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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城集》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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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定四库全书

古城集卷三

(明)张吉 撰

贞观小断并序

予自幼颇好读书性苦戅晦乏多识顿悟之资以故终无所得然心少专静粗寡外好得以辛苦诵索补其短拙而已尝病生长穷邑书籍多缺无以考见古人行事之迹旣而缪玷仕版历涉两京内秘辟雍镂梓诸书始得窥见一二如穷汉登季伦之藏虽无擕获亦足以为两目庆也岁乙巳论事忤旨坐贬景东乃西南极陬去家几万里所持易本义书蔡传诗朱传春秋胡传礼陈氏集说及少微江先生所纂资治通监节要而已取其编帙省约多则不克致也事事之暇悼怀古昔常叹汉末迄唐初其间三百余年衰乱相寻南北瓜裂更姓改物不知其几虽气运使然夷考其归亦君人者率多无道之所致欤凭陵簒逼以得之暴虐昏庸以守之否则湛於酒色溺於异端而已间有彼善於此相去亦不甚远欲天下久安长治其可得哉太宗挺生其後戡定祸乱身致太平而後生民得离战争之苦今观其言行政事之间规模广大体段严正诚有大过人者岂魏晋南北朝诸君所及卒能贻祚灵永匹休汉氏非偶然也或乃以之挤诸老瞒之列不亦寃乎故愚以为使其生於建安之始可以靖九州鼎沸之忧使其生於永熙之後可以熄五夷云扰之祸呜呼治乱诚在人为不可一委诸天也士君子生於其时碌碌无所建明以老死甚至献佞贡謟如虞世南辈所为使百世之下有志之士犹为拊髀慨叹不亦负其君之甚乎予尝手通监节要自贞观元年至末年逐节细观不忍释手间以己意揣摩得失略缀数言於颠末以俟他日家居历取李唐绪书及宋司马氏资治通监子朱子通监纲目等书参互考订果有一二臆说恍惚古人所见否乎亦格物穷理之一端也间有不满窃师春秋责备贤者之意九泉可作或见采录必不病其厉已悉见弃矣第少微所纂虽祖温公全书然务在简略便於观览故首尾或乖其统去取或失其真者尚多有之浅陋如余因是立说能无谬乎他日博考羣书得其要领不免自有愧色则亦爨下一灰烬耳庸书此以记岁月成化丁未三月壬寅古城居士张吉序

元年制自今中书门下及三品以上入阁议事皆命谏官随之有失辄谏

断曰古者谏无常职虽左右■〈执上目下〉御之人官师百工之役靡不得谏故人主苟有过失无往不闻後世旣限以常职复须於外朝则君相所谋细微曲折何由悉知而事成议定之後虽或有所论列人主执其先入之言盖亦未易回矣制谏官随宰臣入阁议事可以杜壅蔽广见闻而防偏信之机可以辨可否计是非而折奸谀之计虽欲不兴得乎

上以选人多诈冒资荫敕令自首不首者死未几有事觉者上欲杀之大理少卿戴胄奏据法应流上怒曰卿欲守法使朕失信乎对曰敕者出於一时之喜怒法者国家所以布大信於天下也陛下忿选人之多诈故欲杀之既知其不可复断以法此乃忍小忿而存大信也

断曰戴胄一言而启其君者三忍小忿也存大信也不妄杀也得人臣论事之体张释之所不逮矣

右骁卫大将军长孙顺德受人馈绢事觉上曰顺德果能有益国家朕与之共有府库耳何至贪冒如是乎犹惜其有功不之罪但於殿庭赐绢数十匹

断曰太宗此举即汉文帝待张武故事意虽近厚君子不取焉先王设赏罚以为劝惩之典各有攸当厥施不可乱有功当赏犹戒其僭况加诸贪冒无耻之人乎夫贪冒无耻而获赏犹修洁守道而得罪也无一可者於是乎不足劝惩而人亦不知所劝惩矣

二年上与杜淹论乐右丞魏徵曰古人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乐诚在人和不在声音也

断曰玉帛钟鼓云乎哉者孔子以时人不知礼乐之本专事其末故言礼不止於玉帛乐不止於钟鼓亦必有其本耳非谓舍玉帛钟鼓而可为礼乐也如徵所言则是一敬足以为礼一和足以为乐玉帛钟鼓皆为强聒人之具可以屏絶而不用矣岂先王制作之谓乎夫以太宗为之君郑公为之臣所论若此此先王礼乐所以不复见於後世也

畿内有蝗上入苑中见蝗掇数枚祝之曰民以谷为命而汝食之宁食吾之肺肠举手欲吞之左右谏曰恶物或成疾上曰朕为民受灾何疾之避遂吞之是岁蝗不为灾

断曰蝗害稼穑诚为可恶然苟能侧身修德清问下民求其所以致灾之由与其所以御灾之术虽不掇食将不为灾今曰宁食吾之肺肠竟不避疾而吞之是以稼穑果重於吾之肺肠也岂人情乎倘因是遂致殒身灭性何异死於岩墙之下天下失其所赖所丧为益多矣太宗固切於忧民然三代哲王所为似不如此蝗不为灾盖他道有以致之不系乎此也

上谓侍臣曰赦者小人之幸君子之不幸一岁再赦善人喑哑夫养稂莠者害嘉谷赦有罪者贼良民故朕即位以来不欲数赦恐小人恃之轻犯宪章故也

断曰此与诸葛亮所见略同姑息之言不形於口纵弛之令不行於下凶徒不敢肆其志善人不至被其害得春秋讥肆大眚之旨矣

上曰比见羣臣屡上表贺祥瑞夫家给人足而无瑞不害为尧舜百姓愁怨而多瑞不害为桀纣後魏之世吏焚连理木煮白雉而食之岂足为至治乎尝有白鹊构巢於寝殿之上合欢如腰鼓左右称贺上曰我尝笑隋帝好祥瑞瑞在得贤此何足贺命毁其巢纵鹊於野外

断曰祥瑞和气所锺灾异乖气所召故有国家者莫不恶灾而好瑞以为必有所以为之者矣独不思气之乖和可以致灾致瑞而物之灾瑞则不足以致乖致和是又必有所以为之者矣而可不思乎故値灾而惧者徼福之本因瑞而骄者稔祸之端乘龙并降夏政以乱桑榖共生殷道复兴孰为灾孰为瑞乎故苟知治体则明政刑修法度之不暇祥瑞有无何足动其心也其言曰家给人足而无瑞不害为尧舜百姓愁怨而多瑞不害为桀纣又曰瑞在得贤此所以为太宗

上尝得佳鹞自臂之望见魏徵来匿怀中徵奏事故久不已鹞竟死怀中

断曰昔在有周西旅底贡厥獒召公作书训於武王其言有曰犬马非其土性不畜珍禽奇兽不育於国夫犬马禽兽一也公别而言之何哉盖犬马物之有功於人者土地所宜犹为可畜不宜则不畜也若珍禽奇兽则无功而有害虽其所宜亦不育矣其曰不育云者不绦不圈不刍不谷之谓也国且不育况其家乎又况於其身乎公意玩细故者忘久大之图悦非礼者害聪明之德一息之不谨一念之不仁一事之少懈一志之弗笃盖私胜则公微欲兴则义废持衡轻重之势有不得而不然者是何伤哉亦非民攸训非天攸若非先王兢业保邦之计而已故始之以明王慎德终之以不矜细行终累大德其间一言一石一语一药无非反覆乎慎德累德之义谆切痛快岂直为武王训哉实所以训万世也匿诸怀中真可谓下惮臣民之瞻仰故久不已则旣知之惜无以此义告之者或曰此人主羞恶之心遽明言之则戾其情激其怒殊非将顺之旨奈何曰不然徵旣退但祖经意婉辞以微讽之上必自悟不必明言臂鹞事也以是为将顺

三年茌平马周客游长安舍中郎将常何家会以旱求言何武人不学周代之陈便宜二十余条上怪问之何对曰此臣家客马周为臣具草耳上即召之未至遣使督促者数辈及谒见与语甚悦令直门下省寻除监察御史奉使称旨上以常何为知人赐绢三百疋

断曰何未尝知周者也其在馆下盖不过以衆人畜之耳使知之奚不举而同升诸公必俟问及而後言也知而不举则臧文仲窃位之流而其罪益重矣顾何武人不学实不知周非有他也不学而知人犹反监以索照折衡以求平有是理乎若曰因何以得周不忘其所自而赐之绢则可矣苟以何有知人之明愚固曰何未尝知周者也然观太宗所以待周则虽周公吐哺握发以接贤士其心之切不是过矣

上问房玄龄萧瑀曰隋文帝何如主也对曰文帝勤於为治每临朝或至日昃五品已上引坐论事卫士传餐而食虽性非仁厚亦厉精之主也上曰公得其一未知其二文帝不明而喜察不明则照有不通喜察则多疑於物事皆自决不任羣臣天下至广一日万几虽复劳神苦形岂能一一中理羣臣旣知主意唯取决受成虽有愆违莫敢谏诤此所以二世而亡也朕则不然择天下贤才寘之百官使思天下之事关由宰相审熟便安然後奏闻有功则赏有罪则罚谁敢不竭心力以修职业何忧天下之不治乎

断曰太宗此论不独隋唐得失而已实万世人主之龟监也其以喜察对不明言之明察二字似同实异乃治乱兴衰之所以分不可不辨明公而察私也明逸而察劳也明大而察小也明正而察偏也明无心而察有心也明合天下之闻见为耳目察以一人之揣度为聪明也或曰舜察於人伦孔子察其所安圣如舜孔且不废察乌得以是病隋文哉曰不然舜所察者性分之懿孔子所察者为善之实察其所当察也隋文所察则庶言庶狱庶慎之属文王之所罔攸兼不必察而察之者矣故舜孔之察不可无隋文之察不可有一字之义名虽同而用则异此又不可以不察也曰然则太宗不察者乎曰察曰何以见之曰事旣关由宰相敷奏复逆亦必紬之绎之审之度之得其是非利害之实然後施行此君陈出入自尔师虞庶言同则绎之义所谓察也岂曰会合衆论不必加省遽赐俞允漫无可否於其间乎虽不及言固知其理有必然者矣况张玄素谏修洛阳宫上曰朕思之不熟乃至於是所谓思者非察而何兹亦一证也曰太宗之察与隋文之察有以异乎曰太宗所谓然後察之隋文所谓察见渊鱼者也

房玄龄奏阅武库甲兵远胜隋世上曰甲兵武备诚不可阙然炀帝甲兵岂不足耶卒亡天下若公等尽力使百姓乂安此乃朕之甲兵也

断曰前此有司请讨林邑则抑之曰好战必亡隋炀帝颉利可汗皆耳目所亲见也至此复以是语玄龄太宗虽以马上得天下至与羣臣谈及兵事必举胜国覆辙以折之可谓毖於殷鉴而知甲胄起戎干戈省厥躬之义矣

五年河内人李好德得心疾妄为妖言诏按其事大理丞张藴古奏好德被疾有徵法不当坐治书侍御史权万纪奏藴古贯在相州好德之兄厚德为其刺史情在阿纵按事不实上怒命斩於市旣而悔之因诏自今有死罪虽令即决仍三覆奏乃行刑

断曰忿怒不可不惩刑罚不可不谨此苟有仁心者之所知英哲之君未足为奇行也然以太宗之贤而卢祖尚张藴古俱死怒下卒贻後悔何也盖心有所系不能以理自胜被其潜移默夺於冥冥之地有莫知其然而然矣故书称文王慎罚必先之以明德明德云者识鉴精审而黯污眇忽不能欺持养坚定而震荡棼错不能乱故能出入变化与道消息有功则赏有罪则罚必合天下之公不至以其私喜怒专之也如是而又悯夫刑者人之躯命所关死生所系不可不慎故不显亦临无射亦保虽无往不用其敬於此尤尽其心焉此其所以优入圣域而馨香之德怙冒於下登闻於上光启八百余年富有之业历千古莫之与京也使太宗师文王之德用钦恤之心则祖尚藴古奚至为怒所使以失刑哉必将付之有司稽察折辨以求其情有死之道刀锯鼎镬随之未晩也设有可矜匹夫且不可妄杀况不失为当时名士者乎使人不行何以为政祖尚之死犹为有辞藴古则无辞矣信如万纪所劾亦当议其贤能以从末减何忍果於诛戮如此脱所劾不情或其怨家则藴古死於万纪之手帝亦堕其计中矣自是虽有寃狱人尚肯为求其生乎厥维盛德之累不小

康国求内附上曰前代帝王好招来絶域以求服远之名无益於用而靡弊百姓今康国内附倘有急难於义不得不救师行万里岂不疲劳劳百姓以取虚名朕不为也遂不受

断曰春秋贯之盟管仲曰江黄远齐而近楚楚为利之国也若伐而不能救则无以宗诸侯矣桓公不听遂与之盟管仲死楚伐江灭黄桓公不能救太宗不受康国内附与仲所见略同然仲惧其伐而不救无以宗诸侯耳太宗则有爱道恤民之意岂切切计利害者可同日语哉故先儒以谓可为後世法

六年文武官请封禅上曰卿辈皆以封禅为帝王盛事朕意不然若天下乂安家给人足虽不封禅庸何伤乎昔秦始皇封禅而汉文帝不封禅後世岂以文帝之贤不及始皇耶且事天扫地而祭何必登泰山之巅封数尺之土然後可以展其诚敬乎羣臣请之不已上亦欲从之魏徵独以为不可上曰公不欲朕封禅者以功未高耶曰高矣德未厚耶曰厚矣中国未安耶曰安矣四夷未服耶曰服矣年谷未丰耶曰丰矣符瑞未至耶曰至矣然则何为不可封禅对曰陛下虽有此六者然承隋末大乱之後户口未复仓廪尚虚而车驾东廵供顿劳费未易任也且陛下封禅则远夷君长皆当扈从自伊洛以东至於海岱烟火尚稀萑莽极目此乃引外人入腹心示之以虚弱也况赏赉不赀未厌远人之望给复连年不偿百姓之劳崇虚名而受实害陛下将焉用之会河南北数州大水事遂寝

断曰封禅一事太宗却羣臣之请而难魏徵之谏何其自相反悖耶盖太宗意事之不必行而不以其时为未可魏徵度时之未可而不以其事为不必行故其势不容不相矛盾如此然皆未有以历稽诸古深讨其实如有宋诸儒之辨论真的者焉其说开端於管仲其事作俑於始皇亵+天病民莫此为甚君天下者不可不戒何谓亵天不郊不屋诡秘不经是也何谓病民车驾东廵国人毕作是也仲谓自古封禅者七十二君而夷吾所记十有二焉无怀伏羲神农炎帝黄帝颛顼帝喾尧舜禹汤成王是也夫孔子删书断自唐虞以前代荒远不足尽信则帝喾而上无足言者帝尧而下诚有是事则亦当时盛典何故典谟训诰略无一语以及之此其假借撺窃出於一人之私亦不待辨说而明矣始皇刚愎寡昧宜被其欺以太宗之明而不知其妄岂不惜哉至其诘徵六事则招损之权舆不复知其所不足矣诗云老马反为驹不顾其後此唐之所以止於唐也徵所对亦不免於阿谀而失其不可之大者旣不察先王必无封禅之理独不能据尧舜其犹病诸之说证当时有所未尽而药其侈心之万一乎

上尝罢朝怒曰会须杀此田舍翁后问为谁上曰魏徵每廷辱我后退具朝服立於庭上惊问其故后曰妾闻主明臣直今魏徵直由陛下之明故也妾敢不贺上乃悦

断曰古今王霸之辨无他诚与伪而已矣表里洞然隐显无间诚也有其声而乏其实严於外而略於内伪也惟其不出乎诚故朝羣臣友君子虽能痛自刻责勉强沮抑以归诸道至於深宫永巷视听稍懈之时固有不觉其病根之发露者矣杀此田舍翁虽未必实然恐不免乎生诟之訾岂大哉王言一哉王心之谓乎

宴三品以上於丹霄殿上从容言曰中外乂安皆公卿之力然隋炀帝威加夷夏颉利跨有北荒统叶护雄据西域今皆覆亡此乃朕与公等所亲见勿矜强盛以自满也

断曰先王之於民正其德利其用厚其生三者缺一非所以为治也太宗履满思惧则善矣然其意则以中外乂安为治道之极而不思乎三者之说当时犹有所未尽也

秘书少监虞世南上圣德论上赐手诏称卿论太高朕何敢拟上古但比近世差胜耳然卿适覩其始未知其终若朕能慎终如始则此论可传如或不然恐徒使後世笑卿也

断曰甚哉謟谀之臣不可不痛加絶远也平居论事略不能以可否一二第恐日久渐致疎外于是谬为过高之论思以媚悦其君希望恩宠而猥鄙之见方且自以为无伤也呜呼逆心之训难行脍口之辞易入苟非励精求治之主则所以壮其盈气而沮其善心未必不由此说启之也夫前代君臣更相戒勅莫如有虞称颂功德莫如王莽世南所为是不以帝舜望其君而以贼莽待其君不以稷契臯陶自待而以刘歆孔光之徒自居也所谓五絶德行忠直果安在哉为太宗者宜责之曰汝平日不闻进一善言荐一善士匡朕不逮徒侈是论以为容悦孔子所谓远佞人者非卿而谁今曰若能慎终如始则此论可传是本不以其论为太高特患所以继之者未知何如耳故知太宗虽不好佞亦非真能远佞者也

七年去岁帝亲録系囚见应死者悯之纵使归家期以来秋来就死仍勅天下死囚皆纵遣至期来诣京师至是九月去岁所纵天下死囚凡三百九十人无人督帅皆如期自诣朝堂无一人亡匿者上皆赦之

断曰应死之囚非悖逆君亲则杀人于货皆自作不典以自灾於厥躬何足悯焉如悯之莫如崇教化厚风俗使人迁善远罪不自陷於刑辟则善矣已干政典而纵之固不可纵之来归而复赦之尤不可是则所谓肆大眚也法不信於民也假令人人自新被其害者已不可赎则亦何辜况元恶大憝未必遽尔思革者尚多有之则亦徒为贼善之资耳其可乎或者乃以上下相贼以成信义之名讥之盖亦甚矣

帝谓左庶子于志宁右庶子杜正伦曰朕年十八犹在民间民之疾苦情伪无不知之及居大位区处世务犹有差失况太子生长深宫百姓艰难耳目所未涉能无骄逸乎卿等不可不极谏太子好嬉戏颇亏礼法志宁与右庶子孔頴达数直谏上闻而嘉之各赐金一斤帛五百匹

断曰贾子有言古之王者太子乃生有司齐肃端冕见之南郊过阙则下过庙则趋故自为赤子而教固已行矣孩提有识三公三少明仁孝礼义以道之逐去邪人不使见恶行选天下贤士以辅翼之故太子生而见正事闻正言行正道左右前後皆正人也由是观之古之教太子者养其善性於无妄之初非若後世制其邪心於旣缪之後养之於初则无所费而有功制之於後则有所劳而无益宦官宫妾交於外而求以沮其谋孰与使之勿相接乎声色货利动於中而求以节其慾孰与使之勿相闻乎故易大畜六四曰童牛之牿元吉夫牿所以止牛之触童牛未角而施牿焉则以止其触於未然无不及於事之悔何吉如之知此则知太宗之於志宁等责其极谏赏其能谏其道犹有所未尽也

上尝曰炀帝多猜忌临朝对羣臣多不语朕则不然与羣臣相亲如一体耳

断曰按易泰否二卦地上天下则泰天上地下则否圣人於泰则曰天地交而万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於否则曰天地不交而万物不通也上下不交而天下无邦也故天地君臣一理而已交则泰不交则否自古以来治乱相寻其机不出乎此昏庸之君懵焉不察临朝务修边幅默不一言与偶人无异及居宫禁对妇寺则忘形肆志谑谈傲笑以为娯悦而不知倦呜呼虽欲不亡得乎朝臣多行能治化所由出也妇寺匪教诲祸乱所由生也以一人而君四海终日亲贤谘诹治道犹惧不理况以阉竖为一体而视朝臣不啻雠敌惟恐威灵之未赫而接见之不疎则稍有机警者不终日矣惟顽钝无耻之徒乃肯为用亦必结交近习以测风旨借力嬖幸以为已阶始克中夜安枕而居中用事之人或利其柔软或贪其贿赂援引拔擢不惜端揆宰辅以处之於是羣阉衆邪欺謟承顺内外合一以致纪纲大坏忠谏蔑闻天变於上人怨於下犹不觉悟沦胥至於国亡身弑而後已如二世炀帝所为者不亦大可笑乎太宗是言乃隋唐兴丧之所以分有天下者不可不监

十年治书侍御史权万纪上言宣饶二州银大发采之岁可得数百万緍上曰朕贵为天子所乏者非财也但恨无嘉言可以利民耳与其多得数百万緍何如得一贤才卿未尝进一贤退不肖而专言税银之利昔尧舜抵璧於山投珠於渊汉之桓灵乃聚钱为私藏卿欲以桓灵事我耶是日黜万纪使还家

断曰小人为恶千态万状擢发不可胜数迹其所自由不明义利所在故颠倒悖逆恣已穷物靡所底极而不自以为非也万纪是言岂知其不可而故为是以濒辱哉其心曰山泽所产非敛诸民也国家所资不私乎已也庶几其君悦而从之耳苟非刚明之主鲜不为其所惑者矣观太宗所以折之之言可不谓明乎所以黜之之意可不谓刚乎曾子曰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太宗以之

十一年马周上疏曰自古以来国之兴亡不以蓄积多少在於百姓苦乐且以近事验之隋贮洛口仓而李密因之东都积布帛而世充资之西京府库亦为国家之用至今未尽夫蓄积固不可无要当人有余力然後收之不可强敛以资寇敌也

断曰唐之税法曰租曰庸曰调三者之外一毫妄有所取即强敛矣周欲止其君之强敛恐妨蓄积则当告之以务本节用之道当是时劝农之诏不闻颁於天下朴素之风不闻先於宫壼对病之药孰切於此周不以言乃曰要当人有余力然後收之是必於常赋之外别有所收矣非强敛乎且人有余力则君有余力从而收之岂君民一体之意周所言特一时之计耳非不易之论也

十二年着作佐郎邓世隆表请集上文章上曰朕之辞令有益於民者吏皆书之足为不朽若其无益集之何用梁武帝父子陈後主隋炀帝皆有文集行於世何救於亡为人主患无德政文章何为遂不许

断曰典谟益稷二帝之文章也训诰誓命三代之文章也以今考之或命臣僚或戒师旅或训廸一邦或诞告天下皆不得已而有言耳非有意於为文欲夸耀於来世也然道德所存中和所积源深流长不容沮塞故辞不求工而自无不工理不期到而自无不到史臣録之以为後世法亦以见其修身治国之规敬天勤民之意非教人作文之法如後世所谓龙腾虎跃日光玉洁之说也下逮两汉诏令虽不古若亦皆恳恳为民深厚之情溢於言表犹不失为人主之辞余则大风秋风数篇以外殊不多见魏晋而後有天下者始以诗文为务雕镂刻画步骤驰骋似与书生较胜负以取青紫者然呜呼识者观之固亦不暇他问而可知其享国之不永矣世道日降一至於此可胜叹哉善乎太宗所以却世隆之请可谓王者之见宜其功德兼隆肇启三百年富有之业与

十六年上谓谏议大夫褚遂良曰卿犹知起居注所书可得观乎对曰史官书人君言动备记善恶庶几人君不敢为非未闻自取而观之也上曰朕有不善卿亦记之耶对曰臣职当载笔不敢不记黄门侍郎刘洎曰借使遂良不记天下亦皆记之上曰朕行有三一监前代以为元龟二进善人共成治道三斥远羣小不受谗言朕能守而不失亦欲史氏不能书吾恶也

断曰古人为善而不为恶盖因其当为而为之因其不当为而勿为耳非有欲畏之心而故为是以要令誉屏恶声也是以屋漏之箴危微之儆圣王所兢兢致慎者恒在不见不闻之地乃太宗恐史氏将书其恶始以监前代进善人远羣小自力设无史臣则前代其可不监善人其可不进羣小其可不远乎故其所为亦伪而已矣非古人为善之意也且方与史臣论事以是为言是利其金而授之璧亦古人所不为也

十七年初太子承乾喜声色及畋猎所为奢靡魏王泰多艺能有宠於上潜有夺嫡之志上意寖不怿太子亦知之阴养刺客纥干承基等及壮士百余人谋杀魏王泰会承基坐事系狱上变告太子谋反勅中书门下参鞫之反形已具废为庶人

断曰或问太子可易乎曰太子天下根本易则根本揺动不可也曰使其不肖奈何曰古之有天下者以敎太子为第一义故正其身以率之择其人以傅之使心无杂念事有恒规虽质性平凡蹈常袭故将不失为守文之主苟庸劣已极亦必辨之於早预为之所此朱均所以不有天下圣人行权之道也曰权非圣人可行乎曰事不获己师圣人而用之何不可之有曰太宗之於承乾可行权易之乎曰可曰何以知其可曰乃若所为将使宗庙不血食则有可易之道曰愿闻其实曰遣刺客杀于志宁张玄素是也承乾不道二人谏焉不从则已必欲置之死他日践阼将赤谏者之族不亡得乎且二人傅承乾者也而贼之则弑父与君之渐使太宗是时逆覩未然数其罪恶告诸宗庙改立他子则可以杜不轨之谋全父子之恩矣曰如太宗所为俟其动於恶废之幽之则弑逆未尝得行而父子之恩亦无亏也不亦可乎曰不然春秋之法人臣无将将则必诛太子人臣也反罪已具复得不死是为失贼必如商臣宋劭而後诛之岂春秋无将之意然太宗手刃同气恐人以为口实故欲全之耳来济之言几於党恶不忠孰大焉曰律有议亲议贵太子兼而有之独不得议乎曰周官八议皆罪恶差薄有可言者非弑逆大故也使弑逆大故亦在所议则乱臣贼子接迹当世岂圣人制法之道耶曰太宗所以教其子可谓至矣何承乾不材如此曰未也太子以侍膳问安修身养性为事太宗使之决狱则与始皇所敎何异又听用库物以启其奢宠信魏王以疑其志不可以训固不止六月四日一事而已

李世积尝得暴疾方云须灰可疗上自剪须为之和药世积顿首出血谢上曰为社稷非为卿也何谢之有

断曰须髪虽微皆父母遗体人有割股以活其亲先儒犹辩其不孝况剪须赐臣下乎此霸者驩虞之行非王道也

房玄龄等上高祖今上实录上见书六月四日事语多隐微谓玄龄曰昔周公诛管蔡以安周季友鸩叔牙以存鲁朕之所为亦类是矣史官何讳焉即命削去浮辞直书其事

断曰诛管蔡者周公也周公未尝为天子鸩叔牙者季友也季友未尝为诸侯太宗引为己证殊不相类

十八年诏诸军分道击高丽

十九年上自将诸军发洛阳

断曰按十六年高丽泉盖苏文弑其王建武尽杀诸大臣十七年新罗遣使言百济与高丽连兵谋絶新罗贡道乞兵救援上遣使齎蜡书谕之盖苏文不奉诏比而观之其曲在彼高丽之师诚有不可已者然当虑鲸海之虞监亡隋之失纳遂良之忠辨世积之佞简命大臣将十万精兵水陆并进直抵辽左据险驻劄问建武及诸陪臣死故新罗断隔之由暴白盖苏文弑逆罪恶宣布大唐威德修攻具设赏格使举国明知逆顺祸福所在彼亦人类必为感动不过旬日贼臣之首可致麾下然後为置其君顺而抚之赦余党许令自新则兵不血刃足以建功虽齐桓召陵之师不是过也夫以太宗之明非不及此必欲亲征损伤威望狼狈而还以贻後悔何也先儒谓其志气英果以百战而得天下治安旣久不能深居高拱犹思所以逞志扼腕踊跃喜於用兵非有礼义以养其心中和以养其气是也

帝攻高丽安市城不下以辽左早寒草枯水冻士马难久留且粮食将尽诏班师

断曰禹征有苖不服则班师未几有苗格太宗征高丽不服则班师而高丽卒不服何也禹旣班师益勤於德以干羽代劒戟太宗不胜其忿议复兴师禹戒满持谦太宗狃於一胜遂自伐其为将之功此其所以异与德也忿也谦也伐也乃远夷叛服之机而古今成败之迹也

二十一年上问侍臣曰自古帝王虽平定中夏不能服外域朕才不逮古人而成功过之自不喻其故诸公各率意以实言之羣臣皆称陛下功德如天生万物不得而名言

断曰四夷部落虽处荒外其盛其衰迭消迭长实与中国不殊数也亦理也月盈则缺日短则舒天道且然况人类乎故王者不治外域非特以其心性难格亦以理乱相推势有必至恐为中国他日之患故号令不及政敎不加听其自相雄长而已秦汉而下渐加疆理则其盛衰渐与中国相为倚伏武帝和帝始命卫霍耿窦诸将穷兵极讨登临瀚海勒功燕然而不治之义隐矣至於太宗擒颉利灭延陀州郡其地编列其民遂与中国无以异焉呜呼治者乱之所乘弱者强之所迹故君子观汉之所为则知必有刘石之祸观唐之所为则知必有五代之祸用力愈多而贻患愈大造谋益巧而召衅益深不在当时则在後世虽圣哲复生不能遽免其视不疆不理使不为吾利亦不至於大为吾害其得与失何如也由是观之先王不治外域非不能也不为耳太宗念不及此乃曰自古帝王不能服外域何其言之易也羣臣不闻规谏曲为谀悦可耻之甚

二十二年上作帝范十二篇以赐太子且曰汝当更求古之哲王以为师如吾不足法也吾居位以来不善多矣锦绣珠玉不絶於前宫室台榭屡有兴作犬马鹰隼无远不到行游四方供顿烦劳此皆吾之深过勿以为是而法之

断曰太宗尝语人曰人苦不自知其过数者之过旣其知之矣胡为不改去古旣远圣学不明虽有大有为之君不过勇於谋治而已其於检身之道蔑如也然过而不知其罪小知而不改其罪大与其以言为范孰若以身为范乎

二十二年夏五月帝崩

断曰太宗以英明仁恕之资拨乱世反之正纳谏求贤励精图治诚不世出之主也然其治效终不古若不得与三代并列或病其大纲不正有杂霸之风或病其礼乐之具田畴之制学校之敎拟之先王有未备也是固然矣以今考之非特太宗之过亦当时辅相之职有未尽耳大纲不正莫甚於杀建成而夺其位杀元吉而纳其妃然禁门之变首建谋议以周公为口实者玄龄如晦也力赞决策使不得俟其先发而应之者无忌敬德也独不得分狱乎纳妃之事无一人以为不可设有论列彼以好名畏义之心当天下拭目之始必听无疑久之欲立为后魏徵始以辰嬴为譬不亦晩乎若礼乐田畴学校之制则以臣僚异议违其所愿者尚多有之如封建一事太宗鋭志复古廷臣交章力诤不得已而罢之至有朕何苦强人以茅土之叹岂其本心哉由是观之辅相之职有所未尽不其信乎汤武之有天下皆不数年而崩卒成商周之治者太甲成王也二君之贤不踰太宗而治效过之以有伊周为师保也使太宗之贤得伊周之佐则三代之治何患不见於後世

右贞观小断一编论事纪言共计三十有二则乃我先君子未遇之忠恳实经术之断案也昔程子读唐监谓淳夫乃能相信如此先君子之生距程子虽远然尝笃信潜心以究夫伊洛未坠之绪今以是编与唐监所载太宗事互观皆范太史之未尽意也不肖男僎刻之家塾以应知者之求区区芹曝倘有禆於治道他日亦可献之九重否也正德辛巳仲春朔男僎百拜谨书於弋溪书屋

古城集卷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