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定四库全书
龟山集卷十一 宋 杨时 撰语録二
京师所闻【丙戌四月至六月】
李似祖曹令德问何以知仁曰孟子以恻隐之心为仁之端平居但以此体究久久自见因问似祖令德寻常如何说隐似祖云如有隐忧勤恤民隐皆疾痛之谓也曰孺子将入於井而人见之者必有恻隐之心疾痛非在已也而为之疾痛何也似祖曰出於自然不可已也曰安得自然如此若体究此理知其所从来则仁之道不远矣二人退余从容问曰万物与我为一其仁之体乎曰然
问论语言仁处何语最为亲切曰皆仁之方也若正所谓仁则未之尝言也故曰子罕言利与命与仁要道得亲切唯孟子言仁人心也最为亲切
丰尚书稷尝言少时见雪窦教人惜福云人无寿夭禄尽则死昔元厚之死而复生於隂府见主吏谓之曰君禄未尽它时官至两府然须惜福乃可延年厚之一生虽一桮饭亦必先减而後食其余奉养皆不敢过故身为执政寿逾七十雪窦之言於是可验今日贵人相高以侈视其费用皆是无益毕竟何补公闻之曰此犹以利言也若以义言之则箪食万锺顾吾所得为者如何耳
吴审律【仪】劝解易曰易难解曰及今可以致力若後力衰却难曰某尝观圣人言易便觉措辞不得只如乾坤两卦圣人尝释其义於後是则解易之法也乾之初九潜龙勿用释云阳在下也又曰龙德而隐者也又曰下也又曰阳气潜藏又曰隐而未见行而未成此一爻耳反覆推明至五变其说然後已今之释者其於他卦能如是推明乎若不能尔则一爻之义只可用之一事易三百八十四爻爻指一事则是其用止於三百八十四事而已如易所该其果极於此乎若三百八十四事不足以尽之则一爻之用不止於一事亦明矣观圣人於系辞发明卦义尚多其说果如今之解易者乎故某尝谓说易须髣髴圣人之意然後可以下笔此其所以未敢苟也
问邵尧夫云谁信画前元有易自从删後更无诗画前有易何以见曰画前有易其理甚微然即用孔子之已发明者言之未有画前盖可见也如云神农氏之耒耜盖取诸益日中为市盖取诸噬嗑黄帝尧舜之舟楫盖取诸涣服牛乘马盖取诸随益噬嗑涣随重卦也当神农黄帝尧舜之时重卦未画此理真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故通变以宜民而易之道得矣然则非画前元有易乎
问墙有茨之诗若以为劝戒似不必存曰着此者欲知此恶不可为耳所以不可为以行无隐而不彰虽幽闇深僻之中人亦可以知其详也人之为恶多以人莫之知而密为之然终不能掩密为之者其初心也至於不能掩盖已无如之何耳岂其所欲哉此君子所以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也
自非狙诈之徒皆知义足以胜利然不为利疚而迁者几希如管仲亦知义故其所为多假义而行自王者之迹熄天下以诈力相高故常溺於利而不知反由孔子而後为天下国家不以利言者唯孟子一人守得定九月丁卯子同生曰子同者正名其为桓公之子也猗嗟之诗序曰人以为齐侯之子其诗曰展我甥兮则明庄公非齐侯之子矣以经考之庄公之生桓公之六年也至十八年始书夫人姜氏遂如齐而左传因载申繻之谏与桓公适齐之事则前此文姜盖未尝如齐也未尝如齐而人以庄公为齐侯之子春秋安得而不辨乎此春秋所以为别嫌明微也
闵二年书郑弃其师观清人之诗序可见矣文公恶高克使之将兵御狄久而不召遂使衆散而归岂非弃其师乎盖恶其人而使之将兵以外之兵何罪故止罪郑齐桓公攘戎狄而封卫未尝请命于天子而专封之也故春秋书城楚丘而不言其封卫盖无取焉然则木瓜美桓公孔子何以取之曰木瓜之诗卫人之诗也卫为狄所灭桓公救而封之其恩岂可忘也欲厚报之不亦宜乎在卫人之义不得不以为美其取之也以卫人之义而已若春秋褒贬示天下之公故无取
郑季常作太学博士言养士之道当先善其心今殊失此意未知所以善之之方曰由今之道虽贤者为教官必不能善人心曰使荆公当此职不知如何曰荆公为相其道盖行乎当年今日学法荆公之法也已不能善之矣季常良久曰如是如是
与季常言学者当有所疑乃能进德然亦须着力深方有疑今之士读书为学盖自以为无可疑者故其学莫能相当如孔子门人所疑皆後世所谓不必疑者也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疑所可去答之以去兵於食与信犹有疑焉故能发孔氏民无信不立之说若今之人问政使之足食与兵何疑之有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智子曰知人是盖甚明白而迟犹曰未达故孔子以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教之由是而行之於智之道不其庶矣乎然迟退而见子夏犹申问举直错诸枉之义於是又得舜举臯陶汤举伊尹为证故仁智兼尽其说子夏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直推至於曰礼後乎然後已如使今之学者方得其初问之答便不复疑矣盖尝谓古人以为疑者今人不知疑也学何以进季常曰某平生为学亦常自谓无疑今观所言方知古之学者善学
问中庸只论诚而论语曾不一及诚何也曰论语之教人凡言恭敬忠信所以求仁而进德之事莫非诚也论语示人以其入之之方中庸言其至也盖中庸子思传道之书不正言其至则道不明孔子所罕言孟子常言之亦犹是矣易曰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夫尽其诚心而无伪焉所谓直也若施之於事则厚薄隆杀一定而不可易为有方矣敬与义本无二所主者敬而义则自此出焉故有内外之辨其实义亦敬也故孟子之言义曰行吾敬而已
问孔子许子路升堂其品第甚高何以见曰观其死犹不忘结缨非其所养素定何能尔邪苟非其人则遑遽急迫之际方寸乱矣
问宰我於三年之丧犹有疑问何也曰此其所以为宰我也凡学於孔子者皆欲穷究到无疑处方已三年之丧在他人於此不敢发之宰我疑以朞断故必求质於圣人虽被深责所不辞也
四科之目不尽孔门弟子之贤非可指为定论
扬雄作太玄准易此最为诳後学後之人徒见其言艰深其数汗漫遂谓雄真有得於易故不敢轻议其实雄未尝知易
问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既不可忘又不可助长当如何着力曰孟子固曰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虽未尝忘亦不助长
温良恭俭让此五者非足以尽孔子然必闻其政者以此耳
毋意云者谓无私意耳若诚意则不可无也
所谓时习者如婴儿之习书点画固求其似也若习之而不似亦何用习学者学圣人亦当如此大槩必践履圣人之事方名为学习又不可不察习而不察与不习同若今之学者固未尝习而况於察
问何谓屡空曰此顔子所以殆庶几也学至於圣人则一物不留於胸次乃其常也回未至此屡空而已谓之屡空则有时乎不空
亿则屡中非至诚前知也故不足取
问操则存如何曰古之学者视听言动无非礼所以操心也至於无故不彻琴瑟行则闻佩玉登车则闻和鸾盖皆欲收其放心不使惰慢邪僻之气得而入焉故曰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夫博弈非君子所为而云尔者以是可以收其放心尔说经义至不可践履处便非经义若圣人之言岂有人做不得处学者所以不免求之释老为其有高明处如六经中自有妙理却不深思只於平易中认了曾不知圣人将妙理只於寻常事说了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人须能弘然後有容因言陈述古先生云丈夫当容人勿为人所容
旁招俊乂列于庶位宰相之任也今宰相欲擢任一人必令登对然後取旨用之夫人之贤不肖一见之顷安能尽知此盖起於後世宰相不堪委任之过
荆公云利者隂也隂当隐伏义者阳也阳当宣着此说源流发於董仲舒然此正王氏心术之蔽观其所为虽名为义其实为利
春秋正是圣人处置事处他经言其理此明其用理既明则其用不难知也
圣人作处本分之外不加毫末故以孔子之圣孟子止言其不为已甚而已
或问操心曰书云以礼制心所谓操也如顔子克已复礼最学者之要若学至圣人则不必操而常存扬雄言能常操而存者其唯圣人乎此为不知圣人论及庄周言天人处曰络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曰是夫天也若络牛首穿马鼻则不可谓之天论西铭曰河南先生言理一而分殊知其理一所以为仁知其分殊所以为义所谓分殊犹孟子言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其分不同故所施不能无差等或曰如是则体用果离而为二矣曰用未尝离体也且以一身观之四体百骸皆具所谓体也至其用处则屦不可加之於首冠不可纳之於足则即体而言分在其中矣
吾从周非从其文也从其损益而已
易言利见利用而终不言所以利故孔子罕言利或谓死与鬼神子路所不得而问盖不晓一致之理故错认圣人之言
宰我问三年之丧非不知其为薄也只为有疑故不敢隐於孔子只此无隐便是圣人作处
问伯夷圣人犹有隘何也曰此自气禀不同耳若观其百世之下闻其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此是甚力量
余杭所闻【丁亥三月】
周公东征邦君御事皆以为不可周公徒得十夫之助决意征之禹征有苖会羣后誓之既已出师朝廷上下宜无不以为当者而益以一言赞之禹遂振旅而还而苗亦随格岂周公之德不逮禹乎盖舜之时在廷莫非君子而天下已大治矣其敢逆命者独有苗而已纵而不治未足为害如必欲诛之则太平之民自受其病矣故与其勤师远伐不若修德以待其来之为愈也若夫三监之叛其变起王室非可以夷狄待之也况又成王幼冲莅政之初君子之道不胜小人不诛而纵之其祸将不胜救矣当是之时虽无十夫之助周公亦不可已此所以必征之也易曰苋陆夬夬中行无咎其舜之事乎如往年靖州之师其出固有名若以舜之事言之其孰为得自靖为郡荆湖至今被其害
问帝乃诞敷文德则自班师之後然後敷之也敷文德之事何以见曰舞干羽是也古之时文武一道故干戈兵器也用之於战阵则为武用之於舞蹈则为文曰敷文德云者已不为武备矣
人之生也直是以君子无所往而不用直直则心得其正矣以乞醯证父为直不得其正者也古之於幼子常示毋诳所以养其直也其养之也有素如此以怨报怨以德报怨皆非直也所谓直者公天下之好恶而不为私焉耳曰如是则以德报德何以辨之曰所谓德非姑息之谓也亦尽其道而不为私焉耳若姑息则不能无私矣曰人有德於我不幸而适遇所当施之者非吾意之所欲能不少有委曲如庾公之斯之於子濯孺子不亦可乎曰然
问舜之时在廷之臣多矣至传禹以天下而禹独推臯陶何也曰舜徒得此两人而天下已治故也禹总百揆而臯陶施刑内外之治举矣古者兵刑之官合为一观舜之命臯陶蛮夷猾夏是其责也则臯陶之职所施於外者为详故臯陶虽不可以无禹禹不可以无臯陶是以当舜之欲传位禹独推之余人不与焉孟子曰舜以不得禹臯陶为已忧而子夏亦言舜有天下选於衆举臯陶不仁者远矣盖有见乎此
忠信乃为进德之基本无忠信则如在虚空中行德何以进
问孔子於旧馆人之丧遇於一哀而出涕遂脱骖以赙之曰吾恶夫涕之无从也而顔渊死子哭之恸顔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而不与何也曰遇於一哀而出涕者不期然而然也然哀有余也故必有以文之此说骖之礼所由起乎顔渊死子曰天丧予天丧予则其存亡与之为一矣故其哭之也不自知其恸也其於此奚以文为文非所以施於顔渊则车之与不与也惟义所在而已
获乎上有道不信乎朋友弗获乎上矣信乎朋友有道不顺乎亲弗信乎朋友矣顺乎亲有道反身不诚不说於亲矣今之君子欲行道以成天下之务反不知诚其身岂知一不诚他日舟中之人尽为敌国乎故曰不诚未有能动者也夫以事上则上疑以交朋友则朋友疑至於无往而不为人所疑道何可行哉盖忘机则非其类可亲机心一萌鸥鸟舞而不下矣
大学一篇圣学之门户其取道至径故二程多令初学者读之盖大学自正心诚意至治国家天下只一理此中庸所谓合内外之道也若内外之道不合则所守与所行自判而为二矣孔子曰子帅以正孰敢不正子思曰君子笃恭而天下平孟子曰其身正而天下归之皆明此也伊尹所以事君更无回互唯知忠而已所以能为放太甲之事然如此而天下不疑者诚意素着故也因问孟子云有伊尹之志则可後世之为人臣者不幸而适遇此事而有伊尹之志不知行得否若行不得是伊尹之事不可法於後也曰若有伊尹之志其素行足信何为不可但观蜀先主当时以其子属诸葛孔明曰嗣子可辅辅之如不可辅君自取之备死孔明操一国之权当时军国大务人材进退唯孔明是听而蜀之人亦莫之疑也盖孔明自非簒弑之人其素行足信也若如司马懿其谁信之伊尹之事自後世观之以为异其实亦所谓中道
问成汤放桀惟有慙德何也曰横渠尝言汤武之功圣人之不幸也若论君臣之义则为臣而事其君当使其君如尧舜乃是既不能使其君如尧舜至其君得罪於天下而放之岂其所欲哉成汤之事以言顺乎天而应乎人何慙之有然自人情观之既以尧舜之禅为尽善则征诛而有天下安能无媿乎
问文姜与齐侯淫诗人以不能防闲其母刺庄公庄公固当深罪乎曰固可罪也观载驱之诗言鲁道有荡则鲁之君臣荡然无以禁止之也夫君夫人之出入其威仪物数甚备其曰齐子发夕又何其易乎礼妇人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既曰从子子乃不能防闲之恣其淫乱於谁责而可乎许穆夫人思归唁其兄而义不得其赋载驰之诗曰大夫君子无我有尤是虽欲归不可得也曰凯风何以美孝子曰不能安其室是求嫁也嫁犹以正非如姜氏之淫于齐也又此诗之所取特美其负罪引慝而已若叔于田之诗序所谓不胜其母以害其弟其刺之盖与猗嗟之刺庄公同意
或曰吕吉甫云管仲今人未可轻议之如列子所载仲论隰朋之为人上忘而下不叛媿不若黄帝而哀不已若者又如论语称管仲夺伯氏骈邑三百饭疏食没齿无怨言则其所能者亦可谓高矣如仲者但不如孔子耳何可轻议曰此未见仲小器之实也若管仲只不如孔子曾西何以不为
艮止也止其所也故系辞曰止万物者莫善乎艮又曰成言乎艮艮者万物之所成终而所成始也止於此矣复出乎震不终止也故艮卦曰时止则止时行则行观盥而不荐有孚顒若诚意所寓故也古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本於诚吾意而已诗书所言莫非明此者但人自信不及故无其效圣人知其效必本於此是以必由也或曰正心於此安得天下便平治曰正心一事自是人未尝深知之若深知而体之自有其效观後世治天下皆未尝识此然此亦惟圣人力做得彻盖心有所忿?恐惧好乐忧患一毫少差即不得其正自非圣人必须有不正处然有意乎此者随其浅深必有见效但不如圣人之效着矣观王氏之学盖未造乎此其治天下专讲求法度如彼修身之洁宜足以化民矣然卒未逮王文正吕晦叔司马君实诸人者以其所为无诚意故也明道常曰有关雎麟趾之意然後可以行周官之法度益深达乎此因问顔子克已欲正心邪曰然或问经纶天下须有方法亦须才气运转得行曰天保以上治内采薇以下治外先王经纶之迹也其效博矣然观其作处岂尝费力本之诚意而已今鹿鸣四牡诸诗皆在先王所歌以燕羣臣劳使臣者也若徒取而歌之其有效乎然则先王之用心盖有在矣如书尧典序言克明俊德以至亲睦九族平章百姓协和万邦法度盖未及也而其效已臻黎民於变时雍然後乃命羲和钦若昊天之事然则法度虽不可废岂所宜先
未见易而玩易之文以言易若说得深即不是圣人作用处若说得浅常人之谈耳
因言秦汉以下事曰亦须是一一识别得过欲识别得过须用着意六经六经不可容易看了今人多言要作事须看史史固不可不看然六经先王之迹在焉是亦足用矣必待观史未有史书以前人何以为据盖孔子不存史而作春秋春秋所以正史之失得也今人自是不留意六经故就史求道理是以学愈博而道愈远若经术明自无工夫及之使有工夫及之则取次提起一事便须断遣处置得行何患不能识别
盥而不荐初未尝致物也威仪度数亦皆未举而已有孚顒若其所以交於神明者盖有在矣又云礼莫重於祭祭莫重於灌盖求鬼神於幽隂之时未致其文於此而能致诚以格鬼神则自灌而往其威仪度数足观矣若不究其实而徒以繁文从事何足观乎故孔子尝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盖叹时也易曰东邻杀牛不如西邻之禴祭又曰二簋可用享其不贵物而贵诚如此又云古人所以交神而接人其道一主於诚初无二也故曰明则有礼乐幽则有鬼神幽明本一理故所以感之者亦以一理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所谓神道诚意而已诚意天德也
又云无诚意以用礼则所为繁文末节者伪而已故老子絶灭礼学而曰忠信之薄乱之首也
予欲观古人之象汝明非谓明其礼意也衣服所以章有德五服五章或非其称不明孰甚焉
棠棣之言朋友不可相责望盖君子恕以处朋友也若为人朋友所以自处则不可尔周官以孝友睦婣任恤考人之行若不可责人圣人何以制法夫邻里乡党力足以相助相持犹不敢不勉而况於朋友乎
问所解论语犯而不校处云视天下无一物非仁也故虽犯而不校此如四海皆兄弟之义看否曰然仁者与物无怼自不见其有犯我者更与谁校如孟子言仁者无敌亦是此理
龟山集卷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