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谒容纯甫先生 中国初次 出洋学生留学地前学 生留美者之情状耶路大学中国学生之名誉 白种人咍然变色 耶路大学拟设分校于中国 教育权可假人否
四月晦，由纽约至哈佛。哈佛者，干捏底吉省之都会，而东部著名之市府也。
居纽约将匝月，日为电车、汽车、马车之所鞺鞈，神气昏浊，脑筋瞀乱。一到哈佛，如入桃源，一种静穆之气使人悠然意远。全市贯以一浅川，两岸嘉木竞荫，芳草如箦。居此一日，心目为之开爽，志气为之清明。
全市华人不过百余，而爱国热心不让他埠，举皆维新会中人也。时容纯甫先生闳隐居此市，余至后，一入旅馆即往谒焉。先生今年七十六，而矍铄犹昔，舍忧国外无他思想，无他事业也。余造谒两时许，先生所以教督之、劝勉之者良厚，策国家之将来，示党论之方针，条理秩然，使人钦佩。
翌日乡人请余演说，容先生亦至。
哈佛者，中国初次所派出洋学生、留学地也，于吾国亦一小小纪念。容先生导余游其高等学校，实全美国最良之高等学校云（余行后三月，康同璧女士来留学斯校）。其校长出二十年前校中记事录，言及中国学生者见示，余为欷歔久之。
中国初次出洋学生，除归国者外，其余尚留美者约十人，余皆尽见之，舍叹息之外，更无他言。内唯一郑兰生者，于工学心得甚多，有名于纽约，真成就者，此一人矣，然不复能为中国用。以美国数百万学者中，多此一人，何补于美国？其次则容骙，现在我公使为头等翻译，笃诚君子，文学甚优，亦一才也，吾深望其将来有所效于祖国。自余或在领事署为译员，或在银行为买办，等诸自郐矣。人人皆有一西妇，此亦与爱国心不相容之一原因也。一叹！
市中有一室，昔为留学生寄宿舍者，中国政府所购置也，数年前始售去。其一匾额落杂货肆中，乡人以数金易归，免将来入博物院，增一国耻而已。
由纽约至哈佛，道经纽海文，实耶路大学所在地也。耶路为美国最著名之大学，吾国学生亦有三人在焉，曰陈君锦涛，曰王君宠佑，曰张君煜全，皆北洋大学堂官费生也。吾自初即发心往参观此校，然迫于时日，所至各地皆有期约，竟不能下车，以为遗憾。今年夏季卒业，其法律科，王君袖然为举首，受卒业证书时，王君代表全校四千余人致答词，实祖国一名誉也。是次法律科第一名为黄种人，第二名为黑种人，第三名乃为白种人，各报纸竞纪之，谓从来未有之异数云。
闻耶路大学近拟开一分校于我上海，已有成议，或以明年秋冬间可开校云。果尔，则为吾国学者求学计，便益多矣。虽然，我辈当思彼美人者果何爱于我，而汲汲焉乃不远千里而来教我子弟耶？人才未始不可以养成，特不知能为祖国用否耳？教育者何？国民教育之谓也。天下固未有甲国民而能教育乙国民者。不然，香港之皇仁书院，上海之圣约翰书院，其学科程度，虽不及耶路之高，然在中国固罕见矣。问其于我祖国前途作何影响耶？吾闻耶路开学之举，喜与惧俱矣。
余在哈佛二宿即行，五月二日至波士顿。
十八
波士顿之维新会 共和政治之发光点 自由祖国之祖百有一人 新世界石勃黎福创行共和政治之略史 波士顿与美国合众自立之关系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抛弃英茶之港口 诗
英美兵第一交绥之地 诗 华盛顿点兵处 华盛顿夺英堡寨处 独立前之礼拜堂
波士顿者，马沙诸些省之首都，现今美国第五位之大都会，而自独立以前素著名誉之市府也。人口五十六万余，华人约三千。美国东部中国维新会之开，以斯市为最早。会成于己亥秋，至壬寅冬而大扩张，故吾党与该市华人关系颇切密。既至，诸同志迎于车站，留学生徐君建侯偕焉，欢迎一如纽约。是夕，余为中国国旗演说，及波士顿历史之演说，听者颇感动。
波士顿者，美国历史上最有关系之地，而共和政治之发光点也。初，英人之殖民于美洲，在1602年。初有新英兰勿尔吉尼诸地之公司，而其实行共和政体者，为自今马沙省所属菩利摩士一支之殖民始。余于五年前所为《饮冰室·自由书》有一条题为“自由祖国之祖”者，其文云：
北亚美利加洲有一族之人民焉，距今二百七十余年前，其族之先人百有一人，苦英苛政，相率辞本国，去而自窜于北美洲蓬艾藜蒿之地，栉风沐雨，千辛万苦，自立之端绪稍萌芽焉。其初至之地曰苦利摩士，遗迹至今犹有存者。尔后有志之士，接踵而来，避秦而觅桃源者，所在皆是。积百有余年，户口渐繁，财政渐增。至1775年，既弥漫于十三洲之地，遂建义旗，脱英羁轭。八年苦战，幸获胜利，遂为地球上一大独立国，即今之美国是也。回忆一百有一之先人，于1620年12月22日，冽风阴雪中，舍舟登陆，茧足而立于大西洋岸石上之时，其胸中无限块垒抑塞，其身体无限自由自在，其襟怀无限光明俊伟，殆所谓本来无一物者，而其一片独立之精神，遂以胚胎孕育今日之新世界。天下事固有种因在千百年以前，而结果在千百年以后者。今之人有欲顶礼华盛顿者乎？吾欲率之以膜拜此百有一人也。
吾梦想此境者有年，吾今乃得亲履其地，抚其遗迹，余欣慰可知矣。菩利摩士距波士顿仅汽车五点余钟。余凌晨而往，观所谓新世界石者，即彼百有一人初至时登岸所立之地也。二百年来，美之爱国家及外来游客至者，每椠凿少许，怀之而归，以作纪念。原石损坏殆半，至是以铁栅围之，禁采折云。徐君建侯锡其名曰“新世界石”，本书所载之图，即徐君亲自摄影见赠者也。
初，十七世纪之初元，英民以谋利目的渡航美洲者渐夥，至其真为自由主义坚苦刻厉以行其志者，实始自此百有一人。百一人之首领为勃黎福，实清教徒中之急进派也。当英王占士第一即位，严压新教。勃黎福及其党人乃决计出奔异国，自行其是。1608年率其徒赴荷兰，寄居数年，困甚；又虑其子弟久居异邦，失其国粹，时闻勿尔吉尼省之殖民公司，为清教会中所主持，始谋来美托庇同道。乃贷资于伦敦富商，期以七年偿还，约定买巨艇尽族而行。1620年，抵菩利摩土。见其地饶沃宜种植，遂定居焉，不隶于勿尔吉尼。其始定制，通力合作，种植所得悉存为公积，而同人亦衣食于公家，无有私财，实行柏拉图之共产主义。未几，故国人闻之，深相慕羡，来者日众；见共产之制不可以久，乃议每夫画田一亩为私有，建筑村邑，公议管理之法。首建议会，举勃黎福为伯里玺天德。小事由伯理玺处分，大事则公议公断，凡成年者皆有会议权。至1638年，以居民分拓殖于各地，散处不能悉赴会，乃行代议制度，是菩利摩士开辟之略史也（菩利摩士初时自为一省，后乃合并干马沙）。故美国共和政团，实托始于是。
美国人合众自立之端绪，殆无一不发源于波士顿。当1643年，红印度土人屡与殖民诸白人为难，而英廷亦与清教会相持，于是始联合马沙诸些、菩利摩士、干捏底吉、纽海文四省，立一殖民总会（后菩利合于马沙，纽海文合于干捏，实今之二省，而当时分四政府也），实为联邦之滥觞。而其总会所在，波士顿也。1664年，英廷颁发航海条例，欲以限制殖民。遣使至新英兰及马沙诸省，而廷折其公使，拒不纳者，波士顿人也。1684年，英廷废马沙省之证书（美国诸殖民地皆受自治证书于英廷，或先传证书而后来，或殖民渐就绪而后求得证书），特派一总督统辖新英兰诸省。及1688年，马沙人首立共和政府，复要求自治证书于英廷，其政府所在，则波士顿也（是年英王维廉第三遂给回证书于马沙）。当英法七年战争之役，法人大联红印度土人与英属诸殖民省为难，故诸省不能不会同拒敌，于是有亚尔拔尼（纽约省之首都也）大会议。实为联邦进步之第二著。而其时之军事会议，则在波士顿也（时华盛顿为勿尔吉尼省之副将，参与军事会议于波士顿，自是华盛顿始著名）。1765年，英廷创行印花税。诸殖民地大愤，其首发难相抵抗，使税员惧而辞职，而印花税得以暂废者，则亦波士顿市民之为之也。1767年，英国户部大臣汤欣厉行苛税，设法六章，而特由英廷设一美洲总税务司于波士顿。其首倡临时公议，抗此新法，令各税务司皆惧而逃匿于炮台者，亦波士顿人也。1772年，居民与驻防兵首交哄，为军事之先声者，又波士顿人也。其后汤氏新税虽废，而仍留茶税一项，印度茶必经由英国，由英廷抽税乃许入美。1773年，英茶至波士顿，起岸候验，居民闻之大哗，群起夺取茶箱，尽投诸海港。此实为美国人对于英廷宣战之第一著，则亦波士顿之倡也。其年，英廷遣兵一小队，以军政治其地，而马沙亦自设政府，募民兵。1775年，遂有奔勾丘之战，其最初交绥之地，则波士顿也。其年5月，复开国会于费尔特费，举华盛顿为统帅，其第一次战捷，挫英兵之锐气者，则首围波士顿而夺据之也。由此论之，谓波士顿为美国合众自立之母，谁曰不宜？
余在波士顿九日，每以半日与国人演说谈论，以半日访寻其历史上遗迹。手《美国史》一部，《波士顿名胜记》一部，地图一纸，按图而索之。初四日，往观抛弃英茶之港口，则今为一大街最繁盛之区矣。街角墙上嵌一铜碑，铭曰“1774年抛弃英茶处”，下复纪其事略。盖当时有市民七人，涂面易服，为红印度人之装束，夜袭英船，取其茶数十箱投诸海云。斯事与林文忠在广东焚毁英人鸦片绝相类，而美国以此役得十三省之独立，而吾中国以彼役启五口之通商，则岂事之有幸有不幸耶？毋亦国民实力强弱悬绝之为之也。余徘徊久之，得一绝句：
“雀舌（谓茶）入海鹰起陆（美国以鹰为徽章），铜表摩挲一美谈。猛忆故乡百年恨，鸦烟烟满白鹅潭。”
同日，游奔勾山，至则仅一小丘耳。1775年4月，马沙民兵围波士顿，与英驻防兵初交绥，即在此地。今有一华表、一民兵首领战死者之铜像。华表之守护人导余遍游全丘，逐一指点曰：某处者，某兵官所立废令之地也；某处者，某兵官战死之区也。是役也，英兵死伤千五百，美人仅四百云。余凭吊感慨，不能自禁，成一诗云：
“昔游东台冈（日本勤王师战胜处，即今东京上野公园是也），今上奔勾丘。渺兹一蒉土，长留万人讴。生命固所爱，不以易自由。国殇鬼亦雄，奴颜生逾羞。当其奋起时，磊落宁他求？公义之所在，赴之无夷犹。一射百决拾，往折来轸遒。大业指挥定，啧啧凝万眸。谓是实天幸，人谋与鬼谋。谓是某英雄，只手回横流。岂识潜势力，乃在丘民丘。千里河出伏，奔海不能休。三年隼不鸣，一击天地秋。获实虽今日，播种良远由。固知无实力，不足语大猷。即今百年后，兵销日月浮。铺锦作河山，琢玉为层楼。周文与殷质，国粹两不仇。入市观市民，道力尚无俦。清明严肃气，凛凛凌五洲（波士顿风俗之美，至今尤为美国冠）。益信树人学，收效远且遒。仰首啸鸿蒙，回首睨神州。先民不可见，怀古信悠悠。”
翌日，游公园。有一树为华盛顿初次点兵处，原树已槁，今所见，其补植者也。
随游道前斯达岭，前此英兵所屯，华盛顿夺据之，以临波士顿，遂获全胜者也。有石碑示华盛顿所立处。
同日游一礼拜堂，乃独立前清教会之所建者。规模甚局小，体制甚古朴，实独立时民党屡次集议之地云。今不复在此讲道，惟以当一博物院而已。其中所陈历史上纪念物甚多，不能备述。
十九
世界最古之市 立图书馆世界最古之报馆 古报馆之价值 嗜报国民 每日出报数次至十数次 博物院所藏中国宫内器物 观哈佛大学 世界最美丽之汽船
初六日，往观市立图书馆。设图书馆以保存古籍者，自十六世纪时日耳曼人已行之。至以此为公共教育之机关，实自兹馆始云。1847年，波士顿市长乾士氏议征市税，以设市立图书馆，议会许之，即为此馆之嚆矢。越二年，英国仿其例，由议会提款以充兹事之用。1854年，英之门治斯达、利物浦二市始有图书馆，实波士顿以后第一次继起者也。以1896年之调查，则全美国中藏书三千卷以上之图书馆，凡六百二十六处云。本馆所藏书凡八万册，其前后建筑费合计美金二百六十五万元。除总馆之外，其分布于市中者，尚有分馆十所，借书处十七所云。此皆馆长为余所言者，彼龈龈然以此为波士顿市对于全世界之名誉也。
同日往观《波士顿报》馆，史家或亦以此为世界最古之报馆云。考新闻纸之起原，或云当中世之末，意大利之俾尼士已有之。由政府发行，每月一册，用手写，非印刷也。其在英国，则1580年，额里查白女皇与西班牙交战之时，政府亦曾发一新闻纸，出版无定期。至占士第一时，始有礼拜报。实则《英国每日新闻》，实自1709年始。而此《波士顿报》，则滥觞于1704年，然则谓此报为报界之祖，殆无不可。距今适二百年，已不知几易主，而其规模之宏大，亦不可思议。余往观经三点钟乃毕，内容繁赜，倦于笔记矣，观毕后馆主请留一相。余每至一市，诸报馆访事皆来照相，此次又特别留记者也。
报馆愈古者则愈有价值。盖泰西之报馆，一史局也。其编辑文库所藏记事稿，无虑百千万亿通；所藏名人相及名胜图画，无虑百千万亿袭；分年排比，分类排比。吾尝游大新闻报馆数家，其最足令吾起惊者，则文库是也。故无论何国，有一名人或出现、或移动、或死亡，今夕电报到，而明晨之新闻纸即登其相，地方形胜亦然。彼何以得此？皆其文库所储者也。
美国当1850年，全国报馆仅二百五十四种，读者仅七十五万八千人。至1900年，报数增至万一千二百二十六种，读者增至千五百十万人。全国印出报纸，总数凡八十一万万零六千八百五十万部，统计全国报馆平均支出费用总额一万万零九千二百四十四万元（美金），收入总额二万万零二千三百万元。於戏，盛哉！而倡之者实自《波士顿报》，此亦波士顿之一荣誉哉。美国之大报馆，皆一馆而出报至数种或十数种之多，有晨报焉，有午报焉，有晚报焉，有夜报焉，有来复报焉，有月报焉，有季报焉，有年报焉，皆以一馆备之。其最大者如纽约之《太阳报》《世界报》《时报》，每日出至十数次以上，大抵隔一点或两点钟即出一次。午间向街上卖新闻者而求其早间所出之报，则已不可复得矣。凡大都会之大新闻，大率类是。以视吾东方之每日出一张，销数数千乃至数万，即庞然共目为大报馆者，其度量相越，岂不远耶？
初七日，往观博物院。其中陈设之璀璨瑰玮，吾固数见不鲜，不复缕述。所最令余不能忘者，则内藏吾中国宫内器物最多是也，大率得自圆明园之役者半，得自义和团之役者半。内有文宗所用之表，云是俄罗斯皇室所赠者，其雕镂之精巧，殆无伦比。表大不过径寸，其外壳椠两裸体美人倚肩于瀑布之上，两鸟沿于瀑布之下，表机动则瀑布飞沫，诚奇工也。其余雕玉物品，雕金物品，古近瓷器，凡数百事，并庋一龛，不遑枚举。余观其标签，汗颜而已。
初八日，观哈佛大学。美国东部大学以哈佛、耶路、哥仑比亚三者最著名，其程度莫能轩轾，至科学，则仍以哈佛为最高云。吾中国始终未有一人卒业于此校。
初九日，往纽巴弗。其地华人不过数十，徐建侯留学于其地实业学校，招往焉。演说一次，往观学校而还。
初十日，由波士顿复返纽约。道经科利华，其地有华人百余，强留一宵演说。
十一日，乘船归纽约，其船称世界汽船中最美丽者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