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伟大的灵魂们是永远孤单的”。不是他们甘愿孤单,他们是不能不孤单。他们的要求与需要不是寻常人的要求与需要;他们评价的标准也不是寻常的标准。他们到人间来一样的要爱、要安慰,要认识、要了解。但不幸他们的组织有时是太复杂太深奥太曲折了,这浅薄的人生不能担保他们的满足。只有生物性生活的人们,比方说,只要有饭吃;有衣穿,有相当的异性配对,他们就可以平安的过去,再不来抱怨什么,惆怅什么。
一个诗人,一个艺术家,却往往不能这样容易对付。天才是不容易伺候的。在别的事情方面还可以迁就,配偶这件事最是问题。想象你做一个大诗人或大画家的太太(或是丈夫,在男女享受平等权利的时候!)你做到一个贤字,他不定见你情,你做到一个良字,他不定说你对。他们不定要生活上的满足,那他们有时尽可随便,他们却想象一种超生活的满足,因为他们的生活不是生根在这现象的世界上。你忙着替他补袜子,端整点心,他说你这是白忙,他破的不是袜子,他饿的不是肚子!这样的男人(或是女人)真是够别扭的,叫你摸不着他(或她)的脾胃。
他快活的时候简直是发疯,也许当着人前就搂住了你亲吻,也不知是为些什么。他发愁的时候一只脸绷得老长,成天可以不开口,整晚可以不睡,像是跟谁不共天日的过不去,也不知是又为些什么。一百个女人里有九十九喜欢她们的丈夫是明白晓畅一流,说什么是什么,顾室家,体惜太太,到晚上睡着了就开着嘴甜甜的打呼。谁受得了一个诗人,他——……Wants to know What one has felt from earliest days,Why one thought not in other ways,And one‘s loves of long ago因此室家这件事在有天才的人们十九是没有幸福的。“我不能想象一个有太太的思想家”,尼采说。怎怪得很多的大艺术家,比如达文謇与密仡郎其罗,终身不曾想到过成家?他们是为艺术活着的,再没有余力来敷衍一个家。就是在成家的中间,在全部思想文艺史上,你举得出几个人在结婚这件事上说得到圆满的。拜伦的离婚,他一生颠沛的张本,就为得他那太太只顾得替他补袜子端整点心。
歌德一生只是浮沉在无定的恋爱的浪花间,但他的结婚是没有多大光彩的。卢骚先生检到了一个客寓里扫地的下女就算完事一宗。哈哀内的玛蒂尔代又是一个不认字的姑娘,虽则她的颜色足够我们诗人的倾倒。史文庞孤独了一生,济慈为了一个娶不着的女人呕血。喀莱尔蒙着了一个又俊又慧的洁痕韦尔许,但他的怿僻只酿成了一个历史上有名不快活的家庭。这一路的人真难得知道幸福的。
二
本来恋爱是一件事,夫妻又是一件事。拿破仑说结婚是恋爱的埋葬。这话的意思是说这两件事儿是不相容的。这不是说夫妻间就没有爱。世上尽有十分相爱的夫妻。但“浪漫的爱”,它那热度不是不寻常温度表所能测量的,却是提另一回事。比如罗米欧与朱丽叶那故事。它那动人,它那美,它那力量,就在一个惨死。死是有恩惠的,它成全了真有情人热情的永恒,朱丽叶要是做了罗米欧太太,过天发了福,走道都显累赘,再带着一大群的儿女,那还有什么意味?剧烈的东西是不能久长的:这是物理。由恋爱而结婚的人当然多的是,但谁能维持那初恋时一股子又泼辣又猖獗像是狂风像是暴雨的热情?结婚是成家。家本身就包涵有长久,即使不是永久的意义。有家就免不了家务,家累,尤其免不了小安琪儿们的降生。所以全看你怎样看法。如其现代多的是新发明的种种人生观,恋爱观的种类也不得单简。最发挥狭义的恋爱观的要算是哥谛霭的马斑小姐,她只准她的情人一整宵透明的浓艳的快乐,算是彼此尽情的还愿,不到天晓她就偷偷的告别,一辈子再不许他会面,她的唯一的理由就是要保全那“浪漫的热恋”的晶莹的印象。一往下拖就毁!但是话说回来,这类的见解,虽则美,当然是窄,有时竟有害,为人类繁衍的大目标计,是不应得听凭蔓延的。爱是不能没有的,但不能太热了。情感不能不受理性的相当节制与调剂。浪漫的爱虽则是纯粹的吕律格,但结婚的爱也不一定是宽弛的散文。靠着在月光中泛滥的白石栏杆,散披着一头金黄的发丝,在夜莺的歌声中吸呼情致的缠绵,固然是好玩,但带上老棉帽披着睡衣看尊夫人忙着招呼小儿女的鞋袜同时得照料你的早餐的冷热,也未始没有一种可寻味的幽默。露水甜,雨水也不定是酸。
假如更进一步说,一对夫妻的结合不但是渊源于纯粹的相爱,不是肤浅的颠倒,而是意识的心性的相知,而且能使这部纯粹的感情建筑成一个永久的共同生活的基础,在一个结婚的事实里阐发了不止一宗美的与高尚的德性,那一对夫妻怕还不是人类社会一个永久的榜样与灵感?
三
但不幸这类完全的夫妻在人类社会上实在是难得,虽则恋爱与结婚同是普遍而且普通的一回事。好夫妻,贤孟梁,才子佳人,福寿双全子孙满堂的老伉俪,当然是有,多的是,但要一对完全创造性的配偶,在人类进化史上划高一道水平线,同时给厌世主义者一个积极的答复,哪里有?男子间常有伟大的友谊,例如歌德与席勒的,他们那彼此相互的启发与共同擎举的事业是一个永远不可磨灭的灵感。夫妻呢?
在女子在教育上不曾得到完全的解放,在社会不得到与男子平等的地位,我们不能得到一个正确的夫妇的观念。在一个时候女性是战利品。在又一个时候女性是玩物。在一个时候女性是装饰,是奢侈品。在又一个时候女性是家奴。在所有的时候女性是“母畜”,它的唯一的使命与用处是为人类传种。因此人类的历史是男性的光荣,它的机会是男性的专利。直到最近的百年前,跟着一般思想的解放,女性身上的压迫方始有松放的希冀,又跟着女权的运动,婚姻的观念方始得到了根本的修正,原先的谬误渐次在事实的显著中消失。
这是一件大事,因为女性的解放不仅给我们文化努力一宗新添的力量,它是我们理想中合理生活的实现的一个必要条件。
夫妻是两个个性自由的化合;这是最密切的伙伴,最富创造性的一宗冒险。
四
诗人白郎宁与衣里查白裴雷德的结合是人类一个永久的纪念;如其他们结婚以前的经过是一叶薰香的恋迹;他们结婚以后的生活一样是值得我们的赞美。如其他们彼此感情的交流是不涉丝毫强勉,他们各自的忍耐与节制同样是一宗理性的胜利。
如其这婚姻使他们二个完全实现这地面上可能的幸福,他们同时为跚蹒的人类立下了一个健全的榜样。他们使我们艳羡,也使我们崇仰,他们的不是那猥琐的局促的一流。如其白郎宁在这段情史中所表见的品格是男性的高尚与华贵,白夫人的是女性的坚贞与优美与灵感。他们完全实现了配偶的理想,他们是一对理想的夫妻。
白郎宁是一个比较晚成的诗人,在他同时期的谭宜孙诗名炫耀全国的时候认识他的天才只有少数的几个人,例如穆勒约翰与诗人画家罗刹蒂,他在大英博物院中亲手抄缮白郎宁的第一首长诗。但他的诗,虽则不曾入时,已经有幸运得着了衣里查白裴雷德的深闺中的认识与同情。同时白郎宁也看到了裴雷德的诗,发见她引用他自己的诗句,这给了他莫大的愉快。这是第一步。经由一个父执的介绍,裴雷德是他的表妹,白郎宁开始与她未来的夫人通信。裴雷德早年是极活泼的一个女孩,但不幸为骑马闪损了脊骨,终年困守在她楼上的静室里,在一只沙发上过生活,莎士比亚与古希腊的诗人是她唯一的慰藉。
她有一个严厉的经商的父亲,但她的姊妹是与她同情并且随后给她帮助的。她有一个忠心的女仆叫威尔逊,一只更忠心的狗叫佛露喜。她比白郎宁大至六岁,与他开始通信的那年已是三十九岁。
你们见过她的画像的不能忘记她那凝注的悲怆的一双眼,与那蓬松的厚重的两鬓垂鬈。她的本来是无欢的生活。一个废人,一个病人,空怀着一腔火热的情感与希有的天才,她的日子是在生死的边界上黯然的消散着。在这些黯惨的中间造化又给她一下无情的打击,她的一个爱弟,无端做了水鬼,这惨酷的意外几于把她震成一种失心的狂痫,正如近时曼殊斐儿也有同样的悲伤。她是一个可怜人,哀愁与绝望是人生给她的礼物。
但这哀愁与绝望是运定不久长的。当代她最崇拜的一个诗人开始对她谦卑的表示敬意,她不能不为他的至诚所感动。在病榻上每日展读矫健敦笃的来书,从病榻上每日邮送郑重绰约的去缄。彼此贡献早晚的灵感,彼此许诺忠实的批评。由文学到人生,由兴会到性情,彼此发见彼此开始在是一致的同心。
在不曾会面以先,他俩已经听熟了彼此的声音——不可错误的性灵的声音。
这初期五个月密接的通信,在她感到一种新来的光明驱散了她生活上的喑塞,在他却是更深一层的认识。这还不是她理想中的伴侣?没有她人生是一个伟大的虚无,有了她人生是一个实现的奇迹,他再不能怀疑,这是造化恩赐给他的唯一的机缘。她准许他去见她,在她的病房中,他见着了她,可怜的瘦小的病模样,蜷伏在她的沙发上,贵客来都不能欠身让坐!他知道这是不治的病,但他只感到无限的悲怜。他爱她,他不能不爱她。在第一次会见以后,伟大的白郎宁再不能克制他的爱情。他要她。他的尽情倾吐的一封信给了温坡尔街五十号的病人一次不预期的心震,一宵不眠的踌躇。到早上她写回信,警告他再要如此她就不再见他。伟大的白郎宁这次当真红了脸,顾不得说谎,立即写信谢罪,解释前信只是感激话说过了分,请求退还原函(他生平就这一次不说真话)。信果然退了回来,他又带着脸红立即给毁了去(他们的通信单缺了这一封,这使白夫人事后颇感到懊怅的。)这风险过去,他们重复回到原先平稳的文字的因缘。裴雷德准许他的朋友过时去看她,同时邮梭的投织更显得殷勤,他讲他的义大利忻快的游踪,但她酬答他的只有她的悲惨的余生——这不使他感到单调吗?他们每周会面的一天是他俩最光亮的日子。他那时住在伦敦的近郊。这正是花香的季候,乡间的清芬,黄的玫瑰,紫的铃兰,相继在函缄内侵入温斐尔街五十号的楼房。裴雷德的感情也随着初秋的阳光渐渐的成熟。她不能不把她心里的郁积——她的悲哀,她的烦闷——缓缓的流向她唯一朋友的心里。他的感激又是一度的过分,但他还记得他三月前的冒昧,既然已经忍何妨忍耐到底。
他现在早已认定,无上的幸福是他的了。她不能一天不接他的信,她不能定心,她求他“一行的慈善”,她的心已经为他跳着了。但她还不能完全放开她的踌躇。她能承受他的爱吗?这是公平吗?他,一个完全的丈夫。她:一个颓废的病人。他能不白费他的黄金吗?这砂留得住这清泉吗?她是一个对生命完全放弃的人,幸福,又是这样的幸福,这念头使她忖着时都觉得眩晕。但这些不是阻难。在他只求每天在她的身旁坐一小时,承受她的灵感,写他的诗,由此救全他的灵魂,他还有什么可求的?不,她即使是永远残废都不成问题,他要的只是性灵的化合。她再不能固执,再不能坚持,她只求他不要为她过分迁就,她如其有命,这命完全是他一手救活的,对他她只有无穷的感恩。她准许他用她的乳名称呼!
五
现在唯一的困难就只裴雷德的家庭,她的父亲。他不能想像他女儿除了对上帝和他自己的忠贞还能有别的什么感情的活动。他是一个无可通融的人。他唯一的德性是他每天非得到下午六点不得回家,这一点他的女儿们都是知感的。裴雷德想到南方去,地中海的边沿,阳光暖和处去养息身体,因为她现在的生命是贵重的了。从死的黑影里劫出来,幸福已经不是不可能的梦想了。但她的父亲如何能容她有这种思想。她只要一开口这狮子就会叫吼得一屋子发震。她空怀着希望,却完全没有主意。她的朋友是永远主张抵御恶的势力的,他贡献他的勇敢,他建议积极的动作。裴雷德不能不信任他那雄健的膀臂与更雄健的意志。同时他俩的感情也已经到了无可再容忍的程度。至少在文字上他们再不能防御真情的泛滥。纯粹的爱在了解的深处流溢着。他们这时期的通信不再是书柬,不再是文字,是——“一对搏动的心”。从黑暗转到光明,从死转到爱,从残废的绝望转到健康的欢欣,爱的力量是一个奇迹。等到第二个春天回来的时候裴雷德已经恢复她步履的愉快,走出病室的囚困,重享呼吸的清新。在阳光下,在草青与花香间,在禽鸟的歌声中,她不能不讶异生活的神秘,不能不膜拜造化的慈恩。他给她的庄严的爱在她的心中像是一盘发异香的仙花,她是在这香息中迷醉了。正如他的玫瑰,他的铃兰曾经从乡间输入她的深闺,她这时也在和风中为他亲手采撷浓蕊的蝴蝶花。在这些甜蜜的时光的流转中,她的家庭的困难一天严重似一天,她的父亲的颟顸是无法可想的,这使情人们不得不立即商量一条干脆的出路,他们决意走。到义大利去,他俩的精神的故乡。他们先结了婚,在一个隐僻的教堂里,在上帝的跟前永远合成了一体;再过了几天他俩悄悄的离别了岛国,携着忠心的威尔逊与更忠心的佛露喜,投向自由的大陆,攀度了阿尔帕斯,在阿诺河入海处玲珑的皮萨城中小住,随后又迁去翡冷翠,在那有名的Casa Guidi中过他们无上的幸福的生活。
这无上的幸福有十五年的生命,在这十五年中他俩不知道一天的分离。他们是爱游历的,在罗马与巴黎与伦敦间他们流转着他们按季候的踪迹。白夫人,本来一个沙发上的废人,如今是一个健游者,巴黎是她的“软弱”,义大利是她的“热情”,她也能登山,也能涉水。她的创作的成绩也不弱于她的“劳勃脱”,虽则她是常病,有时还得收拾她的“盆”儿的嘴脸与袜鞋。
他俩的幸福正是英国文学的幸福。劳勃脱在他的“巴”的天才的跟前,只是低头,他自己即使有什么成就,那都是她的灵感。
“盆”儿是他们最大的欢欣,忠心的佛露喜也给他们不少的快乐。在交友上他们也是十分幸运的。白郎宁的刚健与博大,他夫人的率真与温驯,使得凡是接近他们的没有不感到深彻的愉快。出名坏脾气的喀莱尔,“狂窜的火焰”似的老诗人兰道(Savage Lanndor),伟大的罗斯金,美秀的罗刹蒂弟兄,都一致的倾倒这一双无双的佳偶。罗刹蒂最说得妙,他说他就奇怪“那两个小小的人儿(指白氏夫妇)何以会得包容真实世界的那么多的一部分,他们在舟车上占不到多大的位置,在客寓里用不到一只双人床?”他们所知道的唯一的悲伤与遗憾就只白郎宁的母亲的死和白夫人父亲的倔强,他们的幸福始终得不到他的宽恕。白夫人对义大利的自由奋斗有最热烈的同情,也正当义大利得到完全解放的那一年——一八六一——白夫人和她的劳勃脱永诀。如其她在生时实现了人生的美满,她的死更是一个美满的纪录。她并没有什么病痛,只是觉得倦,临终的那一晚她正和白郎宁商量消夏的计划。“她和他说着话,说着笑话,用最温存的话表示她的爱情;在半夜的时候,她觉得倦,她就偎倚在白郎宁的手臂上假寐着。在几分钟内,她的头垂了下来。
他以为她是暂时的昏晕,但她是去了,再不回来。“那临终时一些温存的话是白郎宁终身的神圣的纪念。她最后的一句话,回答白郎宁问她觉到怎么样,是一单个无价的字——”Beautiful“!”微笑的,快活的,容貌似少女一般“,她在她情人的怀抱中瞑目。
七
美!苦闷的人生难得有这样完全的美满!这不仅是文艺史的一段佳话,这是人类史上一次光明的纪录。这是不可磨灭的。
这是值得永久流传的。但这段恋史本身固然是可贵,更可贵的是白夫人留给我们那四十四首十四行诗(The Sonnets from thePortuguese)。在这四十四首情诗里白夫人的天才凝成了最透明的纯晶。这在文学史上是第一次一个女子澈透的供承她对一个男子的爱情,她的情绪是热烈而抟聚的,她的声音是在感激与快乐中颤震着,她的精神是一团无私的光明。我们读她的情诗,正如我们读她的情书,我们不觉得是窥探一种不应得探窥的秘密,在这里正如在别的地方,真诚是解释一切,辩护一切,洁化一切的。她的是一种纯粹的热情,它的来源是一切人道与美德的来源,她的是不灭的神圣的火焰。只有白夫人才能感受这些伟大的情绪,也只有她才能不辜负这些伟大的情绪。
这样伟大的内心的表现是稀有的。
关于那四十四首诗也还有一小段的佳话。白夫人发心写这一束情诗大约是在她秘密结婚以前,也许大半还是在她那楼房里写的。她不让白郎宁知道她的工作,她只在一次通信上隐隐的提过,“将来到了皮萨”,她说,“我再让你看我现在不给你看的东西”。他们夫妇俩写诗的工作是划清疆界的。在一首诗完成以前,谁都不能要求看谁的。在皮萨那时候,白夫人的书房是在楼上,照例每天在楼下吃过早饭,她就上楼去作工,让他在楼下做他的。有一天早上白夫人已经上楼去,白郎宁正站在窗前看街,他忽然觉得屋子里有人偷偷的走着,他正要回头,他的身子已经叫他夫人给推住了,叫他不许动,一面拿一卷纸塞在他的口袋里。她要他看一遍,要是不喜欢就把它撕了,话说完就逃上了楼去。这卷纸就是她那一束的情诗。白郎宁看过了就直跳了起来,说:她不但是给了他一份无价的礼物,她是给人类创造了一种独一的至宝。因此他坚持她有公开这些诗的必要。最早的单印本是一八四七年在李亭地方印的送本,书面上写着——Sonnets by E.B.B.一八五○年的印本才改称“Sonnets from the Portuguese”,那是白郎宁的主意,他特别挑葡萄牙因为她有过一首诗“Catarina to Camoens”是讲葡萄牙的一段故事,他又常把夫人叫作“我的小葡萄牙人”。
这四十四首情诗现在已经闻一多先生用语体文译出。这是一件可纪念的工作。因为“商籁体”(一多译)那诗格是抒情诗体例中最美最庄严、最严密亦最有弹性的一格,在英国文学史上从汤麦斯槐哀德爵士(Sir Thomastt)到阿寨沙孟士(Arthur Symons)这四百年间经过不少名手的应用还不曾穷尽它变化的可能。这本是义大利的诗体彼屈阿克(Petrarch)的情诗多是商籁体,在英国槐哀德与石垒伯爵(Earl of Sarrey)最初试用时是完全仿效彼屈阿克的体裁与音韵的组织,这就叫作彼屈阿克商籁体。后来落士比亚也用商籁体写他的情诗,但他又另创一格,韵的排列与义大利式不同,虽则规模还是相仿的,这叫做莎士比亚商籁体。写商籁体最有名的,除了莎士比亚自己与史本塞,近代有华茨华士与罗刹蒂,与阿丽思梅纳儿夫人,最近有沙孟士。白夫人当然是最显著的一个。她的地位是在莎士比亚与罗刹蒂的中间。初学诗的很多起首就试写商籁体,正如我们学做诗先学律诗,但很少人写得出色,即在最大的诗人中,有的,例如雪莱与白郎宁自己,简直是不会使用的(如同我们的李白不会写律诗)。商籁体是西洋诗式中格律最谨严的,最适宜于表现深沉的盘旋的情绪,像是山风、像是海潮,它的是圆浑的有回响的声音。在能手中它是一只完全的弦琴,它有最激昂的高音,也有最呜咽的幽声。一多这次试验也不是轻率的,他那耐心先就不易,至少有好几首是朗然可诵的。当初槐哀德与石垒伯爵既然能把这原种从义大利移植到英国,后来果然开结成异样的花果,我们现在,在解放与建设我们文学的大运动中,为什么就没有希望再把它从英国移植到我们这边来?开端都是至微细的,什么事都得人们一半赁纯粹的耐心去做。为要一来宣传白夫人的情诗,二来引起我们文学界对于新诗体的注意,我自告奋勇在一多已经锻炼的译作的后面加上这一篇多少不免蛇足的散文。
第一首
我们已经知道在白郎宁还不曾发见她的时候,白夫人是怎样一个在绝望中沉沦着的病人,她简直是一个残废。年纪将近四十,在病房中不见天日,白夫人自分与幸福的人生是永远断绝缘分了的。但她不是寻常女子,她的天赋是丰厚的,她的感情是热烈的。像她这样人偏叫命运给“活埋”在病房中,够多么惨!
白郎宁对她的知遇之感从初起就不是平常的,但在白夫人,这不仅使她惊奇,并且使她苦痛。这个心理是自然的,就比是一个瞎眼的忽然开眼,阳光的刺激是十分难受的。在这第一首诗里她说她自己万不料想的叫“爱”给找到时的情形,她说的那位希腊诗人是梯奥克立德斯(Theoc-rius)。他是古希文化最迟开的一朵鲜花。他是雪腊古市人,但他的生活多半是西西利岛上过的。他是一个真纯乐观的诗人。在他的诗里永远映照着和暖的阳光,回响着健康的笑声。所以白夫人在这诗里说她最初想起那位乐观诗人,在他光阴不是一个警告因为他随时随地都可以发见轻松的快活的人生。春风是永远骀荡的,果子永远在秋阳中结实,少也好,老也好,人生何处不是快乐。但她一转念想着了她自己。既然按那位诗人说光阴是有恩有惠的,她自己的年头又是怎样过的呢。她先想起她的幼年,那时她是多活泼的一个孩子,那些年头在回忆中还是甜的,但自从她因骑马闪成病废以来她的时光不再是可爱,她的一个爱弟又叫无情的水波给吞了去,在这打击下她的日子益发显得黯惨,到现在在想象中她只见她自己的生命道上重重的盖着那些怆心的年分的黑影,她不由的悲不自制了。但正在这悲伤的时候她忽然觉到在她的身后晃动着一个神秘的形象,它过来一把拧住了她的头发直往后拉。在挣扎中她听着一个有权威的声音——“你猜猜,这是谁揪住你?”是“死吧”她说,因为她只能想到死。但是那“银钟似”的声音的答话更使她奇特了,那声音说——“不是死,是爱。”
第二首
这一声银钟似的震荡顿时使她从悲惋的迷醉中惊醒。她不信吗?不,她不能不信,这声音的充实与响亮不能使她怀疑。
那末她信吗?这又使她踌躇。正如一个瞎眼的重见天日,她轻易还不能信任她的感觉。她的理性立时告诉她:“这即使是真,也还是枉然的。你想你能有这样的造化吗?运命,一向待你苛刻的运命,能骤然的改变吗?”“枉然的”,她想不错,虽则爱乔装了死侵入了她的深闼,他还是不能留的。爱不能留,因为运命不许——造物不许,所以在这首诗里她说在爱开口的时候只有三个人听见,说话的你,听话的我,再就是无所不在的上帝。在她还不曾从初起的惊疑中苏醒,她似乎听到在她与他中间的上帝已经为他们下了案语。他说:“你配吗?”她顿时觉得这句刺心的话黑暗似的障住了她的眼,这使她连睁眼对爱一看的机会都给夺去了。她巴望她自己还是死了的好,死倒也罢了:这活着受罪,已然见到光明还得回向黑暗的可怖,是太难受了。但上帝的是无上的权威,他喝一声“不行”,比别的什么阻难更没有办法。人间的阻隔是分不了我们的,海洋的阔大不能使我们变异,风雨的暴戾也不能使我们软弱。任凭地面上的山岭有多么高,我们还得到天空里去携手。即使无际的天空也来妨碍我们的结合,我们也还得超出天空到更辽远的星海中去实现我们的情爱。
第三首
所以不是阻碍,那不是情人们所怕的,但我还得凭理性来忖忖这句话“你配吗”?我配吗?我现在已然见到了你,我不能不把事实的真相认一个清切。你爱我,不错,但是;我的贵人,我俩实在不是一路上的人!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归宿,都不是一致的,即使我们曾经彼此相会,呵护你的与我的两个安琪儿们彼此是不相认的,在他们的翅膀相与交错时,他俩都显着诧异,因为我们本来是走不到一起的。你想,你自己是何等样人,我如何能攀附得着你的高贵?你是王后们的上宾,在她们的盛大的筵会上,你是一个崇仰与爱慕的目标,几百双的妙眼都望着你(它们要比我的泪眼更显得光亮),要求你施展你的吟咏的天才。这样的你与我又有什么相关,我是一个穷苦的、疲倦的、流浪的唱唱儿,偎倚着一棵苍劲的翠柏,在黑暗中歌唱着凄凉的音调,你站在那灯光明艳的窗子里边望着我,你是什么意思,能有什么意思?在你前额上涂着的是祝福的圣油,——在我就有冰凉的露水。那样的你,这样的我,还有什么说的?在生前是无望的了,除非到了死,那平等一切的死,我们才有会合的希望。
第四首
你是——个大诗人,一个高雅的歌者,只有华丽的宫院才配款留你的踪迹。你是人中的凤,为要看着你从腴满的口唇吐露异样的清商,舞女们不由的翘企着她们的脚踵。这些才是你的去处,你为什么偏要到我的门外来徘徊?我的是卑陋的门庭,怎当得起大驾的枉顾?你难道当真舍得漫不经心的让你的妙乐掉落在我的门前,浪费你黄金比价的诗才?你不信时擡头来看这是一个什么的所在。屋子是破烂的,窗户是都叫风雨侵蚀坏了的,小心这屋椽间飞袭出怪状的蝙蝠与鸱鹗,因为它们是在这里做家的。你有你的琵琶,我这里,可怜,只有慰情长夜的秋虫。请你再不要弹唱了,因为回应你的就只一些荒凉的回音,你唱你的去吧,我的心灵深处有一个声音在悲泣着,孤独的,寂寞的。
第五首
到上首为止诗的音调是沈郁与凄怆。一份炫耀的至礼已经献致在她的跟前,但她能接受吗?她的半墓穴似的病室能霎时间容受这多的光辉与温暖吗?她已经忍着心痛低喊了一声“挡驾”,但那位拜门的贵人还是耐心的等候着。他这份礼是送定了的。他的坚决,他的忍耐,尤其是他的诚意,不能不使她踌躇。
从这首诗起我们可以看出她的情绪,像一弯玲珑的新月,渐渐的在灰色的背幕里透露出来。但她还得逼紧一步。这回她声音放大了,她仿佛说,“你再不躲开,将来要有什么懊悔,你可赖不了我!我的话是说完了的。”最初她是万想不到爱会得找着她,她想到的只有死,她第一个念头以为这只是运命的一种嘲讽,她如何再能接近爱。但爱的迫切再不能使她疑惑,那么是真的,她非但不曾走入死道,在她跟前站着的的确是爱。她非但听清了它的声音,她也认清了它的面目。她又一转念这还是白费,她如何能收受它,她与他什么都是悬殊的。但爱只当没有听见她的话,一双手还是对她伸着。她有点儿动了。但她还得把话说明白了。爱如果一定要她,她也未始不知道感激,她可不能让他误会,她不是不回他的爱,她是怕害他,所以在这首诗里她说:——我严肃的捧起我的心来,如同古代的绮雷克拉捧着她那尸灰坛,我一见你眼内的神情,不由的失手倒翻了我的心坛,把所有的灰一起泼在你的跟前。这回我再不能隐瞒了,我的心已经一起倒了出来。你看看这是些什么?这是些死灰,中间隐隐还夹着些血红的火星在灰堆里透着光亮。你这一看出我的寒伧,要是你鄙蔑的一脚踹灭了这些余烬,给它们一个永远的黑暗,那倒也完事一宗,再没有麻烦了。但如其你站着不动,回头风一吹动重新把这堆死灰吹活了过来,那可危险了,亲爱的,这火要是在风前一旺,就难保不会烧着你的发肤,纵然你头上戴着桂冠,怕也不能保护你吧。
因此我警告你还是站远些的好,你去你的吧。
第六首
在这五、六两首的中间,评衡家高士(Edmund Gosse)很有见地的指出白夫人另有一首绝美的短诗叫作《问与答》的应得放在一起读。那首诗与商籁体第五首(即上一首)表现同一种情调,但这是宛转的清丽的,不同上一诗的激昂嘹亮。意思是说你心目中所要的爱当然是热烈蓬勃一流,你怎么来找着我?你错了罢?你有见过在雪地里发芽开花的玫瑰没有?它不但不能长,就有也叫雪给冻死了。我的身世只是一片的冬景,满地的雪,哪有什么鲜艳的生命?你一定是走错了,到这雪地里来寻花!你看你脚上不是已经踏着了雪,快洒脱吧,回头让你也给冻了。(第一段)我又好比是一处残破的古迹,几垒乱石子,长着些个冷落的青藤,你到这边来又是为什么了?你倒是要寻葡萄苹果呢,还是就为了这些可怜的绿叶?如果你是为了绿叶来的,那么好吧,既然承你情,你就不妨顺手摘三两张带回去做一个纪念也好!
但这时候白夫人心里的雪早就化了。叫白郎宁火热的爱给烫化了!所以在第六首里,她虽则开口还是“躲着我去吧”接着就是她的“软化”的招承。
趁早躲开我吧。但我从今后再不是原先的我,我此后永远在你的阴影下站着。我再不能在我单独的身世的门前呼吸我的思想,也不能在阳光里静定的举起我的手掌,而不感觉到你给我的深邃的影响。我的掌心永远存记着你的抚摩。你的心已经交互在我的心里,我的脉搏里跳荡着你的脉搏。我的思想里有你,行动里有你,梦里也有你。正如在葡萄酒里尝出葡萄的滋味,我的新来的生命里也处处按得出你造成它的原素。每回我为我自己对上帝祈求,他在我的声音里听出你的名字,在我的眼睛里他看出两个人的眼泪。
第七首
自从我听得你灵魂的脚步近我的身畔,仿佛这整个的世界都为我改变了面目。我本来只是在死的边沿上逗留着,自己早晚都在往下掉,谁想到爱来救了我,抱住于我,教给我生命的整体,在一种新的节奏里波动着。有了你近在我的身边,我的悲苦的已往都取得了意味,多甜的意味,那是上帝为我特定下的灵魂的浸礼。有了你这地面这天都变了样,我还能怨吗?就说我现在弹着的琴,唱着的歌,它们的可爱也就为有你的名字在歌声与琴韵里回响着。
第八首
这一弯眉月似的情绪已经渐渐的开展。在每一个字里跳跃着欢喜与感激,在每一个字里预映着圆满的光明。但她还得踌躇。一层浅色的游云暂时又掩住了亮月的清光。初起“我配吗”
那一个动机又浮现了上来。她说:你待我当然是再好没有的了,我的慷慨大量的恩人。你送我这份礼是最重也没有了。你带了你的无价的纯洁的心来,放在我的破屋子的墙外,听凭我收受或是鄙弃,可是我要是收了你这份厚礼,我又有什么东西来回敬你呢?不受太负了你,受了我又实在说不过去,人家能不骂我冷心肠说我无情义吗?但不是的,我不是冷,也不是狠,说实话,我是穷。上帝知道,不信你问他。日常的涕泪冲淡了我生命的颜色,剩下的就只这奄奄的惨白的躯体。我怎么能不自惭形秽,这是不配用作你的枕头的,实在是不配。你还是去你的吧!我这样的身世只配供人践踏的。
第九首
但是话说回来,我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东西给你,最使我迟疑的就在这“事情的对不对”。我能给你些什么?什么也没有,除了眼泪,除了悲伤,因为我一辈子是这样过来的。我虽则有时也会笑,但这些笑都是不能长驻的。你劝我,你开导我,也是枉然。我实在的担忧,这是不对的!我不能让你为我这么受罪。你我不是同等人,如何能说到相爱。你待我那么厚,我待你这么寒伧,这如何能说得过去?去吧,可叹,我不能让我的灰土沾污你的袍服,我不能让我的悲苦连累你的爽恺的心胸,我也不能给你什么爱——这事情是不公平的呀!我爱,我就只爱你!再没有什么说的了。
第十首
在这首诗那一道云又扯了过去,更显得亮月的光明。她说:我不说我是穷得什么东西都不能给你除了我的涕泪与悲伤吗?但是我爱你是真的。我初起只是放心不下这该不该:像我这样人该不该爱你?你我总觉得有些不公平,拿我这寒伧的来交换你那高贵的。但我转念一想这事情也不能执着一边看,也许在上帝的眼里,凭我的血诚,我这份回敬的礼物不至于完全没有它的价值。爱,只要是爱,不沾染什么的纯粹的爱,就不丑,就美,这份礼是值得收受的。你没有看见火吗?不论烧着的是圣庙或是贱麻,火总是明亮的。不论烧着的是松柏或是芜草,光焰是一般的。爱就是火。即如我现在,感着内心的驱使再不能隐匿我灵魂的秘密,朗声的对你供承“我爱你”——听呀,我爱你——我就觉得我是在爱的光焰里站着,形貌都变化了,神明的异彩从我的颜面对向着你的放射。说到爱高卑的分别是没有的;最渺小的生灵们也献爱给上帝,上帝还不一样接受它们的爱并且还爱它们。相信我,爱的灵感是神奇的,我又何尝不明白我自己的本真,但盘旋在我心里的那一团圣火照亮了我的思想,也照亮了我的眉目。这不是爱的伟大的力量可以“升华”造物的工程的一个凭证吗?
(原刊1928年3月《新月》第1卷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