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报馆里的朋友,替他们“馆翁申老先生”做五十整寿,出了许多题目找人做寿文,把这个题目派给我。呵呵,恰好我和这位“申老先生”是同庚,只怕我还是忝长几天的老哥哥哩。所以对于这篇寿文,倒有点特别兴味。
却是一件,我们做文章的人,最怕人出题目叫我做。因为别人标的题,不见得和我所要说的话内容一致。我到底该做他的题呀,还是该说我的话呢?即如这个题目,头一桩受窘的是范围太广阔,若要做一篇名副其实的文章,恐怕非几十万字不可;再不然,我可以说一句“请看本书第二、第三两编里头那几十篇大文”,我便交白卷完事。第二桩受窘的是目的太窄酷,题目是五十年的进化,许我说他的退化不呢?既是庆寿文章,逼著要带几分“善颂善祷”的应制体裁,那末,可是更难着笔了。既已硬派我在这个题目底下做文章,我却有两段话须得先声明:
第一,我所说的不能涉及中国全部事项,因为对于逐件事项观察批评,我没有这种学力。我若是将某件某件如何进步说个大概,我这篇文章,一定变成肤廓滥套的墨卷。我劝诸君,不如看下边那几十篇大文好多着哩。诸君别要误认我这篇是下边几十篇的总括,我不过将我下笔时候所感触的几件事随便写下来,绝对组织,绝无体例。老实说,我这篇只算是“杂感”,不配说是“概论”。
第二,题目标的是“进化”,我自然不能不在进化范围内说,但要我替中国瞎吹,我却不能。我对于我们所亲爱的国家,固然想“隐恶而扬善”,但是他老人家有什么毛病,我们也不应该“讳疾忌医”,还是直说出来大家想法子补教补救才好。所以我虽说他进化,那不进化的地力,也常常提及。
这样说来,简直是“文不对题”了。好吗,就把不对题的文胡乱写出来。
有一件大事,是我们五千年来祖宗的继续努力,从没有间断过的,近五十年,依然猛烈进行,而且很有成绩。是件什么事呢?我起他一个名,叫做“中华民族之扩大”。原来我们中华民族,起初不过小小几个部落,在山东、河南等处地方得些根据地,几千年间,慢慢地长……长……,长成一个硕大无朋的巨族,建设这泱泱雄风的大国。他长的方法有两途:第一是把境内境外无数异族叫他同化于我,第二是本族的人年年向边境移殖,把领土扩大了。五千年来的历史,都是同这条路线进行,我也不必搬多少故事来作证了。近五十年,对于这件事,有几方面成功很大,待我说来:
一、洪杨乱后,跟着西南地方有苗乱,蔓延很广,费了十几年工夫才平定下来。这一次平定,却带几分根本解决性质,从此以后,我敢保中国再不会有“苗匪”这句词了。原来我族对苗族,乃是黄帝、尧、舜以来一桩大公案,闹了几千年,还没有完全解决;在这五十年内,才把黄帝伐蚩尤那篇文章做完最末的一段,确是历史上值得特笔大书的一件事。
二、辛亥革命,满清逊位,在政治上含有很大意义,下文再说,专就民族扩大一方面看来,那价值也真不小。原来东胡民族,和我们捣乱捣了一千七、八百年,五胡南北朝时代的鲜卑,甚么慕容燕、拓拔魏、宇文周,唐宋以后,契丹跑进来叫做辽,女真跑进来叫做金,满洲跑进来叫做清,这些都是东胡族。我们吃他们的亏真算吃够了,却是跑进来过后,一代一代的都被我们同化。最后来的这帮满洲人,盘据是盘据得最久,同化也同化得最透。满洲算是东胡民族的大总汇,也算是东胡民族的大结束。近五十年来,满人的汉化,以全速率进行,到了革命后,个个满人头上都戴上一个汉姓,从此世界上可真不会有满洲人了。这便是把二千年来的东胡民族,全数融纳进来,变了中华民族的成分,这是中华民族扩大的一大段落。
三、内地人民向东北、西北两方面发展,也是近五十年一大事业。东三省这块地方,从前满洲人预备拿来做退归的老巢,很用些封锁手段,阻止内地人移殖。自从经过中日、日俄几场战争,这块地方变成四战之区,交通机关大开,经济现状激变。一方面虽然许多利权落在别人手上,一方面关内外人民关系之密度,确比从前增加好些,东三省人和山东、直隶人渐渐打成一片了。再看西北方面,自从左宗棠开府甘陕,内地的势力日日往那边膨胀,光绪间新疆改建行省,于是两汉以来始终和我们若即若离的西域三十六国,算是完全编入中国版图,和内地一样了。这种民族扩大的势力,现在还日日向各方面进行。外蒙古、阿尔泰、青海、川边等处,都是在进步活动中。
四、海外殖民事业,也在五十年间很有发展。从前南洋一带,自明代以来,闽粤人已经大行移殖,近来跟着欧人商权的发达,我们侨民的经济势力,也确立得些基础。还有美洲、澳洲等处,从前和我们不相闻问,如今华侨移住,却成了世界问题了。这都是近五十年的事,都是我们民族扩大的一种表征。
民族扩大,是最可庆幸的一件事。因此可以证明我们民族正在青春时代,还未成年,还天天在那里长哩。这五十年里头,确能将几千年未了的事业了他几桩,不能不说是国民努力的好结果。最可惜的,有几方面完全失败了:第一是台湾,第二是朝鲜,第三是安南。台湾在这五十年内的前半期,很成了发展的目的地,和新疆一样;到后半期被人抢去了。朝鲜和安南,都是祖宗屡得屡失的基业,到我们手上完全送掉。
海外殖民,也到处被人迎头痛击。须知我们民族会往前进,别的民族也会往前进,今后我们若是没有新努力,恐怕只有兜截转来,再没有机会继续扩大了。
学问和思想的方面,我们不能不认为已经有多少进步,而且确已替将来开出一条大进步的路径。这里头最大关键,就是科举制度之扑灭。科举制度,有一千多年的历史,真算得深根固蒂。他那最大的毛病,在把全国读书人的心理都变成虚伪的、因袭的、笼统的,把学问思想发展的源泉都堵住了。
废科举的运动,在这五十年内的初期,已经开始,郭嵩焘、冯桂芬等辈说是用全副精力对于科举制度施行总攻击。前后约十年间,经了好几次波折,到底算把这件文化障碍物打破了。
如今过去的陈迹,很象平常,但是用历史家眼光看来,不能不算是五十年间一件大事。
这五十年间我们有什么学问可以拿出来见人呢?说来惭愧,简直可算得没有。但是这些读书人的脑筋,却变迁得真厉害。记得光绪二年有位出使英国大臣郭嵩焘,做了一部游记,里头有一段,大概说:“现在的夷狄,和从前不同,他们也有二千年的文明。”嗳哟,可了不得,这部书传到北京,把满朝士大夫的公愤都激动起来了,人人唾骂,日日奏参,闹到奉旨毁板才算完事。曾几何时,到如今“新文化运动”这句话,成了一般读书社会的口头禅。马克思差不多要和孔子争席,易卜生差不多要推倒屈原。这种心理对不对,另一问题,总之这四十几年间思想的剧变,确为从前四千余年所未尝梦见。比方从前思想界是一个死水的池塘,虽然许多浮萍荇藻掩映在面上,却是整年价动也不动,如今居然有了“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的气象了。虽然他流动的方向和结果,现在还没有十分看得出来,单论他由静而动的那点机势,谁也不能不说他是进化。
古语说得好:“学然后知不足。”近五十年来,中国人渐渐知道自己的不足了。这点子觉悟,一面算是学问进步的原因,一面也算是学问进步的结果。第一期,先从器物上感觉不足。这种感觉,从鸦片战争后渐渐发动,到同治年间借了外国兵来平内乱,于是曾国藩、李鸿章一班人,很觉得外国的船坚炮利,确是我们所不及,对于这方面的事项,觉得有舍己从人的必要,于是福建船政学堂、上海制造局等等渐次设立起来。但这一期内,思想界受的影响很少,其中最可纪念的,是制造局里头译出几部科学书。这些书现在看起来虽然很陈旧、很肤浅,但那群翻译的人,有几位颇忠实于学问。
他们在那个时代,能够有这样的作品,其实是亏他。因为那时读书人都不会说外国话,说外国话的都不读书,所以这几部译本书,实在是替那第二期“不懂外国话的西学家”开出一条血路了。第二期,是从制度上感觉不足。自从和日本打了一个败仗下来,国内有心人,真象睡梦中着一个霹雳,因想道,堂堂中国为什么衰败到这田地,都为的是政制不良,所以拿“变法维新”做一面大旗,在社会上开始运动,那急先锋就是康有为、梁启超一班人。这班人中国学问是有底子的,外国文却一字不懂。他们不能告诉人“外国学问是什么,应该怎么学法”,只会日日大声疾呼,说:“中国旧东西是不够的,外国人许多好处是要学的。”这些话虽然象是囫囵,在当时却发生很大的效力。他们的政治运动,是完全失败,只剩下前文说的废科举那件事,算是成功了。这件事的确能够替后来打开一个新局面,国内许多学堂,外国许多留学生,在这期内蓬蓬勃勃发生。第三期新运动的种子,也可以说是从这一期播殖下来。这一期学问上最有价值的出品,要推严复翻译的几部书,算是把十九世纪主要思潮的一部分介绍进来,可惜国里的人能够领略的太少了。第三期,便是从文化根本上感觉不足。第二期所经过时间,比较的很长——从甲午战役起到民国六七年间止。约二十年的中间,政治界虽变迁很大,思想界只能算同一个色彩。简单说,这二十年间,都是觉得我们政治、法律等等,远不如人,恨不得把人家的组织形式,一件件搬进来,以为但能够这样,万事都有办法了。革命成功将近十年,所希望的件件都落空,渐渐有点废然思返,觉得社会文化是整套的,要拿旧心理运用新制度,决计不可能,渐渐要求全人格的觉悟。恰值欧洲大战告终,全世界思潮都添许多活气,新近回国的留学生,又很出了几位人物,鼓起勇气做全部解放的运动。所以最近两三年间,算是划出一个新时期来了。
这三期间思想的进步,试把前后期的人物做个尺度来量他一下,便很明白:第一期,如郭嵩焘、张佩纶、张之洞等辈,算是很新很新的的怪物。到第二期时,嵩焘、佩纶辈已死去,之洞却还在。之洞在第二期前半,依然算是提倡风气的一个人,到了后半,居然成了老朽思想的代表了。在第二期,康有为、梁启超、章炳麟、严复等辈,都是新思想界勇士,立在阵头最前的一排。到第三期时,许多新青年跑上前线,这些人一躺一躺被挤落后,甚至已经全然退伍了。这种新陈代谢现象,可以证明这五十年间思想界的血液流转得很快,可以证明思想界的体气实已渐趋康强。
拿过去若干个五十年和这个五十年来比,这五十年诚然是进化了;拿我们这五十年和别人家的这五十年来比,我们可是惭愧无地。试看这五十年的美国何如,这五十年的日本何如,这五十年的德国何如,这五十年的俄国何如?他们政治上虽然成败不同,苦乐不等,至于学问思想界,真都算得一日千里!就是英法等老国,又那一个不是往前飞跑?我们闹新学闹了几十年,试问科学界可曾有一两件算得世界的发明,艺术家可曾有一两种供得世界的赏玩,出版界可曾有一两部充得世界的著述?哎,只好等第三期以后看怎么样罢。
“五十年里头,别的事都还可以勉强说是进化,独有政治,怕完全是退化吧。”这句话,几几乎万口同声都是这样说,连我也很难得反对。虽然,从骨子里看来,也可以说这五十年的中国,最进化的便是政治。
原来政治是民意所造成,不独“德谟克拉西”政治是建设在多数人意识之上,即独裁政治、寡头政治,也是建设在多数人意识之上。无论何种政治,总要有多数人积极的拥护——最少亦要有多数人消极的默认,才能存在。所以国民对于政治上的自觉,实为政治进化的总根源。这五十年来中国具体的政治,诚然可以说只有退化并无进化,但从国民自觉的方面看来,那意识确是一日比一日鲜明,而且一日比一日扩大、自觉。觉些甚么呢?
第一,觉得凡不是中国人都没有权来管中国的事。
第二,觉得凡是中国人都有权来管中国的事。
第一种是民族建国的精神,第二种是民主的精神。这两种精神,从前并不是没有,但那意识常在睡眠状态之中,朦朦胧胧的,到近五十年——实则是近三十年——却很鲜明的表现出来了。我敢说,自从满洲退位以后,若再有别个民族想钞袭五胡、元魏、辽、金、元、清那套旧文章再来“入主中国”。那可是海枯石烂不会出来的事。我敢说,已经挂上的民国招牌,从今以后千千万万年再不会卸下,任凭你象尧、舜那么贤圣,象秦始皇、明太祖那么强暴,象曹操、司马懿那么狡猾,再要想做中国皇帝,乃永远没有人答应。这种事实,你别要看轻他了,别要说他只有空名、并无实际。古语说得好:“名者实之宾。”凡事能够在社会上占得个“正名定分”,那么,第二步的“循名责实”自然会跟着来。总之,在最近三十年间我们国民所做的事业:第一件,是将五胡乱华以来一千多年外族统治的政治根本铲除;第二件,是将秦始皇以来二千多年君主专制的政治永远消灭。而且这两宗事业,并非无意识的偶然凑会,的确是由人民一种根本觉悟,经了很大的努力,方才做成。就这一点看来,真配是上“进化”这两个字了。
民国成立这十年来,政治现象诚然令人呕气,但我以为不必失望。因为这是从两个特别原因造成,然而这些原因都快要消灭了。第一件,革命时候,因为人民自身力量尚未充足,不能不借重固有势力来做应援。这种势力,本来是旧时代的游魂。旧时代是有二千多年历史的,他那游魂,也算得“取精用宏”,一二十年的猖獗,势所难免。如今他的时运,也过去大半了,不久定要完全消灭,经过一番之后,政治上的新时代,自然会产生出来。(不是委心任命的话,其实事理应该如此。)第二件,社会上的事物,一张一弛,乃其常态。从甲午、戊戌到辛亥,多少仁人志士,实在是闹得疲筋力倦,中间自然会发生一时的惰力。尤为可惜的,是许多为主义而奋斗的人物,都做了时代的牺牲死去了。后起的人,一时接不上气来,所以中间这一段,倒变成了黯然无色。但我想这时代也过去了,从前的指导人物,象是已经喘过一口气,从新觉悟,从新奋斗,后方的战斗力,更是一天比一天加厚。在这种形势之下,当然有一番新气象出来。
要而言之,我对于中国政治前途,完全是乐观的。我的乐观,却是从一般人的悲观上发生出来。我觉得这五十年来的中国,正象蚕变蛾、蛇蜕壳的时代。变蛾蜕壳,自然是一件极艰难、极苦痛的事,那里能够轻轻松松的做到。只要他生理上有必变必蜕的机能,心理上还有必变必蜕的觉悟,那么,把那不可逃避的艰难苦痛经过了,前途便别是一个世界。
所以我对于人人认为退化的政治,觉得他进化的可能性却是最大哩。
此外,社会上各种进化状况,实在不少,可惜我学力太薄,加以时日仓卒,不能多举了。好在还有各位专门名家的论著,可以发挥光大。我姑且把我个人的“随感”胡乱写出来,并且表示我愿意和我们老同年“申老先生”继续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