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虞有文衡山所书前后《出师表》石刻,末署“嘉靖三十年辛亥七月二十四日文征明书,时年八十有二”。又有葛桷跋云:“余待白姑苏,荷衡山翁知最稔,为余书武侯《出师》二表,以余世系出琅笽也。命工镌石以传,珍翁之楷法者,不因得武侯尽瘁之心乎?古虞葛桷识。”
沈肖岩为上虞校官,拓以见赠。余观其首行书“出师表”三字,末书“诸葛武侯”四字。亭林先生《日知录》云:“万历以后,坊刻盛行,每题之文,必注其人之名于下。而刻古书者,亦化而同之,变古书以肖时文之面目。使古人见之,当为绝倒。”
今观此刻,则嘉靖间已然,虽衡山翁亦不免从俗,可叹也。
余舅氏平泉姚公,尝著《畴经》,借《洪范》九畴衍为八十一畴,其书未成。然宋蔡沈著《洪范皇极内外篇》,已衍《洪范》九数为八十一章矣。公又以唐宋之间,散而无统,不得拘薛、欧两史之例,以五代为正统,欲撰一书,名《十一国志》。以李克用为首,次王建、朱温、杨行密、刘岩、王审知、石敬瑭、刘知远,而以刘崇附之,又次为李、郭威,凡十一国。仿陈寿《三国志》之例,国自为书。而楚与南平、吴越,别为载记。其书亦未成。然国朝吴任臣,已有《十国春秋》之作矣。乃叹吾人偶有所见,前人都已先为之。正如元郝经撰《续后汉书》,而不知宋萧常先有此作矣。至于议论之偶同者,当更不可胜数。众所著书,恐皆不免。
勒少仲同年方竇,尝摄政江苏臬使,至三年之久。余寓吴下,往来甚密。后奉檄至皖北管厘捐局事,寄宣纸,长一丈有二尺者,索余书大字作楹帖。其来书云:“曩在京师,见伊墨卿先生以六尺素纸作五言楹帖,可喜之至。惜未购得,至今憾之。同年中,平时钦佩出于肝鬲,无逾兄者。若不能多得兄书,他日老去,定以为憾矣。”
余深愧其言,自惟笔力孱弱,方之墨卿先生,无能为役,乃承良友拳拳如此心,诚怜白发矣。信夫!
吾家德清东门外之南埭,数百年矣,莫知所自始。相传元提举希贤公,实始居于此。先朝议君诗云:“我家巾山阳,溯源自元末。堂堂希贤公,孙谋善贻厥。”
注云:“见明沈御史松族谱序中。”
然希贤公名讳无闻焉。先世多隐于农,故谱牒不著。庚午岁,余于吴中,见候补县丞俞君永泰,字棣华,徽州婺源人。为余言,天下俞氏,皆出于徽。徽有十八派,今家祠有屋宇十八区,清明大祭,十八派皆有至者。各以其派居祠屋中,以三日为率,祭日及前后各一日也。三日中,有供张,或道远多留一二日,则须自具矣。子姓繁多,为婺著姓。余因求观其谱,而谱在徽。越数日,钞示大略。始祖曰纵,二世曰归,三世曰贞,四世曰奇鸾,五世曰药,六世曰中、曰安、曰吉,七世曰永宗、曰永崇、曰永深、曰永沅。沅始由宣州迁歙。沅之子曰植,植之子曰昊、曰昱、曰晃、曰昌。昱迁浙,昌迁婺。所谓十八派者,皆迁婺后所分也。然则吾浙之有俞氏,尚在十八派未分以前所别出乎?俞纵、俞归、俞药,皆见史。谱牒家所引据,不甚可信。自沅以来,当不诬也。用识于此,殊深籍氏数典之惧。
赵忠节名景贤,字竹生,乃先君门下士。甲辰之秋,余与同举于乡者也。自幼倜傥,虽翩翩公子,而有侠丈夫风,呼卢纵饮,意气浩然。及咸丰之季,东南沦陷,君独守湖州城,历三载余,卒死于贼。论者谓张睢阳、文信国合为一人,洵不虚也。岁在庚午,余寓吴下,君之从孙曰者,以君遗墨一册见示。为文者一,为诗者六,为帛书者六。其在贼中所作五律四章,合肥相国曾以入奏,有云:“乱刃交挥处,危冠独坐时。”
海内诵而壮之。其帛书,则皆在危城中,使谍者从间道寄其族父吟蕉观察于上海者。稿虽出于君,而蝇头细字,皆幕中客所书。末署清澜,盖恐谍者或为贼所得,故变其名,不欲使贼知也。或亲笔作数行附后,则仍署名。书中多隐语,曰“子固”,则为湘乡相公;曰“琅笽”,则谓浙抚王壮愍;曰“包鱼”,则谓鲍提督超;曰“黑糖”,则谓火药;曰“软硬白物”,则谓银米;曰“当十青蚨”,则谓大钱口;曰“勃如色”,则谓战;曰“屡博得彩”,则谓战而胜。颇有古人麦鞠穷遗意,亦足见时事之艰危,而用心之苦矣。至云“作一日事,尽一日心”,又云“力竭矣,而心不敢谓竭。势危矣,而身不以为危。守死善道,以尽臣子之责而已”。读之可以廉顽立懦。乌呼!睢阳闻笛之诗,信国衣带之铭,君之遗墨,追配无愧。不图吾榜有此伟人,因题七律一章归之,而撮其大略于此。
同治己巳,江宁、苏州、杭州、武昌四书局有会刻《二十四史》之举。余与闻其事,在诂精经舍曾以会刻全史章程命题。肄业生潘鸿,字仪父,拟章程八条以进。今录其四条:一曰,《二十四史》总计三千二百九十四卷,四局分刻,当各得八百二十余卷。今拟以《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晋书》、《宋书》、《南齐书》、《梁书》、《北齐书》为一分,共八百三十卷;《陈书》、《魏书》、《周书》、《南史》、《北史》、《旧唐书》、《新唐书》为一分,共八百三十五卷;《隋书》、《旧五代史》、《新五代史》、《宋史》为一分,共八百八卷;《辽史》、《金史》、《元史》、《明史》为一分,共八百二十一卷。二曰,《二十四史》除殿版外,有汲古阁《十七史》本,明南北监版《二十一史》本。其单行本之佳者:《史记》、两《汉书》、《新五代史》有明汪氏本;《史记》、《汉书》有凌氏评林本;《后汉书》有元刻本;南北史、新旧《唐书》各有合钞本;《旧唐书》有明文人诠本。其间异同不一,应作校勘记附末。三曰,备校各书,如吴仁杰《两汉刊误补遗》、潘眉《三国志考证》、梁玉绳《史记质疑》、王念孙《读书杂志》、钱大昕《廿二史考异》《三史拾遗》《诸史拾遗》、王鸣盛《十七史商榷》,皆足考订异同。其他如《通典》、《通考》、《通鉴》、《续通鉴》、《宏简录》、《宋史新编》、《东都事略》、李焘《长编》、《历代名臣奏议》、《宋元学案》、王鸿绪《明史稿》、吴任臣《十国春秋》、厉鹗《辽史拾遗》之类,凡足资考订者,皆宜购备。四曰,天文、律历等志,非平时所专习者不能订其讹夺,每局应延请精于历算星学者一二人,专校天文各志。
何子贞前辈为余言:“治经使人静细,治史使人浮躁。”
又曰:“子居京师久矣,尝见座主之请门生乎?以一柬招之,则无不至。至而主人不遽出也,客毕至,然后乃出。揖之坐则坐,命之饮则饮。惟吾所欲言,无不诺诺,此史学也。又尝见门生之请座主乎?先十日而聚谋,衣冠登门而具柬焉。既届期,昧爽咸集。客至,肃以入,侧目而视,侧耳而听,惟恐不当其意,此经学也。”
余谓先生之取譬妙矣。先生又言:“经有学,史无学。”
余则曰:“经学无底,史学无边。经学深,故无底;史学太汗漫,故无边。”
余同年生谢梦渔,以庚戌进士第三人及第,学问淹雅。
官京师二十余年,郁郁不得志。尝语余曰:“学问是一事,科名是一事,禄位是一事,三者分而不合。有学问者不必有科名也,有科名者不必有禄位也。”
余深韪其言。偶以语何子贞前辈,先生曰:“传不传,又是一事。”
余在诂经精舍,曾以天竺山访周伯温题记命题,然恨未见拓本。辛未之春,肄业生陈桂舟殿英,入山拓得数纸,以一纸见诒。文字完具,篆法遒劲,洵石墨之奇珍也。其文曰:“理公岩,晋高僧慧理师尝燕焉,在钱唐虎林山天竺招提之东南,玲珑邃,竹树岑蔚。至正九年,上人慧苣,来观堂,起废缉,爰辟是岩。窈窕缭复,靄如堂皇,云涌雪积,发泄鍳。
后七年,丞绥宁杨公之弟元帅伯颜,清暇游,抉奇乐静,捐金庀工,载凿岩石,刻十佛及补陀大士像,金碧炳赫,跻西土,冀徼福惠,寿我重亲,利我军旅。
释氛,永奠方岳。岩之异胜,诞增于昔,为虎林奇观。实苣公轨行精悫,有以致之。居民号曰菩萨,盖非夸益。天竹和尚允师,腊以八十,与苣同志,征文示久,乃篆诸石。浙省参知政事番阳周伯琦伯温记并书。”
右篆书二百十一字,为十三行,行十七字,惟第八行止十六字,则以“氛”字下,石有泐处也。第十行“菩”字下,亦有泐处,故其上“号曰”二字较小。然则当日竟是据石书丹,非钩摹上石也。文中“慧苣”之“苣”不作炬,“缉”之“”不作敝,“靄如”之“靄”不作廓,“丞”之“”不作左,“游”之“”不作憩,“释”之“”不作冰,皆与《说文》合。然亦有好古而反失之者,如“邃”之“”,自当作幽。《说文》:“幽,隐也。从山,中从,亦声。”
此云邃,义属山岩,则以幽字为宜。幽必从山,犹邃必从穴也。乃作字,反失之矣。又如“鍳”之“鍳”,自当作灵(灵)。《曾子·天圆篇》:“阳之精气曰神,阴之精气曰灵。”
此云鍳,正谓精气所结,则以灵字为宜,乃作鍳字。《说文》:“鍳,雨零也。”
反失之矣。伯温《六书正讹》一书,颇为后人指摘。观此刻者,但玩其笔意可也。末有隶书小字两行云:“此碑同□叶子得之理公岩。攀萝剔藓,相与太息。何二百年来,人莫知而志莫载邪?岂尤物神护,将光终难掩,文宝久秘者必彰?刻虽晚出,余与郎子爱其古也,用表于世。嘉靖戊戌冬十二月立春日,叶彬题。”
按“同”下一字,似是“敦”字,漫漶难辨,郎子亦不知所谓。首行讫于“掩”字,下尚有数字,拓者未全也。“将光”二字相连属,“将”字止有上半,殆由钩摹上石,纸本粘合,故不分晰耳。以是知古人磨崖,必据石,手自书丹也。
世传铁树,每逢甲子岁开花。同治甲子,余在天津,元旦赋诗曰:“喜逢铁树开花岁,应是银河洗甲年。”
后见《七修类稿》云:“铁树遇丁卯年则开花。”
因将此诗改易。然长洲褚稼轩《坚瓠集》云:“铁树即红豆树。我郡东禅寺中有之,天启甲子开花与否,无考。康熙二十三年甲子,其花盛开,结实累累。”
是甲子开花之说又信也。福建福宁府署中,有铁树一株,嘉庆己卯岁开花,荔园太守诚安曾题“嘉树”二字,以识其事。至今岁同治辛未,五十三年矣。吾兄壬甫适守是郡,树又作花。然则铁树开花,初无定岁,但必数十年始一花耳。
余舅氏姚平泉先生,温良乐易,君子人也。尝自谓,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斯言余终身诵之。今年校其遗书,属先生门下士陈子庄大令付之剞劂。有《琐谈》二卷,内一条云:“凡人以君子之心度人,未必皆中,然我不失为君子,况中乎?以小人之心度人,未必不中,然我不免为小人,况不中乎?”
数语亦名言也。谨识于此,以代几席之铭。
余长子绍莱,幼聘仁和周氏云笈大令之第三女,名芝,字叔英。云笈知江西安义县,寇至,死之。女距父死一月,无疾而卒。余有传,存集中。偶检旧麓,得曩时手书传稿,末附轶事数则,辄录于此:女生前有手植桃树一株,在家圃中。临卒前数日,自至树,抚摩数四,叹曰:“吾数年心血也!”
女临卒之日,家人为其父作纸钱,将焚之,女亦助之作,复微哂曰:“不知冥中需此何为?”
女既卒数月,其姊仲英,梦有人以父命召之,乃偕往。至一处,甚闳敞,中设一案,父据案南面坐,女旁侍西面坐。女见仲英至,若微蹙者。仲英入拜,父怒视曰:“闻家人议吾何不稍避,而死于贼。吾何避哉!吾何避哉!且尔曹不好慰尔母,终日号泣何也?”
言已,起入内。女出一纸示仲英,字小不甚可辨,中数字稍明白,曰:“万事如电耳。”
正欲谛视,有人自内出曰:“速去!速去!”
仲英惊寤。其长姊伯英,同夕得梦,亦如之,但稍模糊耳。又一夕,仲英梦女入其卧内,仲英知其已死,且知己之为梦也。因问其死状,女曰:“亦不自知,但鹘突间觉有人引至父所耳。”
问:“我他日死,亦能见父否?”
曰:“可。凡死者皆相聚如生前。即印雪老人亦常在我处,或时作画,甚乐也。”
女所称印雪老人,盖即先君子。余家侨寓临平时,以“印雪”二字颜所居轩。先君子生时,能画墨菊,或以淡墨作山水小幅。然不轻为人作,故无知者。即周氏与余家亲串,往来甚密,亦未之知也。女能于梦中言之,良足异矣。女又言,其从兄嫂有身,必女也,已而果生女。初,女闻云笈之讣,微谓其家人曰:“仕途何味?凡今之仕宦者,宜早劝令归休矣。”
是时余方视学中州,其明年,以人言免归。女此言岂为余发乎?余家初聘女时,女始六岁。女卒后,其母姚恭人为余言,是日然两烛于堂前,女嬉戏,灭其右之一,并锡檠熔焉,因共秘其事不以闻。噫!岂与吾儿无缘乎!因忆前明才女叶小鸾,许嫁张氏,婿家以枣茗为谢,俗所重也。茗中乃有断玉搔头一支,大惊,密弃之,后果未婚而夭。事见其父天寥先生年谱,与此相类。夫小鸾,特才女耳。若乃父为忠臣,女为孝女,如叔英者,不尤可传乎?余既为之传,又书其轶事如此,冀当世好事君子,或为诗文以张之也。
广东粤秀山之麓,旧有道观,曰应元宫,祀雷神。王补帆同年官广东布政使时,即其地建书院,为举人肄业之所。仍其名曰应元,盖以大魁望多士也。因于讲堂之左辟一轩,曰仰山,移奉雷神于其中。补帆手题楹联云:“岳峙层霄,海内斯文尊北斗。雷鸣昨夜,天公有意属南州。”
跋云:“用宋人黄仲冕故事,预为肄业孝廉来岁大魁之兆。”
至明年,为同治辛未科会试,应元书院中得俊者九人,而状元梁君耀枢即九人之一。梁君字斗南,楹联中“北斗”、“南州”,已早寓之矣。补帆时官闽抚,因邮寄一联,县其讲堂,云:
“瑞兆岂无因,不负隔年弹柳汁。科名原有定,适逢佳会种梅花。”
其云柳汁者,因庚午春开课,有柳汁染衣赋题也;其云梅花者,补帆五世伯祖楼村先生,康熙癸未会试及廷对皆第一,所居曰“十三本梅花书屋”。补帆以书院落成,适届未科,因于左偏余地筑屋,植梅树十三本,亦颜之曰“十三本梅花书屋”,为诸孝廉兆也。补帆书来述及以为佳话,且曰:“此凯泰一大快事,君宜录入《春在堂随笔》中。”
因书大略如此。又,补帆在粤时,因久旱,祷于雷神,有验。更题一联于仰山阁云:“绕郭云山收一览,出山雷雨慰群生。”
时补帆因水土不宜,拟引疾归。有人诵此联,以为必不得请。未几,迁闽抚。
江苏元和陈几亭吏部鹤,著《明纪》一书,体裁明密,决择谨严,颇具史才。五十三卷后,其孙内阁中书克家续成之。中书佐张忠武戎幕,死庚申之难。孤维骥,抱遗书,奉其母,走海上,流离转徙,幸获保全。中书故人吴平斋观察取其书,拟刻之,未果也。已而江浙间有会刻全史之议。初,同治八年春,余在苏寓,得浙抚李筱筌中丞书,谋合江宁、苏州、杭州三书局,合刻《二十四史》,属余谋之江南诸当事。余因移书问两江制府马端敏,端敏复书,许刻至《隋书》而止。则宁局所刻,凡十五种矣。又以告苏抚丁雨生中丞,中丞稍难之,曰:“苏局已刻《资治通鉴》,应敏斋廉访又购得华毕氏《续通鉴》版归局中,则自明以前事迹具矣。吾再刻一《明史》,而三千年往事灿然在目,何事《二十四史》为?”
余曰:“固也。然公并《明史》不刻则已耳,既刻《明史》,则一大部也,何不更刻一二种,以成此美举乎?”
中丞首肯,乃以刻辽、金、明三史自任。此外惟新旧两《唐书》、薛欧两《五代史》、宋元两史耳。遂以告筱荃中丞,大喜,即定议,吾浙刻两《唐书》及《宋史》,而以两《五代》及《元史》,请李少荃伯相刻之于湖北。伯相不愿刻《元史》,复移书丁中丞,请以《元史》归苏局而刻《明史》,其意谓元、明一也,可以交易。而不知适与丁中丞初意相左矣。于是,平斋观察乃出《明纪》示余曰:“子盍与中丞言之,与其两局争刻一《明史》,何如刻此书哉?”
余因与丁中丞书曰:“公欲刻《明史》,以补毕氏《通鉴》所未及,使学者不必读《二十四史》,而数千年事犁然大备,此意甚盛。但《明史》与《通鉴》体非一律,若刻陈氏此书,则与《通鉴》体例相同,合成全璧,洵可于《二十四史》外,别张一帜矣。”
中丞然之,遂以书付苏局开雕。书成,而中丞已奉讳去,继之者为张子青中丞。因其书无序,请冯景庭中允为之序。中允为述刻书缘起,而未尽其事曲折。盖此事惟余知之详也,故纪之于此,以告海内读《明纪》者。
家兄壬甫,前在京师时,见有以太极数为人推算行年者。其人坐一室,二仆侍焉。案上陈砚一、笔一、算盘一,旁列二长几,积书如堵。客以生所值支干告之,其人就算盘推算,珠走如飞,琅琅有声,亦莫知其为乘为除也。算已,谓其仆曰几千几百几十有几,仆即于几上检书一册示之。其人任举一事问客,或曰:“君兄弟行当第几?”
或曰:“君室中人年若干岁?”
其有不合,则又推算如前。大约一事相符,则其余皆合。自少至长,或逐年,或逐月,历历如绘,然至此日此时而止,过此以往,茫如捕风矣。今年与潘君子浚言及,潘曰:“其推已往者,先天数也;其推未来者,后天数也。先天数准,后天数不准。若将未来事,亦作已往事,以先天数推之,则无不准矣。”
因言有苏君日新,字紫垣,皖人也,以县令需次吴中。有乡人来,欲居会馆,馆人拒之。因苏君以请,乃许焉。久而知其人精于太极数,苏君就之推算。且曰,吾今年三十有几,请作五十有几算之。其人不可,强而后可。翌日,持一函来告曰:“以后事尽此中矣。然今年不可启视,至明年谷雨日,乃可启之。”
届期发书,乃止十二字,曰:“露结之霜既见,东流之水已尽。”
不解所谓,姑置之。至是年九月,以奉讳归,适在霜降后,应上一句。至十二月,苏君物故,应下一句。乃叹人生世间,事皆前定,精于数者,固能前知也。
金眉生都转安清,负才望,喜谈天下事,亦振奇人也。
自西事之兴,士大夫持正者多喜言战,眉生独立和议,曰:“人知和之可耻,而不知战不胜而求和之更可耻。人知战之为上,而不知不战而能屈人之更为上。”
咸丰戊午,举朝议和约,头绪繁多,而入京入江两端,所关尤巨。万藕尚书力阻入京,宋雪帆侍郎力阻入江。眉生作《豢夷说》一篇,请以宽免沿海关税,抵其入江入京两事。当时不能用,然实正论也。国家无洋税,岂遂不能立国?而夷夏之防不致溃决,则所得多矣。偶见其上湘乡相国书云:“和之一字,乃南宋以后第一恶名。而北宋以前,无此成见也。三代下主战亡国者有之,未有以主和亡国者。汉高祖以三十万众困于平城,非娄敬之策,则遂无汉矣;先帝殂于白帝,吴蜀不共戴天,而武侯卒不与吴争,后人无讥其忘仇蒙诟者;回纥、吐蕃,其辱唐肃、代、德三宗极矣,而汾阳、邺侯皆主款;及北宋之寇莱公、范文正公、富郑公、司马温公,于辽,于夏,无不议和;神宗践阼,富公即云:‘愿陛下二十年口不言兵。’此十数公者,岂皆古来无气男子哉?厥后蔡攸、童贯,思恢复幽蓟之奇功,横挑边衅,宣和因而北辙;韩胄希不世之勋,一战而腰领不保。此非古事之得失,昭昭可见者乎?今海内新遭发、捻之祸,元气已极敝矣。无业之游民,失职之游勇,伏戎于莽,纷纷皆是。此时镇定安集之不暇,若又从而为意外之图,则如大病甫愈之身,尚欲负重致远,一有蹉跌,祸不可知。夫泰西各国鼎峙,缓则相噬,急则相援。竭天下之力,敌一国可也,而不可敌众国;支一时可也,而不可支数载。况外衅一起,内讧必生。洋人用财如泥沙,沿海五六省之莠民,为其所嗾,揭竿而起,则洋人不必亲执戈矛,而中土已不胜其敝矣。故攘外必先自强,而自强在于刑政修、人才盛,二者苟备,则九世之仇可复,一旅之甲可兴。非贸贸然暴虎冯河、抚剑疾视者所可与议也。”
其书千余言,通达治体。今录其大略如此。
江浙之开书局也,余曾有续刻《皇清经解》之议。因博访通人,搜罗众籍。戴子高望以书目一纸见示,采撷略备。乃当事诸君子,莫有从余议者。余穷老且病,此志终不果矣。而子高所诒书目,犹在箧中,因录于此,俟后之君子。《周易》,则有若庄氏存与之《彖传论》、《象传论》、《系辞传论》、《说卦传论》、《卦气解》、《八卦观象解》,张氏惠言之《虞氏易言》、《虞氏易事》,刘氏申受之《虞氏易言补》、《易虞氏五述》,李氏锐之《周易虞氏略例》,胡氏祥麟之《虞氏易消息图说》,姚氏配中之《周易姚氏学》。《尚书》,则有若庄氏存与之《尚书既见书说》,庄氏述祖之《尚书考证》、《尚书记》,刘氏申受之《书序述闻》,宋氏于廷之《书谱》,龚氏自珍之《尚书序大义》、《尚书马氏家法》、《大誓答问》,魏氏源之《书古微》,周氏用锡之《尚书证义》,焦氏循之《禹贡郑注释》,朱氏右曾之《逸周书补注》。《诗》,则有若庄氏存与之《毛诗说》,庄氏述祖之《毛诗考证》、《周颂□义》,汪氏龙之《毛诗异义》,陈氏奂之《诗毛氏传疏》、《毛诗说音义类》,胡氏承珙之《毛诗后笺》,马氏瑞辰之《毛诗传笺通释》,朱氏右曾之《诗地理考实》,魏氏源之《诗古微》。《仪礼》,则有若褚氏寅亮之《仪礼管见》,张氏惠言之《仪礼图》,胡氏承珙之《仪礼古今文疏义》,胡氏培之《仪礼正义》、《仪礼宫室定制考》,吴氏卓信之《丧礼经传约》,吴氏嘉宾之《丧服会通》,董氏蠡舟之《释祀》,徐氏养原之《仪礼古今文疏证》、《饮食考》,郑氏珍之《礼经小记》。《周官》,则有若庄氏存与之《周官记》、《周官说》,庄氏绶甲之《周官礼郑氏注笺》,庄氏有可之《周官指掌》,沈氏梦兰之《周官学沟洫图说》,徐氏养原之《周礼故书考》,郑氏珍之《轮舆私笺》,钱氏坫之《车制考》。《礼记》,则有若王氏聘珍之《大戴礼记解诂》,庄氏述祖之《夏时说义》、《夏时等例》、《夏小正文句音释》,刘氏申受之《夏时经传笺》,黄氏模之《夏小正分笺》、《夏小正异义》,魏氏源之《曾子章句》、《子思子章句》,金氏鹗之《礼说》。《春秋》,则有若龚氏自珍之《春秋决事比》,魏氏源之《春秋公羊古微》,柳氏兴宗之《梁大义述》,洪氏亮吉之《春秋左传诂》,梁氏处素之《左通补释》,臧氏寿恭之《春秋左氏古义》,朱氏右曾之《春秋左氏传疏》,董氏斯垣之《国语正义》,黄氏模之《国语补韦》,汪氏远孙之《国语古注辑存》、《国语韦注补正》、《国语明道本考异》。《论语》,则有若江氏声之《论语俟质》,程氏廷祚之《伦语说》,钱氏坫之《论语后录》,宋氏于廷之《论语发微》,徐氏养原之《论语鲁读考》,包氏慎言之《论语温故录》。《孟子》,则有若宋氏于廷之《孟子赵注补正》。《孝经》,则有若周氏仲孚之《孝经集解》。《尔雅》,则有若戴氏蓥之《尔雅郭注补正》,丁氏传之《尔雅叙篇》,钱氏坫之《尔雅释地以下四篇注》。《小学》,则有若钮氏树玉之《说文段氏注订》,桂氏馥之《说文义证》,王氏筠之《说文解字句读》,严氏可均之《说文翼》。以上共九十四种。此外,若毛氏奇龄之《尚书广听录》、《舜典补亡》、《孝经问》、《四书改错》、《圣门释非录》,阮氏学海堂本未刻,宜补刻;刘氏逢禄之《公羊何氏释例》、《公羊何氏解诂笺》,学海堂本多脱误,宜重刻。又,阮刻体例未免杂乱,续刻者宜以经归经,而别为《经义文钞》一书附后,以采辑诸家文集,及说部书中之有涉经义者。均子高说。
子高尝为《论语注》,专以公羊家师说说《论语》,盖亦一家之学也。偶检旧椟,得子高手书一通,皆蝇头细书。录注中义六十三事,质之于余,因择其尤平易者识之:“因不失其亲”,因读曰姻,姻,外亲也。姻非五服之亲,然犹必不失其亲,以其亦有宗道,《杂记》曰外宗。为君夫人,犹内宗也。外宗为姑姊妹之女、舅之女及从母。“井有仁焉”,井,阱之假字。仁读曰人。“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
当别为章。“启予足,启予手。”
启,之假字,省视也。“不践迹,亦不入于室。”
言不践善人已然之迹,亦不能入于善人之室。“去兵”,谓去力役之征;“去食”,谓去粟米之征。“君子上达”,言作君作师,上通天道。“小人下达”,言务工作力田野,下通物性而已。“赐也贤乎哉?”
贤,劳也。“道不同,不相为谋。”
若或远或近,或去或不去。“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往,往世也。谏,犹正也。来,来世也。言待来世之治,犹可追乎?明不可追。庄子述此歌曰:“往世不可追,来世不可待。”
右皆子高之说。余因子高解“往者不可谏”,而悟“来者犹可追”之义。《周官·追师》注:“追,犹治也。”
犹可追,言犹可治也。夫子删《诗》《书》,定礼乐,赞《周易》,修《春秋》,为后世法,皆所以治来世也。公羊子曰:“制春秋之义,以俟后圣;以君子之为,亦有乐乎此也。”
深得孔子之意,而皆自楚狂一言发之,楚狂之功大矣。
傅长虞《七经诗》,乃后世集句之祖,《艺文类聚》载之,而《尚书》一篇缺焉,余曾为补之,其辞曰:“我闻在昔,维彼陶唐,克明峻德,光于四方。迪维有夏,亦粤成汤,诞作民主,率由典常。丕显文武,无怠无荒,万邦作式,四夷来王。俊在官,嘉言孔彰,即我御事,咸怀忠良。维民从,若网在纲,闻于上帝,至治馨香。皇天眷佑,降之百祥,岁则大熟,身其康强。后王立政,不和政,勿畏入畏,不臧厥臧。维货其吉,谓暴无伤,珍禽奇兽,峻宇雕墙。流毒下国,九有以亡,呜呼群后,无傲从康。”
此诗乃余幼时之作,杂采枚书,殊不足录。然人或赏其掇拾之工稳,故录之于此。
“白日一去不可追,以后称今成昔时。山泽所乐世莫禁,金石之辞臣能为。六经既明有著作,万念尽灭无思维。登高而立及者远,此理自古长如斯。”
右七言诗一章,乃集绎山碑字所为。余尝集绎山碑字为楹帖,得一百联,因成此诗。截金雕玉,亦颇费剪裁,录而存之,庶无负一时之兴也。
潘孝廉鸿,字仪父,肄业诂经精舍三年,乃精舍之高才生也。余尝见其与儿子绍莱书,洋洋千言,颇有所见。今录其略云:“士必通经,方足致用。六艺虽不完,大旨皆具。汉初师儒,渊源不远。其所推暨,复有以补益之。若贾之于《礼》,董之于《春秋》,皆原本经术,为荦荦大者。迁之史体,圆而用神,固之书体,方而用知,亦《尚书》、《春秋》之大宗子也。刘子政《诗》《书》《春秋》学,皆名家,《七略》之作,尤六艺百家之总龟。子歆乖毕家学,张皇古文,窜乱《尚书》、《周官》,以《左氏》为《春秋传》,与博士争,师心媚俗,诚千古之罪人。不独刘氏之不才子矣,唐人所颁《正义》,实为灭裂经传之首。《易》用辅嗣,《书》传伪孔,《诗》糅毛郑,三《礼》以后,郑尽掩前哲,《论语》用何晏,《左氏春秋》用杜预,均无当也。本朝创明绝学,时亦出入门户,异同皆为妄论。但求师法大义之所在,彼纷纷者,与宋人说经一丘之貉而已。
夫说《易》者,由施孟京梁丘而下,至郑荀虞氏,不为元虚所惑,则先后天之诬妄,何敢缘隙?奋笔说《书》者,守伏生,参马郑之一二,王肃之流,无可诋,则枚赜之才远出张霸下,何敢黎丘昼见?说《诗》者,笃信毛公为子夏真传,知三家皆后起,即韩婴之洞达天人,郎之旁推政化,尚在无达诂之例,何论谶纬杂书,支离怪诞,致开新安疑序之变?说《春秋》者,师法胡毋生董子之条例,则《公羊》科旨,皎然明白,赤也之书,裨益丝粟,丘明固不传《春秋》者,何足与议?三礼实未尝致力,不敢妄论。
然操此以往,其不合者鲜矣。说经诸书,大都简要者多得,繁芜者多失。审乎家法,明乎大义,自然别黑白而定一尊。素不愿如东原一流人,句栉字比,钩考一名一物,耗心竭神,仅成数卷废纸。窃谓周孔复生,讲求平治,必在教养、用人、理财诸大端,至于宫室、衣服、器用,去其奇窳大甚而已。易桌椅而为几席,易楼阁而为堂室,易杯碗而为俎豆,能乎不能,此所以与子高辈终古不合也。兵者五礼之一,儒者所当知。弟所见兵家言,自周秦以下,凡数十种。而《孙武子》十三篇,最为近古。致力三载,为之考证、注释。其不能自信者,汉《艺文志》有《孙子图》一种,今不传,往往于《九地》等篇,无以定其方向,故未敢自信为成书也。百家争鸣,或传或不传,而言之有故、持之成理者,屈指可尽。汉世诸子,《太玄》《法言》,实不在《孟》《荀》下。好学而深思之,当不河汉斯言。”
余有《学校祀仓颉议》一篇,载《宾萌集》。后应敏斋同年,以金岱峰广文所著《尊经阁祀典录》见示,则知仓颉之祀,有行之者矣。今录其详文,曰:“温州府教授金衍宗,为重修尊经阁落成,倡祀字祖经师,详请立案事。衍宗前任临安县教谕时,重建尊经阁,崇祀历代经师于阁上。恪遵功令,以《十三经注疏》为主,其已入两庑者不赘。《易》,祀王弼、韩康伯、孔颖达;《诗》,祀毛亨;《周礼》、《仪礼》,祀贾公彦;《礼记》,祀戴圣;《左传》,祀杜预;《公羊》,祀何休、徐彦;《梁》,祀杨士勋;《孝经》,祀邢籨;《论语》,祀何晏;《孟子》,祀赵岐、孙;《尔雅》,祀郭璞;《大戴记》,祀戴德、卢辩;《国语》,祀韦昭;《说文》,祀许慎。并附祀功在群经之河间献王刘德,暨作《群经音义》之陆德明,共二十一人。及莅温教授任,适重修学宫与尊经阁甫竣,窃见凌郡博廷堪《校礼堂文集》,有仓颉庙碑云甘泉始立庙祀。又闻杭州刊刻《惜字录》,奉仓颉为字祖,劝于书院、家塾各设祀。因于阁上两旁,各设神厨,东奉黄帝史官仓氏颉、沮氏诵神位,西奉历代经师神位二十一人,如临安故事,字祖经师,同日致祭,庶于敬教报功之意。美备无遗,斯亦赞兴文教之一助欤。”
按金君于临海创祀经师,事在道光十九年;于温州创祀字祖经师,事在咸丰元年。字祖之名,颇嫌不典,然亦无以易之。至崇祀经师,尤足补祀典所未备。全谢山《鲒亭外集》有《尊经阁祀典议》云:
“今圣庙旁,皆有尊经阁,登斯阁者,以敬学尊师之意,修追远报本之文,则俎豆于斯为合。盖以尊经而遂及传经之祀,则凡得载于笺疏、得见于儒林者,无不可也。不特《春秋》之邹、夹,《诗》之齐、鲁、韩,暨北宫、司马,仲梁诸子,固所当祀。即其人或未醇,若张禹、何晏、刘炫、邢籨,皆可存。何也?节取其功而录之,固不可与坐圣人之庑下者同年而语,则稍恕焉,而未滥也。”
金君此举,即本全氏之议而变通之。以汉唐经师,不胜枚举,故一以列在学宫之《十三经注疏》为主,尊功令,严祀事也。然其《祀典录·自序》曰:“余在临水倡祀经师,初议首祀孺悲,继以孺悲当列七十子中,不当仅以经师祀之,姑阙之以俟。又《宋史》理宗端平二年,诏祀苏轼在张子、二程子上。不知何时罢祀,大率以与伊川不合,去之。至《夏小正经传》编次诠释,始自宋傅氏崧卿,功不可没。虽止《大戴记》中一篇,当与卢仆射并祀。”
是金君固自有遗议。樾谓学校严重,事在官司,宜从功令。至书院家塾,有举行斯典者,当从全氏之议,博考汉唐经师,使抱残守缺之功不致泯没,而学者亦得以闻风兴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