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酉春日,杨石泉中丞招同彭雪琴侍郎,至云栖作竟日之游。是日,宿雨初霁,清谈极欢。侍郎左手持杯,右手执笔,即席赋诗四章。余因亦口占二绝句云:“篮舆屈曲入山行,天为清游特放晴。却好五云最深处,闲鸥威凤共联盟。”
“此来襟带有江湖,(先走湖堤,后循江岸。)自觉尊前诗胆粗。不及老彭豪更甚,右拈吟管左提壶。”
侍郎和云:“昨宵风雨又天晴,结伴寻春款款行。一幅梅花无恙在,我来恰好证前盟。(原注:己巳春游此,曾画梅花一幅,至今在壁上。)”
“廿载从征意气粗,而今小隐恋西湖。彭郎虽老狂犹在,一醉何妨酒百壶。”
余诗率尔之作,不存集中,因有侍郎和作,聊记于此,存一时雅集也。
凡至杭州者,无不知游西湖。然城中来游者,出涌金门,日加午矣。至三潭印月、湖心亭小坐,再至岳王坟、林处士祠,略一瞻眺,暮色苍然,榜人促归棹矣。入城语人曰:“今日游湖甚乐。”
其实,谓之湖舫雅集则可,谓之游湖则未也。西湖之胜,不在湖而在山。白乐天谓冷泉一亭,最余杭而甲灵隐;而余则谓九溪十八涧,乃西湖最胜处,尤在冷泉之上也。余自己巳岁,闻理安寺僧言其胜,心向往之,而卒未克一游。癸酉暮春,陈竹川、沈兰舫两广文,招作虎跑、龙井之游。先至龙井,余即问九溪十八涧,舆丁不知,问山农,乃知之,而舆者又颇不愿往。盖自龙井至理安,可由翁家山,不必取道九溪十八涧。溪涧曲折,厉涉为难,非所便也。余强之而后可。逾杨梅岭而至其地,清流一线,曲折下注,翾翾作琴筑声。四山环抱,苍翠万状,愈转愈深,亦愈幽秀。余诗所谓“重重叠叠山,曲曲环环路;丁丁咚咚泉,高高下下树”,数语尽之矣。余与陈、沈两君皆下舆步行,履石渡水者数次,诗人所谓“深则翿”也。余足力最弱,城市中虽半里之地,不能舍车而徒,乃此日,则亦行三里而遥矣。山水之移情如是。
西湖山洞之最著者在北山路,曰香山,曰紫云,曰金鼓,而以紫云为最,余曾有诗纪之。在南山路者,曰烟霞,曰水乐,曰石屋,而以石屋为最。轩厂如夏屋然,洞后一穴,上宽下窄,署曰“沧海一螺”,象其形也。两旁皆有石级可登,左曰石别院,右曰石楼。石楼之前有一穴,洞口甚窄,入之则豁然开朗,日光穿漏,可容三四筵许,刘玉坡制府署曰“瓮云”,亦天然一胜境也。余前此未及游,兹因理安至虎跑,便道及之,烟霞洞稍费登涉之劳,水乐、石屋,均在道左耳。
余至龙井,憩一土神庙,额曰“显应”,中有神像二,左曰胡大明王,右曰郎夫人,不知何神也。故余诗云:“龙井寺久废,但有土神祠。翁媪相偶坐,不知所祀谁。”
及考之《西湖志》,载显应庙,在风篁岭畔,引咸淳《临安志》曰:“胡则,婺之永康人。天圣丙寅、明道癸酉,两守杭,有惠政。在郡时,独无潮患。以兵部侍郎致仕,葬龙井山中。建炎间,方寇猖獗,聚永康方岩山。贼夜梦紫袍金带神人,见赤帜于空中,随就剿灭。朝廷褒嘉,为建庙,封显应侯。”
然则此庙所祀,即其人也。《志》又载:“宋兵部侍郎胡则,墓在龙井广福院之麓。”
引范仲淹《胡公墓志》曰:“夫人颍川郡君陈氏耂。”
然则此所云郎夫人者,或有误乎?
万松岭有双吊坟,闻祈祷有验,香火甚盛。癸酉春,余至敷文书院访同年杜莲衢侍郎,乃过其地。因坟为屋,塑男女二像。门外一碑,载其大略曰:嘉庆间,有崔升者,京师人。携其妻陈氏来杭州,落魄不能归。或有以夫妇两全之说进者,陈不可。后益穷困,同投环死。钱唐令哀而葬之,并建亭曰“节义”。夫匹夫匹妇,固穷守志,至死不移,事固可风矣。然其生也,穷困不能自活;其死也,灵爽乃尔,亦不可解。殆所谓生而有成神之骨者,非偶然乎?
孤山新建林公祠,祠后即其墓。林公名汝霖,字小岩,闽之侯官人,为仁和县典史。庚申之变,其母先缢,其女兄妻女从之。公朝服坐堂皇,戕于贼。贼退后,得其尸,面如生。好事者收其全家之骸骨,葬于孤山,因其与和靖先生同姓也。公妻周氏,与余家有葭莩之戚。其幼时屡见之,不意其克成大节,为湖山生色也。余在诂经精舍,曾以孤山林公祠碑命题,袁君建荦铭曰:“蒋侯钟阜,阎尹江南,同为县尉,得公而三。”
斯言允矣。
林公之殁也,其父率诸孙匿于狱。贼退乃出,收其全家之尸,即典史署中掘地而瘗之。将徐谋迁葬,而杭城再陷于贼,父亦旋死,遂无知者。及乱定,偶治地而得其尸,面如生,一旧役识之,曰林公也。于是改葬于孤山,至今祠墓岿然矣。然其旧瘗之处,全家骸骨容或掇拾未尽。吴康甫大令廷康摄仁和尉,乃就其地立石识之,并建祠而肖其像,朝衣危坐,手一巨觥,盖其授命时情状如此也。又访有张秀宝者,林公之义女,为贼所杀,分其尸为七。至今署中时见灵异,因为请旌,附祀于祠中。
青浦葛以琮,以六世祖母万孺人节寿图属题。盖孺人五十有五岁时,其从父全士万君所为图也。图中衣冠而立者,为母之子;依母膝下者,为长孙;随其父之后者,为次孙;保母抱而立者,为幼孙。沈归愚、全谢山诸老辈,皆有题咏。此图久已失去,乱后里人于灰烬中得之,复归其家。溯自绘图于雍正初年,至今一百四十余载矣。楚弓复得,颇非偶然。余为题七言诗一首,不存于集,因录于此。诗曰:“自从大盗起西粤,吴楚东南半沦没。金题玉躞化为灰,三阁遗书总残缺。况此私家一幅图,流传犹自雍正初。妙画通神久失去,虽有顾陆无从摹。何意失之数十载,今日得之来意外。翻从兵火劫灰余,留得兰亭真本在。图中清气何淋漓,冰雪风神如见之。贤子趋庭孙绕膝,森森玉树生琼蕤。我愿云仍长护守,重还故物真非偶。从来松柏有清阴,浸炽浸昌期厥后。”
浙东诸山,以天台、雁荡为最,而游者甚鲜。然自杭州往,五日而至天台,八日而至雁荡。初不为甚远,但无人发此清兴耳。癸酉之春,家兄壬甫太守捐馆于福宁郡斋,余闻信驰赴,取道于台,天台、雁荡皆过门而不入室,亦自叹山水之缘悭也。惟天姥峰,则经由其下,有天姥寺,即在道旁,因入一观,亦无可游览。门外立一石,曰“李白梦游天姥处”。余谓删“天姥”二字,止题“李白梦游处”,岂不甚佳?异日倘得再过其地,当书此五字刻之也。
杭州有西湖,台州有东湖。东湖之胜,小西湖也。出东郭一里而近,四山环抱,一水如镜,有堤以分里外湖。外湖之中,有湖心亭,杰阁三层,颇极轩敞。亭后一平桥,曲折以达。于堤桥之半,亦有小亭,署曰“半句留处”。东湖书院,面湖而建,有小楼三楹,足揽全湖之胜。其后即里湖,有东湖樵夫祠,建文时殉难者也,不知姓名,彼中人私谥曰忠逸先生。余偕陈鹿笙太守往游,因记崖略。
黄岩县之南有委羽山,道书所谓第二洞天也。余偕孙欢伯明府、王渠城孝廉往游。山不甚高大,穴亦不甚深,不知何以遂列第二也。山中有方石,虽碎至一黍米许,而其形未有不方,盖其文理然也。惜无大者,否则取以镌刻名字小印,亦文房一雅物矣。又有方竹,然细弱不可作杖,但可用以吸淡巴菰耳。
王象之《舆地碑记目》“处州”载李阳冰所书者七:“黄帝祠宇”篆额、《缙云县城隍庙碑记》、《修夫子庙记》、《忘归台铭》、“倪翁洞”三字、“初谷”三字、《阮客洞诗》。
又有《洼樽铭》,但署李氏,不知是少温否也。余自福宁归,过处州,属潘云台太守求之。及行至缙云,朱叠肯明府以拓本见赠,得黄帝祠宇、倪翁、阮客、初四种。未几,太守又寄所拓来,则但增城隍庙碑一种耳,余三种或已无存矣。
“初谷”三字是真书,非少温笔。阮客诗篆体,瘦逸有致,首一行云“题阮客旧居”,次一行云“缙云令李耇”,则亦非少温也。诗云:“阮客身何在,仙云洞口横。人间不到处(处),今日此中行。”
横字作耈,日字作目,颇不合六书,耉字从虍从人,形似虎字,更为诡异。
癸酉福建乡试,王补帆中丞为监临,力除积弊。场前,手治官书不下百余纸,条教详明,意思剀切。入闱后,巨细躬亲,宽猛并济,诸事秩然。闱中与余书,胪陈五效,谓抚闽三年,第一惬心之举。其略云:“向来点名,或至次日天明始封门,今未正已蒇事,效一;向来士子皆短衣,今则九千余人,无不长衫,效二;向来士子入龙门后,东西乱走,今则入号即闭栅门,无一人在号口探望,效三;传递之风,闽中最盛,今于闱前,访获积惯传递者十二人,放牌时亲坐头门,但许士子出,不许一人入,而传递以绝,效四;添注涂改,以少报多,豫为誊录修改地步者,一概贴出,而誊录之积弊清矣,效五。”
并寄示闱中即事诗四首,余和之云:“圣主临轩亲政年,覃敷声教到南天。鸾翔凤翥仙轺下,玉律金科幕府先。云路飞腾看后辈,棘闱辛苦感前缘。白门回首当年事,一样风霜矮屋边。(君原诗云:秋风回首白门天。)”
“万绪千端细讲求,要将杞梓贡皇州。珠投珊网能增色,鱼到龙门敢混流。但觉儒冠都济楚,更无弊窦尚容留。节堂费尽经营意,一举真看众效收。”
“手种梅花又几株,讲堂灯火夜深俱。(君原诗云:先植梅花辟讲堂。)经年培植同兰玉,一榜科名盛蕊珠。政体真能济宽猛,颂声定已遍贤愚。士心翕服群疑释,初筮张弧后说壶。(闽闱积习相沿,君痛扫之。始而群情疑惧,继乃大服。)”
“吴中游客倦名场,敢以鹪鹏比凤跄。剧喜邮筒来茂苑,流传诗句过钱唐。(君书及诗,皆高滋园都转自杭州寄来。)紫泥色艳飞吟管,(君来书用闱中紫笔。)白雪歌成索和章。遥想一笺入君手,雕弓束矢正登堂。时君将主试武闱。”
诗不工,初不足存,存于此者,聊识君勤职之美耳。
蒲留仙《聊斋志异》一书,脍炙人口久矣。然世所传本,皆十六卷,但云湖前辈评本亦然。乃今又见乾隆间余历亭、王约轩摘钞本,分十八卷,以类相从。首孝次弟,终以仙鬼狐妖,凡分门类二十有六。字句微有异同,且有一二条为今本所无者。卷首有乾隆丁亥横山王金范序,其略云:“柳泉蒲子,以玩世之意作觉世之言。其书汗漫,亥豕既多,甲乙紊乱。又以未经付梓,钞写传讹,浸失其旧。辛巳春,余给事历亭同王约轩,假得曾氏家藏钞本,删繁就简,分门别类,几阅寒暑,始得成帙。”
然则其书亦旧本也,其异同处,多不如今本,不知谁是留仙真迹。至所分门类,则无甚深意,殊觉无谓。又删“异史氏曰”四字,其评语亦不全,惟今本所无诸条,好事者宜录补之。
李黼堂同年桓,自江西巡抚谢病归,寄情山水。去岁遍游浙东,于天台、雁荡、普陀,皆穷其胜,归而方子颖观察为绘三山归棹图。余从前避兵定海,去普陀咫尺耳,未及一游。今年因遭先兄之变,驰赴福宁,虽取道台处,而来往匆匆,天台、雁荡过门而不入室,盖游览之福,不及黼堂远矣。黼堂评三山之胜曰:“天台雄胜,雁荡奇胜,普陀幽胜。”
山灵有知,必以为知己也。
杭州高螺舟先生人鉴,翰林前辈也,余未及见。彭雪琴侍郎乃其门下士,为言其轶事云:道光间,先生奉命封琉球国王。礼成,散步于馆外,见一屋中有棺焉。前和有题识曰“天朝参将某公之柩”。异而询之,则乾隆间护送封王之使,至彼国而以病死者也。问:“何不归?”
曰:“海船忌载柩。”
先生曰:“是俗忌耳,何足虑?吾当归之。”
谋于副使,副使不可。先生曰:“吾两人犹彼也,万一死海外,亦无归乎?请以吾舟载之,虽沉溺,无悔。”
而一舟之人,亦皆执不可。
先生怒曰:“此吾舟也,吾为政。”
卒载之行。未一日,风浪大作,舟中人咸归咎,崩角于先生之前者数十人,请弃柩。先生不可,而风益暴,求者益众,其势汹汹,殆不可止。先生叹曰:“彼在外国,固幸无恙,吾载之归,反弃之海,吾何以对死者乎?汝曹可为设祭,吾祝告死者以不得已之意。”
众闻之,踊跃从事。数人舁柩至船头,又数人为陈设祭品,又数人告具于先生。先生衣冠而出,登木而坐,谓众曰:“速投之海。”
众愕然,请先生下。先生曰:“吾不下矣,吾与俱投于海耳。”
众大惊,争前挽先生。先生叱曰:“何敢然!吾意决矣。吾以一柩故,累尔众人,不投之海,无以对生者。然吾不与同投于海,又何以对死者?吾意决矣!”
众人环顾,罔措手足。正相持间,风浪亦息。先生笑曰:“舟平如席,汝曹何纷纭乃尔。姑徐之,风作,再议可也。”
于是仍舁柩下,而自此风恬波静,安抵粤东。参将故粤人,访其家而归之。仁者必有勇,先生之谓欤!而忠信之可以涉波涛,益信矣!先生曾视学广东,时海警初起,先生屡上封事,且劾粤督甚切。俄授先生衡州府知府,侍郎其部人也,方应童子试,先生见而才之,招至署中,教以读书作文之法。衡阳一县,应童试者千余人,入学颇不易。侍郎是岁县试,正场及初二复,不出前三名,咸拟正案第一。侍郎亦自谓然。及终复之日,黎明麇集县前,忽府吏持柬来请县令。令乘轿去,未久即反,点名给卷如常。至正案发,乃第三。越数日,召而语之曰:“以文论,汝宜第一矣。亦知不得之故尔?”
谢不知。曰:“府尊意也。终复之日来召我,即为此。府尊曰:‘彭某他日名位未可量,一衿之得失,迟早皆可不计。今岁在吾署读书,若县试第一,人必谓明府推屋乌之爱耳。是其终身之玷矣。’”
是岁,侍郎竟不入学。后数年,始隶诸生之籍。侍郎以此感先生知遇益甚。余谓先生与侍郎皆有古人风也,因并记之。
苏抚张振轩中丞,命僚属各抒所见。有绍兴赵君沛然陈十事,录稿见示。内有一事云:“定例各省驿马,每年存七倒三,报销倒马之皮,每匹价银五钱,在工料项下扣解。伏思朝廷财赋,岁入数千万金,散于天下之官俸兵饷,以及年例应支之款,岂惜此区区倒马之皮,必令州县变价乎?马虽贱畜,然为国家效力,行间饥渴奔走,触风雨,冒寒暑,以至于毙,亦可悯也。各省倒马皮价,每年不过数千金,得之甚微,失之何损?若取闲款之节省,以抵皮价之开除,凡驿马倒毙者,念其劳而全其身,舁诸旷野而瘗之,亦圣朝及物之仁也。”
按此议不为无见,敝帷不弃,为埋马也。少尽其力,老弃其身,田子方之所叹也。余故录之于此,仁民爱物之君子,或有取乎。
灵隐冷泉亭,旧有一联云:“泉自几时冷起,峰从何处飞来。”
其语甚隽。左季高伯相大书一联云:“在山本清,泉自源头冷起;入世皆幻,峰从天外飞来。”
为山灵作答语亦妙。金眉生廉访则又作一联云:“泉水淡无心,冷暖惟主人翁自觉;峰峦青不了,去来非佛弟子能言。”
此亦山中一重公案矣。
理安法雨泉有泉龙,形如蜥蜴而五足。寺僧言是有神异,取置他处,能复还。余从僧乞其一,携归诂经精舍,畜之水中。是夜竟失所在,岂果如僧言乎?抑或此本蜥蜴之属,不必定在水中,故能出盆盎外,去之他所也。《宋史·程颢传》云:“茅山有池,产龙如蜥蜴而五色。祥符中,曾取二龙入都,半涂失其一,中使云飞空而逝。”
乃知此类固有之。
余前在上海,曹海林学博出示宋敕书一,其文曰:“敕朝奉大夫新除司封郎官曹纬。”
余载入第一卷中,而不知曹纬何人也。今偶观胡元任《渔隐丛话》卷五十四引《桐江诗话》云:“颖昌曹纬彦文,弟组彦章,俱有俊才。彦文释褐即物故。母王氏亦能诗。”
乃知上海曹氏所藏宋敕,即此人也,因识于此。海林已下世,倘见其子孙,当告之。
杭州徐文穆公,本为国朝贤相。乾隆九年,引疾去位。
高庙赐诗,以宠其行,云:“枚卜资贤辅,调元赞渺躬。摅忠一心切,论道八年同。绩茂台衡列,勤宣警跸中。百司方仰矩,二竖偶兴戎。遽尔辞荣禄,能无遂退冲。青门名不减,黄阁惜何穷。别绪纷秋日,归舟顺北风。尚期食履健,重入紫扉崇。”
同朝诸公恭和者,自鄂文端、张文和以下十有四人。嵇文敏奉敕,书为长卷,今其子孙犹世守之。花农茂才,公之裔孙也,出以示余,因得敬观之,记其大略如此。
余在姑苏,偶一日过盛家浜,见有小庙,榜曰“宋敕封皮场大王庙”,不知其何神也。后见《夷坚志》云:“秀州外科张生,其妻遇神人,自称皮场大王,授以《痈疽异方》一册。”
疑皮场大王,乃疡医所奉。后又见《留青日札》云:“行都试礼部者,皆祷于皮场庙,皮场即皮剥所也。建中靖国六年,传闻皮场土地主疡疾之不治者,诏封灵贶侯。”
益信前说之不谬。然所云皮场即皮剥所,终不得其说。及至诂经精舍,观《西湖志·祠宇门》,载惠应庙在吴山至德观右,引《西湖游览志》云:“俗呼皮场庙,有神张森,相州汤阴人。县故有皮场镇,萃河北皮鱡,蒸溃产蝎,螫人辄死。神时为场库吏,素谨事神农氏,祷神杀蝎。镇民德之,遂立祠。凡疹疾疮疡,有祷辄应。宋时建庙于汴京显仁坊。建炎南渡,有商立者携神像至杭州,舍于吴山看江亭,因以为庙,额曰‘惠应’。咸淳、德皊,累封王爵。两庑绘二十四仙医,相传佐神农氏采药者也。”
观此,然后神之名氏及建庙始末,厘然可考,即“皮场”二字,亦得其解。他日归苏寓,遇吴中父老,当更证之也。
《西湖游览志》,乃明嘉靖时田汝成所著。内有一条云:“除夕,官府封印,不复佥押,至新正三日始开。”
然则明代封印,殆止此四日欤?今制未知何时更定,亦宜考也。
花朝无定日,有以二月二日为花朝者,有以二月十二日为花朝者。《西湖游览志》云:“二月十五日为花朝。盖花朝月夕,世俗恒言二、八两月,为春秋之中,故以二月半为花朝,八月半为月夕也。”
按此说殊有理。又十二月初八日,僧寺作浴佛会,并送七宝五味粥与门徒,谓之腊八粥,见《梦华录》。而《西湖游览志》云:“十月八日,以白米和胡桃榛松之类作粥,谓之腊八粥。”
按《月令》“腊先祖五祀”,本在孟冬之月。《左传》“虞不腊矣”,亦谓是十月。其下云:“冬十二月丙子朔,晋灭虢。”
杜注云:“周十二月,夏之十月是也。”
然则十月初八谓之腊八,亦古义矣。
甲戌之秋,浙江书局谋刻诸子,购得《十子全书》一部。时余在吴下,从坊间假此书观之,乃嘉庆甲子重镌本也。十子者,老、庄、荀、列、管、韩、淮南、杨子、文中、冠也。首刻康熙六十年张芳序,则为《庄子》而作,不知何以取冠全书。又刻嘉庆丁卯黄丕烈序,则为王子兴刻九子而作。九子者,荀、杨、文中、老、列、庄、冠、管子、淮南也。视十子少《韩非子》,不知何以并为一谈也。《十子全书》本非佳刻,而此重镌本,又坊间逐利,杂凑而成,体例不一,未可据依。因诒杨石泉中丞书,力言之。然恐善本难得,姑就此本中斟酌取裁,使之稍异俗本。盖其中如《荀子》用嘉善谢氏本,《淮南子》用武进庄氏本,尚不乖大雅。较其他之用明人圈点评本者,尚可节取也。
彭雪琴侍郎,先世务农,贫无田,佃人之田。其先德鹤皋赠公,幼读书,年逾弱冠,府县试屡居前列,而未得入学。其伯叔父及诸昆弟啧有烦言,曰:“吾家人少,每农忙时,必佣一人助作。此子以读废耕,徒费膏火资,又不获青其衿,为宗族光宠,甚可谓也。”
赠公之父,重韪众意,命辍业。其年除夕,会食毕,有伯叔尊行一人,授以锄曰:“诘朝元旦,大吉之日,宜发耊一试也。”
赠公勉受教。是岁春夏,沾体涂足,以服农事,幸无误。既获,请于诸父诸兄,至衡山进香。其地距衡岳不百里,农务毕,往酬神,乡俗然也,以钱三百文往。越数日,自衡山寓书还,并所余钱二百,其书曰:“儿勉从严命,弃诗书,执耒耜,非意所欲,亦非力所任。从此逝矣,非有寸进不敢回。愿大人割姑息之爱,譬如膝前无此不肖子也。钱二百,行箧所余,以奉吾母。”
于是举家大惊,度其不可追,亦姑听之。赠公转展流徙,至江南镇江府,卖字为活。或见其字颇端好,怜其穷途,招入书院肄业。居数年,或荐之漕艘,授童子读。遂至京师,考取供事,积劳得官,始一归。已去家十余年矣。又数年,乃选授安徽某县巡检。初在家时,聘某氏女,未嫁而卒,至是尚未娶。某县令为作合,始娶王夫人。夫人之年,三十有五矣,事详第二卷中。后赠公以奉讳归,遂卒。太夫人抚诸孤家居,时已有薄田数亩,岁得谷四十石。族中人艳其有,将不利于其孤。侍郎兄弟二人,分父字为字,侍郎字少鹤,厥弟字少皋。少皋尚幼,一日太夫人命其持一文钱,至市买盐。行至田塍,遇一人,其族父也,捉其发而投之河,适又有人至,其族父奔。人见水中有人,拯起之,知彭氏子,送之归。问得故,太夫人泣曰:“是不可居矣。”
乃命侍郎至书院读书,而送少皋于城中市肆使学贾,皆避害也。少皋不乐为贾,辄亡去。先至浙江,后又入蜀,不通音问者二十余年,以为物故矣。侍郎既贵,始访求得之。今以禺荚起家,积资巨万。信彭氏父子兄弟,皆非常人也。
偶于旧书中得一纸,题曰“读《易》有得方”,不知何人所传,颇有思理。诚用其方,则五藏皆受其益,洵却病延年之上剂也。因录于此,以广其传。其方曰:“艮,君子以思不出其位,此方治心。心之官则思,多思伤心,受之以艮,则随事顺应,无入而不自得矣。损,君子以惩忿窒欲,此方治肝治肾。多怒伤肝,多欲伤肾,惩之窒之,则肝木不致妄动,而肾水亦易滋长矣。颐,君子以慎言语、节饮食,此方治肺治脾。多言伤肺,多食伤脾,慎焉节焉,可以保肺而健脾矣。”
余乙亥之春,至西湖三潭映月访彭雪琴侍郎,见案头一笺云:“西湖今日放扁舟,淡淡轻烟隔画楼。不料功风名雨际,三潭别有小瀛洲。”
下署“日本处士王半田”。询所自来,则上一日,有一东海客游此所作。此客颏下无须,而喉间则须甚多。时日本变从西洋之服,而客所衣,犹褒衣博带也,殆亦彼中有志之士欤。“功风名雨”四字未详,彼国当自有所出耳。
曩在京师,许文恪招饮于其养园。花木翳然,屋宇幽雅,颇擅园林胜事。文恪云:“冉地山侍郎,尝病吾以杨木为屋,恐不耐久。吾曰:‘君视此屋,可支几年?’冉曰:‘不过三十年耳。’吾曰:‘然则君视许滇生尚可几年邪?’冉亦大笑。”
余谓公此论,真达人之见也。未及数年,公归道山,屋固未圮而已易主矣。余在吴下筑春在堂,旁有隙地,治一小圃,名曰曲园。率用卫公子荆法,以一苟字为之。或虑其不固,余辄举文恪语以解嘲焉。
光绪元年,举行恩科乡试。浙江于九月十三日出榜,杭州赵君守成,适择于是日合卺。及榜出,赵君中式第三十六名,于是戚党艳之,为制二牌,导其亲迎之舆,一曰“金榜题名”,一曰“洞房花烛”。亦佳话也。
潘安仁《笙赋》云:“咏园桃之夭夭,歌枣下之纂纂。”
此寻常偶句耳。即继以歌曰:“枣下纂纂,朱实离离。宛其落矣,化为枯枝。人生不行乐,死何以虚谥为?”
此歌殊无谓,因“歌枣下之纂纂”而撰此一歌。然则上句“咏园桃之夭夭”,何不并撰一诗乎?乙亥秋日,余在西湖精舍,王梦薇少府廷鼎以宋蔡忠惠所书《笙赋》墨迹见示。赋凡八百余字,一笔不苟,洵为真迹。“歌枣下之纂纂”句下,无此歌。不此忠惠所删邪?抑宋时《文选》有无此歌者邪?俟更考之。
咸丰间,诸暨包村义民包立身团乡兵杀贼,相持几一年,力尽死之。余已载其事于前卷矣。乃诸暨人所传,则其事甚怪。立身本农家子,有膂力,且善走。年二十许时,往往兀立田间,若有所思,见者咸以为痴。咸丰十年六月,夜宿场圃,忽闻有呼其名者,视之,一老翁也。翁问:“识我乎?”
曰:“不识。”
翁曰:“某年月日,汝甫七龄,为墙所压,不死,我救汝也,汝颇忆之乎?汝他日当为大将,我乃汝师也。某日迟明,我待汝于绍兴昌安门外石桥上,汝毋爽约。”
言已别去,行数武,忽不见。明日,询之父母,则幼时墙压不死,事固有之。届期,立身欲赴约,请于父母,不可。是夜,转展不成寐。同榻者问之,曰:“欲至绍兴访友,苦无舟资耳。”
其人探枕底钱予之。鸡初鸣,携钱出门去。至山阴刘龚溪,适有小舟,遂乘之往。至昌安门,天未明也。自包村至绍兴郡城,地近百里,亦不知何以迅速如此也。而老翁已待于桥上,曰:“俟子久矣。”
拉之行至一山中,有庐,导之入,有二少年在焉。老翁出酒肴共食,酒色赤,肴则皆白。食毕,延入后堂,见西阶下有大刀,翁曰:“试举之。”
力弗胜也。翁命一少年举刀舞,光闪闪如电绕室,寒风肃然。翁曰:“余初授彼刀,彼亦如汝怯。天下事苟不畏难,自能胜之。汝盍再试一举乎?”
立身如其教,果轻如一钩金矣。翁乃教以刀法,又授以咒语,曰:“此先天一目斗咒也。”
立身辞归。则父母已遣其兄往寻之,至刘龚溪,问舟子,咸曰:“今晨无放棹者。”
兄乃返,而立身已在家中矣。具道其事,共怪之。越日,又失立身,次日而返。询之,谓翁引至诸暨南乡斗子岩,楼阁院宇,迥非人世。有数儒士读书堂上,数武士角力堂下,皆翁之徒也。翁以香与之曰:“焚此,可降上界真仙。”
又曰:“吾白鲎仙人也。明初助战有功,受封金井。上帝使我掌雾于此。”
又使至岩巅望气,见诸暨一邑,四面皆黑气,惟东面稍淡。曰:
“此杀气也,淡处当小减耳。汝归,宜劝世人勉为善事也。”
自是,邑人皆呼为包神仙,遂缘此起义兵。临阵,白衣白冠而出,贼辄披靡。战前一夕,必焚纸钱,曰:“犒阴兵也。”
又或贼至不出战,曰:“天香未发,非战时也!”
俄而曰:“可矣!”
各乡兵亦如闻异香,勇气百倍,故战无不胜。贼中讹传包神仙能飞竹刀断敌人头云。余谓白鲎仙人石桥之约,几与黄石公相类。然死守孤村,卒无成就,仙人此举,不太无谓乎?意者洪贼罪恶滔天,鬼神亦共愤之,假手斯人,以稍泄其愤,不顾事之成败也。方兰篘太守云:包立身实农家子,初无异人处,但形体甚长,高于常人者几二尺许。食粟而已,不识一字,其他更勿论也。咸丰间,绍兴有赵氏者,富人也,生一子,广颡方颐,耳垂肩,手过膝。术者谀之,谓有帝王相,赵翁因之蓄异志。见立身,奇其状,曰:“此可藉以惑众也。”
乃密招之来,置诸后圃中,人无知者。乃日课以识字读书,并啖以大力丸。又使人教以诸兵器用法,如是者两年余。乃以夜半纵之出,使归其家。其家久失立身,一旦忽得之,宗族邻里咸集问讯。立身曰:“吾遇仙人,招入山中,授我兵书战法,异日当为大将也。”
其言盖亦赵翁教之者,众咸不信。试授以书则能读,授以刀则能舞,与平时绝异。乃大诧,曰:“仙矣,仙矣。”
包神仙之名,从此而起。及后事败,赵翁父子,亦同死包村中。
光绪元年十一月二十有九日,余在吴中寓庐,梦见曾文正公来,直造余曲园中,徘徊曲水亭上。其西北隅,本无山也。梦中见有土山甚高,公摄衣登其巅,余不及从也。俄而,公扶一从者以下,余自启春在堂西偏小门,导公出,遂寤。其明日,陈君蓉斋宝衡以公手书一册见示,其前绘有公像。乃叹畴昔之梦,盖非无因,殆所谓几者邪。因书一绝句于其后,云:“淋漓妙墨一编开,坐对还如笑语陪。我读公书拜公像,昨宵公自梦中来。”
杭州陆耎,道光间名诸生也。豪于饮,能诗文,且善画,恃才傲物,不可一世。遇才名出己右者,必力折之。每于樽俎间,走笔为诗文,洋洋数千言,用相凌躐,务令慑伏乃已。人多爱其才而畏之。一日至西湖,纵饮大醉,命仆磨墨。仆以砚进,怒曰:“此岂足而翁用邪?必斗墨乃可。”
仆不得已,觅得巨墨数笏,杵而碎之,盛水于土釜而和之,奉以进,喜曰:“可矣。”
携之至金沙港关庙。庙有素壁,耏桌椅,登其巅,濡巨笔,就壁作画。须臾之间,画为山水,烟云渤,气势淋漓。因题诗其上曰:“一瓯逸气向空喷,化作西湖壁上云。袖里烟霞乱飞去,千秋抹杀李将军。曾将造化拜吾师,泣鬼惊人笔一枝。寄语山灵勤护惜,不逢奇士莫题诗。”
时学使者,为吾师史蘅塘先生,越数日,适至庙中。见画,惊曰:“吾前游未见此也,谁为之者?”
读其诗,视其所题署曰是陆耎邪。徘徊久之,怃然曰:“吾固以大器期之,今乃知一狂生耳。”
是岁,为丁酉拔贡之年,公本以拔贡拟陆,至是乃摈不与。陆嗣是坎坷失志,屡应乡试不中。纳粟得一官,入蜀待缺,又不得补,抑郁以终。光绪丙子,余游西湖,坐客犹有能诵此诗者。盖陆之才名,尚在人口也。然士先器识,吾师之相士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