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李杲堂[1]陈介眉[2]书·(清)黄宗羲
万充宗[3]传喻,以高旦中志铭中有两语,欲弟易之,稍就圆融[4]。其一谓“旦中之医行世,未必纯以其术”;其一谓“身名就剥”之句。弟文不足传世,亦何难迁就其说。但念杲堂、介眉方以古文起淛河[5],芟除黄茅白苇[6]之习,此等处未尝熟讲,将来为名文之累不少,故略言之,盖不因鄙文也。
夫铭者,史之类也。史有褒贬,铭则应其子孙之请,不主褒贬。而其人行应铭,法则铭之;其人行不应铭,法则不铭;是亦褒贬寓于其间。后世不能概拒所请,铭法既亡,犹幸一二大人先生一掌以堙江河之下,言有裁量,毁誉不淆。如昌黎铭王适,盲其谩妇翁[7];铭李虚中、卫之玄、李于,言其烧丹致死[8];虽其善若柳子厚,亦言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9]。岂不欲为之讳哉?以为不若是,则其人之生平不见也。其人之生平不见,则吾之所铭者,亦不知谁何氏也,将焉用之?
大凡古文传世,主于载道,而不在区区之工拙。故贤子孙之欲不死其亲者,一则曰宜得直而不华者,铭传于后;再则曰,某言可信,以铭属之。苟欲诬其亲而已,又何取“直”与“信”哉!亦以诬则不可传,传亦非其亲矣,是皆不可为道[10]。
今夫旦中之医,弟与晦木[11]标榜[12]而起,贵邑中不乏之肩背相望[13],第旦中多一番议论缘饰耳。若曰其术足以盖世而跻之和、扁[14],不应贵邑中扰扰多和、扁也。曩者,旦中亦曾以高下见质,弟应之曰:“以秀才等第之,君差可三等。”旦中欲稍轩之[15],弟未之许也。生前之论如此,死后而忽更之,不特欺世人,且欺旦中矣。说者必欲高抬其术,非为旦中也,学旦中之医,旦中死,起而代之。下且中之品,则代者之品亦与之俱下,故不得不争其鬻术之媒,是利旦中之死也。弟焉得膏唇贩舌[16],媚死及生,周施其刻薄之心乎?且铭中之意,不欲置旦中于医人之列,其待之贵重,亦已至矣。如说者之言,乃所以薄待旦中也。
至于“身名就剥”之言,更之尤不可解。古人立德、立功、立言三者[17],旦中有一于是乎?自有宇宙,不少贤达圣士,当时为人宗物望所归者[18],高岸深谷[19],忽然湮灭。是身后之名,生前著闻者尚不可必,况欲以一艺见长而未得者乎?弟即全无心肝[20],谓旦中德如曾、史[21],功如禹、稷[22],言如迁、固[23],有肯信之者乎?是于旦中无秋毫[24]之益也。惟是旦中生平之志,不安于九品之下中[25],故铭言“日短心长,身名就剥”,所以哀之者至矣。不观欧公之铭张尧夫[26]乎:“其有莫施,其为不伐,充而不光,遂以昧灭,后孰知也!”尧夫为欧公好友,哀之至故言之切也。
今日古文一道,几于坠地,所幸淛河以东二三君子,得其正路而由之,岂宜复徇流俗,依违[27]其说。弟欲杲堂、介眉,是是非非,一以古人为法,宁不喜于今人,毋贻议于后人[28]耳。若鄙文不满高氏子弟之意,则如范家神刻,其子擅自增损[29],尹氏铭文,其家别为墓表[30],在欧公且不免,而况于弟乎?此不足道也。
注释:
[1]李杲堂:李文胤(1622—1680),字邺嗣,以字行,别号杲(gǎo稿)堂,鄞县(今浙江省鄞县)人。明崇祯十年诸生。年未二十,以诗名浙东。中年以后,古文亦有特色,为黄宗羲所称许。曾仿元遗山《中州集》例,编《甬上耆旧诗》.[2]陈介眉:陈锡嘏(1634—1687),字介眉,号怡庭,鄞县人。康熙十五年(1676)进士,官至翰林院编修。曾纂《皇舆表》、《鉴古辑览》二书。[3]万充宗:万斯大(1633—1683),字充宗,鄞县人。与弟万斯同齐名。为清初经学家,尤精《春秋》、《三礼》,著有《学春秋随笔》十卷,《周官辨非》二卷,《仪礼商》三卷,《礼记偶笺》三卷等。[4]稍就圆融:稍微说得委婉一点。[5]淛河:即浙江的古称。淛:“浙”的异体字。[6]黄茅白苇:比喻文苑一片荒芜,文章千篇一律,毫无生气。[7]“昌黎铭王适”二句:韩愈集中有《试大理评事王君墓志铭》一首。王君,即王适(771—814),好读书,怀奇负气,自称“天下奇男子王适”。思娶处士侯高女,即谩谓媒妪曰:“吾明经及第,且选即官人,侯翁女幸嫁,若能令翁许我,请进百金为妪谢。”王适“明经及第”之语,实欺谩之词。[8]“李虚中”二句:李虚中(762—813),字常客,魏郡(今河北省临漳县西南)人。卫之玄(761—813),字造微,习词章之学。李于(776一823),顿丘(今河南省清丰县西南)人,元和十年进士。三人烧丹致死之事,见韩愈《殿中侍御史李君墓志铭》、《监察御史卫府君墓志铭》、《太学博士李君墓志铭》。[9]“虽其善若柳子厚”三句:柳宗元为韩愈好友。韩愈《柳子厚墓志铭》:“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10]不可为道:不可为法。[11]晦木:黄宗炎(1616—1686),字晦木,黄宗羲之弟,著有《周易象辞》二十一卷,《图书辨惑》一卷等。学者称鹧鸪先生。[12]标榜:称扬。《世说新语·品藻》:“王中郎作碑云:‘当时标榜,为乐广之俪’。”[13]肩背相望:比喻人数众多。[14]和、扁:指医和与扁鹊。医和,春秋时秦国医学家。据《左传·昭公元年》记载,他曾倡六气(阴、阳、风、雨、晦、明)之说,认为六气失调,可以引起各种不同的疾病。是我国早期“病因说”学者之一。扁鹊,战国时医学家。姓秦.名越人,渤海鄚郡(今河北省任丘县)人。古代著名的良医,脉学的倡导者。[15]轩之:高之,提高等级。[16]膏唇贩舌:甜言蜜语。[17]“古人立德”句:《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豹(叔孙豹)闻之,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18]物望所归:众望所归。物望,众望。《南史·张牵传》:“卿东南物望,朕宿昔所闻。”[19]“高岸”二句:高岸深谷:啥世事的巨大变化。《诗·小雅·十月之交》:“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湮(yān烟)灭:埋没,磨灭。司马相如《封禅文》:”湮灭而不称者,不可胜数。”[20]心肝:心地,头脑。《南史·陈后主纪》:“隋文帝曰:‘叔宝全无心肝。’”[21]德如曾、史:曾参(前505—?),字子舆,鲁南武城(在今山东省费县西南八十里)人,孔子弟子,以德行著称。作《孝经》。史鱼,名䲡,春秋卫大夫。卫灵公不用蘧伯玉而用弥子瑕,史鱼以尸谏,灵公乃进伯玉而退子瑕。孔子称之曰:“直哉史鱼!”[22]功如禹、稷:大禹,传说中的古代部落联盟领袖,领导百姓疏通江河,导流入海,治水有功。后稷,虞舜时农官,史称其播种百谷,发展农业生产有功。[23]言如迁、固:司马迁,字子长,西汉著名史学家和文学家,有《史记》等传世。班固(32—92)字孟坚,东汉著名史学家和文学家,有《汉书》和《班兰台集》传世。[24]秋毫:鸟兽在秋天新长出来的细毛。比喻极细小的东西。《孟子·梁惠王上》:”明足以察秋毫之末。”朱熹注:“毛至秋而末锐,小而难见也。”[25]九品之下中:九品官制中的第八等级。从魏晋开始,官职分九个等级: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26]欧公之铭张尧夫:欧阳修《居士外集·河南府司录张君墓志铭》载此五句。意思是;“张尧夫的本事,没有机会全部施展出来;他作出了成绩,也不居功骄傲。他的道德文章虽然高尚充沛,但未曾获得应有的光荣;他将同世人一样湮灭无闻,后世有谁知道他呢!”张汝士(997—1033),字尧夫,襄邑(今河南省睢县)人,官至大理寺丞。[27]依违:且依且违,模棱两可。《后汉书·第五伦传》:“伦奉公尽节,言词无所依违。”[28]毋贻(yí移)议于后人:不要留给后世来议论。贻,留给。议,议论批评。[29]“范家神刻”二句:欧阳修《资政殿学士户部侍郎文正范公神道碑铭并序》:“自公坐吕公贬,群士大夫各持二公曲直,吕公患之,凡直公者皆指为党,或坐窜逐。及吕公复相,公亦再起被用,于是二公驩然相约,戳力平贼。”《邵氏闻见录》:“当时文正子尧夫不以为然,从欧阳公辨,不可得,则自削去驩然戳力等语。公不乐,谓苏明允曰:‘《范公碑》,为其子弟擅于石本改动文字,令人恨之。’”[30]“尹氏铭文”二句:欧阳修为好友尹洙作一《尹师鲁墓志铭》,尹氏亲属认为对尹洙的优点说得太少,文字太简,没有采用,另话别人作一《墓表》。欧阳修对此曾写《论尹师鲁墓志》—文,批评尹氏亲属没有看懂这篇《墓志》的深意,文章在最后说:“死者有知,必受此文,所以慰吾亡友尔,岂恤小子辈哉!”
黄宗羲(1610—1695),明清之际的思想家、史学家、文学家。字太冲,号南雷,学者称梨洲先生。浙江余姚县人。在明末,曾领导复社成员坚持反宦官权贵的斗争,几遭杀害。清兵南下,组织“世忠营”,进行武装抵抗,被明鲁王任为左副都御史。明亡,隐居故乡,著书立说,屡征不出。对天文、算术、乐律、经史百家以及释道之书,无不研究。著书十余种,而《明夷待访录》、《宋元学案》、《明儒学案》、《南雷文定》等最著名。《学案》二书,开中国学术史的先声。文学方面,不满明七子摹拟剽窃之风,强调诗文必须反映现实,表达真情实感,主张“芟除黄茅白苇之习”。
黄宗羲生活在明末清初民族矛盾极为尖锐的时代,他的大节凛然,一直受到人们的推崇。在这封论及铭志性质的信中,也坚持了“不虚美,不溢恶”的史学原则,拒绝“稍就圆融”,“媚死及生”的无理要求。这种实事求是的写作美德,是值得我们学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