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氏解
绝学无忧章第二十
绝学无忧。
学将以穷理,理之不穷,无以尽性;无以尽性,则荒惑忧乐不召而来矣。今以云绝学者,学已至于穷理,其性得矣。性之得也,乐莫大焉,此所以无忧。
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何若?
处道之真,无分于伪,得性之善,无别于恶。真有所失,则伪从而生焉。善有所迁,恶从而出焉。则真伪之相去,善恶之相离,固不远矣,在体道者以觉之。
人之所畏,不可不畏#1。
圣人退而居密,隐而守静,优游从容,以乐于天真,冲和廉正,以掌其天宰,明而烛物,而不与种种分别,高而越世,而不与事事争锋,斯乃处一己之道而不同物也。及常以同俗,和不异众,言与物交,迹同民患,而吉凶之忧有所不免,此人之所畏,所以不可不畏也。
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
见道而不识,由道而不知,六情蔽于灵渊,五贼乱于真宰,此乃众人耳。彼众人不知性之失也,逐情而喜,耽物而乐,熙熙以从己之欲,氅氅而随时之态,则自以为乐如享太牢与登春台者。享太牢以为美,登春台以为荣,二者之乐,曾可以众人能之?惟至乐者可以也。
我独怕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俗人昭昭,我独若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
道之散因于纯变而为维,性之失因于和适而为驳,吐华于外而实必中损,迁真于物而精必中耗,或机巧兴于大伪,奸诈出于多途,则吾道彼不得也。我则异此,含和而智虑不萌,守一而真纯不散,忘喜怒以塞其情,攻爱恶而无其意,如物象未兆之先,若婴兄未孩之始,此非全性体道,孰能若此?惟其全性也,常以自缺,惟其体道也,常以自弱。自缺以为天下之全,自弱以为天下之强,此所以常与俗人异矣。故彼之昭昭者,我则若昏;彼之察察,我则闷闷也。
澹兮其若海,飂兮似无所止。
虚静以处己,渊深而待物,此乃道之体也,故澹以若海。普以济天下,博而散万物,此乃道之用也,故飂以无止。
众人皆有以,我独顽且鄙。
我道也,彼物也,物非道则不生,道无物则为常,我且居道之常而物如何哉?以此明物为我用,我非物役故也。乃众人皆有以也,我独顽且鄙者,不能入不能取之理欤?
我独异於人,而贵求食於母。
以言其先则为象之未兆,以言其尊则为帝之未出。天地为大,以道为始,万物为多,以道为母。母者有生养之道,我今居以久视,不欲生乎?达于修真,不欲养乎?既生且养,舍道何以?故贵食母也。
孔德之容章第二十一
孔德之容,惟道是从。
道不可学,由性而率,则率性者,固得其道也。道得于我,则我之所养者为真,所施者为德,而德於是得于道,在我之后而人可以修之也。然而道则为无,德则为有,德至而入于道,道优而散于德,则道德之相从,未尝可相离也。而经以孔德之容,惟道是从,其理若此。
道之为物,唯恍唯惚。惚兮恍,其中有象;恍兮惚,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然哉?以此。
道之至寂则静不可以听,道之至无则虚不可以观,欲前而迎焉无首之可向,欲后而随焉无尾之可趋,此大道之体,以居其常也。方将离体而涉于用,不可为无而无其名,不可为无而无其状,此无中有有,而象物所以出于恍惚之间也。此其体也,乃谓真无;此之用也,乃谓真有。有象斯有物,有形斯有性。有象物之后,而云有精者,其真有生也,有生非所以生,乃入造化之域,居阴阳之境,真性得以感,则不化而化,正炁得以运,则不生而生,此之为生,其理幽矣。非显然而着象,昭然而成形,乃真于甚真,信于甚信,而常以窈冥为用。非达道之士,至人之识,莫足议此。
曲则全章第二十二
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
道散于天下,得之微者为精,得之寡者为粗,则天下人物於道不能无远久高下哉。圣人乃得道之具,受性之全,至于应天下之不一,成一己之无穷,莫不有措哉,亦非以他致之,因其理而已。且天下之性不能俱直,以执我之直而正彼之曲,则直不能无损。天下之物不能俱美,以恃我之盈而不容于众,则盈不能无亏。物物相代,固有其敝,若以自新,则敝有时而至;事事相杂,固有其惑,若以徧览,则惑有时而起。圣人知其此也,顺物之理而曲则直矣,卑己之性而洼则盈矣,日新其德而常以自敝,守之以约而不以自惑,而后内而处道,道无不全,外而居政,政无不治,以己之微而待天下之众,以身之迩而归四海之远。自非虚以处己,宽以待人,曷以如此?
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
一者道之初,天地之始。阴阳未判之前,则吾真无伪,万物未生之先,则吾性无分。彼我不能以两适,人物不能以互别,斯乃至纯之化,全粹之道,推而天下,岂可不为法也。
不自见,故明;不自是,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惟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言哉?诚全而归之。
天下之明,明于见人,不明于见己,明莫大焉,非明不足以见己,不敢见尔。天下之智,知于是人,不知于是己,智莫大焉,非智不足以是己,不敢是尔。以至于功加天下而无不被其泽,能出万民而莫可及其大,自非圣人,其明岂不自见而不能曲以全矣,其智岂不自是而不能枉以直矣。伐其功而盈,至于满假,则洼何有也。矜其能而新,至于光荣,则敝何有也。如此乃众人尔,圣人反此,故又继之曰夫惟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也。
希言自然章第二十三
希言自然。
有形者可以理推,有言者可以物使,或事因于人为而后成,或化因于时作而后起,此皆非所以为自然也。惟不可为而为,不可召而至,视之以神而后见,听之以炁而后闻,无无以受则化自无来,有有以生则变从有出,如是则夫何为哉?体于自然而已。此所以莫可为而为,莫之化而化,非希而何哉?而夷微非不能此,而独言希者,举一隅不以三隅反故也。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2。
天之所以鼓动群生者,莫大乎风,所以润泽万物者,莫大乎雨。风雨者,乃天之所资,物之所赖,而阴阳感会而后有也。阴阳之真情,正而不悖,和而不乖,乃不愆期而至,其来也调,其正也常,又奚有飘骤之异哉?惟其过也,或以飘风,或以骤雨,此阴阳之不常者,曷以终朝乎?
故从事於道者,道者同於道,德者同於德,失者同於失。同於道者,道亦得之,同於德者,德亦得之;同於失者,失亦得之。
冥于自然,寂于无物,不以名器求,不以形象取,而常在于玄玄之化,窈窈之中者,不道而道,不德而德。惟其离无以执有,舍一而趋二,求道之名以为得道,求德之华以为得德,如是得之,反以为失矣。欲得道而不同德,德而无失,莫非处无无之真界、妙妙之玄乡,举止而不离希矣。
跂者不立章第二十四
跤者不立,跨者不行#3。
人必有性,物必有分,性之偏,无以全其道,分之过,无以求其有,是故道自性出,性由道入,欲身归无名,化体自然,必待乎性之冲静而后可也。如欲立者不跂,欲行者不跨,反以跂而立,跨而行,必知其不能也。形之不完,尚艰于行立,况性之不完,而可立道乎?
有物混成章第二十五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
灏灏在上而寥以无形,窈窈居中而恍以无象,阴阳隐于一色之内,造化藏於不测之际,则清浊我以未判,天地我以未分,而何以谓之有物哉?及天地生而万物出,吾道乃散殊于天下,以济其用。今以谓有物混成者,则老氏欲收天下之散,而复归于一,以一之万而终始无穷,往来不匮,而万世无弊哉,故云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也。独立而不改,道所以混而在上以反本,周行而不殆,道所以混而在下以通变,则混成之理,於斯二者见之。
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
昔一炁充盈于四极而莫知其边,一炁寥廓于六虚而莫知其穷,塞乎上而不知其天,偏于下而不知其地,此之果如何哉?圣人分天地之后,生万物之初,而与之字曰道,强名曰大,则大道之名,圣人所以强之也,非以体而立欤?惟其大也,故能涉天下之用,无所不往,穷四海之物,无所不至。无所不往,所以曰逝。无所不至,所以曰远。道至于远,则恶以散殊而远本,故反以复初,而使终而有始以周行焉,此所以远曰反也。
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天地有至尊而道为最,万物有成理而道为奥焉,则道也者,廓宇宙以至极,居三才之至上,其大不可以侔焉。自一而为二,两仪设位,在上者以高明而至远,处下者以深厚而无疆,则覆载之功,孰可御也?其大乃得道之一矣。二仪既设,成位于中,以至尊而统万有,以至公而奉大道,尽人之伦,处王之道,亦岂为小哉?此王所以亦大也。详而谕之,得道之大者天,得天之大者地,得地之大者王,故下继之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而道则无所法,乃出于自然而已,故曰道法自然。
重为轻根章第二十六
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是以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如何万乘之主而以身轻天下。
天地之理,万物之情,以固则重,重则敦本,以宁则静,静则复性。及其纭纭天下之理而变由是生,纷纷万物之情而机由是出。变生则万态俱来而重者以轻,机出则情伪交至而静者以躁,浮虚浇薄之患有时而作,吉凶悔吝之兆无所不至。昔日之重以去其本,当时之静以乱其性,如是非以为善也。君子知重为轻根,故行不离辎重;知静为躁君,故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则君子轻重躁静之理,亦以敦本而复性矣。
轻则失臣,躁则失君。
人君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其势为至尊,其位为至高,其重固不可以过也。若以天下对之,以天下为众,以一身为重,然以万乘之尊而身对天下,当以天下为轻矣。
善行章第二十七
善行无辙迹,
以车通诸夏,以步陟诸涂,其行虽至作,所以为善也。圣人体神于至幽,藏妙于不测,一静焉与道同居,一动焉与道同出,至于有行,岂有辙迹之可观?乃无而已。有辙则运之有滞,有迹则通之有塞。圣人之行,无滞而常运,无塞而常通,虽至万世,夫何弊哉?专于道故矣。
善言无瑕谪,
圣人以道处己,以道济物。当处己之时,寂与神交,冥与意会,熙熙于妙化之中,默默于玄造之内,又何以言为尚也?及出而济物,涉于事为,动于心声,示一言以天下为法,宣一教以万世为则,破庶民之昏昏,晓天下之聩聩,则言有于不得已也。然而言也,不以多为繁,不以少为弊,多必尽理,满天下不以为非,少必守法,不及尺编亦以为当,此之为言,岂非善欤?定无瑕谪之咎矣。反以不善之言,出而招辜,动而有悔,妄则生疵,巧而伤仁,非止于无瑕谪也,亦以为害尔。
善计不用筹算,
穷域中之变,其变无穷;尽天下之数,其数无尽。竭智必至于疲,尽力乃至于耗,虽欲计之,不可算矣。圣人不然,执一以御万变,计身以为万物,一外无数,数至我则以一总之,身外无物,物来我则以身应之,如此则万变归于一,万物体于身,天下之数不下堂而知矣,又奚以筹算为哉?自非善计,必不能矣。
善闭无关楗而不可开,
出而应世,以道为用,引天下之未能,纳天下之未至,则当显然垂谕,明然立言,开吾之路,使人坦然以登,辟吾之门,俾人趋然以入。及退藏于密,言不与事交,身不与物接,寂然以居,则神不能见其边,冥然以守,则人莫以知其处,塞于无路,闭于无门,绝于外而固其内,出于物而入于道。无引也,未能者无以待,无纳也,未至者无以及,虽非关楗其门,莫可开而入矣,此所谓善闭也。
善结无绳约而不可解。
众人之信有时而失,当以约之。圣人之信乃为大矣,以己信结天下之信,将示于来世,垂乎不朽,而使万姓以一言为据,何可解也?
是以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
圣人体道,道无人物,同欲其生,共恶其死,苟或弃之,则人物何所资也?是以圣人常善于救人与救物也。
故善人,不善人之师;不善人,善人之资。不贵其师,不爱其资,虽智大迷,是谓要妙。
人离其性,则善不善之分矣。以善救不善,所以为师,因不善而显善,所以为资。若以道而言之,师非贵也,资非爱也,贵师则有我,爱资则有人,人我之两存,则分别之心起,於道为患焉,又非善也。惟其以智为迷,是谓要妙。何以智有知则识见於外,虑藏于中,折有物以为其辨,则真情亦有时而蔽矣。反以如迷,萌于无知,外不显于有象,内可觉于无物,乃道之妙与。
知其雄章第二十八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於婴儿。
以阳为雄,以阴为雌,阳则注动,阴则注静,则知其雄乃为动,雌乃为静也。至人以虚处己,以宽待人,不恃有以为先,常处卑而自下,资纳于物不以为盈,洞达乎心不以为我,体自然之化而不离于固有,归至纯之质而不杂于天真,如此莫不守雌,以安静为溪而尽性,至于常德不离,其如婴儿。婴儿者,以取含真而不吐于外,守一而不散于杂。设若知雄好动而不守之以雌,变性于实而不致之以虚,又焉得为婴儿乎?
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
白乃未受於五色,则所染由时,斯色之始也。至人慎之,以守其黑。黑者,色成而不可变也。然不可变,于方则为北,于时则为冬。方至于北则东南自此而起,时至于冬则春夏从此而发,以此见始起于此,终成于此,其势无穷,变而大通者也,故至人以守之。惟其守此,则物化之而成,事穷之而变,万民规之以为式,天下体之而为法,其德乃至于无极矣。自非守黑,曷以臻此?
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於朴。
道常恶乎显以光明,性常致于污而卑晦,道显而光则虑不能退藏于密,性污而晦则防侈靡以为患。如是则浩以自屈,虚以应人,知荣为害道之根,我则去之,知辱为成性之本,我则守之,应彼之来而不费吾之有,供彼之去而不竭吾之无,裕以有余,优以常足,则纯而常归于大朴矣。此之成性,神而明焉。
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
形而上者谓之道,乃复于朴之时也。形而下者谓之器,乃朴散为器之时也。
故大制不割。
道制於自然,岂有宰割之用乎?
将欲章第二十九
将欲取天下而为之者,吾见其不得已。
昔帝王之於天下,优游闲暇,以处于岩廓之中,渊默寂静,而安于衽席之上,以道治人而众莫知其有为,以神设化而人莫观其有作,此所谓无为之世,非有以取之也。若以为之而后成,作之而后就,令然后从,不从者戮之,功然后赏,无功者罚之,不庭者必待乎讨之而后来,不化者必待乎诛之而后向,如是非可以乐为也,当不得已而已。
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故物或行或随,或嘘或吹,或强或羸,或载或隳。
以天下为有,则万弊日出,千变丛生,物与为之敌,事与为之患,则焦心劳思,日以求治不可得也。惟其以己忘天下,内以无我,外以无物,无我则风化行于不可见,无物则道义示于莫能知。礼乐治民之术,我将以修身,法度为政之具,我用以饬己,万态争出,我有以不求,事物交来,我有以不揽,此所谓天下神器不可为之理也。至于有为则败之,有执则失之,凡与物竞故也。物有行随之不齐,行之在前,而随必至于后。物有嘘吹之不一,嘘之欲温,而吹之者已至。若强羸之相续,载隳之相代,此有有而必来者也。力与之较,智与之谋,明与之辨,聪与之察,虽圣亦以为耗焉,吾何容心哉?常无无以待焉。
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
物有其分,事有其常。越分为甚,甚而无损,损莫大焉。过常为奢,奢而无约,困莫大焉。泰则出乎二者,斯非有以补于圣人,是以去之。
以道佐人主章第三十
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
道有体,道有用。居体之时,寥然而不应务,澹然而不随世,乃以道自处而乐哉。及道之用,涉于事为,出而应务,则在德为德,在政为政,在教为教,在化为化,以至修明法度,作新典章,皆以道佐人主之事。惟其佐主以道,则服人以德,教民以义,彼不庭也,反以吾仁,彼不化也,复以吾政,又奚以兵强天下哉?如是归之者如水投源,来之者若子慕父,宁有不还之咎,故继之曰其事好还也。
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故善者果而已,不敢以取强。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憍,果而不得已,是果而勿强。
古之圣人所以用兵者,将以辅德而已,非以乐为也,出于不得已而后用。故黄帝有蚩尤之战,文王有猎狁之讨,凡以非好于用兵而专求胜于人也,要以成其治矣。若矜其耀战之能,伐以夸战之力,骄以恃战之功,必见其好胜于用兵,而将以为暴也,非果而勿强之理。果乃求于成治,勿强不以求胜,斯盖知师之所处而地炁所伤,大军之后天失其和,故有凶年。天地犹以有伤,用兵者宁无损乎?斯圣人之一戒耳。
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
知雄守雌,知雄之为动,而吉凶生焉,故守静以常安。知白守黑,以黑为北,而终以反始,则无极焉。斯二者,乃道之动静终始而言也。若以未判之前,真不为物杂,化不为情迁,不以盛衰干吾之宰,不以壮老夺吾之功,万世不弊,永永无穷,何以此为累也?且物壮则老,乃非道尔,既为非道,宜其早已。
夫佳兵章第三十一
夫佳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也。是以君子居则贵左,兵则贵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惔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不可得志於天下。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将军处左,上将军处右,言居上势则以丧礼处之。杀人众多,以悲哀泣之,战胜则以丧礼处之。
杀炁伤和,战心无德,师克其万,损我之千,况不克而无害乎?此宜以为不祥之器也,是以有道者不处。有道者,以抱一于上,以安民于中。抱一以无为为守,则率吾之性尔,故优乎游乎,而常与道为同焉。安民以制作为用,则演吾之法尔,故因焉革焉,而常与道为几矣。二者以用兵为不祥,非乐乎此也,苟或不得已而用之,以恬惔为上,何耀吾之威以怯彼之勇,行吾之兵以遏彼之乱。无示于杀人,有功于成道,利一源以归真,慎三反而图胜,如此非敢以为美也。苟或美之,是乐杀人,宁以为有道?
道常无名章第三十二
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侯王若能守,万物将自宾。
真而未散,素而未华,纯无伪以杂其洁,固无变以挫其完,此所谓朴也。道之朴常至于无名,道之朴常归于无象。无名也,以一言而可得,无象也,以一念而可求,此其所以为小。若出而应天下之变,散而充万象之用,有性者以性得,有形者以形化。天也自此而始,万物由此而母,廓然居象帝之先,介然在最灵之上,如是孰可以臣之?若王侯守此,万物将自宾矣。域中四大,而道与王各居一焉,王若能将此朴以御群有,则天下之大,四海之远,善不劝而迁,恶不罚而去,以至有目者延颈以求观,有足者跂望而求赴,则被其化者以无外,承其德者以有归,小大云集,迩遐影从,岂不为自宾也。於道言莫能臣,此所谓最上也。於万物言自宾,此所谓最尊也。最上最尊,道固不可以形器求也,故曰朴。求则得之,舍则失之,应求而来,应舍而去,岂非小欤?此小非直小也,小而大矣,故天下莫能臣,万物将自宾也。
天地相合,以降甘露,人莫之令而自均。
大道藏于阴阳,阴阳隐于大道,天地者得道之阴阳,故阳降於下,阴升於上,其炁相合,以成甘露。且道之初,剖而生其一,於五行为水,在人为命,而天地於是有生成之理焉。生之者,必以成之,是以甘露者,其化以炁,炁之以化,则形未有不生者。自非阴阳之和以遂其宜,莫足语之。
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所以不殆。
道在物外,其朴无名,朴散物内,以为形器,而名由是生焉。有名则有实,有实则有数,有数则有新敝之相代,成坏之相续,乃离其朴矣。若不知止,务名以遍求,观形而博立,役精瘁神而无厌足之心,竭思劳虑而处忧患之累,岂不为殆也?知止则不殆矣。
譬道之在天下,由川谷之於江海。
人之初生,同得于道,共有其性,日诱月化,时将迁矣。既以道集性,则民之归也,乃复其本,奚有不从之患?是由川谷之於江海,不待其招而来之。
知人者智章第三十三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天下之事,丛然而难别,苟非以知之,则伪者以真。天下之物,混然而难辨,苟非以知之,则似者以是。至于折万情而归正,察千变而合宜,愚者不敢僭以为贤,贤者不见遗而有弃,自非知人,何能如此?此乃谓之智欤?智以知人,己之是非或不足以见,身之善恶或不足以察,将有为也,不可就而就,将有行也,不可去而去,如是虽智未以为明也。如明则见己之是非,不昧非以为是,察己之善恶,不怙恶以为善,发一言必当于人情,措一事必合于众意,内无曲从以求为阿,外无党举以求为谀,此乃自知者也,又甚于知人,所以谓之明。
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
孟贲之与婴儿,兕虎之与蜂虿,此其为胜,何足较哉?出于有力而已。是故以大欺小,以众暴寡,非足以为奇也。若克己之私,遣己之欲,利足以自敌,害足以自讨,此乃胜己者也,自超于胜人,故曰强。
知足者富,
性离乎分,则所贪无厌,道充于己,则所求乃足。是以至人不徇乎利欲之名,罔耽乎浮华之境,外物不能诱吾之真心,虚名不能动吾之高意,真以自养,道以自充,而常足于其内,此之为富,乃为大矣。
强行者有志。
骐骥一跃,驽马十驾。使骐骥之至千里,不以为有志,惟驽马强力而进,勉步而前,行而不已而能至者,可谓有志矣。
不失其所者久,
真不以外夺,性不以情移,乃得其所矣。得其所则乐其固有,安于自然,此所以久。
死而不亡者寿。
有死者必有生,有生者必有死,自离道而至於民物,未尝有免乎二者也。惟内以存乎真灵,中以保乎真性,不着于物而物固无以迁之,不散于外而外固无以诱之。如此形骸虽腐,而我真全于寂寂,名望既在,而我性存于杳杳,迹虽不见而神常以视,口虽不言而炁常以语,此乃死而不亡者也,其寿为大。
大道泛兮章第三十四
大道泛兮,其可左右。
周旋动静,无所不居,泛应曲当,无所不行。取之左而右不以为妨,取之右而左不以为偏,小不以为遗,大不以为惧,虚不以为欠,盈不以为满,凡此乃所谓大道也,岂非泛乎?
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而不居,衣被万物而不为主。
吾道混然未判之前,以无无在上,纯纯而朴,孰为天地?孰为万物?莫得以知之。及二仪剖判,阴阳两分,变通布于四时,生长成于万物,则吾道散焉。然而昔不以为无,今不以为有,向不以为大,即不以为小。是以万物生之,我则不辞,其生无穷,功成于众、我则不居,其功无已。万物得之则生,失之则死,华实向背,敛藏聚散,未有不由乎此也,岂非主乎?不以为主者,盖隐藏纤芥不以为无,澹足万化不以为有故也。
常无欲,可名於小;万物归之不知主,可名於大。
道之为道,左右前后出入之不能,似以为实;供被广宇,取之无尽,似以为虚。实也非有意于小,虚也非有意于大,小大之名,非可以拘以取,能小能大,故可言之。道无欲也,至人以欲虑不萌一念而得,故名曰小。道无方也,充塞无外,物莫能离,故名曰大。小止于无欲,有欲则应万物而无穷,非以为小。大止于不知主,知主与物相对而至于有方,非以为大。惟其无欲与不知主,乃可名道之小大耳。
是以圣人能成其大。以其不自大,故能成其大。
圣人入与道同居,出与道同行,其妙也与道同方,其虚也与道同体,如此则圣人与道岂有二也,故能成其大而不自大,乃为大矣。
执大象章第三十五
执大象,天下往。
圣人在下,以道自处,动容周旋,无非道也。圣人在上,出而应帝王之务,显而为君师之职,身临四海,俾遐迩以向风,日览万机,使群黎而作德,岂非执大道以御世也?今以谓大象者,方将用道以治人。吾无所执,则政教之具有时而亏,法度之柄有时而夺,天下之民无以赖之而往。惟执此大象,则具有所操,柄有所持,凡以治民之事,皆我所秉耳,天下何不往也。言象则贵有所执,故不言大道而言大象。
往而不害,
以道御天下,必有德以为政,以仁为化。知厚赋以伤人之财,我则薄税以裕之;知重役以痕人之力,我则轻徭以宽之。赏将劝善,我则重之以赐,罚将去恶,我亦省之而恤。如此则往者又何有害也?不惟民庶,至于草木各遂其生,鸟兽各获其养,蠢而昆虫,微而鱼鳖,皆得其所矣。此其不害,又何害焉?
安平泰。
安对危,平对侧,泰对否,三者为言,皆致治之意。自非圣人之世,往而不害,曷以共格于此?
乐与饵,过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可既。
夫人情可以留,欲可以治,郑卫之音以悦其情,而听之必美,有奇珍之味以甘其口,而食之必嘉。苟或遇之,未有不留者哉可?盖情欲寓于其间故也。此乐与饵,过客所以止也。而道至淡也,以其无味,至寂也,以其不可见,不可闻,此人乃知之者寡焉。至人非此,得真味以忘其饵,以饵为其假,听希音以忘其乐,以乐为其邪,是以寥寥乎物上,千百载而不为物之所敝也。无他哉,屏情塞欲,以见其性,故能如此。
将欲歙之章第三十六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
天地有常理,阴场有正情,寒暑往来之相推,万物盛衰之相续,以至终而复始,穷而反变,此乃,固然之理而可知者也。是以歙张强弱之相伏,废兴与夺之相代,则歙者在前,张乃随后,而至弱者才行,强乃应迹而来,废尽则兴,夺极则与,而皆必来矣,而世俗之所共也。圣人处道,出天地之常,权阴阳之正,洞达玄情,垂乎不测,疾徐示于莫可知,迟速生于不可见,欲以迎之而前,忽然在后,思以随之而后,忽然在前,去焉而反就,生焉而复来,鬼神莫以窥其迹,阴阳无以笼其妙,则圣人之道,固以尽其变矣。此歙之而张,弱之而强废之而兴,夺之而与,乃无定理以拘之,此所谓微而明矣。微者,隐幽而察来,知几而见先,洞达物理,明彻玄情,而有以探于未形矣。
柔之胜刚,弱之胜强。
性之虚也,有以纳天下之至变;形之无也,有以敌天下之至大。澹足万物不以为有,充塞四海不以为盈,其朴虽小,而天下莫能臣,万物归之,而不为其主,此道之柔弱,孰可胜焉?仕道者宁不卑以自处,和而自弱,不盈以待己,常谦以奉人,有功而不有,有能而不恃,不争焉而天下以为先,不矜焉而天下以为能,此仕道之柔弱,亦不可胜矣。反以大而屈小,高而辱卑,求为刚强,以胜柔弱,此盖不知道也。
鱼不可脱於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鱼之为物,伏藏深渺,以潜其形则活其身,至于明露则祸患来矣。圣人体道以御世,存神以化人,达微明之理,以应当时之务,示几先之权,而涉事为之绪,变化驰于不可名,利用藏于不可测,民日迁善,不知其然,世日跻治,不见其述,此盖利器不示於人,故能如此。苟机露于当时,言宣于民世,告以法度之由,谕以致治之意,非所以为利器也,圣人耻之。
道常无为章第三十七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万物将自化。
以虚静为体,以变通为用。其体虚静,敛至无于冥冥,收大寂于寞寞,则疾徐应对,一于自然,而未尝有为。其用变通,涉天下而非此不行,合万变而非此不立,周旋动容,阙此则乖,泛应曲当,无此则乱,以至洪纤短长、高下曲直未有不由乎此也,此无不为矣。无为也,酬酢万化之上,运乎六合之中,寔有为矣;无不为也,鼓舞以神,不见其迹,动止以化,不知其用,完无为矣。此道无在无不在之理也。侯王守此以御天下,无言也而命令宣于四海,无动也而教化彰于天下,乃无为而无不为矣,自非体道何以哉?
化而欲作,吾将镇以无名之朴。无名之朴,亦将不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正。
人性受冲和之始,秉纯粹之初,天真保于其中,灵源全于其内,则所谓抱朴之时。及逐情而真散,随景而灵亡,耽嗜欲以适非,乐纷华而舍本,乃离性失朴矣。苟有以救之,则反焉,是犹天下成化之时,其化久成,民将敝矣。始于自然,终于有作,醇以生疵,和而适伪,天下之风将以移焉,何以反之?莫非镇以无名之朴,则真性将复。然而圣人抱朴,必将以处己,非所以救人。至于天下欲作之时,则情伪已生,变态已出,天真将灭,大朴将废,然后镇之,岂吾所欲哉?无若静以自正而求正物焉。大道起自无名,为天地之始,至于用无名之朴,以镇天下之欲,则道乃终矣。此太上所以着《道经》,而至此为末。
道德真经解卷中竟
#1 不可不畏:后脱经文『荒兮其未央哉』。
#2 骤雨不终日:后脱经文『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
#3 跨者不行:后面的经文有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