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以出场先后为序)
报告员 刘母 一群工人 黄小姐
刘金妹 友生 大姐 日本宪兵
日兵甲、乙 章玉良 阿土 池田
梁若英 刘大哥 黑眼镜 岛田
王仲原 周凡 另一流氓 便衣丙
丽英 俞芳子 又一群工人 茶房
李新群 便衣甲、乙 小毛头 房东
孟南 两个日宪兵小孩 高某
贝贝 余达生 伪警
第一场
报告员:一九四四年春天的傍晚,在当时沦为孤岛的上海,某公园附近的一条僻静的小路上,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金妹低头走路,从对面来的两个日本兵跟她擦身走过后,他们交谈:
日兵甲 雅马末多,可伊兹,尝打咧!(日语:“山本,这女人不错啊!”)
日兵乙 那尼(日语:“什么”)?
日兵甲 刚才那女人好漂亮!
日兵乙 象个女工,可真棒。
日兵甲 别放过她!
日兵乙 走!
〔两日兵回身追金妹下。
〔金妹在幕后惨叫一声:“啊,救命啦!”
报告员:我们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声悲惨的叫唤,我还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可是,我知道这一个突然的、虽则在当时是常有的袭击,将带给她多么严重的不幸。
就在这公园的附近,住着一个姓王的银行家,他们夫妇正在温暖的火炉边听广播音乐。
王仲原 颇为富丽的客厅的一角。
〔王仲原正开收音机,他的美丽的太太——粱若英,正在热心地看报。
梁若英(蹙眉)得了吧,听这个。
王仲原(笑着,礼貌地)来,我们跳一个。
〔太太转过头去。
王仲原 跳一个嘛!
梁若英 (指着报)这是什么时候?
王仲原 (故意看表)三点二十五分。正是茶舞时间。
梁若英 你真是——
王仲原 “醉生梦死,全无心肝”,是不是?哼,一天二十四个钟头,你也只有在看报的时候记起这个世界。
梁若英 (不屑地望望他)至少我在看报的时候是清醒的,你呢?
王仲原 我,凭良心说,也清醒过的呀,太太。抗战初期,我跟大家一起搞救亡运动,不是吗?可是情况的发展太叫人泄气了。以前,只希望把战局稳定下来,拖出个胜利,哪怕是“惨胜”也好。如今呢,杀一阵,败一阵,都快被赶到喜马拉雅山了,每天看报叫人气破肚皮。因此,这几年,我不敢再清醒了。“但求欢喜,难得糊涂”这就是我的心境,也是我的养生妙诀。有什么法子呢?
梁若英 可是,我们是中国人嘛,知识分子嘛。像你从前劝我的,大家还得关心点国家大事,不能因为怕气破肚皮就报也不看了。
王仲原 哼!说得不错,真是“近朱者赤”,已经有几分李新群的味道了。
梁若英 那不挺好吗?我就是还学不上她。
王仲原 真能学上她,我们就呆不到一块儿了。我真有些怕你那位同学。
梁若英 为什么怕她?她不是对你也挺不错的吗?
王仲原 我知道你那位同学是在“争取”我。好吧,听你的话,关心一下时局吧。(开收音机)
〔收音饥里的广播:“各位同胞,抗战快七年了,敌人愈战愈弱,代军愈战愈强,虽然失去了一些土地,但是人心始终是我们的。古人说:‘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如今又有美、英各国参加我们的战线,我们的抗战已经和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合流了。只要我们大家一条心,最后胜利一定是升们的……”
梁若英 (惊喜地走过来)哎呀,又给我们收到了。可是,咳,老这一套!
王仲原 哼,你也觉得有点儿空洞是不是?
〔他又收听南京广播:“各位听众,我们大东亚圣战已经进入决定阶段,日本皇军象秋风扫落叶似的进入了湘桂,重庆政权眼看就要崩溃了……”
〔梁若英起身把收音机关了。
王仲原 干什么?
梁若英 听这个!
王仲原 听过重庆的,怎么不该听听南京的呢?你知道我常常是公正的。
梁若英 你那是高等华人的“公正”。你听得下去就听吧。
王仲原 那么,听什么,我的好太太?
梁若英 听麒麟童的《徽钦二帝》,好不好?
王仲原 还不是时候。再说,我们俩对听戏的意见也有分歧。你爱听老生,我爱听青衣花旦。好,休息一会儿吧,这叫“耳不听为净”。(起身看书架,抽出《鲁迅全集》的一册,发现是空套)咦,怎么少了一本?
梁若英 有人借去了。
王仲原 谁?新群?
梁若英 你猜对了。
王仲原 准是她,别借给人家了,空着多难看哪。
梁若英 空着谁知道?反正你不过摆摆架子,让人家说:“别瞧老王是个浑人,家里可还有《鲁迅全集》呢。”其实书里面内容跟你没有丝毫关系,还不如借给人家,化无用为有用。
王仲原 瞧你又是一大篇。可惜你主观得很,怎么知道我不看呢?不看怎么知道书里面有你的情书呢?《鲁迅全集》里藏情书,这大约也是化无用为有用吧。
梁若英 (惊)对哪,刚才一位朋友送一封信来,我没有来得及看,随手插在书里面。(急翻书)
王仲原 慌什么呀,在这里哩。(把信给她)
梁若英 (见已拆开,怒)谁给拆开的?
王仲原 我!
梁若英 还有信呢?
王仲原 (示以留下的一张)这不是!
梁若英 你怎么拆我的信?
王仲原 我是你丈夫,我有这权利。
梁若英 一个现代的丈夫是不许侵犯他妻子的通讯自由的,你知道么?
王仲原 你忘了今天中国正在殖民地化,还没有现代化。
梁若英 我们是知识分子呀,你该知道拆人家的信是犯罪的。
王仲原 哼!现在拆人家的屋子还不犯罪哩。你不是看过果戈里的《钦差大臣》的么?我也不过跟那里面的邮政局长一样,“被好奇心所驱使”罢了。
梁若英 把那一张还给我。
王仲原 这一张我还得欣赏一下。
梁若英 还给我!其实,我对你没有什么要秘密的。玉良是我从前的丈夫,贝贝是他的女儿,这你知道的。如今他打内地回来了,想见孩子一面,这有什么可秘密的呢?
王仲原 对,那你着急什么呢?
梁若英 我不是着急,我是保卫一个女人的权利。
王仲原 我该尊重你的权利,你就该侵犯我的权利吗?我们是平等的,对不对?
梁若英 什么时候我侵犯过你的权利了?
王仲原 (严厉地)前天你为什么拆我的信?
梁若英 我没有。
王仲原 (出信)这是谁拆的?
梁若英 哦,这是那无耻的女人的信。
王仲原 哼,还不定谁“无耻”哩。
梁若英 她是什么样的女人,她同些什么人往来,你不是不知道的。我近来很担心你。你在孤岛上总算苦守了五六年了,别上她的当,栽大跟头吧。
王仲原 我不是小孩,谁好谁坏,我心里有数。老实说,在我看起来,女人都是那么回事,半斤八两。
梁若英 (怒)怎么?你把我比她?你侮辱我!
王仲原 好,好。(走近她)别生这么大的气,太太。
梁若英 走开!
王仲原 这是我家,叫我走到哪儿去?
梁若英 那么我走!
王仲原 干嘛呀,今天贝贝要回来,得替她准备点吃的。快一个月不回家了,不该欢迎欢迎她吗?还有(出信)你从前的丈夫要你明天下午两点,带贝贝去看他一次,在东海路二十五号二楼。
〔梁若英抢信,王仲原 急收回。
〔小娘姨丽英上来。
丽英 太太,李小姐来了。
梁若英 请她进来。(坐着拭泪)
〔李新群,二十三四岁的女教师,风度俊美,手里提一个花网袋,匆匆进来,先与王仲原打招呼。
李新群 王先生。
王仲原 哦,新群来了,请坐。
李新群 (见梁)若英,怎么了?(回望王仲原)
王仲原 她生气,你来得正好,安慰安慰她吧。我有点事出去,今天贝贝要回来的,你就在我们这儿吃便饭。
李新群 不,我还有事,一会儿就得走。
王仲原 老朋友嘛,还客气什么?我走了,我太太就拜托你了。(匆匆着衣帽出去,又回来对梁)东海路二十五号二楼。别忘了,啊?(望她一眼,又匆匆出去)
〔汽车发动声,开走声。
李新群 (默然有顷,又复推梁)若英,怎么啦?
梁若英 (抬头,掠发擦眼,微笑)没有什么。(但忽又哭倒)
李新群 跟他吵架?
梁若英 他侮辱我!
李新群 (低声)告诉我,怎么回事?
梁若英 (低声)玉良给我来信了,仲原来了,我没来得及看,随手就插在《鲁迅全集》里面,不知怎么给他知道了,拆了我的信,还留下一页不给我。
李新群 (细心地)信里面说了些什么?
梁若英 谁知道!据他说,玉良约我明天下午带贝贝去看他去。
李新群 你去不去?
梁若英 怎么能不去?可是我怕。
李新群 怕他跟去?
梁若英 现在上海是什么世界,玉良这次来怕不是简单的旅行,倘使出了毛病……
李新群 是啊。(停了一下)你觉得王先生近来怎么样?
梁若英 近来他的朋友很乱,论调也变样儿了,你不觉得吗?
李新群 唔,是有些不同了。(停)大姐,你还爱玉良?
梁若英 新群!
李新群 倘使你不爱他,你就干脆别去。
梁若英 你知道我和玉良是多年的夫妻。他到内地去一连两年没消息,我还当他在路上牺牲了哩。后来,才知他整整吃了两年官司。我带贝贝在上海,孤苦伶仃地找不到工作,不得已才和仲原同居。我知道我错了,可是……
李新群 大姐,你的事我大概是知道的。你老实说,还离得开仲原吗?
梁若英 我跟仲原也同居四年了呀,不能说跟他没有感情。
李新群 (微笑)那可怎么办?你跟仲原的事玉良他知道吗?
梁若英 起先大概不知道,他到我们从前住的地方去过两趟。后来,他知道了,来信说他不怪我,对我也没有什么要求,只想见贝贝一面。
李新群 哦,我想你应该满足他的要求。可能的话,让贝贝跟他去。
梁若英 是的,他太可怜了。一到内地就被人挟嫌诬告。从牢里出来之后,他泥里水里不辞辛苦、做了好几年抗战工作,这次回到上海才发见他什么也没有了。(拭泪)
李新群 (考虑)明天你不去也不好。可是东海路那儿不妥当。这么着吧,我替你先去看看他,把你的意思告诉他,约他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吧。
梁若英 这很好,新群,就拜托你了。
李新群 (望网袋)哦,我忘了。借你的书还给你。
梁若英 忙什么呀,留在你那儿多看些时候吧。
李新群 不,我看完了。
〔丽英匆匆上。
丽英 太太,孟先生来了。
李新群 孟南来了?
梁若英 为什么不请他进来?
丽英 还有一个女的。
梁若英 女的?谁?
丽英 不认识,没来过,哭哭啼啼的。
李新群 是吗?请他们进来。
〔孟南入门,他是三十余岁的新闻记者,英俊,健实,而被工作累得颇为憔悴。
孟南 王太太。
梁若英 哦,孟先生。(握手)
李新群 怎么回事?你带谁来了?
孟南 刚才路过小花园,见一个女人在林子里寻短见,我把她给救下来了,可是她还非寻死不可。我把她领来了,请你们太太们劝劝她吧。
梁若英 在哪儿?
孟南 在外头,她不肯进来。
梁若英 怎么会寻短见的呢?
孟南 她经过那儿的时候,给鬼子兵拦住,糟蹋了。
梁若英 我们看看去。(同出)
〔丽英进来摆椅子,若英领一女工打扮而容貌俏丽的女子哭着进来,新群从后面扶着。女工坐下来仍掩面啼哭。
李新群 (抚她的头发)你贵姓?叫什么?
刘金妹 (抽抽噎噎地)姓刘,叫金妹。
李新群 别难过,金妹,这不怪你。多少中国的姐妹们碰上了这样的灾难。总有一天……
梁若英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刘金妹 还有妈妈,丈夫。(哭)梁若英 (回头对丽英)拿我的梳子、镜子来。
〔丽英下。
梁若英 金妹,别难过,歇息会儿,我们送你回去。
〔金妹哭。
李新群 我们告诉你妈妈和你丈夫,这不是你不好,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不幸。你住哪儿?
刘金妹 杨树浦。(想起可怕的后果,她又哭了)
李新群 金妹,别伤心了,我们可以劝你的丈夫,他一定不会怪你的。
刘金妹 不,我丈夫他很在乎的。(大哭)
梁若英 金妹,金妹!
李新群 别哭了金妹。你丈夫他会原谅你的。
刘金妹 我恨不得咬死那些鬼子。
李新群 是的,我们要咬死他们,要把他们赶出去!
〔丽英送梳具上来。
梁若英 来,我给你梳梳。(给金妹梳头,对丽英)去看看贝贝回来了没有。
〔丽英下。
刘金妹 哦,王太太,我活着不忘你恩。我怕我丈夫,我活不了,我丈夫他不会饶我的。(哭)
李新群 不,你丈夫倘使懂道理,就不会怪你。他是干什么的?
刘金妹 我们是工人。我在永丰纱厂细纱间,他在同茂制铁厂。
李新群 好,我们送你回去。
刘金妹 谢谢你们,可是,我不能回去呀。(坐下,哭)
李新群 (扶起她)不要紧的,金妹。
〔孟南入内打电话叫三轮车。
孟南 我们劝劝你丈夫,包管没有事。
梁若英 (随便化化妆,披上黑绒大衣,出来)对哪,我们大家送你回去,你放心吧。
孟南 (出来)电话打不通,我们还是出去想办法吧!
〔丽英上。
丽英 太太,小姐回来了。
梁若英 哦,贝贝回来了,我不能走了。(她脱大衣)新群,老孟,你们俩送送她吧。
李新群 好,我们送她。(握手)金妹,我们走吧。
刘金妹 (起身对若英)谢谢,太太。(与若英握手)
梁若英 金妹,你放心,他们会劝你丈夫的。
孟南 (与若英握手)再见。(下)
〔外面贝贝叫李阿姨的声音。
〔一个美丽活泼的小姑娘跳跃入门。
梁若英 (叫)贝贝!(迎上去)
贝贝 妈!(投入她母亲的怀里)
梁若英 孩子,想死我了,整整一个月没有回来。
贝贝 爸爸呢?爸爸不在家?
梁若英 爸爸?你要见你爸爸?(捧着贝贝的脸)你爸爸他回来了。
贝贝 在哪儿呢?
梁若英 他回上海来了。
贝贝 怎么“回上海来了”?他不是在上海么?
梁若英 不,他是刚回上海的,他要见你,你爱爸爸么?
贝贝 爱爸爸。
梁若英 那么好,明天带你见他去。
贝贝 干嘛不是今天?
梁若英 今天?
〔王仲原 进来。
王仲原 哦,贝贝回来了?贝贝!
贝贝 妈,你骗我,爸爸在这儿哩。(回过身去抱着王仲原 )
王仲原 对,爸爸在这儿哩。(望了若英一眼。掏出一个玩具给贝贝)瞧,这是什么?
贝贝 (喜跃)嗳呀,小蛤蟆!还能跳!爸爸,谢谢您。
〔若英黯然。
——暗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