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今日之國事,固當以救貧為第一義,此盡人之所知也。蓋晚清末造,歲出五而歲入三,財政已有不可終日之勢,然此猶是度支之窮困也。至於國民生計,大江南北,隔並屢臻,則農病;銀行票號,閉竟時聞,則商疲;洋貨侵銷,十五歇業,則工饑。至於士類科舉既廢,進身無階。出洋惟取於速成,返國悉趨於奔競。巧速者鹹據豐腴,拙緩者常虞觝滯。爵位差使,未嘗不眾,顧不足以籠一切干祿之士,使之盡入彀中。於是海內顒顒,而辛壬革命之運,不可挽矣。故堯之禪舜猶曰:「四海困窮,天祿永終。」而法蘭西當路易十六之朝,亦以府庫空虛,饑饉時告,劫運用成。國貧猶可,民貧必亡。嗚呼!可為永鑒也已。
是故古之言救貧也,其所憂常在國。國者何?皇室政府是已。至其所以救之之方,要不外開源節流諸常談。其甚者,講均輸,置平准。言利之臣,自詡可不益賦而財用足,此間接以朘諸民者也。又其甚者,算緡稅畝,辜榷鹽鐵,徵賦茶酤,此直接以朘諸民者也。究之苟且之政既興,國運亦因以中圮,則置之不足道耳。惟今之言救貧則不然。何以故?今日之國,固五族四萬萬民人之國也;今日之政府,固五族四萬萬民人之政府也。此五族四萬萬之民人,各有保存此國,維持此政府之義務,而不得辭。代議士操立法之權,畫出稅之諾。國之經費有預算,有預算,有審計,為之得其道,則行政者無所恣其奢靡,而亦不必憂其窮乏。故處今而言救貧之事,其所憂者常在民,惟民實貧,而吾國乃以不救,此今昔大異之點也。
夫如是,則請觀今日吾民之貧富為何如。《記》曰:「有人此有上,有土此有財,有財此有用。」此雖古語,然實計學最信之例。而以吾國奄有四百二十五萬方迷盧之土宇,中間除戈壁沙磧而外,何地不腴?何山不礦?夫天既以是賦諸吾民,使之有上如此,而乃今戚戚然,常有無財用之憂者,則何也?無他,安於樸陋,束於習慣,而貧常嗜瑣,無獨辟過人之思想故也。今夫民之為類眾矣!顧以大分言,則亦如古人所區之士農工商足已。以吾意言,則吾國之士農工商,各有不宜適於此世之生存者,不宜適於此世之生存,即無異言不宜適於今成之民國。聞者疑吾言乎?則請得一一而指之。自由言論,極知傷時。竊願公等平氣聽之,則嫠憂漆歎之詞,未必無土壤細流之助也。
先言夫士。前清之所謂士,習舉業、納貲粟者也;今之所謂士,取文憑、嘗遊學者也。以世變之甚驟,故前之士尚甚眾,而後之士日益多。今夫民得稱士,則大抵識字知書,新故不同,而常受一般之教育。受教育之民眾,詎非吾國幸福也耶!而孰知事有大謬不然者。蓋今日民國之難為,即在此曹日多之故。何則?此曹之所以為生,非群聚於官,此官字總分立三權之稱。覓差求任,則無從得食故也。問前者何事而應舉納貲,曰:以做官故;問後者何事而入學校、謀出洋,曰:以做官故;問前後之人何事而皆勤運動、結政黨,曰:亦以做官故。嗚呼!官之眾,國之衰也。嘗聞之美友曰:若國何能為民國乎?百年以往,吾美國之眾,太半皆占田墾土之民,被舉為官,視若義務。是故闊節疏目,設官甚少,故無蠹政之遊民,而平等之制易以立。今子之國,承專制之餘,民稍俊秀,即莫非官。使向隅者多,則逆節萌起,不知何以善其後也。吾聞之,輒惝然自失。《記》曰:「生之者眾,食之者寡。」食讀若日食之食,義猶侵蝕。乃今反其道而行之,此不獨財用不足之可憂,而奔競成風,廉恥道喪,他日政之改良,幾何可預計已。且如是將使農工商之中,無秀傑挺出之家。雖所居之土,得天最厚,然欲使富媼不閟精華,編戶悉資飽暖,不亦甚難也戰!不亦甚難也哉!
至於吾國之農工商又何如?夫中國固農國也,而海通以來,洋場劇興,緣畝之民,天抵逐末。邇年以來,災荒屢見,革命之際,攘奪尤多。顧亭林致慨明末之俗,謂其山有負隅,林多伏莽,民乃捨其田園,徙於城郭。又一變而求名之士,訴枉之人,悉至京師,輦轂之間,易於郊□之路。錐刀之末,將盡爭之,此其言無異為今日雲也。至於工商,又往往棄其所長,用其所短。浮慕企業,發起公司,然而水泡時聞,破產屢見,模略舉似,有如造紙、織呢、玻璃、洋灰之類,乍起乍僕,皆喪巨貲。今夫農工商三者,國之楨干也,而衰敗如此,嗚呼,能不貧哉!
然則,方今之計,欲為救貧之事,其將何道之由,曰:其詳,請俟諸異日。約而舉之,固有三答,曰:廣交通,平法令,飾幣制而已。是三者,固中國今日所得為,失今不為,勢且無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