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诗、书、仪、礼、春秋、论语、大学、中庸、孟子,皆圣贤眀道经世之书,虽非为作文设,而千万世文章従是出焉。《国语》不如《左传》,《左传》不如《檀弓》,叙晋献公骊姫申生一事,繁简可见。
《孟子》之辩,计是非不计利害,而利害未尝不眀;《战国策》之辩,计利害不计是非,而二者胥失之 。
《荘子》文字善用虚,以其虚而虚天下之实;太史公文字善用实,以其实而实天下之虚 。
《荘子》者,易之变;《离骚》者,诗之变;《史记》者,春秋之变。
史记、帝纪、世家,从二雅、十五国风来;《八书》从禹贡周官来。
李斯上秦始皇书,论逐客,起句即见事实,最妙中间论物“不出于秦而秦用之,独人才不出于秦,而秦不用”,反复议论,痛快!深得作文之法,未易以人废言也 。
老子、孙武子,一句一语,如串八寳珍瑰,间错而不断文字,极难学,惟苏老泉数篇近之(心术春秋论之类是也);韩非子文字絶妙 ,贾谊政事书,是论天下事有间架的;贾让治河策,是论一事有间架的。
孟子就三纲五常,内立议论,其与人辩是不得巳;荘子就三纲五常,外立议论,其与人辩是得已而不已;义理有间矣,然文字皆不可及。(二人同处齐梁,不知如何不相见,若相见,其辨必然有可观。)韩退之文,学孟子不及左传,(有逼真处,如董晋行状中、两叚辞命是也);栁子厚文,学国语(国语叚全,栁叚碎句,法却相似)西汉(诸传髣髴似之);欧阳永叔,学韩退之(诸篇皆以退之为祖,加以姿态,惟五代史《过顺宗实録》,逺甚青出扵蓝而青扵蓝也);子瞻文,学荘子(入虚处,似《凌虚台》、《记清风阁记》之类是也)战国策(论利害处,似《策畧》、《策别》、《策断》之类是也)史记(终篇惟作他人说,末后自已只说一句,《表忠观碑》之类是也)楞严经(《鱼枕冠颂》之类是也。子瞻文字,到穷处便济之以此一着,所以千万人过他闗不得)曽子固文,学刘向(平平说去,亹亹不断,最淡而古。但刘向老子固嫩,刘向简子固烦,刘向枯槁子固光润耳。)
韩如海,栁如泉,欧如澜,苏如潮。
司马子长文字,一二百句做一句;下韩退之,三五十句做一句;下苏子瞻亦然。初不难学,但长句中转得意去,便是好文字,若一二百句、三五十句,只说得一句,则冗矣 。
孟子讥蚳鼃,不谏,卒以谏显;退之讥阳城,不谏阳城,卒以谏显;欧阳永叔讥范仲淹,不谏范仲淹,卒以谏显。三事相类,然孟子数语而已,退之费多少纠说,永叔歩骤退之而微不及,古今文字,优劣扵此可见。
退之虽时有讥讽,然大体正;子厚发之以愤激,永叔发之以感慨,子瞻兼愤激感慨,发之以谐谑,读栁蘓文方知韩文不可及 。
文章,不难扵巧而难扵拙,不难扵曲而难扵直,不难于细而难扵麄,不难扵华而难扵质,可为智者道,难与俗人言也。
司马子长文,拙于春秋,内外传而力量过之;叶正则之文,巧扵韩栁欧苏,而力量不及 。
文字,请客对主极难,独子瞻《放鹤亭记》,以酒对鹤,大意谓;清闲者莫如鹤,然卫懿公好鹤,则亡其国;乱徳者,莫如酒,然刘伶阮籍之徒,反以酒全其真而名后世,南面之乐,岂足以易隠居之乐哉?鹤是主,酒是客,请客对主,分外精神,又归得放鹤亭隠居之意,然须是前面嵌“饮酒”二字,方入得来,亦是一格 。
退之《平淮西碑》,是学舜典;《画记》,是学顾命。
退之诸文。多有功扵吾道,有补于世教,独《衢州徐偃王碑》一篇害义。盖穆天子在上,偃王敢受诸侯朝,是贼也,退之乃许之以仁,岂不谬哉 !
永叔《醉翁亭记》结云》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是学诗《采苹》篇“谁其尸之,有齐季女”二句 。
传体,前叙事,后议论,独圬者王承福传,叙事论议相间,颇有太史公伯夷传之风 。
孟子《公孙丑下》首章起句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下面分三叚:第一叚,说天时不如地利;第二叚,说地利不如人和;第三叚,却専说人和,而归之“得道者多助”,一节髙似一节,此是作文中大法度也 。
子瞻《喜雨亭记》结云: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是化无为有;《凌虚台记》结云: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是化有为无 。
文字有反类尊题者,子瞻《秋阳赋》,先说夏潦之可忧,却说秋阳之可喜,絶妙!若出文选诸人手,则通篇说秋阳,渐无余味矣。
班孟坚叙霍光废昌邑王,读至一半,太后曰:止为人臣子,当悖乱如是耶?再读毕奏,此叚最妙哉,一时君臣堪画。
卢仝《月蚀》诗,脍炙人口,其实大东后二章耳 。
诗云:汉有“耗斁下土,宁丁我躬”之句,退之、永叔祷雨文,遂各演作一篇,其实皆自云汉来,然不逮远矣 。
孟子“辨百里奚”一节,辞理俱到,健读数遍,使人神爽飞越 。
子瞻《万言书》,是歩骤贾谊《治安策》;然虚文有余,实事不足,去谊逺矣 。
陆宣公文,字不用事,而句语铿锵,法度严整,议论切当,事情眀白,得臣告君之体 。
作世外文字,湏换过境界。荘子寓言,是空境界文字;灵均、九歌之类,是鬼境界文字(宋玉招魂亦然);子瞻《大悲阁记》之类,是佛境界文字(《鱼枕冠颂》亦自楞严经来,《芙蓉城》、《黄鹤楼诗》之类是鬼仙境界文字);《上清宫辞》之类,是仙境界文字;惟退之不然,一切以正大行之,未尝造妖揑怪,此其所以不可及 。
六经是治世之文,左传国语是衰世之文,(书平王之命一篇巳见衰世气象)战国策是乱世之文 。
唐人文字,多是界定叚落做,所以死;惟退之一片,做所以活(栁子厚文字,便有界画得断者)
退之《张中丞传》后叙云“翰以文学自名为此”,传颇详宻,然尚恨有阙者。不为许逺立传,又不载雷万春事,俗本误耳。前半篇是说廵逺,后半篇是南霁云,即不及雷万春事,三字误无疑 。
《尧典》“命羲和纔”,数句耳;《七月》便详似尧典,《月令》又详似七月,而病处极多。然《尧典》分时,《月令》分月,其为文也易,《七月》颠倒月分,而以衣食为脉络,其为文也难(此诗与周人之文不类)
《原道》、《送文畅师序》等作,辟佛老,尊孔孟,正是韩文与六经相表里处,非止学其声响而已 。
《送文畅师序》,退之辟浮屠,子厚佞浮屠,子厚不及退之;论史书,子厚不恤天刑人祸,退之深畏天刑人祸,退之不及子厚 。
退之诸墓志,一人一様絶妙 。
退之《志樊宗师墓》,其不蹈袭前人一言一句,盖与凿凿乎陈言之务去,戞戞乎其难哉!意适相似,所以深喜之。然铭谓“文従字顺,各识职则”,宗师之文,文不従字,不顺者多矣,亦微有不满意。
退之誌樊紹述,其文似紹述;誌栁子厚,其文似子厚。春蠶作繭,見物即成,性極巧。
子瞻作《醉白堂記》,一叚是說魏公之所有,樂天之所無;一叚是樂天之所有,又魏公之所無;一叚是樂天魏公之所同;方纔說是為韓魏公作《醉白堂記》王介甫乃謂“韓白優劣論”不亦謬乎。
永叔《晝錦堂記》,全用韓稚圭《晝錦堂》詩意。
子瞻《灔澦堆賦》,辭到;《天慶觀乳泉賦》,理到。
西漢制度散見諸傳中,此是孟堅筆力。
歐陽永叔《五代史》,賛首必有“嗚呼”二字,固是世變可歎,亦是此老文字遇感慨處便精神。
《禹貢》簡而盡(山水、田土、貢賦、草朩、金革、物産,叙得皆盡。後叙山脉一叚、水脉一叚、五服一叚,更有條而不紊)《周禮·職方氏》,冗而踈。
《左傳》《史記》西漢,叙戰陳堪畫。
文字湏有數行不整齊處,湏有數行整齊處。
意對處文却不必對,文對處意却著對。
文有圓有方,韓文多圓,栁文多方,蘓文方者亦少(唯《上神宗萬言書》《代張方平諫用兵書》數篇方)圓者多。
退之《琴操》平淡而味長,子厚《鐃歌鼓吹曲》險怪而意到。退之墓誌,篇篇不同,盖相題而施設也;子厚墓誌,千篇一律。
《資治通鑑》是續《左傳》,《綱目》是續春秋。
真希元集《文章正宗》分作四體:辭命一也,議論一也,叙事一也,詩賦一也,井然有條。
史遷《項籍傳》最好。立義帝以後,一日氣魄一日;殺義帝以後,一日衰颯一日,是一篇大綱領。至其筆力馳驟處,有喑嗚叱咤之風。
班固設問答最弱(如西都責東都之類),至子瞻《後杞菊賦》起句云:“吁嗟先生,誰使坐堂上稱太守?”便是風采百倍。
子瞻《表忠觀碑》,終篇述趙清獻公奏,不増損一字,是學《漢書》。但王介甫以為《諸侯王年表》則非也。
吕相《絶秦書》雖誣秦,然文字自佳。
荘子《胠箧篇》,辭理俱到。
不讀荘子《秋水》,見識終不宏濶。
佛是掃除事障,禪是掃除理障(熟讀《楞嚴經》自見)。
《維摩詰經》亦有作文法。三十二菩薩各說不二法門,此未得不二法門者也;維摩黙然,不說不二法門者,乃真得不二法門者也。子厚《晉問》微用此體。
歐陽永叔《豐樂亭記》之類能畫出太平氣象。
禇少孫(《史記》稱禇先生者是也)學太史公句句相似,只是成叚不相似;子厚學《國語》叚叚都似只是成篇不似。
學文切不可學人言語,文中子所以不及諸子,為要學夫子言語故也。
《論語》氣平,《孟子》氣激,《荘子》氣樂,《楚辭》氣悲, 《史記》氣勇,《漢書》氣怯。文字順易而逆難,六經都順,惟《荘子》《戰國策》逆;韓栁歐蘓順(《封建論》一篇逆),惟蘇眀允逆;子瞻或順或逆,然不及眀允處極多。
文字有終篇不見主意,結句見主意者,賈誼《過秦論》“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韓退之“守戒在得人”之類是也。
韓退之闢佛,是說吾道有来歴,浮屠無来歴,不過辨邪正而已。歐陽永叔闢佛,乃謂“修其本以勝之”,吾道既勝,浮屠自息,此意髙扵退之百倍。
文字起句發意最好,李斯《上秦始皇逐客書》起句,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張伯玉作《六經閣記》,謂“六經閣者,諸子百家皆在焉,不書,尊經也。”亦是起句發意,但以下筆力差乏。
唐子西文極荘重縝宻,雖幅尺稍狭,無長江大河一瀉千尺之勢,然最利初學。
李邦直《勢原》只一勢字,《法原》只一法字,演出數千言,所謂“一莖草化為丈六金身”者。惜文字斷續,然亦是一法。
唐代宗時,有晉州男子郇謨者,上三十字條陳利害,一字是一件事,如團字是說團練使之類,謨自知之,他人不喻也。吾謂世之作文務要﨑嶇隠奥,辭不足以達意者,皆郇謨之徒也。
胡致堂文字就事論理,理盡而辭止,而氣極不衰,雖不必調弄文法,自然見有不可及處。
子厚文不如退之,退之詩不如子厚。
學楚辭者多,未若黄魯直,最得其妙。魯直諸賦及他文,愈小愈工,但作長篇苦扵氣短,又且句句要用事,此其所以不能如長江大河也。
樂毅《答燕王書》,孔眀《出師表》,不必言忠而讀之可想見其忠;李令伯《陳情表》,不必言孝而讀之可想見其孝。杜甫詩之忠,山谷詩之孝,亦然。
杜子羙《哀江頭》妙在“渭水東流劔閣深,去住彼此無消息”二句。眀皇在蜀,肅宗在秦,一去一住,兩無消息,有天下而不得養其父,此情何如耶?父子之際,人所難言,子羙獨能言之,此其所以不可及,非但“細栁新蒲”之感而已。
《詩》《生民篇》如廬山瀑布泉,一氣輸冩直下,畧無回顧,自“厥初生民”至“以迄扵今”只是一意。
盧仝《月蝕詩》,韓退之刪改耳,謂之“效玉川子作”,何耶?
文章有短而轉折多,氣長者,韓退之《送董邵南序》王介甫《讀孟嘗君傳》是也;有長而轉折少,且氣短者,盧裒《西征記》是也。
退之《送孟東野序》,一“鳴”字發出許多議論,自《周禮·梓人》“為筍簴”来。
永叔《山中樂》三章贈恵勤,望其出佛而歸儒,持論甚正,從退之《送文暢序》来。
“石駘仲卒,無適子,有庶子六人,卜所以為後者,曰:‘沐浴佩玉則兆。’五人者皆沐浴佩玉。石祁子曰:‘孰有執親之喪,而沐浴佩玉者乎?’不沐浴佩玉。石祁子兆,衛人以龜為有知也。”此叚言“沐浴佩玉”者四,而不覺其重複。
文字貴相題廣狭。晦庵先生諸文字,如長江大河,滔滔汩汩,動數千萬言而不足;及作《六君子賛》,人各三十二字,盡得描畫其生平,無欠無餘,所謂相題者也。
做大文字,湏放胷襟如太虚始得。大虚何心哉?輕清之氣,旋轉乎外,而山川之流峙、草朩之榮華、禽獸昆蟲之飛躍,游乎重濁渣滓之中,而莫覺其所以然之故。人放得此心,廓然與太虚相似,則一旦把筆為文,凡世之治亂、人之善惡、事之是非,某字合當如何書、某句如何下,某叚當先、某叚當後,殆如妍醜之在鑑,如低昻之在衡,决不至顛倒錯亂,雖進而至扵聖經之文,可也。今人時文,動輙先立主意,如詩賦論策,不知私意偏見,不足以包盡天下之道,以及主意有所不通,則又勉强遷就求,以自伸其說,若是者,時文之陋態也,可不戒哉。
《選》詩惟陶淵眀,唐文惟韓退之自理趣中流出,故渾然天成,無斧鑿痕,餘子止煉句煆字,鏤刻工巧而已。今人言詩,動輙曰《選》言;文,動輙曰唐;何泛然無别之甚。
西漢文字尚質,司馬子長變得如此文,終不失其為質。
唐文尚文,韓退之變得如此質,終不失其為文。
晦庵先生治經眀理,宗二程而宻於二程,如《易本義》《詩集傳》《小學書》《通鑑綱目》之類,皆青扵藍而寒扵水也。但尋常文字多不及二程,二程一句撒開,做得晦庵千句萬句;晦庵千句萬句揫斂来,只作得二程一句。雖世變愈降,亦闗天分不同,然晦庵先生,三百篇之後一人而已。
濓溪先生《太極圖說》《通書》,眀道先生《定性書》,伊川先生《易傳序》《春秋傳序》,横渠先生《西銘》是聖賢之文,與四書諸經相表裏;司馬子長是史官之文,間有紕繆處;退之是文人之文,間有弱處;然亦宇宙所不可無之文也。
晦庵詩,音節従陶韋栁中来,而理趣過之,所以不可及。
蘇門文字,到底脱不得縦横氣習;程門文字,到底脱不得訓詁家風。
學文切不可學怪句,先眀白正大,務要十句百句只如一句貫串意脉。說得通處儘管說去,說得反覆竭處自然佳,所謂“行乎其所當行,止乎其所不可不止”,真作文之大法也。
古人文字,規模、間架、聲音、節奏皆可學,惟妙處不可學。譬如幻師塑土朩偶,耳目口鼻儼然似人,而其中無精神魂魄,不能活潑潑地,豈人也哉?此湏是讀書時一心兩目痛下工夫,務要得他好處,則一旦臨文,惟我操縦,惟我捭闔,此謂“一莖草化丈六金身”,此自得之學,難以筆舌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