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尝谓害教化败人材者,无过于科举,而制艺则又盛焉[1]。盖自科举兴,而出入于其间者,非汲汲于利[2],则汲汲于名者也。八股之作,较论策诗赋为尤难,就其善者,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故溺人尤深,有好之老死而不倦者焉。余寓居金陵,燕、晋、楚、越、中州之士,往往徒步千里以从余游,余每深矉太息[3],以先王之教古人之学切于身心者开之。始,听者多惘惘然[4];再三言,其精神若为之震动。惜其人皆散处四乡,不获久与之居,而观其诚有所变化也。
岁辛卯[5],以事返桐,光甥正华持一编示余,曰:“此何生景桓文也。吾女弟归于生[6],生不幸早天,垂死属某曰:‘方子与吾生间乡,而未得—见其人,子能使序吾文,死不恨矣。’”发而视之,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盖其心力尝竭于是而存得焉,无怪其至死而不能释然也[7]。夫死生亦大矣,生中道夭,不以为大戚[8],而独惓惓于制艺之文[9],盖科举结习入人之深如此[10],而况先王之教化所以渐人于性命者哉[11]。使移生所以好制艺者而大用之[12],则守死善道不足为生难[13]。此古之人材所以强立而不返者众欤?生与余生同乡,又向余之笃如此[14],惜乎吾不及其生之时而相与往复其议论也。序其文,所以恨余之不遇生也。
注释:
[1]制艺:八股文。[2]汲汲(jí极):急切的样子。[3]矉(pín):同颦,皱眉头。[4]惘惘:若有所失,不理解的样子。[5]辛卯:康熙五十年(1711)。[6]女弟:妹妹。归:嫁。[7]释然:安心。[8]戚:忧伤。[9]惓惓(quán拳):同“拳拳”,执着,一心一意。[10]结习:顽固的习气。[11]渐:影响、感染。[12]“使移生”句:意为假如把何生对八股文的执着精神移到做大事情上去。[13]守死善道:语出《论语泰伯》,意为坚持仁义之道而至死不改其节。[14]向:向往。
对于科举制度的弊病,方苞在许多文章中都有所批评。此文对科举制度“害教化败人材”,引诱士人“汲汲于利”,“汲汲于名”,进行抨击。文末慨叹何生不能用其才于大处,终生陷溺于八股,死而不悔,具体指明了“科举积习”败坏人才之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