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者,事实之母也。欲建造何等之事实,必先养成何等之思想。
世界之有完全国家也,自近世始也。前者易为无完全国家?以其国家思想不完全也。今泰西人所称述之国家思想,果为完全否乎?吾不敢知。虽然,以视前者,则其进化之迹粲然矣。其得此思想也,非一朝一夕所骤致,非一手一足所幸成,或自外界刺激之,或自内界启牖之。虽曰天演日进之公理,不得不然,然所以讲求发明而提倡之者,又岂可缓耶?故今略述其变迁异同之大体,使吾国民比较而自省焉。苟思想之普及,则吾国家之成立,殆将不远矣。
德国大政治学者伯伦知理所著《国家学》,将欧洲中世与近世国家思想之变迁,举其特异之点,凡若干条,兹译录如下:
一、国家者,其生命与权利受于上帝。国家之组织,皆由天意,受天命。 一、国家者,本于人性,成于人为。其所组织,乃共同生活之体,生民自构成之,生民自处理之。 二、国家二字之理想,全自教门之学说而来,王者代上帝君临国家,王国即神国也。天主教主持教令与国家之两大权,谓教界之权与欲世之权,皆上帝之所付,其一归于教皇,其一归于罗马帝。即耶稣新教,虽知教令干预政权之不可,然其论国家权,仍带宗教上之思想。 二、以哲学及史学,定国家之原理。故近世之政治学,全自国家与吾人之相关如何著想。或曰:国家者,由人人各求其安宁求其自由,相议合意而结成者也。或曰:国家者,同一之国民,自然发生之团体也。要之,近世国家之理想,非全滞于宗教、亦非全离于宗教。至政治学之所务,则不在求合于天则,而在求合于人事。 三、中世国家之理想,虽非如东洋古国(指埃及、犹太等)直接之神权政体,而尚不免为间接之神权政体。盖君主者,神之副代理也。 三、神权政体,与近世政治思想不相容。近世之国家,乃生民以宪法而构造之。其统治之权,以公法节制之。其行政也,循人生之道理,因人为之方法,以图国民之幸福。 四、国家由教徒之团体而成,故以教派之统一为最要。凡异教、无教之徒,不许有政权,且虐待之。 四、宗教无特权,无论公法、私法,皆与教派不相涉。国家有保护 五、耶稣教国,以教令为形而上者,故视之也尊;以国家为形而下者,故视之也卑。教主之位,在国王之上;教士之位,在平民之上,常享特权,免常务。 五、国事自有精神(国民之元气),有形体(宪制),而成一法人,(法人者,谓自法律上视之,与一个人同例。)对于教令令而有独立之地位,且能以权力临教会。旅行法律也,一切阶级皆平等,教士不能有特优之权。 六、教育少年之事,皆由教会管之;各专门学,亦归宗教势力范围。 六、国家所委于教会者,仅宗教教育耳。若学校,则国家之学校也。一切专门学,皆脱宗教之羁绊,国家保护其自由。 七、无公法、私法之别,无属地所行之主权,殆如私管业之财产。君权者,一家族之权也。 七、公法与私法之区别极分明,公权与公务相倚。 八、因封建制度之故,国权破碎分离,自神而王,自王而侯、伯,自侯、伯而士,自士而市府,逐渐推移,法律之组织极散漫。 八、国家者,自国民而成者也,但中央统制之权仍存于国家。国家因国民的基础,其范围日趋广大。法律亦以国家统一之精神,施平等于全体。 九、代议选举之权,由身分而异,贵族及教士占非常之势力,法律亦因阶级为区别。 九、选举之权,达于人民全体,其根柢即民政是也。法律通全国而为一。 十、诸侯自保其家国,故盛行保护政略。国家主仅,偏于一方,细民不能享自由。 十、全体之人民,各伸其共有之自由,又各服其自集之权力。 十一、国家无意志,无精神,只由于天性与趋势而决行为,如天然之生物然。其法律以习俗为根柢。 十一、国家自有知觉,循至善之理而行其法律,以公议别择为根柢。
吾今者略仿其例,推而衍之,举欧洲旧思想与中国旧思想与欧洲新思想,试一比较,列表如下:
一、国家及君、人民,皆为神而立者也,故神为国家之主体。 一、国家及人民,皆为君主而立者也,故君主为国家之主体。 一、国家为人民而立者也。君主为国家之一支体,其为人民而立,更不俟论。故人民为国家之主体。(十九世纪下半纪之国家主义,亦颇言人民为国家而立,然与旧思想有绝异之点,另详。) 二、人民之一部分,与国家有关系。国家者半公私之物也,可以据为己有,而不能一人独有。 二、国家与人民,全然分离。国家者,死物也,私物也,可以一人独有之,其得之也,以强权以优先权。故人民之盛衰,与国家之盛衰无关。 二、国家与人民一体。国家者,活物也(以人民非死物故),公物也(以人民非私物故),故无一人能据有之者。人民之盛衰,与国家之盛衰,如影随形。 三、治人者为一级,被治于人者为一级,其地位生而即定,永不得相混。 三、治人者为一级,治于人者为一级,其级非永定者,人人皆可以为治人者。但既为治人者,即失治于人之地位;即为治于人者,即失治人者之地位。 三、有治人者,有治于人者,而无其级。全国民皆为治人者,亦皆为治于人者。一人之身,同时为治人者,亦同时即为治于人者。 四、帝王代天临民,帝王之权即神权,几与神为一体。 四、帝王非天之代理者,而天之所委任者,故帝王对于天而负责任。 四、帝王及其他统治权,非天之代理,而民之代理;非天之所委任,而民之所委任;故统治者对于民而负责任。 五、政治为宗教之附属物。 五、宗教为政治之附属物。 五、政治与宗教,各有其独立之位置,两不相属。 六、公众教育,权在教会。 六、无公众教育。 六、公众教育,权在国家。 七、立法权在少数之人(君主及贵族)其法以神意为标准。 七、立法权在一人(君主),其法以古昔为标准。(或据先哲之言,或沿前朝之制,或仍旧社会之习惯。) 七、立法之权在众人(全国民),其法以民间公利公益为标准。 八、与中国旧思想略同。 八、无公法、私法之别。国家对于人民,有权利而无义务;人民对于国家,有义务而无权利。 八、公法、私法,界阶极明。国家对于人民,人民对于国家,人民对于人民,皆各有其相当之权利义务。 九、全国人皆受治于法律,惟法律有种种阶级,各人因其身分而有特异之法律。 九、惟君主一人立于法律之外,其余皆受治于法律,一切平等。 九、全国人皆受治于法律,一切平等,虽君主亦不能违公定之国宪。 十、政权分散,或在王,或在诸侯,或在豪族,或在市府,无所统一。 十、政权外观似统一,而国中央实分无量数之小团体,或以地分,或以血统分,或以职业分。中央政权,谓之弱小也不可,谓之强大也亦不可。 十、政权统一,中央政府与团体自治,各有权限,不相侵越。
今考欧洲国家思想过去、现在、未来变迁之迹,举其荦荦大者如下:
过去者已去,如死灰之不能复然;未来者未来,如说食之不能获饱;今暂置勿论,但取现在通行有力者而论之。
今日之欧美,则民族主义与民族帝国主义相嬗之时代也;
今日之亚洲,则帝国主义与民族主义相嬗之时代也。专就欧洲而论之,则民族主义全盛于十九世纪,而其萌达也在十八世纪之下半;民族帝国主义全盛于二十世纪,而其萌达也在十九世纪之下半。今日之世界,实不外此两大主义活剧之舞台也。
于现今学界,有割据称雄之二大学派,凡百理论皆由兹出焉,而国家思想其一端也。一曰平权派,卢梭之徒为民约论者代表之;二曰强权派,斯宾塞之徒为进化论者代表之。平权派之言曰:人权者出于天授者也,故人人皆有自主之权,人人皆平等。国家者,由人民之合意结契约而成立者也,故人民当有无限之权,而政府不可不顺从民意。是即民族主义之原动力也。其为效也,能增个人强立之气,以助人群之进步;
及其弊也,陷于无政府党,以坏国家之秩序。强权派之言曰:
天下无天授之权利,惟有强者之权利而已,故众生有天然之不平等,自主之权当以血汗而获得之;国家者,由竞争淘汰不得已而合群以对外敌者也,故政府当有无限之权,而人民不可不服从其义务。是即新帝国主义之原动力也。其为效也,能确立法治(以法治国谓之法治)之主格,以保团体之利益;及其弊也,陷于侵略主义,蹂躏世界之和平。
十八、十九两世纪之交,民族主义飞跃之时代也。法国大革命,开前古以来未有之伟业,其《人权宣言书》曰:“凡以己意欲栖息于同一法律之下之国民,不得由外国人管辖之;
又其国之全体乃至一部分,不可被分割于外国。盖国民者,独立而不可解者也。”云云。此一大主义,以万丈之气焰,磅礴冲激于全世界人人之脑中,顺之者兴,逆之者亡。以拿破仑旷世之才,气吞地球八九于其胸而曾不芥蒂,卒乃一蹶再蹶,身为囚虏,十年壮图,泡灭如梦,亦惟反抗此主义之故。拿破仑之既败也,此主义亦如皎日之被翳,风雷虽歇,残云未尽。于是比利时合并于荷兰,荷尔士达因(日耳曼族之一都府也)被领于丹麦,意大利之大部被轭于奥国,匈牙利及波希米亚亦皆被略于奥国,波兰为俄、普、奥所分,巴干半岛诸国见掩于土耳其。一时国民独立之原理,若将中绝焉。曾几何时,而希腊抗土以独立矣,比利时自荷兰而分离矣,荷尔士达因后还于德国矣,数百年憔翠于教政、帝政下之德意志、意大利,皆新建国称雄于地球矣,匈牙利亦得特别自治之宪法矣,罗马尼亚、塞尔维亚、门的内哥皆仰首伸眉矣,爱尔兰自治之案通过矣。至千九百年顷,其风潮直驰卷腾,溢于欧洲以外之天地。以区区荒岛之菲律宾,一度与百年軏缚之西班牙抗,而脱其羁绊;再度与富源莫敌之美国抗,虽暂挫跌,而其气未衰焉。以崎岖山谷之杜兰斯哇儿,其人口曾不及伦敦负郭之一小区,致劳堂堂大英三十余万之雄兵,至今犹患苦之。凡百年来种种之壮剧,岂有他哉,亦由民族主义磅礴冲激于人人之胸中,宁粉骨碎身,以血染地,而必不肯生息于异种人压制之下。英雄哉,当如是也!国民哉,当如是也!今日欧洲之世界,一草一石,何莫非食民族主义之赐。读十九世纪史,而知发明此思想者,功不在禹下也。
民族主义者,世界最光明、正大、公平之主义也,不使他族侵我之自由,我亦毋侵他族之自由。其在于本国也,人之独立;其在于世界也,国之独立。使能率由此主义,各明其界限以及于未来永劫,岂非天地间一大快事!虽然,正理与时势,亦常有不并容者。自有天演以来,即有竞争,有竞争则有优劣,有优劣则有胜败,于是强权之义,虽非公理而不得不成为公理。民族主义发达之既极,其所以求增进本族之幸福者,无有厌足,内力既充,而不得不思伸之于外。故曰:两平等者相遇,无所谓权力,道理即权力也;两不平等者相遇,无所谓道理,权力即道理也。由前之说,民族主义之所以行也,欧洲诸国之相交则然也;由后之说,帝国主义之所以行也,欧洲诸国与欧外诸国之相交则然也。于是乎厚集国力扩张属地之政策,不知不觉遂蔓延于十九世纪之下半。
虽然,其所以自解也则亦有词矣。彼之言曰:世界之大部分,被掌握下无智无能之民族,此等民族,不能发达其天然力(如矿地、山林等)以供人类之用,徒令其废弃;而他处文明民族,人口日稠,供用缺乏,无从挹注,故势不可不使此劣等民族,受优等民族之指挥监督,务令适宜之政治,普遍于全世界,然后可以随地投资本,以图事业之发达,以增天下之公益。此其口实之大端也。不宁惟是,彼等敢明目张胆,谓世界者有力人种世袭之财产也,有力之民族,攘斥微力之民族,而据有其地,实天授之权利也。不宁惟是,彼等谓优等国民以强力而开化劣等国民,为当尽之义务,苟不尔,则为放弃责任也。此等主义既盛行,于是种种无道之外交手段,随之而起。
故德国以杀两教士之故而掠口岸于支那,英国以旅民权利之故而兴大兵于波亚,其余互相猜忌、互相欺蔽之事,往来于列强外交家之头脑者,盖日多一日也。其究也,如美国向守门罗主义,超然立于别世界者,亦遂狡焉变其方针,一举而墟夏威夷,再举而刈菲律宾。盖新帝国主义,如疾风,如迅雷,飙然訇然震撼于全球,如此其速也。
新帝国主义之既行,不惟对外之方略一变而已,即对内之思想,亦随之而大变。盖民族主义者,谓国家恃人民而存立者也,故宁牺牲凡百之利益以为人民;帝国主义者,言人民恃国家而存立者也。故宁牺牲凡百之利益以为国家,强干而弱枝,重团体而轻个人。于是前者以政府为调人、为赘疣者,一反响间,而政府万能之语,遂遍于大地。甚者,如俄罗期之专制政体,反得以机敏活泼,为万国之所歆羡,而人权、民约之旧论,几于萧条门巷无人问矣。回黄转绿,循环无端,其现状之奇有如此者。今试演孟子之言,以证明国家思想之变迁如下:
十八世纪以前 君为贵 社稷次之 民为轻
十八世纪末至十九世纪 民为贵 社稷次之 君为轻
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 社稷为贵 民次之 君为轻
虽然,十九世纪之帝国主义与十八世纪前之帝国主义,其外形虽混似,其实质则大殊。何也?昔之政府,以一君主为主体,故其帝国者,独夫帝国也;今之政府,以全国民为主体,故其帝国者,民族帝国也。凡国而未经过民族主义之阶级者,不得谓之为国。譬诸人然,民族主义者,自胚胎以至成童所必不可缺之材料也;由民族主义而变为民族帝国主义,则成人以后谋生建业所当有事也。今欧美列强皆挟其方刚之膂力,以与我竞争,而吾国于所谓民族主义者,犹未胚胎焉。顽锢者流,墨守十八世纪以前之思想,欲以与公理相抗衡,卵石之势,不足道矣。吾尤恐乎他日之所谓政治学者,耳食新说,不审地位,贸然以十九世纪末之思想为措治之极则,谓欧洲各国既行之而效矣,而遂欲以政府万能之说,移殖于中国,则吾国将永无成国之日矣。知他人以帝国主义来侵之可畏,而速养成我所固有之民族主义以抵制之,斯今日我国民所当汲汲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