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哲学的定义
哲学是希腊文philosophia的译语。这个字是合philos和sophia而成的,philos是爱,sophia是智,合起来是爱智的意思。所以哲学家并不自以为智者,而仅仅自居于求智者。他们所求的智,又不是限于一物一事的知识,而是普遍的。若要寻一个我国用过的名词,以“道学”为最合。《韩非子·解老》篇说:“凡物之有形者,易裁也,易割也。何以论之?有形则有短长,有短长则有小大,有小大则有方圆,有方圆则有坚脆,有坚脆则有轻重,有轻重则有白黑。短长、大小、方圆、坚脆、轻重、白黑之谓理。”又说:“凡理者,方圆、短长、粗靡、坚脆之分也;故理定而后可道也。理定,有存亡,有死生,有盛衰。夫物之一存一亡,乍死乍生,初盛而后衰者,不可谓常。惟夫与天地之剖判也俱生,至天地之消灭也不死不衰者谓常。而常者无攸易,无定理。无定理,非在于常所,是以不可道也。圣人执其玄虚,用其周行,强字之曰道。”又说:“万物各异理,而道盖稽万物之理。”“理者,成物之文也;道者,万物之所以成也。”他所说的理,是有长广厚可以度,有轻重可以权,有坚度感到肤觉,有光与色感到视觉,而且有存亡死生盛衰的变迁可以记述,这不但是属于数学、物理学、化学、天文学、地质学等的无机物,而且属于生物学的有机物也在其内;并且有事实可求、有统计可考的社会科学,或名作文化科学的,也在其内。所以理学可以包括一切科学的内容。至于他所说的道,是“尽稽万理”“所以成万物”的,就是把各种科学所求出来的公例,从新考核一番,去掉他们互相冲突的缺点,串成统一的原理。这正是哲学的任务。他又说是“不死不衰”的,这就是“无穷”“不灭”的境界,正是哲学所求的对象。他又说:“圣人执其玄虚,用其周行。”哲学理论方面所求的是“形而上”,是“绝对”,所以说是“玄虚”。他的实际方面是一切善与美的价值所取决,所以说是“周行”。所以他所说的道,是哲学的内容。但是宋以后,道学、理学,名异实同,还不如用哲学的译名,容易了解。
(二)哲学的沿革
最早的哲学,寄托在神话里面。我们古代的神话,要解说天地万物生的原因,就说是有一个盘古,开辟天地;死后,骨为山岳,血为河海,眼为日月,毛发为草木,身之诸虫为动物。要解说民族中有体力智力俊异的少数人,就说是上帝感生的。印度人说梵天产生一切,希伯来人说上帝创世,都是这一类。后来有一类人,在人事上有一点经验,要借神话的力量来约束人,所以摩西说在西乃山受十诫;我们的古书也说天命有德,天讨有罪。这些话,是用宗教寄托哲学,来替代神话的时代。这时候的宗教家,是一切知识行为的总管。但看我们自算学、天文学、医学以至神仙、方技与道家的哲学,都是推原黄帝;印度的祭司、学者、诗人,均属于婆罗门一阶级,就可证明。但是宗教以信仰为主,他所凭为信仰的传说,不但不许人反对,并且不许人质问。然而这些传说,虽说是上帝或天使所给,这不过一种神道设教的托词,或是积思以后的幻相。如《管子》所说“思之思之,鬼神通之”,及后世文人所说“若有神助”之类,实际上是几个较为智慧的人凭着少数经验与个人思索构造出来的,怎么能长久的范围多数人心境,叫他不敢跳出去呢?所以宗教盛行以后,一定有人怀疑。怀疑了,就凭着较多的经验,较深的思索,来别出一种解说。这就是哲学的起原。哲学是从怀疑起来的,所以哲学家所得的解说,决不禁人怀疑。而同时怀疑的,也决不止他一人,就各有各的解说。我们自老子首先开放,便有孔、墨等不同的学说接踵而起。希腊自泰利士创说万物原素,就有安纳西门特、安纳西米尼斯等不同的学说接踵而起。这就可以看出哲学与宗教不同的要点。但哲学的性质虽与宗教不同,而在科学没有成立的时代,他也有包办一切知识(关于行为的知识,也在其内)的任务。他的范围,竟与宗教相等。所以哲学常常与宗教相参杂。老子的学说,被神仙家利用而为道教;孔子的学说,被董仲舒等利用而为儒教。希腊柏拉图学说被基督教利用而为近于宗教的新派;亚利士多德学说在欧洲中古时代,完全隶属于基督教麾下。这全是因为科学没有发展的缘故。
欧洲的哲学,托始于希腊人。希腊人是最爱自然、最尚自由的民族。所以泰利士的哲学,就注意于宇宙观,而主万物皆原于水说。其后安纳西门特即改为无定质说。安纳西米尼斯又改为出于气说。而毕泰哥拉又主万有皆数说。希拉克里泰主万有皆出于火说。恩比多立主火、气、水、土四原素说。安纳撒哥拉斯又说以无数性质不同的原素。看出他们的注意点全在自然界,而且各有各的见解,决不为一先生之说所限定。后来经过哲人派与苏格拉底、柏拉图等切近人事的哲学,但一到亚利士多德,就因旅行上随地考察的结果,遂于道德、政治、文学,玄学诸问题外,建设论理学,而且博涉物理、动物、植物学等问题。虽在经院哲学时代,亚氏所建设的科学,仍为教会所利用;然文艺中兴以后,欧人爱好自然的兴会,重行恢复,遂因考察、试验的功效,而各种包含于哲学的问题,渐渐自成为一种系统的知识,而建设为实证的科学。其初是自然科学,后又应用自然科学的方法于社会科学,而社会学、经济学、心理学等,均脱离哲学而成为独立的科学;近且教育学、美学等亦有根据实证的方法,而建设科学的倾向。一方面,科学家所求出的方法与公例,都可以作哲学的旁证;一方面又因哲学的范围,逐渐减小,哲学家的研究,特别专精,遂得逐渐深密。所以欧洲哲学的进步,得科学的助力不少。我们古代哲学家,用天、地、水、火、雷、风、山、泽八科卦象,说明万有;后来又有用水、火、木、金、土五行的一说。并非不注意于自然现象。但自五行说战胜八卦说以后,就统宰一切,用以说明天文,说明灾异,说明病理药物,说明政制,说明道德,遂不觉得有别种新说的必要。最早的哲学家老子,是专从玄学的原理,应用到人事。孔子虽号为博物,然而教人的学问,止有德行、政治、言语、文学等科;农圃等术,自称不如老农、老圃;读诗,又但言“多识鸟兽草木之名”,可以看出对于自然界的淡漠。止有墨子,于讲兼爱、尚贤以外,尚有关乎力学、光学的说明,或可推为我国的亚利士多德。然自孔学独尊以后,墨学中断。虽在五代时尚有墨子化金术的假托,但并不能有功于学术。因为孔学淡漠自然的关系,所以汉以后学者从没有建设科学的志愿。陆、王一派,偏于惟心主义,阳明至有格竹七日而病之说,固不待言。朱考亭一派,以即物穷理说格物,对于自然现象及动植物等,也曾多方的试为解说,而终没有引入科学的门径。在欧洲因有古代炼金术而演成化学;我国也有《淮南子》《抱朴子》等炼丹术,而没有产出化学的机会,欧洲因有医药术,而产出生理、地质、植物、动物等学;我国也有《铜人图》《本草》等,而没有产出生理、生物等学的机会。所以我国的哲学,没有科学作前提,永远以“圣言量”为标准,而不能出烦琐哲学的范围。我们现在要说哲学纲要,不能不完全采用欧洲学说。
(三)哲学的部类
哲学与科学,不是对待的,而是演进的。起初由哲学家发出假定的理论,再用观察试验或统计来考核他;考核之后,果然到处可通,然后定为公例。一层一层的公例,依着系统编制起来,就是科学。但是科学的对象,还有观察试验或统计所无从着手,而人的思想又不能不到的,于是又演出假定的理论。这就是科学的哲学。例如数学的哲学(共学社译有罗素《算理哲学》)、物理的哲学(牛顿与安斯坦的著作等)、生物学的哲学(达尔文、海克尔著作等)、法律哲学、宗教哲学等。再进一步,不以一科学为限,举一切自然科学的理论,贯串起来。这是自然哲学Naturphilosophie,例如Schaller,Geschichte der Naturphilosophie von Bacon bis auf unsere zeit;Oswald,Vorlesungenüber Naturphilosophie 等)。再进一步,举自然科学与其他一切科学的理论统统贯串起来,如孔德的《实证哲学》 (Philosophie de Positive)、斯宾塞尔之《综合哲学原理》 (A System of Synthesis Philosophy)等,就是守定这个范围的。但是人类自有一种超乎实证的世界观与人生观的要求,不能对实证哲学而感为满足。又人类自有对于不可知而试为可知的要求,不能对不可知论而感为满足。于是更进一步为形而上学,即玄学(Mataphysik)。古代的玄学,是包含科学的对象,一切用演绎法来武断的。现代的玄学,是把可以归纳而得的学理都让给科学了。又根据这些归纳而得的学理,更进一步,到不能用归纳法的境界,用思索求出理论来;而所求出的理论,若演绎到实证界的对象,还是要与科学家所得的公理,不相冲突的。厉希脱说:“正确的判断,在思索与经验相应。”就是此意。所以专治一科学的人,说玄学为无用,不过自表他没有特别求智的欲望,可以听其自由。若是研究玄学的人,说玄学与科学可以不生关系,就不是现代玄学家的态度。
(四)哲学纲要的范围
特殊科学的哲学与自然哲学,都是综合哲学的一部分。我们现在要讲的,是合综合哲学与玄学两级而成。我们可以分作三部分来研究:一是专为真理而研究,大抵偏于世界观方面,名为理论的哲学,就是原理问题。一是为应用而研究,大抵偏于人生观方面,名为实际的哲学,就是价值问题。而对于此等所知各方面的研求是否确当,先要看能知一方面能力与方法是否可靠,所以不能不先考认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