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吴参谋长躺在客厅里的烟榻上,烟盘上的玻璃罩灯光照着他那两弯翘起八字胡的方脸。他用手指拈扯着胡子尾巴;两道浓眉下的两双眼睛,愉快地看看面前今天曾经去接了自己来的五个——那曾经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五个。他愉快地慢条斯理地谈讲着。
沈军医官躺在烟盘右边,右手捏着铁扦子,左手的指头靠近灯罩口很熟练地在裹扦子上的烟泡。
在烟榻的两旁坐看的四个是:李参谋、余参谋、孙连长、刘连长。
刘连长是个矮个子、甲子脸,右眉平直,左眉斜上,两眼闪着光芒,他把两手搁在膝盖上,挺胸坐在椅子上。
孙连长用半边屁股坐在椅子边沿,挺直的身子则采取半面向左的姿势对着吴参谋长。他故意移坐前一点,把刘连长遮在后背。刘连长见他把自己遮住了,便不高兴的把椅子朝前移一移,又把自己在吴参谋长的眼前显露着。他想:
——你怎么可以遮住我,我是参谋长的学生。
李参谋今天一直还没有讲到自己要讲的话,都是因为这些家伙也去接参谋长,阻碍了自己。他不高兴地一时看见对面的两个连长一时又睖着眼睛看看坐他稍后一点的余参谋。他烦燥地用手抓抓颈项,一时又把架在左腿上的右腿放下来,把左腿架到右腿上。
余参谋一见李参谋看他,就赶快把自己的眼光避开,身子就更向后移一移,躲在茶几后。他冷笑地想:
——参谋长就让你一个人独占去了吧,妈的,多么卑鄙!沈军医官把烟枪递过来了。吴参谋长一接到手上,就停了讲话,坐了起来,见面前的四个人都已立刻停止了声响,屏着呼吸紧张地望着他,吊挂在天花板上的一盏煤油灯光直照在那四张流着油汗的脸。那种对他起尊敬的样子,觉得很满意。他一面高兴地想:
——这回司令官打电去催我回来,一定是他前回允许过我的事,那么这批忠实人是用得着的时候了。
他拿起烟盘前的一套茶壶,李参谋立刻就在自己旁边的茶几上拿一个杯子送过来了。吴参谋长向他点点头,见他那仍然还是那么很结实精悍的样子和又红又白的脸,在灯光下仍然和两个月以前没有两样,觉得很愉快。但他仍然脸色严正地喝了一口茶之后又躺下去了,对着火吱吱吱地抽起烟来。烟枪里的“烟油”太饱了,忽然射进一股到他嘴里去,苦得要命,他立刻愤愤的皱着两道浓眉又坐起来。但一见面前的五个都也立刻皱着两眉,紧张的把他望着,他心里又才觉得非常愉快:
——这些人都仍然是能和我共患难,同忧喜的。
他向地上吐了一口,笑道:
“呵呀,好苦,这烟油!”
五个人都忍不住扑哧地笑了。他立刻严正地抬起脸来,大家又不笑了。他于是解释似的笑道:
“这枪是太饱了!”
他漱了嘴之后,就在身边拿起一根湘妃竹烟杆来。
李参谋站起来了,同一个时候,孙连长也站起来了,两个都匆忙的抢着向门口走去。
李参谋赶快伸手一拦孙连长:
“你坐着吧。”
孙连长也同时伸手拦他一掌:
“我去叫好啦。”
但两个已抢到门帘边,李参谋抢着大声喊道:
“勤务兵!给参谋长拿烟来!”
孙连长见勤务兵走了进来,口里还在嚼着饭,他就从他手上把烟盒拿了下来:
“你交给我吧,你还是去赶快吃你的饭好了。”
李参谋就鄙夷地看了孙连长一眼。
吴参谋长看看这两个为自己的事这么争先恐后,觉得非常的愉快,他微笑说道:
“我自己来吧。你们都坐下吧。”
他含着烟杆叭燃烟卷之后就挺起颈根,轮着两眼向周围看了一看:大家又准备要讲话了。
刘连长站起来了,孙连长没有看见,在同一个时候,也站起来了。刘连长皱一皱眉头;但他觉得既然站起来了,不管他,还是说起来吧:
“参谋长!学生那一连——”
孙连长吃了一惊,掉过脸来不高兴的看他一眼,立刻又回过头去抢着说:
“参谋长!我那里——”
刘连长就气愤愤的不说了,愕然的把他望着。
李参谋和余参谋都笑了一下,觉得那种争夺的神气实在是可笑的。吴参谋长立刻皱着眉头看了他们一眼,他两个立刻又闭住嘴了。
“请坐着谈吧。”吴参谋长把拈扯着胡子尾巴的手向前一伸,微笑的说:“我觉得大家还是不必这么拘泥着好些。”
孙连长和刘连长又坐下了。
吴参谋长嘴上含着右手拿的烟杆,左手又拈扯着翘起的胡子尾巴,两眼紧紧盯住他两个。
“参谋长,”孙连长抢先说,“自从参谋长请假去了以后,我那一连的饷就都没有拿着了……”
“参谋长,”刘连长有些不服气,觉得刚才是自己先开口的,也抢着说,“学生那一连九月份的伙饷到现在还没有拿着……”
孙连长偏了脸瞪刘连长一眼,又抢着说:
“参谋长,你看第一连保商就保了两次,营长这些地方简直私心得很。王连长他们简直腰包都胀满了——”
“参谋长,学生那一连的兵士们最近跑到我的连长室门口来问了几次,他们私下里叽里咕噜的。那天我捉住一个兵在那里骂长官,真是有些不像样了,我就罚了他的跑步,跑了一点钟,我……”
孙连长又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又抢着:
“参谋长,我连上的兵士没有一个不在闹闲话,今天王金玉和杜占鳌挨了张副官的耳光,下来简直吵得全连都哄动了。营长跑出来训话,他们还叽里咕噜的……”
吴参谋长仍然嘴角含着烟杆,手指拈扯着胡子尾巴,两眼紧紧盯住他们抢着的讲话。他一面愉快地觉着自己有“耳听八方”的能力,一面竭力捕捉着他们那些话里的要点。到了这里,他忽然把烟杆抽出嘴来,吐一口口水到地上,然后紧盯着孙连长说:
“喂喂,不忙。王营长讲了些什么?”
刘连长就赶快闭住嘴了,红着一张脸。
孙连长被他这突然一问,怔了一下,但觉得参谋长先问了他,就又非常高兴的说道:
“参谋长,他来时这样讲的:他说,这不能怪旅长或赵军需,是司令部的钱还没有发下来——”
他正讲得高兴的时候,吴参谋长突然吃惊的打断他的话:
“是司令部没有发下来么?”
孙连长弄得怔了一下。
吴参谋长见他那窘了的样子,赶快又向他点点头道:
“好,说说吧。”
孙连长就又说下去。完了之后,吴参谋长又才掉过脸来望着刘连长:
“你说吧。”
刘连长立刻把胸脯一挺,觉得自己应该要显得有教养,在说话方面对辞句要选择一下,显得和孙连长不同才好。他于是用着很准确的声音说道:
“学生那一连,对于他们的军风纪,学生是随时都在留意的。我常常都记着参谋长从前在学校时向我们说的话:军风纪第一。可是最近因为两个月的饷拿不着,士兵们对于这方面究竟有些懈怠起来了。可是我们仍然要竭力保持,加以纠正。不过如果饷还不发下来,究竟还是不大好。学生的话就是这样。”他说完又向吴参谋长挺一挺胸脯。
吴参谋长微笑了一下,嘉奖地点一点头。
二
“参谋长,”余参谋含笑的说,“我们很久就希望参谋长回来了。”
李参谋愕然地张开嘴巴看了余参谋一眼,说:
“余参谋,请你等一等。”
他就向床边走来了,在沈军医官的腿边坐了下来,把脸向着吴参谋长。
余参谋的脸羞得通红,愤愤的想:
——哼,这简直多么卑鄙呵,好,就让你们争宠去吧!这里既然没有我的地方,我倒莫如走了得好!他忽然记起军需官说得在这个时候等他,顿时觉得那和李参谋他们处在敌对的地位的赵军需对自己究竟也还不错。他想站起来了,但又犹豫着,觉得就这么突然走了似乎太不好。最后他采取了一种折衷的办法,把自己挺直着的腰背驼了下来,作为报复,愤愤的看着李参谋那很觉得讨厌的嘴脸。
李参谋正在高兴的说着:
“参谋长,你如果今天再不到,我们真要急死了!你去了两个月,我们旅部里弄得简直不像话。听说连司令官都知道了,非常的不满意。第一是赵军需官,这家伙简直越来越厉害,可以说要爬到我们的头上来屙尿了!比如各营连的伙饷何尝没有!许多人都晓得他拿到一些商家去放大利,这回的官产清理,有几家是早收过了。——但是弄得满城天怒人怨。这些钱是哪里去了?还有两笔,那宋保罗家的一笔,请他援别人的例也减少一点,他却一口咬定说,旅长是要那么办的。”
“哪个宋保罗?”吴参谋长忽然把烟杆抽出嘴来,偏着脸问。
“呵呵,”李参谋怔了一下,然后说,“同参谋长的二太太也认识的那个吧?”
“唔唔,你说吧。”吴参谋长说着,同时想:
——他那嘴唇动得还和从前一样好看。
“参谋长,这宋保罗说他也要来看参谋长呢。这官产的事情,他想请参谋长帮他的忙……”他说到这里停了停,看着吴参谋长的脸。
沈军医官突然停止了裹烟,抬起上半身来说:
“他说他明天就要来看参谋长呢,他今天向我说的……”
李参谋愕然看了沈军医官一眼,生怕他把话抢了去,赶快说:
“他说他明天就要来看参谋长呢,他今天向我说的……他说……”
沈军医官就不高兴的躺下去了。
余参谋冷眼看着在肚子里发笑。
哼,多么好看的争宠呵!
“这赵军医官最近简直专权极了!”李参谋仍然不断的说,“他和张副官长和几个营长勾结得密密的,他们对参谋长在外面还说了许多不利的话……”
吴参谋长心里大吃一惊:
——什么不利的话?难道我这回买田买房子的事他也知道了么?那可糟透了!他想着,严厉地问道:
“什么话?”
“那当然是说参谋长和敌军江防军怎样啰,这回又买了多少田地啰,这些。”
一股寒噤在吴参谋长身上掠过,汗毛都倒竖起来,但他竭力不要使面前的这几个手下人看出自己的失态,于是镇静地保持这严正的态度,单是在鼻孔里冷笑一声:“哼!”仍然不动的望着李参谋。
李参谋就痛快的说了下去,最后,他望了周围的人一圈,愤愤的说:
“我们在座的这些人,简直成了他们的眼中钉。他们在排挤我们呢!”
“什么?”孙连长首先跳了起来。
“什么?”刘连长也跟着跳了起来,“他们要排挤参谋长吗?”
“什么东西!”孙连长捏起一个拳到胸前,“他敢挤参谋长?那我的枪就是他的对头!”
“他敢!”刘连长也愤激的说,“这江山是我们在枪林弹雨里辛辛苦苦挣来的。”
余参谋只是在肚子里暗暗冷笑着:
——呵呵!多好看呵!
吴参谋长放下烟杆用手掌向前一按:
“你们坐下吧,用不着这样的激动。”
他暗暗觉得好笑:
——这些年青人的火气倒是蛮好的!
随即他掉过脸来望着余参谋说道:
“余参谋,你刚才要说什么?”
李参谋跟着紧张地望着余参谋,生怕他就先提起关于要求禁烟委任的事来。
余参谋的脸红了一红:
“吓吓,”他惨笑着说,“参谋长,没有什么。”
吴参谋长躺下去了,两眼紧紧盯着天花板。他把今天这些所有的情报在脑子里展开来,加以比较,分析整理,最后他皱皱眉头,坐了起来,沉毅的问:
“你这两天看见周团长没有?”
“看见的。”李参谋赶快高兴的说,“今天还看见的,他说他等一下就要看参谋长来了。那些事我今天曾向他说过,他当着赵军需就大发一阵脾气。”
“啊?”吴参谋长这才忽然吃惊了,两眼圆睁看着李参谋。好一会儿,他才叹一口气:
“咹,你们是太年青了!周团长那样火性还禁得起你去给他加油么?事情是不能这么毛糙的。”
他觉得有些懊恼起来:
——谁都知道我和周团长是拜把弟兄,过去已经弄得够麻烦了,使得许许多多事情都受了影响!现在忽然增加这一个,麻烦哪,我回来的那事情又会——唉唉,究竟是太年青了!
但他竭力镇静着,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烟灰,就向外出去小便去。
李参谋抓住这个机会追出门外,悄声说:
“参谋长,那禁烟的事情已经完了。”
“怎么样?”
“参谋长从前不是曾经向旅长提过?但是这回他向司令官提出的是赵军需官、张副官长和陈监印官。幸好委任状还没有下来。但假使参谋长迟来几天,就简直一点希望都没有了!这简真是太欺负人了。”
吴参谋长看了他好一会儿,点点头道:
“好,我知道了!”转身就走。
李参谋又进上两步悄声说:
“参谋长,我看这余参谋恐怕靠不住。他和赵军需他们的关系——”
“什么?”吴参谋长这才大大的吃惊了,头上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的一击,昏了一下。但他生怕李参谋看见自己会这样失态,赶快竭力镇静的带着责备的口气说道:
“你为什么不早给我说?你怎么刚才哇啦哇啦的说了那样多?嗯,真是太年青了。”
李参谋吓得倒退一步,赶快回进客厅里,跑到余参谋面前拍拍他的肩头:
“余参谋,我刚才打断了你的话,你不会多我的心吧?”
余参谋心里忽然明亮了一下,暗暗冷笑:
——哼,你这家伙不知道又去和参谋长讲我的什么话了,回来就这么敷衍我!他嘴上却冷笑道:
“那算不了什么,那算不了什么。我们做一个人不过就这样罢了。”
“你真的没有多心?”
“我已经说了,你还要怎样?”余参谋竭力忍耐住,但仍然嘲笑地说。
旁边的三个没有听清他们说什么,以为参谋长又叫李参谋传下什么要紧话来了,都惊异的围了过来,脸色严重地问:
“参谋长讲了什么?”
李参谋赶快把他们拦住。
“没有什么,你们坐下吧,我不过和余参谋讲两句话。”
“不,我不相信。”沈军医官拽着李参谋的衣袖说。
“说,说什么呀?这么秘密么?”孙连长和刘连长也围着他说。
李参谋急得脸红了:
“说没有就没有。难道我还骗你们么?”
三个就退回去了,但还是不相信地看看他,又用嫉妒的眼光看了余参谋一眼,好像说,他倒比我们多知道一些!
唉,唉,我倒还是莫如走了得好,余参谋愤愤的想;但随即他又觉得李参谋既已来向自己赔小心了,马上要走,似乎又不大好。
三
吴参谋长回进房间里来的时候,一个勤务兵匆匆忙忙的跑了进来,两手捧着一张名片到吴参谋长面前,端正地说道:
“报告参谋长,司令部的钱秘书来看参谋长。”
吴参谋长高兴的喊道:“请。”
“参谋长,”李参谋凑到吴参谋长身边说,“这钱秘书来会吴参谋长大概有什么要紧事情吧?”
“什么?“吴参谋长装着没有那么一回事似的。
李参谋更把脸凑近一点悄声说:
“前天我在周团长那里曾经碰见他。他和周团长两个谈了许多话。参谋长,我看我们退出去一下。”
吴参谋长嘉奖似的点一点头,用手拈扯着胡子尾巴就要迎出去,但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就是听说这老同学钱秘书又讨了一个女学生的事情。算起来这已是第八个小老婆了;这实在是一个风流人物。他微笑地想掉过头去问,但他随即又把笑脸收住了,警觉地克制住自己:
——是的,在这些手下人的面前,还是不要谈这类话的好,像我这样的身份!
李参谋见吴参谋长走出去了,转过身来的时候,见面前的几个人都在对他射出羡慕的眼光。他快活地喊道:
“哙,我们避一避吧。我们到对面书房里去坐一坐吧。”
他抢先领头走在前面,四个人都就跟着他走出来了。
余参谋忽然说:
“我要回去了。”
“你怎么就走呢?”李参谋吃惊地赶快拉着他的手,“我们回头不是还要吃参谋长的接风酒么?”
余参谋的心又活动了,他想:
——我是不会被你利用的!不过也好,我就在这儿做一个旁观者也好。
他一确定了自己的地位,立刻又觉得轻松许多了。
就在这当儿,只见前面天井边的走廊下,一个穿灰军服的勤务兵一手提着一盏风雨灯引着那钱秘书向里面走来了。那风雨灯的黄光照着钱秘书那窸窣响着的团花缎袍,一张白白的刮得光光的瘦脸,一对色情的光芒四射的眼睛。
吴参谋长一迎上去,钱秘书老远就哈哈一声,两手捏成一个拳头不断的拱了几拱!
“哈哈,吴参谋长,你辛苦辛苦啦!到好久了吧,哈哈!”
“哪里哪里。”吴参谋长也微笑地捏起拳头打了一拱,“你从司令部远来不也辛苦了么?我今天才回来,不然是应该给你接风的。”
“哈哈,哪里哪里。”钱秘书连连的说,又拱了几拱,“我这不过是两三天的路程,算什么?我倒是应该来给你接风的,哈哈!”
进了客厅,钱秘书一坐到烟盘左边,就对着吴参谋长连珠似的问:
“老太爷好吗?老太太好吗?大太太好吗?二太太好吗?”
“都好。”吴参谋长微笑的说。
“那好极了,那好极了。”
“听说你要放关监督了?”
“哪,是的,哈哈。”
“那倒是一个肥缺。”吴参谋长微笑的说。
“那算什么,一年顶多也不过拿到几万,那算什么,哈哈,你要荐人吗?你荐吧,希望你不要客气,哈哈!”
吴参谋长心里惊异了一下:
——这出名滑头而又专用私人的老钱今天居然这么慷慨,他一定又有什么花头在后面了。
他只是微笑的说:
“那很好。给你道喜。”
“哈哈,那没有什么。我倒要给你道喜呢。”钱秘书又拱了一拱,他见吴参谋长惊异的望着他,并且从那庄重的嘴唇上发出来一声:
“什么?”
他于是把嘴凑到吴参谋长的耳边去放低声音说:
“我这回来,就是奉了司令官的使命来和你商量一件事情的呢。”
吴参谋长叫站在旁边伺候烟茶的勤务兵出去之后,两个就躺上床去隔了烟盘脸对着脸。
“吴参谋长,”钱秘书忽然事务地满脸正经地开始了,“你们旅长这回不是又买了五百支枪吗?”
“有这一回事。”吴参谋长心里已经明白他要讲的是什么了,但他故意皱着眉头伸出大拇指再补上一句:
“不过,我好像听说我们这个同学不大高兴,是吧?”
钱秘书知道他指的是司令官,装作没有听见似的只顾说:
“你们旅长不是又要打算成立一个补充团吗?”
“是的。”
“但司令官觉得这团长的人选问题……”
“恐怕是王营长吧?”
“老哥,这就是难题呢!”钱秘书忽然高叫一声,一翻身坐了起来,侧着身子看了吴参谋长一会。而吴参谋长则两眼深深地望着他。
“你知道。”他又说起来了,“司令官所虑的就是这一点,他派我来就是想先征求你的意见……”
吴参谋长的两眼闭住了,眼珠子在眼皮下面转动着;他感到轻微的失望:
——司令官打电催我回来,原来仅为了这个!
钱秘书以为他一定在感动了,赶快趁势说:
“司令官还说,这五百支枪暂时编两营。内中的一个营长,他打算把内人的哥哥给你介绍来。”
吴参谋长睁开了眼睛,皱着眉头:
“我还得考虑。”
“为什么?”钱秘书倒忽然吃惊了,大大的张开嘴巴望着他。
吴参谋长站了起来,把两手反扣在背后,在地上踱了起来。
——五百支枪,那算什么呢?而且他们还要插脚一个营长。
他想着,向门口踱了过去。
——不过既然有了这机会,也未便——
他忽然发现靠烟榻旁的玻璃窗外有谁在那儿偷听,他便伸出头去一看,只见那人已慌慌张张跑到对面去了。
“五百支枪的团长,”他转身回来皱着眉头说,“那是太寒伧了。”
“老哥,”钱秘书拍拍他肩头笑嘻嘻说,“老哥,实力抓在自己的手上就是自己的本钱呀!哈哈,干下来吧,干下来吧!”
“还不是干不干的问题。”吴参谋长一面缓缓的说,一面用右手食指在摆着烟灯的闪亮的白铜盘上点画着,就像作战时他在地图上点画着似的,钱秘书的眼光就随着他的指头转动。他画了几个小圈,然后又在那许多小圈中紧紧的点着:“这问题的要点是在这儿,旅长那方面能通得过吗?”
“司令官的意思,”钱秘书连忙抢着说,“旅长那方面由他去办就是了,只要你答应下来。”
“但是枪还是太少了呀老哥。”他说着同时想:
——司令官派这老钱来一定还有什么话的,因为司令官既然要我来分散旅长的兵力,他对我的估计大概也知道我不会随随便便这么廉价就答应的吧。
“司令官大概还有什么更好的意见的吧?”
钱秘书怔了一下,但他赶快就用笑来把怔掩过去了。
“哈哈,老哥,司令官的意见就是这样,枪少,你自己不能去想办法么?”
“我自己怎么想办法呢?”
“哈哈,难道你老哥还少了办法么?你这老军人。”
“但是我总觉得司令官该还有别的什么更好的意见。”
“的的确确。”钱秘书一本正经的说,“司令官只是这么向我说的。”
“不,难道你老弟不能帮我想点办法?”
“哈哈,我有什么办法呀,老哥?”
“不,我是说你在司令官面前。”
“老哥,这我可早已想到了的,我已向司令官说过了呀!可是他说只能这么办。”
——狡猾!这家伙一定要给他一点甜头他才肯说真话的!吴参谋长愤愤的想,但是给他什么甜头呢!
一个丫头双手捧着一盘月饼进来了。这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头发梳成一条辫子拖在背后,一张秀气的瓜子脸,眉清目秀,端正的鼻子,含着天真的微笑的嘴巴。她把那盘点心向烟盘前送来的时候,用着清脆的声音说:
“太太叫我送来的。”
吴参谋长一面用手指着点心,说:
“请用点点心吧。这是我从家乡带来的。”
一面抬起眼来看。却见钱秘书那一双色情的眼睛痴呆地看着那小丫头,下嘴巴都挂了上来。他不禁笑一笑,说道:
“请吧。”
“呵呵,”钱秘书这才从梦境拖了出来似的笑了起来,“这女孩子还不错。”
“你喜欢吗?”
“呃,呃,哈哈,这女孩子是你才买的吧?”钱秘书笑着说,很可惜地看着那丫头走出去了。
“我最近倒另外买了一个,这是去年买的。你喜欢吗?你把她带去吧,这孩子倒聪明伶俐的。”
钱秘书顿时捏起拳头打一个拱笑道:
“那怎么可以……那怎么可以……”
“那有什么关系?老同学。”
钱秘书很感动地伸手搭在吴参谋长的左肩上拍了一拍:
“唉,老哥你这样的深情厚谊,我要怎样感激你才好呢?”
停了一会儿,他又闪着很诚恳的眼光道:
“那补充团你怎么样?”
“我不想干。”吴参谋长觉得这时应该更要拿稳一点了,把两眼望着地板说。
“为什么?”
“为什么?”吴参谋长掉过脸来,把手向两边一摊,“请你替我想想吧,我从前并不是没有当过团长的,这五百条枪的团长即使你,你愿意干么?”
“那自然……也不一定啰!”钱秘书同情地皱着眉头说。
“难道司令部的军械库就没有枪么?”吴参谋长更逼近一句。
“有枪。”钱秘书这才恍然地笑起来了。
“你能不能担保他来补充我?”
“不忙,你说你能不能答应?”
“不忙,你说你能不能担保。”
“那么你让我去考虑一下吧。”
“那也好。”吴参谋长不在乎似的说,肚子里却暗暗的笑道:
——狡猾!那一定是司令官早已授意了的,哼,考虑!
四
李参谋从玻璃窗那儿向书房跑来的时候,感到了非常的兴奋:
——参谋长又要当团长了。那么我的禁烟委员是不成问题了。
他高兴的走进书房,就忍不住地向房间散坐着的四个人招招手,低声的说道:
“喂,好消息好消息!”
四个都张着惊异的眼睛,一窝蜂似的拥过来了,把他围了起来。
“喂,参谋长要当团长了。”
“真的吗?”
“真的吗?”
孙连长和刘连长抢着问,紧张得脸上发出油光来了。
李参谋觉得面前这四个完全在他的消息支配之下了,感到自己所处的地位的高大,他于是兴奋的低声说:
“这回是司令官来请我们参谋长当团长的,请他把补充团成立起来。”
“那不是要新委三个营长吗?”孙连长高兴的抢着问。
刘连长慌忙拍拍李参谋的肩头。
“李参谋你听见参谋长决定了哪几个的营长?”他说时和孙连长会心的对着一眼。
“哪里就这样快呀。”李参谋笑起来了。
孙连长碰了碰刘连长的拐肘,悄悄在他耳边说:
“今晚上迟一点回去。”
刘连长也高兴的点一点头。
李参谋觉得今晚上是太痛快了,见他两个那样兴奋,忽然想要给他们开开玩笑。
“不过,”他举起手来说,“不过我好像听见说司令官要派两个营长下来呢。”
这好像晴天里忽然来了一个霹雳,孙连长和刘连长都震惊了,两个异口同声的急问:
“怎么?”
沈军医官心里很高兴的想:
——一个团长可以驻防一县,可以保安一个县知事,不要是今天赵军需官给我看的相正应在这儿呢!
他全身都紧张了,伸手抓住李参谋的肩头问:
“当真是真的吗?”
“我骗你干什么呀!”
沈军医官就碰碰余参谋的肘拐,悄声说:
“你当什么?”
余参谋只是笑一笑,不说话。
孙连长拉着李参谋的手肘,把他向屋角拖去,这边三个人都惊异的望着他两个。
孙连长把嘴凑到李参谋的耳边说:
“你看这一个营长,参谋长会决定哪个?”
刘连长看见孙连长那样子顿时愤怒了,他想:
——妈的,李参谋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他就故意逼上前来了。
“喂,喂,老刘!请你不忙过来好不好!”孙连长连忙摇手说,“我同李参谋谈几句话就来。”
“什么秘密话呀!”刘连长嘲笑的说,“有什么秘密不能公开呀!难道我们就把你们吞了吗?”
孙连长见他不走开,顿时愤怒的但却微笑的喊道:
“唉唉,老刘,你这人真是!”
李参谋远远看见余参谋在煤油灯旁沉默的坐着,顿时非常吃惊了:
——唉唉,我真是一个草包呀,我怎么当着他把这消息说出来呢,糟糕糟糕!
他想起了赵军需官在对他的手段,想起了吴参谋长刚责备他的话,全身都战栗了:
——唉唉,这家伙现在是一点都放松不得的!
他离开孙连长就走过来了,伸手拍拍余参谋的肩头:
“喂,老余,我们两个外边去一去。”
——哼!他一定又要利用我什么了!余参谋想,但他只得点了点头。
两个就一道走出书房去了。
孙连长慌张的也跟着走出去。
刘连长追到门槛边,看见孙连长在李参谋余参谋的背后跟着,他心里愤愤的想
——妈的,随你玩什么花头吧,我总是参谋长的学生。
他觉得孙连长那么情急的样子,简直是多么卑鄙呀,于是就愤愤的转身回来了。
沈军医官笑嘻嘻的向他说:
“喂,刘连长,你看参谋长驻防哪一县好?”
刘连长没有听清他讲的什么,带着嘲笑的脸嘴就伸手向门口一指:
“老孙这人真是牙牙乌得很,你看他就慌得像命都不要了似的!喂,沈军医官,老孙前天晚上在后街上调戏人家一个良家女人,挨了一耳光,你听见吗?他还有可笑的事呢,有回他跑到一个土娼家里去,因为屋子里没有点灯,他就错跑到那老太婆的床上去了,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将错就错……”
“什么?”沈军医官惊异的把他望着。
“他呀,他就是那样慌得不要命似的!只要看是女人,不管是什么,只要头上有一个“转”,下面有一个眼,他就想锥她一下。真是,我听见,全城老百姓都把他恨死了,他……”
他还要竭力搜寻比这厉害的劣迹来攻击一通,孙连长已在门口出现了。他于是赶快掉转头来嘲笑道:
“你们在外面谈些什么呀?”
“哈,你这人真多心,我谈什么呀?”孙连长笑着说,立刻又神秘地把声音放低下来,“他们两个在外书房悄悄谈话呢。老刘,走,我们去听去。”
刘连长摆出很正经的脸相说:
“算了,去偷听人家干什么?又不是妇人女子。”
于是大家都不说话了,散开坐着,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停一会儿,孙连长又忍耐不住了,走到沈军医官面前嘴唇抿笑的说:
“沈军医官,据你看来,这一个营长,谁有希望?”
刘连长也全身紧张的望着沈军医官,立刻站起来走到面前去,心里惟愿他一说出来的是自己。
沈军医官拿起一张手巾蒙在鼻尖上,很神气的“*(左口右庫)”了一声,然后笑道:
“自然,你也有希望。”他指着孙连长说,“自然,你也有希望,”他又指着刘连长说,“你们都有希望的。我准备来吃你们的喜酒就是了,不过据我看,李参谋是更有希望。”
“这最后一句,就好像几百斤重的铁锤似的,重重的敲在面前这两个的头上,两个都顿时发昏得呆了一下。但这一敲,倒好像才从梦里惊醒了似的,孙连长和刘连长就紧张的然而失望的互相看一眼。
孙连长碰碰刘连长的肘拐:
“走,我们两个出去!”
刘连长点点头就跟着走出书房来了。孙连长走不几步忽然停住,在天井边拍拍刘连长的肩头道:
“据你看,会不会是李参谋?”
“可能的。”
“那不行!他凭什么功劳苦绩?我们是拿性命去拼来的。”
刘连长带着嘲笑的眼光看着他:
哼,妈的,你现在也找我商量来了!我才不给你利用呢!
他口里却笑道:
“只要你不赞成,我当然也不赞成。”
孙连长带着怀疑的眼光望着他:
“你不开玩笑么?”
“笑话!”刘连长就在自己的胸脯上拍了一掌。
但两个忽然闭住嘴了,因为他们看见李参谋正笑嘻嘻地在余参谋的前面走来了。两个顿时都觉得那样子非常的讨厌和难看,于是两个的眼睛都敌意的瞪了起来。
一九三六年九月
1936年10月15日载《作家》十月号第2卷第1号
署名: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