环又来回禀:“高太太上过香,举哀了。”
如花也不言语。内有两个女眷看不过意,出去迎接陪吊。毛氏站起身来,一阵风躲向别屋去了。那伏夫人十分无趣,也未赴席,就回家来了。又惨又气,大哭了一场。自此之后,身上时常不快。
那毛如花自爹娘死后,越发张致起来。搬入上房,家财事务,悉是自己掌管。打丫头,骂小子,肆行暴虐,家丁、仆妇畏之如神。每日睡够了以詈人为乐。那伏士仁见他欢喜吋,慢慢劝谏说:“如今岳父、岳母已经归西,这里剩你孤身一个,太太那里出无人,又得来回照应,甚是不便。莫如归在一处,他老人家最是好性,娘儿见了面,旧话休提,真亲恼不上百日,大家一心一计过日子,岂不是好?也免旁人耻笑。”
毛氏说:“你要尽孝去,这里也不拦着你。我孤身一个,在这里不必尊驾费心惦着。我们老毛家还有几个大钱,大料着也饿不死我。你要去只管请走,我实在不能奉陪。”
说了几次,俱是如此。再说紧了,就闹起来。伏生无法,只好由她,赌气躲向麒麟村,件上十天半月,回来见他光景一日比一日冷淡。银子虽有,俱是出锁入锁,不许伏生自取。望他要时,他必问明使向,然后摔与点子。那伏士仁本是个好荡的心性,见他如此,把那怜爱痛惜之心也就冷淡了一半,在外边花街柳巷任意游荡起来。毛氏打听着,见了丈夫,越发拿住一款,数说了不算,还带着不理。一来二去,夫妻竟至反目。
这一日,合了一场熬气,伏准败阵回来,坐在房中独自纳闷。越思越想心越恼,自悔当初错选婚。“误把蠢才当淑女,那知是利口泼婢狗贼人。我待他软款温存性似火,他待我那有夫妻一点心?这些时但凡见我不扬彩,并无个体饥知饱问寒温。这样的女人有何益,怎生相守到终身?”又想:“我姑母何等疼爱我,为的是一心一计过光阴。只为着个不贤妇,终朝气恼不舒心。肆行作恶欺夫主,奸刁泼狠有十分。惹的邻舍人谈论,耻笑学生不是人。欲待一张离婚纸,难免叨叨费嘴唇。何不另买一房妾,如鱼似水度光阴。总也不去理狗贼,且叫他自家慢慢自回心。淡他个三年并五载,他自然还得前来把我寻。闻听说江南水丽人多秀,我何不竟往苏杭走一巡?玩水游山观胜景,访买多娇可意人。到家相守安然过,再不往毛家登大门。看他那时悔不悔,气死阴毒狗贱人!”伏生主意安排定,开言有语叫劳勤。
伏生把劳勤叫至面前,把心中之事告诉了一遍。劳勤说:“相公这个主意,侉车载物,推好了。那位奶奶就是这个方儿,且淡着他,娶位二奶奶来,在这里过的热热闹闹的,气着她,她冷清不过,不用请她,她自己就找到这里来了。”
二人计议一定,伏生走至后边,对夫人说:“孩儿有件事,特来与夫人商议。”
伏氏便问:“有何话讲?”
伏生说:“上米仓的王掌柜,他每年贩卖绸缎下江南。真是一本万利财源广,一次便得若干银。为儿的约定与他搭夥计,习学生意走一番。”
伏准之言还未尽,夫人连忙把话拦:“劝儿不必胡思想,咱们不少吃来不少穿。经营商贾非容易,耽惊冒险费艰难。你要出门不打紧,我在家中怎得安?”伏生陪笑说:“无碍,太太听我讲根源。咱如今田地典卖了多半,吃穿日日得花钱。自古道:坐吃山空无接济,倒只怕入少出多日后难。我的这学业久荒难上进,大料着今生无分去为官。倒不如习学买卖为进益,也好算养家之道把财添。再者那毛氏蠢才实可恨,在家中时常吵闹我嫌烦。不到外边消消闷,定要生灾疾病缠。我且冷他三五月,回来或者觉新鲜。我昨日已合夥计商议妥,上米仓雇下南来的回脚船。诸事俱已安排定,单等置货银三千。太太不必心牵挂,只管家中请万安。这一去是熟路熟人熟店铺。不过半载就回还。”
那劳勤一旁也帮着讲,伏夫人沉吟良久把话言。
说:“咱如今的日月,比先也不过剩了十分之四,你立志想个生财之道,倒也使得。但只是家中那里凑得出许多银子来?只好打点一千罢。”
伏生说:“好容易去一遭,一千银子的货物能剩多少利息?太太把老体己再拿出点子来罢。”
伏氏说:“我那里还有什么老体己小体己的?都不是你才磨出去,与我花乾了?”蜂儿把眼一丟,说道:“我也不见大相公比吃银子的还利害,只见使出去,也不见买个什么家来。难道外库就无银子了,还望太太来要。”
伏准带笑说道:“你娘儿两个看着我爱花钱,且看我这一次就落好几百两银子,不上四五年,管保银子成山,到那时看谁还说我?”蜂儿摆着脑袋说:“没照对的话儿,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过了后儿全是拉倒!”说罢,扬着脸走向一边去了。伏生笑道:“等我作买卖回来,必办了那件事。”
当下夫人尽其所有,止凑了一千银子,交与伏生。
伏生又到合和堡见了毛氏,又是一样说词。只说:“岳父原是贸易起家,我如今要继他老的业,习学买卖,常言道:‘家有万贯,不如日进分文。’娘子你打点几千银子,我贩些土物,载至江南,换些绸缎回来,就有若干的利息,添补着养家,岂不是好?”那毛氏正愁他无个去处打发他离开眼才好,闻得此言,倒也愿意,只是舍不得许多银子与他,说道:“这也是件正事。但只一件,那有这一千二千的银子这么现现成成的?再者初次贸易,不过置个三五百银子的货物,走一趟试试,得利之时,往后再添。何不望你高太太去说,叫他也拿三五百来,咱两家合作,岂不是好么?”伏生说:“太太那里已拿出一千两了。娘子再凑一千,二千银子的货,可就多剩利息了。”
毛氏摇头道:“那有那些?只好凑五百罢。”
伏生又说了半天,毛氏又添一百,再不添了。伏生只怕不够使用,回至镇国府,瞒着夫人,悄悄寻个中保,把些未花乾的地土又典卖了二千多两,买了货物,雇了船头。
一日,到合和堡来。毛氏因丈夫要出门,只得赏他个好脸,欢欢喜喜,烧了利市纸,摆上酒菜,与他饯行发脚。夫妻对坐,开怀畅饮。毛氏说:“你初次出门,我放心不下。明日叫毛显跟了你去,他随爹爹走过江湖,南边也认的人多,身上又硬朗,带了他去,免的我在家牵挂。”
伏生只得应允。当下毛氏叫进毛显,当面吩咐道:“这是与高姑太太搭夥计的买卖,多少货赚多少钱,须要开一清清楚楚的帐来,回来好两股均分。”
毛显一一领命。
到了次日起身,至高府拜辞了姑母,伏氏心中不舍,送至大门以外,看他去远了,方才回来。此时毛显、劳勤带了脚夫早已把货物行李运至船上,带停当,大家上船。幸遇风平浪静,船走如飞。一路到了州县码头,有花柳所在,伏生便命停船上岸,任情游赏。自己眠花宿柳不算,还大块银子赏与毛咪、劳勤。主仆三人,一样观舞听歌,偎红倚翠,十分快乐。一路上迟滞了多时,那日方到了江南仁和县地界。毛显说:“这城里绸缎很好,那美人街的应家老店,又是个旧相识的,何不在此发兑了货物,置买绸缎?”伏生依言,与他一同进城,到了北街应家店。主人果然和气,迎进房中,献茶摆饭。毛显攀谈旧话,令人运货进城。不数日发卖已完,得了若干利息,主仆甚喜。毛显说:“劳兄弟且看守行李,我与姑爷先到天巧家看看绸缎去。”
伏士仁听得此言忙摆手,带笑开言说:“慢着,我有一件心腹事,少不得今朝对你说。你们家姑娘性儿难瞒你,又刁又狠又发泼。任意纵横无道理,欺压夫主与婆婆。不肯归到镇国府,姑太太那里无人使不得。他又是不遵妇道常吵闹,我与他日久天长怎过活?我来非为专贸易,意欲娶妾买娇娥。一来侍奉姑太太,免他老终朝气恼泪滂沱。毛氏的行为你知晓,这些时竟是诚心合我磨。并非我薄情短幸忘结发,这是势派逼吾无奈何。虽说此时买妾小,我心中并无断义把情割。回家后他若省悟归一处,我还是照常如旧有何说。”
伏生说罢心中语,毛显回言:“也使得。就只怕他若知道了,一定打闹起风波。”
劳勤说:“且在麒麟庄上住,谅他无处可捉摸。只要大哥口角稳,暂且不必向她说。”
毛显点头说:“知道,这个诀窍我明白。”
伏生听了心内喜,忙向劳勤把话说。
伏生大悦,说:“事不宜迟,你就把应店主请来,我托他。”
小子答应,去不多时,把店主请来,叙礼坐下。伏生说:“小生有一事奉恳贤东,愚意要买一房美妾,求应兄替弟张罗张罗,事成之后,定有重谢。”
店宅说:“这里可到有一个美貌如花的女子,诗赋琴棋,无般不晓;品行弹丝,样样绝伦。就是一宗,怕相公不愿,是个青楼女子。”
伏生说:“容颜既美,技艺又佳,就难得的很,青楼又有何妨?但不知住在何处,怎生令我见见才好。”
店东用手一指,说:“就是在那边,与小弟一墙之隔,相公要看时不难,他每日清晨出来在后院烧香,只在东边小楼上就看个真切。中意时我再见他妈妈去说。”
伏生说:“既这样,一个花魁,鸨儿为何卖他?”店宅说:“他自十五岁得个名儿,称为海棠娘子,那几年王孙公子车马盈门,不亚如鸨子的宝盆钱树一般。自去年不知因其,忽然要削发为尼,听见时常吵闹起来。近来刚刚好些了,鸨儿暗中托我与他找主。”
原来这就是那郁氏莲英。自那日野青园放了琼花小姐之后,王婆着人打听几次,俱被海棠用话支吾回去。半月之后,王婆放心不下,亲自坐了轿来看。郁氏隐瞒不住,就直言表白,说道:“寇小姐乃是曹举人定下的妻子,柳黄村岳老爷的夫人是他姑娘婆婆,知道这个信息,岳老爷亲带二三十个家丁将寇小姐接了去了,还要当官去告,女儿与他磕头,再三央告,方才饶了。此时保的无事,也就念佛,还问什么?”王婆听毕,直气的怪叫连天,闹将起来。海棠全无惧色,说:“寇小姐如今现在岳府,你若不怕,我就与你要去。你要派我的不是,要杀就请动手,皱皱眉头不算人类!那小姐刀伤未愈,岳老爷临走说来着,若是好了便罢,要不好了,还要望你算帐呢!你等着罢,不要忙!”鸨儿听毕,想了一回,也无可奈何,只得揣起恶气,哄着他进城,还想复整旧业。谁知他至死不肯见客,再要相逼,便以死相拼。王婆怕人财两空,遂用甜言哄住,暗暗托人卖他。
当下店主与伏生计议已定。次日清晨,伏生早起,与店主同上小楼,果见郁氏往后院烧香。伏生一见,十分如意,遂烦店东来见王婆问价。王婆开言要了一千五百两,说:“这价我要的不多,他是百花娇中过状元的人物,这里头带着个丫环呢。那李杏花也被他教导坏了,常说姐姐到那里我也到那里,至死也不离,光景是找不开的了。若不连他卖了,留下小蹄子也是闹猴儿。”
应店主回来见了伏生,说了就里。伏生愿连使女买,还了价值。应店主来回走了三四趟,一千二百两讲妥。王婆过来,两下见面,凭中立据。
王婆定下计策,回至院中,走进海棠房内,坐在床上,满脸陪笑说:“我的儿,妈妈有句不害臊的话,你可听呵?”海棠说:“要是好话,怎么不听?不是好话,自然不听。”
王婆说:“咱门的日月不似先前,那几个蠢才,一天能博几个钱?妈老无能,如今有些儿闹不来了。你又不愿作这个买卖,我欲送你个去处安身,免的日后跟着我受罪。”
海棠说:“但不知是个什么去处?”王婆道:“就是北门外安书集昙花庵,那老尼姑是你见过他的,慈悲贞洁,合你的脾气。吾送你到那里去住些时,每日我帮些柴米,等妈妈宽绰了,掖几两银子看你去,离咱这里不过十五六里,你要想家,带个信来,我就接你去。”
海棠说:“妈妈这话可是真么?”王婆说:“我要撒谎,就掉在河里!”海棠见说,心中大喜道:“妈妈当真如此,便是天大之恩,也不用帮柴帮米,我自作自活去罢。日后但得一步之地,一定补报此恩。”
王婆说:“今日恰遇一只便船去,咱们就此去罢,不然另日还得雇了船去。”
海棠恨不得早走一刻,遂说:“就此走罢。”
忙忙收拾随身包裹。那杏花恐怕抛下他,连忙抓过来,抱在怀中,跟着郁氏,寸步不离。与王婆一同出门上轿,不多时到了河边,下轿上船。入得船中,只见十分干净,里边摆着床帐桌椅。二人坐下,只见案上放着几套大书,海棠打开一看,却是《虬髯客传》。是他平生最喜看的,遂取一本,倚在桌案上,低头观看。
外边水手开船,走了四五里之远,王婆要出恭,叫船家撑船拢岸。王婆出舱去了,海棠贪着看书,也不曾理论。多时不见王婆回来,杏花偶然推窗一看,说:“呀,这船不是走呢么!”海棠一看,见那树木村庄从眼前如飞而过,海棠心内生疑,说道:“王婆弄什么诡计不成?快叫水手停船!”一言未尽,帘栊开处,走进一个人来。
只见他头带方巾飘绣带,体着花衫内衬红。白绫水袜朱红履,九股丝绦织绿绒。眉欢目俏春风面,齿白唇红俊貌容。摇摇摆摆朝前走,望着佳人打一躬。说:“娘子不必多思想,听我把就里原由说个明。小生姓伏渔阳住,去世的先人是县公。虽然不比敌国富,家有馀资不受穷。我身在黉门为秀士,光阴虛度在冲龄。娶妻半载身亡故,在下鳏居一载零。老母膝前缺侍奉,无人执掌内中空。敝地粗俗佳丽少,特来贵地觅飞琼。也是机缘天凑巧,三生有幸遇芳卿。店主玉成为媒保,两语三言美事成。今日里幸遇良辰花月夜,却又是牛郎织女渡双星。小生敬备花烛酒,与娘子交杯合卺庆花荣。”
海棠听毕伏生话,心下着忙惊又惊。腹中暗把王婆骂:“多谋诡计老狐精!这是我聪明一世无防备,蒙懂一时入套中。想奴家此身已经许寇姓,岂可失信与云龙?既然立志离春院,便是良人一样同。到了这紧急关头无主意,猪狗一般是畜生。背盟失约重改嫁,可见是水性青楼无定凭。欲诉衷肠求秀士,未必相信用不中。既花重价将奴买,怎肯开笼放鸟腾?事已至此无别策,不过是玉碎珠沉报寇生。欲待投江寻自尽,他那里拦门怎肯放奴行?”这佳人左思右想多一会,剃(霎)时一怒把心横。起身倒退三五步,照着那窗棂之上下绝情。只听咕咚一声响,顶门上碰了一个大窟隆。花枝跌倒舱板上,鲜血直喷满面红。杏花一见真魂冒,跑向前,抱住佳人大放声。伏生着忙无主意,战兢兢两手胡拉不放松。只见劳勤朝里走,口内连连问几声。这其间,杏花哭叫伏生嚷,三个人闹了个血胡同。
“相公,相公!这是怎么样了?”伏生说:“想是他不愿嫁我,嫌我那点不济。”
杏花哭道:“相公不知,我姐姐久厌风尘,志欲从良,自去年受人之定,单等郎君发达之日,搬娶完婚。不料妈妈设计暗暗卖他至此,他因不肯失信于前人,所以寻此拙见。”
伏生见说,随机答道:“原来如此,娘子何不明告小生?小生虽不敏,平牛最喜成人之美。娘子节烈,令人可敬!既出春院,断无复回之理。料你此时无地存身,只管放心随我同到渔阳,寒舍还可养膳。姐妹二人若嫌舍下不便,敝处有的是清净尼庵,但凭尊意去住,薪水之费,小生供给,等候你丈夫荣归完聚。岂不是好?小生满拼着再费几两银子。另买红裙,也不算什么要紧。娘子快快包好尊伤,安心调养,等到了家中,学生必要安排娘子个善处存身,断不失言!话已说明,小生自此前舱去住,不复惊动,饮食茶饭,命人送至帘外。侠义之事,人所乐为。小生虽不敢比古人,这点小事还可以效力。娘子千万自爱,不要辜负小生这点愚意。”
说毕,带领劳勤出舱去了。
郁氏听得此话,满心中感激,反到自惭起来,叹道:“这人原来是位仗义君子,早知如此,不该这等孟浪。”
杏花一面与他用帕包头,一面说:“姐姐自来性急,也不见说个长短,就那等一碰,碰的这样,怎生忍痛?”遂扶他上床躺下。外面开船走路。果然伏生总不至后舱。一日三餐,俱是劳勤送至帘外,二人十分感德。三五天后,郁氏因伤重血亏,饮食不进,阵阵昏迷。杏花忽然想起寇生所赠那粒金丹,遂取出来,分半与他敷上,那一半调服,立时痊可。看官阅至此间,都知那郁海棠遭了一步大难,那知反是不幸中之幸。正是:造化弄人如梦境,吉凶只待觉来知。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