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所謂標本並治者,豈非以救時之道通於治病者乎?蓋察病而知致病之原,則其病將愈,唯病原真而後藥物得,藥物得而後其病乃有瘳,此不易之理也。
今日之東事,橫決大潰,至於不可收拾者,夫豈一朝夕之故,而審其原者誰乎?方其未發也,上下晏安,深忌諱而樂死亡。當是之時,雖有前識,破腦刳心,痛哭闕下,亦將指為妖言,莫之或省。及其始發也,無責者不審彼己之情實,不圖事勢之始終,徒揚臂奮呼,快一發而不慮其所以為收。迨至事功違反,則共吒嗟駭蕩。眾難群疑曰:「是必有強國焉陰助之耳,不然倭烏能如是!」又曰:「是必吾國有梟傑焉為之謀主,不然倭又烏能如是!」又曰:「是必我之居津要者與表裡為奸,不然倭又烏以至此!」嗟乎!諸君自視太高,視人太淺,虛驕之氣不除,雖百思未能得其理也。夫所惡於虛驕恃氣者,以其果敢而窒,如醉人之勇,俟其既醒,必怯懦而不可復作也。夫以中國今日政治之弛緩不收,人心之澆薄自私與百執事人才之消乏,慮無起者耳。有梟雄焉,操利仗驅數萬訓練節制之師,勝、廣之禍殆莫與遏。況乎倭處心積慮十餘年,圖我內地之山川,考我將帥之能否,舉中國一切之利病,微或不知之。此在西洋為之則甚難,彼倭為之則甚易者,書同文而壤地相接故也。今乃謂其必待西洋之相助,與中國奸人之借資,諸君能稍貶此〔所〕謂人莫己若之心,庶有以審今日之亂源,而國事尚有豸耳。
悲夫!竊嘗謂國朝武功之盛,莫著於高宗,而衰端即伏於是。降及道、成,官邪兵窳極矣。故發、捻之亂,蔓延浸淫,幾天下無完土。湘、淮二軍起煨燼之中,百折不回,赫然助成中興之業,其功誠有不可沒者。然究切言之,則不外以匪之術治匪,其營規軍制,多一切苟且因應之圖,斷然不足以垂久遠。世人成敗論世,且依附者眾,遂舉世莫敢非之。顧祖宗數百年締造之遠略宏規,所謂王者之師,至此而掃地盡矣!使今日而祖制尚有孑遺,則存其法而易其器,補其敝而師其心,則武備之壞,尚不至此,而軍政尚可用也,惜乎今萬不能。又竊嘗謂百十年來中國之至不幸,其兵所相與磨礱者,皆內地烏合之土匪,即遇外警,皆不過西洋之偏師,扣關搪呼,求得所願而遂止。致吾國君臣上下,謂經武之事,不外云云。而文人學士,不恥佞諛,相與揚厲舖張,其身受與側聽者,皆信為果然。故其病癒深痼而不可療。今乃知未履之而艱,未及之而知,是唯度量超絕,決蕩拘攣,極物理之精者為能,講俗學者必不能也。
然而今日之事,諸君為我識之,螳螂捕蟬,而黃雀已從其後。今之勝我者亦將謂天下之兵皆若所遇於北洋之易歟;不言所攻者之甚瑕,獨信攻者之實堅,舉國若狂,中毒尤劇,雖有明識,將莫能救。繼此以往,必有乘其蔽而覆之者。姑前言之,以為他日左驗而已。
彼之跳擲決躁,至今極矣。如是之敵,尚不知制為所以待之之術,公等又安用讀書學道為哉!今夫倭者務勝好亂,然不終日之民也。然其謀則已大矣。其謀雲何?曰:「將興亞以拒歐。」嘗自論曰:「吾東洲之英吉利也。」十餘年間,變服式,改制度,初自謂與西之國齊列而等夷,而西人乃兒撫而目笑之,大失所望,歸而求親於中國,中國視之,益蔑如也。於是深怒積怨,退而治兵,蛇入鼠出,不可端倪。而我尚晏然不知蜂蠆之有毒,般樂怠傲,益啟戎心。是故推既往之跡,以勘倭之隱:使中國而強,則彼將合我;使中國而弱,則彼將役我。為合為役,皆以拒歐。其拒歐之中,則拒英為尤甚,其次乃俄。何則?英固西洋之倡國也,其民沈質簡毅,持公道,保盛圖,而不急為翕翕熱者,故其中倭忌也尤深,而俄則亦實偪處此者也。故處今之日,無論中國之弱與強,倭之謀皆必出於戰而後已。蓋必戰而後有以示我以其強,去我蔑視之心,以後有以致其所謂合與役者。
雖然,倭之謀則大矣,而其術乃大謬。夫一國一洲之興,其所以然之故,至繁賾矣。譬諸樹木,其合抱參天,陰橫數畝,足以戰風雨而傲歲寒者,夫豈一曙之事!倭變法以來,凡幾稔矣。吾不謂其中無豪傑能者,主權勢而運國機,然彼不務和其民,培其本,以待其長成而自至,乃欲用強暴,力征經營以劫奪天下。其民才未長也,其民力未增也,其民德未和也,而唯兵之治,不知兵之可恃而長雄者,皆富強以後之果實。無其本而強為其實,其樹不顛仆者寡矣。
夫中國者,倭之母也。使中國日益蕃昌,興作日多,通商日廣,則首先受其厚利者,非倭而誰?十年以來,中國出入口之貨籍具在,可覆案也。顧倭狠而貪,未厭厥欲。善夫西人之設喻也,曰:埃及人甲養神鵝,一日,鵝生卵,墜地化黃金,甲大喜,以為是腹中皆此物也,刲而求之,無所得而鵝死。夫使物類之繁衍,國土之富強,可倒行逆施而得速化之術,且不至於自滅者,則達爾文、錫彭塞二子舉無所用著書矣。華人好言倭學西法徒見皮毛,豈苛論哉!彼二子之所諄諄,倭之智固不足以與之耳。《黃石公記》日:「務廣地者荒,務廣德者強;有其有者安,貪人有者殘。殘賊之政雖成必害。」今倭不悟其國因前事事太驟以致貧,乃日川其兵,求以其鄰為富,是盜賊之行也,何西法之不幸,而有如是之徒也。故吾謂教頑民以西法之形下者,無異假輕俠惡少以利矛強弓,其入市劫財物、殺長者固矣。然亦歸於自殺之驅而已矣。害農商,戕民物,戾氣一消,其民將痛。倘軍費無所得償,吾不知倭之所以為國也。其與我不得已而起,民心日輯合,民氣日盈者,豈可同日而論哉?是故今日之事,捨戰固無可言,使上之人尚有所戀,而不早自斷焉,則國亡矣。且三五百年間,中土無復振之一日。
夫倭之條款,眾所宜知矣,姑無論割地、屯兵諸大端,即此數萬萬之軍費,於何應之?倭患貧而我適以是拯之,以恣其虐我。是何異驅四百兆之赤子,繫頸面縛以與其仇,以求旦夕之喘息,此非天下之至不仁者不為。今日款議所關,實天下之公禍公福。陛下仁聖,豈忍妄許。嗚呼!和之一言,其貽誤天下,可謂罄竹難書矣。唯「終歸於和」之一念,中於人心者甚深,而戰事遂不可復振。是故舉今日北洋之糜爛,皆可於「和」之一字推其原。僕生平固最不喜言戰者也,每謂有國者,雖席極可戰之勢,據極可戰之理,苟可以和,切勿妄動。迨不得已戰矣,則計無復之,唯有與戰相終始,萬萬不可求和,蓋和則終亡,而戰可期漸振。苟戰亦亡,和豈遂免!此中國之往事然,而西國之往事又莫不然也。唯始事而輕言戰,則既事必輕言和。僕嘗歎中國為倒置之民者。正為輕重和戰之間所施悖耳。
為今日之計,議不旋踵,十年二十年轉戰,以任拼與賊倭沒盡而已。誠如是,中倭二者,孰先亡焉,孰後倦焉,必有能辨之者。天子以天下為家,有以死社稷教陛下者,其人可斬也。願諸公絕「望和」之一念,同德商力,亟唯軍實之求。兵雖烏合,戰則可以日精;將雖愚怯,戰則日來智勇;器雖苦窳,戰則日出堅良。此時不獨宜絕求和之心,且當去求助各國之志。何則?欲求人助者,必先自助。使我自坐廢,則人雖助我,亦必不力,而我之所失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