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家多用“不可”,罕用“不肯”者。若偶一用之,皆以此二字为俗。则甚矣!不读书之陋也。《春秋经》宣四曰:“公及齐侯平莒及郯,莒人不肯。”正与俗语意丝毫无别。左氏自此传外,如文十六云:“请盟,齐侯不肯。”成十一云:“秦伯不肯涉河。”
左宣十二,传曰:“得臣犹在,忧未歇也。”后人必曰:“忧未已也。”亦不敢用“歇”字。
来年、来月、来日,皆有之。往年、往月、往日,亦有之。惟明字,但有明年、明日,而无明月。左昭七年,传云:“其明月,子产立公孙泄。”此为仅见,而后人不能用也。
少见多怪,人情然也。见文字中,用“雄风”,皆谓有本。见“雌风”,则怪之。而不知其在宋玉《风赋》也。用“治古”皆谓有本。见“乱今”则斥之。
而不知其在《荀子。正论》也。用“臣人”皆谓有本,见“妾人”则妄之。而不知其在《管子》中妇诸子之对也。用“终古”皆谓有本,见“终今”则异之,而不知其在孝文《赐南粤王书》也。
颊上三毫,古人绝技,借此以喻文章。则前惟左氏,后惟史公,真写生妙手也。
古今文家,每以“洁”字称太史公。今取《史记》读之,则重文复句、闲言赘字,不一而足。不知所谓“洁”者何在也。若以“逸马毙犬于道”之法例之,则以意删削,直可去其十之四五。吾尝取《史记》指示诸君,问所谓“洁”字安在?皆茫然也。夫“洁”岂简少短薄之谓乎?譬如画家画人状貌,云其笔下甚洁净。岂貌其人如侏儒而遂谓之简净乎?宜兴吴仲伦德旋,以古文一字诀授慈溪郑耐生,曰“短。”是真以画侏儒为洁净之类也。可笑甚矣!故其《初月楼文钞》,但是枯燥,而生气索然。可叹也!
选家选昌黎文,无集不有《送孟东野序》、《祭十二郎文》二篇,余生平最不喜此。送序拉杂太甚,使事点缀,信口而出,与其篇脑所云“物不得其平则鸣”
者迥异。祭文描头画角,装腔作势,而真意反薄。余谓退之作二文,初成时当极得意,后必悔之。此语非门外汉所能知者。
唐人高彦休《唐阙史》载,皇甫为裴度作《福先寺碑》一碑三千字,每字酬三匹绢,计九千匹。按《南史。沈庆之传》云:“两匹绢八十尺。”然则一匹为四丈。以福先寺一碑,得绢三万六千丈。古时文价之贵如此!今则不值钱矣。
文成时,度以车马、器玩千缗酬之,亦不为薄,而大怒掷还。以为待之甚薄,若使为今富儿谀墓,直当焚笔砚也。
欧公语孙莘作文法,亦只是“多读、多做”耳。其云“疵病不必待人指レ,多作自能见”。此真阅历知甘苦语也。
永叔谓柳为韩门罪人。此语殊觉过当。昌黎生平不妄许与,而独倾倒柳州。
后人顾薄之耶?正犹少陵极力推太白,后人乃盛抑李以尊杜。吾恐杜、韩皆不受此等谀言耳。
欧阳文忠在南京时,陈丞相升之安抚京东。朝廷令审察是非,陈阴访民间,得俚语,谓公为“照天蜡烛”。还而奏之,于是世皆呼公为“照天蜡烛”。按:范镇《东斋记事》称:“田元均治成都有声,人谓之‘照天蜡烛’。”然则号此者,不独欧公矣。
世盛称《爱莲说》,直是耳食耳。中云:“出污泥而不染。”天下有花木不出自污泥者耶?有出自污泥而染之枝叶花萼间耶?只此一语,殊不见切。且世之盛称者,以其文作于濂溪耳。不知是伪托,非濂溪文也。
宋孙何,好古文。读古碑,辨识文字,以爪搔发垢,而嗅之。往往至暮。写看碑时,景象绝肖。
沈约作《郊居赋》,惟恐人读“雌霓”作平声。范蜀公召试学士院,诗用“彩霓”作平声。考官以为失韵。《学林》云:“霓字虽有两音,然文士用‘倪’音多,而‘啮’音少。”若专用“雌霓”,则当音‘啮’,若泛用“霓”字则“倪”、“啮”可通用。按以李杲堂之博雅,亦但知霓字平声。而蜀公之考官,乃但知入声,又可怪也。
唐人试赋,韵脚多以四平、四仄。庄宗朝,翰林学士承旨,以“后从谏则圣”
为题,以尧、舜、禹、汤,倾心求过为韵。五平、三仄,识者诮之。故唐试赋韵脚,往往以己意点窜经史,如“黄流在中”,改作“黄流于中”之类,不一而足。
宋元以来,尚有守此法者。《周南赋》以“言化之自北而南也”为韵。《闻韶赋》以“不图为乐,至于斯也”为韵。一时以为切当,盖不难于以成语为韵脚,而难于成语中,适是四平四仄耳。
古文固不易作,而四六尤不易。盖古文可以气胜,可以意胜。而四六则一句不典,非佳四六矣。古人叙事,或仿前人,或自己出。纪一事,名一物,或古所未有,即可随意下笔。但不不俗,便为叙事高手。至为四六,则必须以古人往迹,叙近人新事。古人明明有某事可与今事比附,己不能知,而凿空杜撰,不将为博雅者所笑乎?故四六最易作,而实不易如此。
余尝谓,今人千奇百怪之事,古人无不有之。断无有叙述近事而古事无可引用,并无可比拟者。但苦俭腹,遂致阁笔耳。
宋四六以成句作对,愈出愈奇。尝于说部中,见《馆师辞馆文》一篇,甚长而佳。记其末联云:“口说五千言,乘牛出函谷,请从关门令尹游乎?腰缠十万贯,跨鹤上扬州,皆曰闭户先生来矣!”长联至于无字不对,工整如此,可谓有一无两。余见此在少时,至今记之,而竟忘作者之名,并忘所出之书。四十年来,涉猎宋说部多种,竟不复见此文。
近世作骈体文者,专效六朝、初唐。自诩大家,而鄙夷宋四六,以为卑薄不屑效也。吾谓非不屑也,不能效也。宋四六清空一气,胸中无万卷书,而性灵又不能运用之者,断不能造其精微。若六朝、初唐,则但须费数月光阴,剽掠字句,作摘本,便可一生吃著不尽。改头换面,施粉涂朱,不可断之句,不可识之字,不可解之意,高古奥折。自欺欺人而已。
陈西塘鹄《耆旧续闻》载:“刘贡父、王介甫同为考试官,以相忿争,皆赎金。而中丞吕公著恶贡父,以为议罪太轻。遂夺贡父主判。贡父谢表云:”在矢人之术,惟恐不伤;而田主之牛,夺之已甚。‘“西塘云:”《左传》,蹊人之田而夺之牛。’本无主字,语又俗。‘惟恐不伤’是全句,‘已甚’字外来。盍云:“在伤人之矢,惟恐不深;而蹊田之牛,夺之已甚‘。方停匀。”余谓田下加主字,亦无大碍。借用《周礼》,亦不为俗。惟牛非田主之牛,觉鹘突耳。至谓“已甚”字外来,而以不深对之,则深字更嫌杂凑,余拟改之云:“在矢人之择术,恐其不伤;而田主之夺牛,罚之已重。”竟改去“惟恐”,全句以“罚”
字对“恐”字,“已重”字对“不伤”字,皆本之经传中,似较陈说为稍妥适也。
按四六用成语,或句语过长,则属对不能甚工,势使然也。今“惟恐不伤”四字句耳,而以“夺之”对“惟恐”虚实字太不侔矣。贡父出于一时之愤气,不暇精思(二语亦西唐说)。西塘指レ更正之,于书亦不检点。何也?
陈景山《政鉴》:“母氏六十时,其祖母尚健饭也。”余代洪舵乡师起焘作寿序,开端即云:“太夫人命其诸孙,为母开寿燕。”篇中全以姑妇伴说,而叹美其妇顺之不易得。末则规劝诸孙,宜善事重慈,特稍作宾主耳。此盖与《礼》所云:“善则归亲人,子无私财。及国家封典,有尊长在,不加太字。”同一意也。或乃谓此文似乎喧客夺主,此不知体例之言。
先慈陈太夫人,待前外家李氏最厚。李太夫人有三兄,皆老而贫。生于我馆,死于我葬。其侄有鳏者,为之娶妻。侄妇有寡者,赡之以田。及先慈年五十,吾友朱青石文杏,作四六一篇为寿。中一段叙此事云:“且夫豆萁则相煎尚急,何论前室之兄;葛ぱ则托庇犹难,况属从姑之侄?而乃渭阳筑室,命彼诸甥;绵上之田,恤其嫠妇。生于我乎馆,无烦赠马以行。老无妻曰鳏,特助牵羊之聘。”
隶事殊典雅可喜。惟“前室之兄”四字,乃是杜撰,与下句“从姑之侄”不敌。
然亦未有可以易之者。一日读《颜氏家训》有曰“前妇之兄”与“后妻之弟”,见之不觉狂喜。颜氏所云,原指同父异母兄弟言之。而作文借用,义取断章,则古人常有之。易室为妇,仅只一字,遂尔典赡,与通段相称。益叹不患无典,但患不博耳。青石作四六,微苦材多,而清空之气殊少。所作先慈五十寿序,亦坐此病。余召之来烟屿楼头,相与商榷、删改,及成,则原本已十去其八矣。
生平不多作四六,偶然命笔,则仍以古文法为之。以意使事,而不喜堆垛;以气遣词,而不喜华缛。每用陈语古典,辄择人所知者。即不知,亦可以意想解得之者。故友人见余四六,或疑不用典故,而不知未尝无来历也。
金八姑娘非罪被出,自沉于海,为甬上冤狱。久而慈溪沈亚溪,□□得鹤骨箫,姑遗物也。乞余记之。余怜姑冤,以骈体记其始末。而此事得之传闻,误以其夫懋椒为王姓。叙里居婚姻一联云:“惟桑与梓,明州樊榭之乡;以丝附萝,天壤王郎之婿。”后得懋昭所画翎毛、花卉一幅,始知乃黄姓。其名德源,自号铁箫客。问之金氏,果然。因将改正此联,久而不就。一日读《后汉书。郭林宗传》云:“司徒袁隗,为从女求婿。见黄允,叹曰:”得婿如是足矣!‘“大喜,遂改之云:”维桑与梓,在樊榭仙子之乡;以丝附萝,得黄家隽才之婿。“史称允以隽才知名,闻袁隗语,遂黜遣其妻夏侯氏。而懋昭能书画,通音律,亦可称隽才。无罪遣妻事,尤吻合。于是改语实远胜前语矣。吾尝谓,作四六不难,难于隶事;隶事不难,难于工切。然而苦不读书耳。未有今事而无古事可比拟者。
若近世所称典博者,大抵依傍影响,初读之甚工,实按之不切也。余既知懋昭黄姓,欲改不能,以告董觉轩。觉轩谓吾:“固知其黄姓,特‘天壤中,乃有王郎是轻鄙夫婿’之词,用之此记,亦与事称,何必改耶?余谓:”上句明州樊榭,既切宁波之地,则下句天壤王郎,焉得不切夫婿之姓耶?况懋昭之姓,不与王字同音。句尚可用,今吾乡传闻,几乎人知此事。而黄王又适同音,不又将自误误人耶?又况金氏初嫁时,琴瑟之好甚笃。今方叙其初婚,而遽用道蕴始嫁不乐之语,亦于本事,嫌未切耳。“觉轩终不谓然。及余既得改正,觉轩始叹服。沈亚溪得鹤骨箫后,广征诗文,以记属余。余为历叙冤讼始末,以四六为之,颇觉不俗。而其中引用,如《杂五行书》、《梦书》之属,今久不传者,多得之《太平御览》中。以故字句多不经见。王稽云读而喜之,强余尽疏出处。余略疏于眉端纸尾付之。既而沈复乞稽云赋诗,稽云懒作,乃即注余所作记,自为小跋,以应亚溪。然其注,翦裁有法,详略不苟,余文实愧之。不欲虚良友雅意,今并以其注附余集中(贞群按,文集刻本无此文)。
咸丰八年二月二十四日,梦与子舟同作四六。醒记二联云:“梅В有实,吉兮其今;桑落既黄,士也罔极?是以西施老去,泛以五湖;嫫母盛年,贮之宫闼。”
亦不知是何题也。
前人读杜诗“身轻一鸟度”,适“度”字残缺,因相与猜论,或云“过”字,或云“落”字。及翻阅善本,皆大服。不知杜诗此句,本之虞文懿《侍宴诗》:“横空一鸟度,照水百花然。”
昌黎诗:“蛙黾鸣无谓,りり只乱人。”以りり二字加之蛙黾,毋乃拟不于伦耶?
帆字有作仄声者。许浑诗:“江风扬帆急,山月下楼迟。”或谓当以扬字作仄,则帆仍平声。然帆本有两音。《广韵》:“符炎切,又扶泛切。船使风也。”
《释名》:“帆,泛也。随风张幔曰帆”。昌黎诗:“无因帆江水。”亦非平读之也。
桑柘之柘,之夜切。《唐韵》以三百篇“其其柘,与”串夷载路“。路字为韵,乃别音一之怒切,以就之。不知今鱼虞与麻韵,古本同音,无烦迁就也。
华读如敷,家读如姑,车读如居。三百篇皆然。故冯《弹铗歌》以“无以为家”
与上“食无鱼”“出无车”为押。至昌黎《盘谷歌》以稼韵土,犹知古音者也。
许浑诗云:“野蚕成玺桑柘尽,溪鸟引雏蒲稗深。”以柘作平。仅见此诗。
皮日休云:“毛诗‘鸳鸯在梁’,又‘くぐ在东’。即后人叠韵之始。”杨升庵谓:“此乃偶合之妙,诗人初无意也。若《文选》宋玉《风赋》‘炫焕灿烂’,张衡《西京赋》之‘睚眦虿芥’,《上林赋》之‘玢豳文鳞’,左思《吴都赋》之‘檀栾婵娟’。则词人好奇之始耳。”余谓杨说固然。然其所引《文选》或是通韵。若以通韵论《文选》,则当以古音求《毛诗》。以古音求《毛诗》,则诗中叠韵全句者颇多。鸳鸯くぐ尚非全句叠韵者。今且以今韵求《毛诗》,亦得二语“谁其尸之”,“其谁知之”是也。四字全出今支韵中。
咏物诗,固当雅切情状。然必以不脱不黏始为工也。或刻画入细,别无情意,只是俗工绘物耳。《苕溪渔隐丛话》谓刘义《落叶诗》,郑谷《柳诗》,是二物谜。子义诗云:“返蚁难寻穴,归禽易见窠。”谷诗云:“半烟半雨溪桥畔,间杏间桃山路中。”余谓唐人咏物,似此甚多,不特二君然。要是“声闻辟支果”
耳。
“疏影”,“暗香”之联,自为欧苏两文忠所赏,遂脍炙人口。后人千描万写,虽高出数倍。耳食者总谓不如。不知此联,乃唐人江为诗。和靖只易“竹影”
为“疏影”,“桂香”为“暗香”耳。耳食者又必回护之云:青出于蓝,云“二语必咏梅花始称”。然科以巧偷之罪,不已伤事主耶?温飞卿诗:“醉后独知殷甲子,病来犹作晋春秋。”和靖诗云:“隐非秦甲子,病有晋春秋。”刘后村已为曲庇云:“和靖非蹈袭者,当是偶然相犯。”至“横斜”“浮动”十四字,而十二字无异。恐是后村亦不得谓之偶然相犯矣。且其下联云:“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此岂能咏梅花者耶?
国初,吾乡有徐晋公懋昭,尝为沛县令。其诗文集曰《淡园集》,仅数十纸耳。非特名不出闾巷,即近时乡人,亦无有知之者。其文不过小品,而甚工雅似庐陵。《荆舒卖鱼者说》一篇,绝高淡,非苟作者。尝作《孤山说》,谓和靖非真隐者。夫真隐,不求人知。今和靖居西湖之孤山,西湖山水冠绝天下,孤山又西湖最胜处,而又种之以梅,而又养之以鹤。而于是孤山之胜,更绝寰区。而和靖乃隐居其中,岂真隐者耶?朝廷之征聘,官守之访见,以至没后之赐号,皆此孤山之梅与鹤招之者也。持论虽苛,顾使和靖复生,亦觉无言以自解也。和靖书《孤山隐居》壁诗云:“山水未深猿鸟少,此生犹拟别移居。直过天竺溪流上,独树为桥小结庐。”然则入山未深,和靖已先自解嘲矣。
欧阳文忠公《日本刀歌》云:“徐福行时书未焚,遗书百篇今尚存。”按:史称福载童男女而往,不闻其携书而行。则欧阳此语不过游戏点缀之词,岂可据为典要乎?乃痴人前不可说梦,后世妄男子,竟援此语为故实,直上封事请遣使泛海,求遗书。而丰南禺妄造古本,居然称得自海外。而海外人复效其尤,居然造《孝经孔郑注》等书入中国,中国竟售其欺纷纷。伪书之祸,实此歌词胎之。
则文忠所不及料也。余少时,尝同子舟及徐远香元第作《桃花源诗》。余诗有“尚有秦人未火书”之句,远香戏谓余曰:“此语虽佳,然恐累后人又向武陵中觅古本也。”相与大笑。
舒信道赠韦太守诗,有“雌堂水洗火符空”之句。后人不晓,多改为“黄堂”。
按平江州治春申君故居,因每失火,乃涂以雌黄(见《锦绣万花谷后集》所引记,与别本少异)。盖“雌堂”即“黄堂”也。钱惟演诗云:“画凤仙楹远,图(按当作涂)雌郡阁间。”亦但用雌字。
徐寅《咏钱诗》云:“能于祸处翻为福,解向雠家买得恩。”意谓以金钱结交怨家,使涣然释嫌隙而生感。盖即或人以德报怨之说。语已无甚趣味。后人又翻之曰:“有于福处翻为祸,己向恩家买得雠。”意似谓向富儿假借钱物,富儿深恨我如仇敌也。不但趣味索然,抑亦晦涩极矣。
作诗好翻用前人语者,往往坐晦涩枯燥之病。即使词明意达,亦常失之刻核浮薄。吾每语子弟曰:“且学古人好处,不必效其捧心态也。”
唐诗善作情真语。后世情事几于毕备。余两游京师,每于客邸思家,觉“渐与骨肉远,转于童仆亲”之若出自口。久客新返,觉“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之先得我心。又记宋仲穆秉铎寿昌,余久之未贻一札,仲穆见责。余以张诗之“长疑即见面,翻致久无书”自解。非好辩也,我实与古人同此情也。
李呆堂先生,尝取《史记》语入诗中,亦创格也。然不能全篇集句,不过偶用数语而己。余欲选摘全集之如:“壮士行何畏,游子悲古乡。涕泣交横下,为鼓一再行。”“风从西北来,仙人好楼居。傍徨不能去,强为我著书。”“卮酒安足辞,饮可五六斗。此其家不贫,有田三十亩。”“山居耕田苦,辍耕之垄上。
与时转货赀,继踵取卿相。“亦颇自然不俗。然不过以胸中所记忆者,偶为之耳。
若能翻阅全部,贯穿连缀之,必当有长篇杰构。而匆匆未暇也。
毛大可自谓是坡老后身。又极力排诋之。乃至摘其诗句尽情批驳。皆不自知量之妄语也。坡仙自是古今一人,不可无一,不能有两。玉州自矜博雅,在明人中亦足为巨擘,而欲拟东坡则天渊矣。
西溟先生古文为书名所掩,前辈表而出之,始称于世。至其诗,则称之者鲜矣。宝应乔念堂崇修有《陶园集》,其《和纵横图诗》独以先生称首。诗曰:“姜(苇间)潘(稼堂)秀句艳春山,朱(曝书亭)陆(须云阁)汤(仁和少宰)
查(他山编修)亦扣关。璧叠珠联无限好,砌花汀草几时间。“
扬州乔东湖寅著《黄山诗》一卷,康熙乙丑,吾乡万允诚斯备为之序。其《同允诚初至祥符寺诗》云:“返照开松径,飞泉洒石门。谷量云不尽,砂伏水常温。采药从吾好,携筇就尔论。相思三十载,今始到仙源。”
江都卓尔堪,字子任,性好游。尝航海来四明,历蛟门、普陀诸胜,著《近青堂诗集》。李文襄以为两汉、三唐之作。其《游招宝山诗》云(自注题下云:“时战船出洋,运贺兰炮入都”):“砥柱浮山出,东南入海遥。乱峰撑碧落,绝壑灌秋潮。气肃蛟门见,风高蜃市消。几年无壁垒,估客渐停桡。”又《普陀诗》云:“南海今初到,荒凉乱后山。野猿吹佛火,水鸟傍禅关。树以无樵长,僧从入定还。扫除须努力,胜境扼诸蛮。”颇有雄气。遽如文襄所赞叹,则犹未也。
史荀鹤先生鸣皋,自号笠亭,如皋人。乾隆十六年进士,庶吉士散馆,来知象山县。迁广西柳州府。年七十余,卒在象山。有惠政,尝修县志。好作墨竹,自署蓬莱仙吏,以县有蓬莱山也。分校浙闱,为观补亭作墨竹。题句志别云:“本是门前雪竹枝,浮筠暂与上林期。虽然偃蹇尘埃里,尚忆清吟月露时。十载金台重问字,三秋锁院镇题诗。离怀愿托琅影,座上春风日日吹。”史于观为门生,故云然。
人心之巧,愈出愈奇。朱竹集唐人诗为词可谓巧而工矣。而扬州江砚农者,乃集宋人七言词句为诗,曰:《晴绮轩集词句》中如“堤上毵毵柳色明,草香沙暖水云晴。江南二月春深浅,初听黄鹂第一声。”“楼倚江边百尺高,垂杨慢舞绿丝条。柔肠一寸愁千缕,安得并州快剪刀。”“帘幕轻回舞燕风,云屏冷落画堂空。最愁人是黄昏近,一树梨花细雨中。”“清簟疏帘一局棋,已凉天气未寒时。玉钩阑外香阶畔,长笛谁教月下吹。”“十年香梦老江湖,一斛明珠换绿珠。旧日爱花心未了,相逢还解有情无。”“丝丝杨柳丝丝雨,一夜东风一夜深。寒食清明春欲破,重帘双燕语沈沈。”皆绝不似从长短句中抄撮来者。与《蕃锦集》可谓异曲同工矣。每闻世间作手,斤斤区别,词稍板重,辄曰是绝句。
词稍秀丽,辄曰是词句。今俨然以词作诗,而不失之纤;以诗作词,而不伤于拙。
神而明之,存乎其人。
有以石榴花相赠者,不甚高大。植之盆盎中,殊复可观。四月始花,至九十月犹复烂然照眼。余大奇之。王稽云曰:“常耳,不足奇。”又曰:“吾季父笋石先生宗耀,有诗曰:”百计留春春亦住,多栽月季石榴花。‘正谓此花能常开也。“元人《草堂诗余》载刘鼎玉铉《蝶恋花》词云:”人自怜春春未去,萱草石榴,也解留春住。“已先王丈道之矣。
薛令之为东宫侍读时,官僚简淡,以诗自悼云:“朝日上团团,照见先生盘。
盘中何所有?苜蓿长阑干。饭涩匙难滑,羹稀箸易宽。只可谋朝夕,何由保岁寒。“
此诗大似近时馆师自嘲诗。
馆师自嘲诗有云:“不酸便赞开埕酒,绝淡还冲盖碗茶。”凡茶初下叶,谓之泡茶。仍用原叶,谓之冲。吾乡方言也。
有馆师《咏薄粥诗》云:“撮米烧成粥一瓯,北风吹去浪悠悠。手持好似菱花镜,照见楼台在上头。”方自吟哦,一丐者闻之,进曰:“诗则佳矣,然撮米一瓯,不为薄矣。宜改‘撮米’作‘粒米’。食粥时,未必适遇北风,宜改‘北风’为‘鼻风’。食薄粥处未必有楼台,宜改末句作‘照见须眉在里头’。”师大惊,问曰:“汝有此才,何不去作馆师?而乃行乞耶?吾当荐汝。”丐者蹙谢曰:“慎勿!慎勿!吾惟不愿吃薄粥,故宁丐耳!”
偶见林初文《春日送别诗》云:“春风自多思,奈与客情违。杨柳频催别,蘼芜不送归。千山独上马,一曲两沾衣。回首河桥道,迢迢看落晖。”第二联用极眼熟字,恰有思致。下半首则全学庾子山,竟似开府集中句矣。初文名章,福清人,万历元年举人。
一士人素以道学自负。解三百篇,辄以陈言腐语。强劳人、思妇尽入之理学中。其友心轻之,而未发也。一日道学友赋《早行诗》有“人语出林端”之句。
其友忽问曰:“斯人也,为不失赤子心之大人耶?抑闲居为不善之小人耶?”曰:“能早起,尚是正人。”曰:“然则舜之徒耶?跖之徒耶?”道学友恚曰:“赋诗不过即景,必求其人以实之,则凿矣。”其友笑曰:“顷余所问难者,正足下平日解三百篇中之语。偶然一诘,足下意便怫然。不识三百篇中,劳人、思妇之恨恨于足下者,当复何如?”道学友不能答。
武康徐雪庐举人熊飞,专采当代杂流,若屠、沽、肩贩、皂隶、剃工、纪纲、狱卒诸人诗,为一编,曰《锦囊集》以见昭代人文之盛。吾乡此辈能诗者绝少。
惟钟云扉世俊,以熔造锡器为业,而能诗。时人称之错隐。其《送陈渔珊先生仅之官陕西》诗,有“四千里路相思苦,六十年人再见难”之句,为时流所称道。
常来余家,不饮酒,不茹荤,不及生计。自晓至夜,无一语非论诗者。然颇为才薄所苦,故虽寝馈此道中四十年,而不能成家。余尝为刻诗两卷,曰《云扉诗约》,若人之《锦囊集》中,亦高手也。
太夫人年五十时,诸公以诗歌为寿者,多至三百余篇。赵丈鹤田冲九为《长古》一篇,中述大病更生事,有云:“譬彼牛山木,五日不斤斧。忧勤而能生,庸非天所估?”道出劬劳劳苦,使不肖读之,泪涔涔下也。医者缪艮山坚能诗,其寿太夫人七律二章中,一联云:“诸郎绕膝多名士,阿母持身有古风。”诗极古雅,特不肖不敢当此耳。后数年,汤星崖为太夫人作《小影儿孙列侍图》,陈子相作图记,取赵、缪二诗,摘句入记中。
赋菊便是陶渊明,赋梅便是林和靖,赋莲便是周氵产溪。如此等语,必非高手。然应试之作,不得不尔。以试官眼孔小,其胸中仅有此等物耳。
“烹鲤问沈绵”:不云寄书,而云烹鲤;不云病,而云沈绵。“颂椒添讽味禁火”:卜欢娱不说岁节,但说颂椒;不说寒食,但云禁火。此等语吕氏《蒙童训》以为文章之工。余生平不喜此等句,以为用典如此,已入魔道。其流即是“宵寐匪祺”、“札闼洪休”之类耳。
慈溪周开,自号铁山。倜傥不羁,自署其居曰:“天壤片石。”尝同友人登招宝山,一友题诗曰:“乾坤此地能容我,今古何人更上楼?”铁山遽大怒,与之绝。曰:“不知有我在耶?”其狂如此。陈竹人明经掌文说。
唐先侍郎挽程将军夫人诗,落句云:“将军休沐日,谁劝著新衣?”读之,知是时将军尚在。盖作诗体例,固当如此。因忆前年马铭轩知州士龙夫人卒时,铭翁尚无恙也。时其子已登科第为仕宦,因广征挽诗,余草草赋二绝句,未尝存。
稿中有“元相营斋已白头”之句,久亦忘之矣。一日铭翁谓吾友陈子相曰:“诸君挽诗皆佳,但皆盛称其相夫、教子、荣贵、考终,而不念及老夫一语。一似我已早作古人者,惟徐君诗云云,使他人读之,知尚有老朽未死。吾未见徐君诗,即此亦见名下之无虚也。”子相以语余。余谓此是诗文定例,无足异者。
吾友冯午卿,二子同时各举一子。余贺之以诗,有“岁月日时悉无易”之句。
此是借用经语。所谓赋诗断章,不必依本经训义也。乃崇祯三年,浙江乡试举子龚广生,居然误解时字为时刻之时。居然中第三名,且刻为程文,冠之本经。当时试官、举子皆不读传注,疏谬至此。
余有诗云:“飞云自东来,似月东飞去。”又尝在山中,赋即景词云:“误杀月下人看,举头看月,月似东飞去。明月依然西向,上东是白云来路,那得倒行?奈迷望眼,总被行云误。”其意境颇似真切。后读《隋书。天文志》有云:“仰游云,以观月,月常动而云不移。乘船以涉水,水去而船不徙。”始叹后人新意,未尝非古人陈言也。
余少时,尝作《馈岁》、《分岁》、《守岁》六言诗,而益之以《报岁》。
报岁者,即俗所谓谢年,又曰送年。每至岁晚,家家具醪报答神。下旬,旬日中,爆竹之声,无夜不达于旦也。诗成,又属画师画四小帧,而题诗其上。今图画不知何在,诗稿亦寻失矣。
余少时,作《春阴诗》,有云:“初三夜月逢寒食,第四番风到海棠。”王纟斋先生日章,大加叹赏。谓非寻常吟哦家所易有。每向友人称道不置。今细观之,不过是一联好宋诗耳,不知吾师何以赞叹如此。
昔与同人作柳汀会,课赋五言八韵诗。题为“南阳诸葛庐”。余中二语云:“躬耕妻子乐,游宦弟兄疏。”先师洪舵乡先生以为名句。
余尝戏语友人,毛诗中有回文体。友骇诘余,余谓今三百篇中未之细考,若《左传》所引“翘翘车乘,招我以弓”。倒之则谓“弓以我招,乘车翘翘”。非回文乎?乘“弓”古韵也。而“翘”“招”亦韵,且传所引逸诗是谓“招我也”。
倒诵之则有赴招之意。一转换而出两意,非后世回文之所不能及者乎?友为抚掌。
作回文诗者,或五绝一首,倒读之又成一首而已。偶见《中州集》宇文叔通四序回文十二首,其第一、第三句首,皆谐韵是也。而第二、第四句首亦皆谐韵。
如《春景》云:“短草铺茸绿,残梅照雪稀。暖轻还锦褥,寒峭怯罗衣。”稀、衣,短、暖外,复韵残、寒。盖初回之“衣罗怯峭寒,褥锦还轻暖。稀雪照梅残,绿茸铺草短。”再回之则“绿茸铺草短,稀雪照梅残。褥锦还轻暖,衣罗怯峭寒。”
又其第一、第三句末,绿褥亦谐韵。盖回句不回字,读之云:“残梅照雪稀,短草铺茸绿。寒峭怯罗衣,暖轻还锦褥。”然则一首化为四首矣!惟《夏景》第一首第一句“翠密围窗竹”,第三句“睡多嫌昼永”,永字与竹字不谐,不知何故。
余十一首无不谐者,至同卷中选张德容回文五绝二首,惟一、三句首有韵,便是回文常法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