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向以狂妄叩阍,乞罢兵事,冒犯天威。重蒙圣慈,不赐诛戮,谪臣建安,迨今两载。伏自戴罪以来,日闻边鄙之音,伤痛不已,乃知臣前日之所以料陛下今日之事者审也。夫救火于炎炎之时,不如徒薪于曲突;拯溺于狂澜之中,不如济人于溱洧。今火之既焚,水之既溺,复将坐视而不恤,则燎原滔天之患将莫知其所止矣。当其未焚未溺,臣不能挽回陛下之听,臣之罪也不可逃;及其既焚既溺,复不能为陛下扑灭而疏导之,臣之罪可胜诛邪?
臣尝闻之,立帝王之大业者在豪杰,扫天下之妖孽者在英雄。高帝惟能收三人杰,故赤帝子之业不劳而成;光武惟延揽英雄,故中兴之功定于十有三年之速。英雄不收而咨谋于庸常科目之儒,豪杰不招而听命于尝试草草之士,臣知其偏见浅识适足以资敌人深长之谋,而轻举妄动鲜有不奔军而误国者。然则陛下今日之事,将付之于书生学士邪,抑付之于英雄豪杰邪?夫所谓英雄豪杰者,山林特起,拜为父师;江湖隽逸,视为标准;衣冠缙绅,足未尝蹑其门;王公大人,名未尝过其目。
其所究心者,门屏、缶听、种冰、阱囤、飞灰、走雷、风篁、水栅、木柜、摇波、透石、远汲之制。其所筹算者,五福、大游、君基、臣基、天乙、地乙、四神、直符、小游、民基、青门、直使之诀。其所歌诵者,长庆人事、诸子秘传、张氏屠寇、九星营寨、诸家秘密之书。其所交游者,唐城、桐柏、茶牙、海狗、东邹、南偃、夹山、六安、鸡鸣、马嘶、羊岘、房陵、襄淮遗逸之士。其所畅望者,巢淮涟泗之浅深,可以通津之远近;淮汉荆襄之肥瘠,可以屯兵之多寡。其所素晓者,淮东多川泽,利舟楫而不利步骑;淮西多山林,利步骑而不利舟楫。
其所收集者,皆梁汉奇材,荆楚壮士,烟云楼阁,波涛楼橹、窟穴药石、风云占候之人物。其所计度者,山口、枞阳、东关、斥江、裕谷、马肠、九曲、狗谷、射阳、杨口、洲头、杨林之津要,以至荆襄之战地三十六,何地为险;淮南之山寨九十四,何寨为要。论至于此,则英雄豪杰之士,其视夫书生学士之流,岂不大有径庭也哉!
仰惟皇帝陛下,奋五百岁间生之资,恢亿万载中兴之业,将以合天下而为一家,合夷夏而为一统。凡兵家之事,无不曲尽其至,自宜一举而朔庭空,三箭而天山定。何大兵之出两周星次,而大捷之未奏邪?何调发之帅布满沿边,而废置之靡定耶?掘池三尺,可守一城,兵家之濠堑也。何长淮千里,不足以限守御之国也?一夫守隘,万夫莫向,兵家之险要也。何云屯百万,不足以塞犯淮之寇也?尺寸之地所必争,何贼锋未交,先自弃其城邑?颗粒之粟所必计,何贼虏未至,先自焚其粮草也?市人可驱,乌合可斗,兵家之妙用也。何今日二浙、福建、江淮、荆湖新招之卒,其发解于宣司者,乃病于教阅之未精邪?唱筹量沙,因粮于敌,兵家之奇计也。何今日武昌、蕲阳、山口、枞阳、池口、芜湖、采石、建康、镇江交收之米,其桩积于沿江者,尚虑其积之未丰耶?
臣尝深思而熟计之矣,非陛下之宠遇者皆科目行伍之材,而英雄豪杰之材则未蒙于宠遇;擢用者皆规矩准绳之士,而泛驾不羁之士则未蒙于擢用,故如是欤!自今以观,师行千里,命下两载,求贤之诏下郡国者无一字,荐贤之书入章奏者无片纸。荆襄之遗逸,未闻其姓名;江淮之豪放,未识其面目,人材何自而能出,事业何自而能济?以故甲日亦战,乙日亦战,不知夫壬遁之为何术也。生道亦出军,死道亦出军,不知夫青黑之为何神也。张曰可将则将之,李曰可罢则罢之,不知张李之说,孰为果然耶。左曰可攻则攻之,右曰可守则守之,不知左右之说,谁为适当耶。吁!庙堂有知兵之臣,则总调发者皆真实之材;宣司有知兵之士,则受节制者无侥幸之将。故庙堂知兵,则知兵者进,而不知兵者退;宣司知兵,则知兵者将,而不知兵者罢。兵不自知,而一切黜陟之术,悉听诸人,吾见其事业之所成,有不待智者而后知其必败也。今日之事,正坐乎此。一则取士而不得其实,二则招军而不尽其材,三则御骑者未得其具,四则陷骑者未有其策,五则得其地而反失其心,六则守其地而复无其备,七则恩威之不明,八则利害之不密,九则急务在财计而财计未丰,十则边计在马政而马政未备。十者之弊,非有英雄豪杰之士为陛下洗而新之,则他日亡败之患,盖有不可胜言者矣。臣请为陛下条陈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