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右庶子畢公為鞏秦階道序
陝、甘古雍州,於九州最大。其西北兩邊,緣河、隴之外,地比接乎戎夷。今皇帝即位,方內艾寧,乃以師定準噶爾,禽大、小和卓木,取烏什。中國師行之道,芻餉之運,前後數年,皆出於陝、甘。上軫念陝、甘之民,為數免其供賦焉。大功既成,辟地廓遠,駐師以為守,屯田以為食,有不足用,轉移以資給,是以陝、甘設新疆經費之局。夫吏臨所治,安氓俗,頒政教而已,而陝、甘之吏,疇畫顧及萬里之外。然則國家選人,西北較重三方,亦其宜也。
三十二年冬,命右庶子畢公為鞏秦階道。公材高而容眾,資厚而善文。庶子之職,自明以為相階。今一旦出為外吏,士大夫不以為憾而以為慶,知西北重地,而上向賴公之意甚殷故也。
隴、洮南轉,包、氏故居,帶挾羌、渾,種性雜殊。夫兼植異類,而內民不改樂業者,所以稱上仁、安疆場也。公其建德於茲,而後入為輔相,天下乃謂上之進公,非不試而用者已。
送龔友南歸序
龔君劍戍居江南之宜興,有園田在焉。其來京師,每為余道宜興山水之勝,而自言其樂思於此也。余曰:「昔者孔子取狂狷之士。狂狷者,慕古之人而不同乎流俗,故鄉原絕而譏之。今子材甚美,志甚高,論甚峻,近乎狂狷而將蒙譏者也,京師中豈宜是哉?其思自放於山水固宜也。」
今年冬十月,龔君一日過別余曰:「吾將隨吾父歸陽羨之居,逾年將復見子於此。」夫以龔君之逸才曠志,將處跡乎山谷之間,歌詠乎風雲,狎友乎魚鳥,余與龔君相別之日則長矣,而龔君顧樂之。若猶將復來此也,則余與龔君相別之日短矣,而竊恐君之不欲。雖然,如君年富而質美,進修而日強,且志日慕乎道德之盛。夫道德之盛者,不傲世而立名,不離物而矜己,謙而光,偕乎俗而不流。如是者,夫焉所處而不宜?君其一旦自江南而返乎京師,使君之學進乎古人,而德足信乎天下,復與余歡然相聚於此。然則君今者適乎江南山水之樂,其樂猶淺也。龔君之行,其友皆作歌詩以送之。余更欲其更進於道也,而別為之序。
贈孔撝約假歸序
自周衰至今,垂二千年,古帝王之後,覆墜泯絕者,不可勝數。獨孔子後嗣,歷代有封爵,進而益崇,若聖人常在世者然。士大夫過曲阜孔氏,無論新故,必加敬愛,如恐弗及。豈孔子子孫人人賢哉?尊慕者深,則推及其遺體也遠。吾因是知古封建世及之法,當乎人心,由之足以維繫後世畔散乖異之群,而使之不忍去,其道亦猶是也。
國家重德而尊師,加禮聖裔,典逾前代遠甚。惟禮部會試,粘名拔之,孔氏試者,雜於儔人之中,欲加意而莫由。於是有間數十年無孔氏舉進士,則天下歉然。前年春,恩科會試,前衍聖公之孫孔君撝約與其從叔名繼涵皆得舉,撝約又選入翰林。天下不以為孔氏榮,而以為朝廷慶,雖余固亦樂之也。人情好惡殊異,選舉雖至公,未必人皆謂善;若天下樂之,因為國獲得人之譽,其於選舉之道,不尤盡乎?
然吾聞士之自待,與人之所以待己者不同。撝約年僅二十而有高才,廣學而遠志,蘄為古人而不溺於富貴。然則其必不以人之所以樂之者自樂也。《傳》曰:「莫知其苗之碩。」何也?誠愛之深也。余誠無狀,然愛撝約之深,殆未有若余者。夫器莫大於不矜,學莫善於自下,害莫深乎侮物,福莫盛乎與天下為親。言忠信,行篤敬,本也;博聞、明辨,末也。今夫豫章松柏,托乎平地,枝柯上干青雲;依於危碕,岸崩根拔而絕,土附之不足也。以天下愛敬孔氏,而加以撝約之賢,未嘗不益重也,慎其所以自附者而已!
今年春,撝約以親疾假歸省焉。其行也,官於朝者皆眷然不欲離,余乃別為之說以贈。乾隆三十八年二月,桐城姚鼐序。
贈錢獻之序
孔子沒而大道微。漢儒承秦滅學之後,始立專門,各抱一經,師弟傳受,儕偶怨怒嫉妒,不相通曉,其於聖人之道,猶築牆垣而塞門巷也。久之,通儒漸出,貫穿群經,左右證明,擇其長說;及其敝也,雜之以讖緯,亂之以怪僻猥碎,世又譏之。蓋魏、晉之間,空虛之談興,以清言為高,以章句為塵垢,放誕頹壞,迄亡天下;然世猶或愛其說辭,不忍廢也。自是南北乖分,學術異尚,五百餘年。
唐一天下,兼采南北之長,定為義、疏,明示統貫,而所取或是或非,未有折衷。宋之時,真儒乃得聖人之旨,群經略有定說;元、明守之,著為功令。當明佚君亂政屢作,士大夫維持綱紀,明守節義,使明久而後亡,其宋儒論學之效哉!
且夫天地之運,久則必變。是故夏尚忠,商尚質,周尚文。學者之變也,有大儒操其本而齊其弊,則所尚也賢於其故,否則不及其故,自漢以來皆然已。明末至今日,學者頗厭功令所載為習聞,又惡陋儒不考古而蔽於近,於是專求古人名物、制度、訓詁、書數,以博為量,以窺隙攻難為功,其甚者欲盡舍程、朱而宗漢之士。枝之獵而去其根,細之蒐而遺其巨,夫寧非蔽與?
嘉定錢君獻之,強識而精思,為今士之魁傑,余嘗以余意告之而不吾斥也。雖然,是猶居京師厖淆之間也。錢君將歸江南而適嶺表,行數千里,旁無朋友,獨見高山大川喬木,聞鳥獸之異鳴,四顧天地之內,寥乎芒乎,於以俯思古聖人垂訓教世、先其大者之意。其於余論,將益有合也哉?
贈程魚門序
余初識魚門於揚州人家坐上,白長身美髯,言論偉異,自是相愛敬。魚門來官京師,乃益親。去歲同纂《四庫全書》,因日日相見,至今歲,余始將去。余與魚門一別於揚州。後六年,余由京師歸家,別於京師。後又六年,魚門南遊江、淮,轉入梁、宋,復別余去。後四年,至今日。前之別,皆未幾即見;今之去,其見時未可期也。
余幼於魚門十四歲,始相識余年二十八,今逾四十,多羸疾,思屏於江濱田間以自息。魚門意氣亦不如故,修髯蒼蒼大半白,相對言今昔事,有足慨者。人欲握手交歡,杯酒道款曲,則鄉里親舊多有之;至縱橫往復古今賢士術業,言足起人意,非遇海內豪傑之士,不可得也。是以今者,余益有慕乎魚門。
夫士處世難矣!群所退而獨進,其進罪也;群所進而獨退,其退亦罪也。天地萬物之變,人世夷險曲直好惡之情態,工文章者,必抉摘發露至盡。人匿其情久矣,而或宣之,宜有見惡者矣,況又加之以名稱耶?往時大學士劉文正公,嘗太息魚門之才,而惜其為名士。夫魚門行與學甚敦美,與名相副,名何足為魚門病?抑吾聞之,物求而致之者,不若不求而致之之安也。魚門處盛名之下、車馬塵雜之間,其將釋知遺形、超然萬物之表,有若聲華寂滅、遺人而獨立者也。然則魚門終免世網羅繒繳之患也已!
贈陳伯思序
周衰而莊周、列禦寇之言興。蓋古帝王之時,民皆有淳德,聖人謂無以持之也,道以仁義,養以禮樂文章,使民始於忠信而成於禮。若周、禦寇所云「大人至德」者,聖人乃以為教之質也。去古既遠,功利狙詐益用,二子始欲一返乎質,使人各全其真,其言雖不中,救世之心,可謂切矣!自周及魏、晉,世崇尚放達,如《莊》、《列》之旨。其時名士外富貴、淡泊自守者無幾,而矜言高致者皆然,放達之中,又有真偽焉,蓋人心之變甚矣!
昌平陳君伯思,其行不羈,絕去矯飾,遠榮利,安貧素,有君子之介。余謂如古真德而可進乎聖人之教者,伯思也。國家設百官,以治庶事;伯思處曹司,溫溫無所辦,不為能吏。嗟乎!使今之在官者皆伯思若也,則治亦大矣!伯思友余時,年二十許,今又二十餘年,德與年日新者,余所望於伯思也。以魏、晉之賢自處而安乎故者,陋也。久與遊將別,思有以慰且勉之者,余之衷也,故述是說進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