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宇子厚,河东(今山西永济)人。贞元九年(公元七九三年)进士及第。授校书郎,累迁监察御史里行。贞元二十一年初,参加王叔文政治集团,为礼部员外郎。王叔文与王伾执政,他们勇于革新政治,对地方则要削弱藩镇,提高中央权力;在宫中则杜绝宦官弄权。大约操之过激,触怒了豪门地主的保守势力,不到一年就失败了。柳宗元和刘禹锡在这个集团中是颇受侧目的人物,与王叔文等被称为“二王刘柳”。
当年九月,任京西神策行营节度行军司马的韩泰贬官为抚州刺史,任司封郎中的韩晔贬为池州刺史,礼部员外郎柳宗元贬为台州刺史,屯田员外郎刘禹锡贬为连州刺史。贬官的诏令宣布后,朝中人士还以为处罚太轻,于是在十月中又再度贬斥。韩泰从抚州刺史再贬为虔州司马,柳宗元从台州刺史再贬为永州司马,刘禹锡从连州刺史再贬为朗州司马,韩晔从池州刺史再贬为饶州司马。另外又贬中书侍郎韦执谊为崖州司马,河中少尹陈谏贬为台州司马,和州刺史凌准贬为连州司马,岳州剌史程异贬为柳州司马,他们也被目为王叔文党与。这就是唐代历史上著名的永贞革新事件中的“八司马”。
八司马中间,刘禹锡和柳宗元是著名的诗人。但他们二人的诗,风格完全不同。柳宗元的散文与韩愈齐名,而他的诗却与韦应物并称。文学史上称“韩柳”,是指二人的古文而言,称“韦柳”是指诗派而言。郊岛与韦柳,这四家诗风同出于盛唐的王、孟,但他们是同源而异流。郊岛的古淡,出于刻意做诗,苦吟觅句,不是自然的襟怀流露;韦柳的古淡,却是出于冲旷的心灵,随缘得句,没有雕琢的痕迹。然而韦与柳之间还是有一点分别。韦较丰腴,柳稍质朴,这或者是为不同的生活境地所决定。柳宗元的诗淡朴到几乎没有特征,在唐代无人称道,直到宋代苏东坡才将他和韦应物并举。苏东垃在《书黄子思诗集后》文中说:“李杜之后,诗人继作,虽间有远韵,而才不逮意。独韦应物、柳子厚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非馀子所及也。”这两句评语,上句指韦应物的诗,虽较纤秾,却是简古;下句指柳宗元的诗,虽然淡泊,却有至味,不象郊岛的枯槁。苏东坡在《东坡题跋·评韩柳诗》中还说:“所贵乎枯淡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若中边皆枯淡,亦何足道?”这又把柳宗元与陶渊明并列了。
柳宗元的诗今存四卷,似乎都是贬斥以后十馀年间的作品。苏东坡赞扬的所谓“寄至昧于淡泊”的诗,都是摹写山水景物的五言古诗。我们现在选录了三首:
雨后晓行独至愚溪北池
宿云散洲渚,晓日明村坞。
高树临清池,风惊夜来雨。
予心适无事,偶此成宾主。
秋晓行南谷经荒村
杪秋霜露重,晨起行幽谷。
黄叶覆溪桥,荒村惟古木。
寒花疏寂历,幽泉微断续。
机心久已忘,何事惊麋鹿。
中夜起望西园值月上
觉闻繁露坠,开户临西园。
寒月上东岭,泠泠疏竹根。
石泉远逾响,山鸟时一喧。
倚楹遂至旦,寂寞将何言。
柳宗元在永州(今湖南零陵)十年,寄情于游山玩水,写了许多游记文,有著名的《永州八记》,也写了不少山水诗,这三首是其中的一部分。愚溪本名冉溪,是流入潇水的一条溪流。柳宗元把它改名为愚溪,做了好些诗,编成一集,名曰《愚溪诗》。文集中有一篇《愚溪诗序》说明了这些诗的作意:
灌水之阳,有溪焉,东流入于潇水,谓之冉溪。余以愚触罪,谪潇水上。爱是溪,因家焉,更之为愚溪。又塞其隘为愚池。
把冉溪改名为愚溪,借此说明他之所以得罪降官,是由于愚。这是从一肚子牢骚中发出来的讽刺话。但是,他在愚溪附近散步吟诗,却一点也不暴露牢骚的情绪。第一首写雨后晓行,以四句写景,二句抒情。宿云散在洲渚上空,表示雨停了。于是晓日照明了村坞。北池上的高树,被风所吹,使昨夜沾濡在树叶上的雨水受惊而洒落下来。这四句,把雨后晓行的情景生动地勾勒出来。最后说,我心里恰巧没事,因此,非常偶然地可以和这里的景物结个宾主交情。唐汝询解释这两句云:“对此景而心无挂碍,所遇皆良朋也。”(《唐诗解》)这样讲,似乎没有重视原句中一个“适”字。作者并不是对此风景以后,才心无挂碍。他是恰好今天心境安静,因而有资格与山水为宾主。上句一个“适”字,下句一个“偶”字,互相呼应。从这两个字,读者又可以体会到,作者心无挂碍的时候,既然是偶然的,那么,有心事的时候。倒是经常的了。
第二首诗以首二句点题,接着以四句写景,二句抒情结束。杪秋即季秋,农历九月。清早起身,在幽谷中赶路,霜露浓重,感到寒冷。溪桥上落满黄叶,荒村中惟见枝干纵横的古树。偶尔见到一些寒花,觉得它们稀疏得很寂寞的样子。溪涧里的流泉也因为秋冬水涸而若断若续。以上描写了幽谷荒村的深秋晓景,接下去两句却使人出于意外。作者忽然提出了“机心”,而下一句的意义又不甚明确。唐汝询解释过两句云:“言机心已忘,则当入兽不乱,曷为惊此麋鹿乎?”,吴昌祺把唐汝询的最后一句改为“何得复惊麋鹿乎”,又加一个眉批云:“子厚自言不惊,唐似说惊,故易之。”(《删订唐诗解》)这样,他们二人对此诗末句的体会就不同了。依照唐汝询的了解,这两句可以解释为:我久已忘了机心,对人对物,都没有伤害他的念头,却不知为什么在这里又使麋鹿见我而惊骇。这样解释,则原句“何事惊麇鹿”的意义,肯定为已经惊了麋鹿。吴昌祺以为末一句应当了解作:怎么会使麋鹿见我而惊走呢!这就是他所谓“子厚自言不惊”。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何事”,二字,既可解作“为什么”,又可解作“怎么会”,所得的意义恰好相反。不过,我以为这首诗的问题,不在于结句意义含胡,而在于作者突然提出机心,与上文毫无关涉。从诗创作的艺术角度讲,这首诗的结尾是根勉强的。
第三首的章法结构,和上一首相同。第一、二句点明题目。下四句写景,最后二句抒情结尾。“觉”字应当读去声,是睡醒的意思。醒来听到露水滴落的声音,就起来开门出去,望望西园。望到月亮已从东山背后升起。这一句是偷了陶渊明的诗句:“素月出东岭。”(《杂诗》之一)泠泠是寒风的声音,月光所照,已可见竹根丛中泠泠风动了。远处的涧泉,此时听来,似乎比平时更响。偶然还听到山鸟在喧叫。“闻露坠”,“远逾响”,“时一喧”,这些辞语,都是刻画中夜的幽寂景色。这样,在半夜里眺望园林景色,靠在柱子上不知不觉就到了天明,在一个寂寞的境界中,心里也很寂寞,还将有什么话可说呢?这两句结语,含蓄着他在政治上失败之后的心境。“将何言”包括着双重意义:自己无话可说,也没有可以说话的人。
以上三首诗的形式,也代表了中唐时期的五言古诗。第一首《雨后晓行》只有六句,用三个仄声韵。这种形式的诗称为三韵五言古诗(三韵五古),亦称为五言短古。刘禹锡有三首《初夏曲》,现在抄录其第二首,以资比较:
时节过繁华,阴阴千万家。
巢禽命子戏,园果坠枝斜。
寂寞孤飞蝶,窥丛觅晓花。
这首诗也是六句三韵,不过用的是平声韵,第二联作对句,上下句平仄谐合,显然是八句的五言律诗缺少了一联。这首诗称为三韵五言律诗(三韵五律)。亦称为半律诗。五言六句诗在齐梁时代已有,到中唐时代忽然又流行起来,还增加了七言六句的新品种。
第二首《秋晓行南谷》,全诗八句,第二、第三联都是对偶句,已具备了律诗的条件。但它用的是仄声韵,因此称为仄韵五言律诗。第三首《中夜起望》也是全诗八句,用平声韵,但不讲究四声谐合,中间二联不作对句,面目虽然象五言律诗,可是它只能称为平韵五言古诗。
柳宗元还有一首诗,题作《渔翁》,也是著名的,并且引起过讨论的作品: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消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这就是七言六句的古诗,也可以称为七言短古。此诗,写渔人夜宿岩下,晓炊竹柴,烟消日出,放舟中流的安闲生活。“天际下中流”句法与“黄河远上白云间”一样,写远望湘水上游的景色。岩上有无心的云正在浮过,好象互相追逐。“云无心以出岫”,是陶渊明《归去来辞》的句子,以“无心”来形容云,这云是渔翁的主观认识。天上浮云,虽然形似互相追逐,实则彼此都是无心的。唐汝询解释此句云:“泛舟中流,而与无心之云相逐,岂不萧然世外耶。”他以为“相逐”是渔翁与云相追逐,这样体会,恐怕没有人会赞同。这一句的意义,仿佛比喻渔翁的一切生活和行动,都象岩上的浮云一样,任其自然,毫不用心。
苏东坡极欣赏这首诗。他有一段议论道:“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熟味此诗,有奇趣。然其末两句,虽不必亦可也。”(《冷斋诗话》引)他以为此诗之妙在有奇趣。他所谓有奇趣,是指那些好象反常,却仍是合于道理的作品。东坡这个观点,我很怀疑。这首诗所表现的并没有反常的思想感情,东坡所谓奇趣者,不知从何见得。他又以为此诗结尾两句是多馀的,可以删掉。这一意见,我倒是同意的。大概柳宗元当时有意要写一首三韵的诗,可是他没有注意三韵诗的结构原则。三韵诗最忌是写成一首绝句加两句,而柳宗元恰好犯了这一错误。“烟消日出不见人”,这一联和“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很相象,已经是结尾的句子。下面再加上“回看天际下中流”二句,就显得是多馀的了。
柳宗元做了十年永州司马,潇湘之间的清幽的山水给他提供了不少恬淡的诗文资料。元和十年(公元八一五年)三月,八司马同时获得升迁。不过此时已有三人故世,只有虔州司马韩泰升任漳州刺史,饶州司马韩晔升任汀州刺史,台州司马陈谏升任封州刺史,朗州司马刘禹锡升任连州刺史,而柳宗元则升任柳州刺史。
到了柳州之后,柳宗元的诗风显然有了转变。他写了较多的七言诗,思想情绪也活泼兴奋起来,永州时期的那种寄消沉于闲淡的风度退隐了。他积极从政,为柳州人民做了不少好事。还写了许多描写少数民族生活的诗,和刘禹锡一样,使唐诗中出现了一个新品种——风土诗。可惜的是,他在柳州的生活只有四年,在元和十四年就病故于柳州,不能象刘禹锡那样长寿,还有更多的诗篇传之后世。
一九八四年十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