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听着草房外吵架似的虫声蛙声,想着明天迎神求雨的事情,宗伯伯简直焦躁得睡不着。半夜了,小毛就像狗儿似的缩着一团睡在脚下,噗呀噗地打着鼾声。成群成队的蚊子在他的赤膊上飞着叮着,简直把他弄不醒。宗伯伯摸摸小毛的大腿,非常羡慕着这年青人的瞌睡,于是就想着自己太老了,不中用了。要是大毛不给东洋鬼子打死,自己也免得这么辛苦了。大毛在,多好。胳膊像柱头那么粗,背膀简直像一座山。挑起百把斤重的稻子不打一点闪闪。两父子在太阳下,一个操着牛,一个就在田边放着堰水。一年做个十来亩田不算什么一回事。天干不怕。大毛踏着水车就像机器似的不停,荷荷荷地水就流到田里去了!但是现在完了,儿子给东洋鬼子的飞机打死。房子也烧掉。水车都烧掉了!宗伯伯越想越悲伤起来。气力是越用越不行了。今年就只种得几亩田。天爷还要没眼睛,不要雨的时候,雨偏来;要雨的时候,雨又一点都不来了。田干得裂了缝,秧子都干了,黄了,焦辣辣的红太阳简直要点得火燃。是的,明天该求雨了,白天那几个年轻汉子约好的哪个抬龙王菩萨,哪个抬狗,哪个打锣,都约好了。说是决不会拆滥污的。年轻人真有用,而自己是老了!宗伯伯很感慨地摸一下自己下巴下毛茸茸的络腮胡须,心就不禁突突突地跳起来。是衰老得多了,心总是常常跳。他记得王和尚说的:
“这是怔忡,你要养,你要养呵!”
宗伯伯只好把许多杂乱的念头丢开,静心静气地闭着眼睛养。是的,明天就要求雨了。是该睡的时候了。想要压着那跳动的心,于是就念着: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但是这一静,屋外草虫的唧唧声又闯进来了。田里青蛙的哇哇声也闯进来了。天是太干了,干得这些虫都在叫苦。今年的蛙声就比去年特别厉害。一年刀兵,一年又是天干,真是世道变了。天要收人了。想到这里,宗伯伯的心又跳起来了。自己就责备自己“不该想,不该想”,口里又念着: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鸡才叫头遍,宗伯伯又喀隆喀隆地从梦中咳醒了。王和尚说,这叫鸡鸣咳。鸡鸣咳是顶厉害的,是痨病呵!宗伯伯身体一侧,汗毛孔就透出了虚汗。
“喀喀喀……喀隆喀隆……”
喉管像什么东西在那里贴着,要吐又吐不出来。这病很久了,从前年,大概是大前年,记不清了。好像是慢慢的,记得有一天同大毛挑着一担稻子到吴老板家里去上租,七折八扣把什么利息都算上,连自己家里剩下自己吃的稻子还要挖出来。这简直是挖了宗伯伯的心。一年到头牛马似的流着汗,在日晒雨淋下弄出来的东西,现在通通给吴老板盘算干净,宗伯伯简直气得流泪抹眼的哭了。那天无可奈何地走出吴老板的西式洋房来,就昏天黑地的跌下地去。手腕上,腰杆上,擦脱了一网网的皮肤。胸前的骨头就觉得痛,似乎从那天起就开始咳嗽了。厉害起来,还是去年东洋鬼子打上海的时候。从前年成好的时候,宗伯伯还有说有笑。可是自从儿子一死,就只看见他常常抹眼泪,叹长气了。宗伯伯是顶爱小孩子的。小孩子就是他的命。他见着邻居的小孩子一有病,他就自告奋勇地去帮人家采草药。他从祖传的经验中,懂得许多草药的。他晓得头痛要烧灯花,他晓得肚子痛要吃陈艾水。可是他得了这个怔忡病,他自己就没有办法。人家告诉他,这要吃猪心肺的,他只好伸伸舌头,叹叹气。猪心肺只是吴老板他们有钱人吃的。穷人哪里吃得起?穷人生来就是做田的,就只好一担一担的稻子给吴老板他们挑去,让他们去吃猪心猪肺。这都是所谓命里生成的!宗伯伯把一切都归在命里,但同时唯一的希望就在儿子身上。他替别人采药,与其说是他因为爱自己的儿子同时也就爱别人的儿子;倒不如说他的为别人帮忙,是为了替儿孙修福。宗伯伯有回给长寿家采了一大把草药去的时候,长寿的娘请他进去坐坐。他不。他说他很忙,就要回去吃饭了,他靠在竹门边,把药交给长寿娘诚恳地说道:
“这是顶好的药。前年大毛是吃这个好的。去年水生也是吃这个好的。包好,包好。你要用水煮,把它煮透了,就把长寿吃,包好的。”
他好像不让人家说话似的,一口气说下去:
“养个儿子真不容易。放麻放痘要担心。十病九痛要担心。养到做得庄稼就好了。我们不中用了。要他们来替手了。”
旁边有一人说起他的大毛小毛来,他就准坐下来同你谈半天。他要告诉你,大毛今年十七岁了,明年就要讨老婆了。后年生一个孙子下来,他就安心了。他什么都不想了。只要有的吃,做了田回来,就抱着孙子在门槛上叫:
“啊哈喝,啊哈喝,孙孙要睡觉呵哟!”
他就满足了。
太阳落下去了。他才想起家里还在等他吃饭呢,为什么不知不觉就坐下来了?于是赶快站起来就走。人家叫他:
“宗伯伯,再谈谈去。”
“不谈了。我很忙。就要回去吃饭了。有工夫再来谈了。”
长寿娘说多谢得很;他就说:
“不要谢了。明天我再去帮你采点来。地上有得是,算什么。”
他在路上走着的时候,他很快活。他的儿子都是强强壮壮的,不生病,明年就要讨老婆了。
可是“一·二八”的战争开始了,东洋鬼子的飞机就在头上飞。有一天大毛出去了好半天还不回来。宗伯伯听着飞机丢炸弹的声音,轰嗵轰嗵价响,至于那些人们的叫声跑声,更使他心头慌得要命。忽然有一个人慌张地跑来说:
“宗伯伯,你家大毛给飞机打死了!”
这好像劈头砍了他一板斧似的,眼睛一黑,几乎不省人事。他的脸色顿时发黑,问也不问死在哪里,就疯了似的向着田里跑去。刚刚跑到一个小沟旁边的时候,三架飞机就嗡嗡地从他的头上飞了过来,接着是轰嗵一声,小沟里泥水喷射起来。宗伯伯就麻麻木木地倒下去了。醒来的时候,不知谁把自己抬到难民棚来了。老婆同小毛在他的旁边只是哭。人家告诉他,房子都烧了。他马上眼皮一翻,又昏了过去。后来虽是活转来了,剩下的就只是饥寒交迫。从此以后,宗伯伯就只是摆着一副愁苦的面孔了。人家问他:
“宗伯伯,你今年种了多少田?”
他只是懒懒地坐在门槛上怔着两眼答道:
“唉。”
“宗伯伯,陈艾水医什么病?”
“唉。”
宗伯伯,今年的天气不好吧?”
“唉。”
如果再问,他就喀隆喀隆地咳起来了,皱一皱眉头,提着短短的旱烟杆,就驼着背走进竹门去。这草房使他生气,四面不通风,简直像黑狗洞,哪里像从前那个小小的瓦房!他一想着,眼泪就冲了出来,才要破口骂,但是喀隆喀隆地又咳起来了。近来他的脾气变了,对什么都讨厌,他再没有精神去替别人采药,有时候两句话不对头,也开始打老婆了。他虽是很爱小毛,但是小毛一偷懒,顺手就是两烟杆,小毛的头上起过几回疙疸了。起了疙疸,宗伯伯又要骂自己,又抱着小毛的头哭。人家都说宗伯伯疯了。宗伯伯就双脚跳起来骂:
“你们这些狗仔仔,你们……”
人家有事也不找他,他也不大去找别人。前月里全村的抗捐他也不问。他对一切都不大留意似的。好像是让这个不可摸捉的世界自己毁灭去吧!可是这回天又干,干得田都裂了缝,现出了那些栽下去的秧子根。想着吴老板的厉害,想着饿肚皮的危险,自己又害怕了,疯狂地在村子里跑。看见人家有水车的在咕隆咕隆地车着水,于是又恨着飞机,恨着东洋鬼子:
“妈妈的!妈妈的!妈——妈——的——”
骂一阵,自己总得想办法。前几天就同老婆拿了一个篾篼,绑上一根绳子,一个人拿着一头,在沟边一篼一篼地把水荡进田里去,但是现在是沟水都干了。“天哪,真要收人了!”
宗伯伯想着这些更是睡不着,天刚刚发白,小小的狗洞似的门才透进一线暗暗的光,他就喀隆喀隆地驼着背爬起来了。
下
今天又是热辣辣的大太阳,像火球一般红红地,挂在那青板板的天上,就像东洋飞机上面的那东西。没有一丝云,没有一点风,远近的树林都像喘气一般地站着。听着懒蝉子吱吱吱的叫声,望着干田里的秧苗,宗伯伯就焦躁得要暴跳起来。村子好像还是静静地,昨天那些讲话的青年们好像还不见出来。
“靠不住的,娃娃们,拆滥污,拆滥污!”
宗伯伯骂着跳起来了。跑过铁道,穿出丛林,就看见小毛戴着柳枝圈子向他跑来。宗伯伯本来已经看见许多赤膊汉子在远处的田边跳动,一望而知他们是在忙着今天求雨的事情的。可见青年们并不拆滥污,宗伯伯很可以放心了;但是不知怎样,这一股子气好像又并不是为的青年们,可是为什么?宗伯伯似乎又想不起来。总之是气,总要想抓着一个什么东西,他这气才出得了。他于是向着小毛喝道:
“妈妈的!跑些什么东西?”
“跑什么?大家都在催人呢,他们叫我就去叫长寿拿锣。水生今天还要唱影子戏呢!”
宗伯伯似乎又没有什么说的。不看小毛,拔步就向人多的广场上驼背走去。一路上看见一两个背枪的区公所的团丁,他的心头就非常愤恨。近一年来,就常常看见这些团丁在这村子里跑东家去西家的,什么捐,什么捐,真是闹得一塌糊涂,出不起钱,就把枪押着你到区公所去。其实这些团丁都是村子里长大的,他们家里也在做田,但是偏没良心,把自己人当猪狗,有了枪就不认人了。有一回宗伯伯曾经劈脸向着王麻子喝道:
“你怎么就这样没良心呵!我还亲眼看见你长大的,还抱过你,才吃几天公事饭,就把心都吃烂了!”
幸而王麻子是宗伯伯的侄儿,要是别的团丁,宗伯伯准要吃生活了。当然,正因为王麻子是侄儿,宗伯伯才敢;要是别人,宗伯伯早躲进草房子的角落里去了。不过,自从“一·二八”过后,宗伯伯对那些团丁们有点不放在眼里了。他想起大毛在炸弹下死亡,房子耕具也烧掉,而团丁们只晓得躲起来。他就常常迸着眼泪骂:
“你们好,你们好,你们不敢去打东洋人,只晓得欺负自己人!狗把心给你们吃了!狗把心给你们吃了!”
现在看见团丁们虽是愤恨,但是目前唯一的问题就是求雨,三步两步的就驼着背向着人堆走去。
已经午时过了,空场上大概才几十个戴柳枝圈的赤膊汉子在那儿嘈嘈嘈地讲话。从前求雨,一来就是一两百;现在的世道真是越变越坏了么?大家求雨都好像不起劲了,宗伯伯愤愤地着急起来:
“干什么还不弄起来呵!”
“哦,宗伯伯也来了。我们不是弄不起来,说是区公所到处去说今天不求雨呢。”
另一个接着说:
“不干,我们今天非求不可!什么区公所!不怕的。”
另一个也说:
“都说就要来的。这是大家的事!大家就要来了。”
宗伯伯听见区公所又来干涉了,顿时动起火来。有一个向他说:
“宗伯伯,你看见长寿没有?锣还不拿来呵!”
宗伯伯见众人这么围着他说,想着无论什么非把雨求下来不可,于是自告奋勇地沙声说道:
“娃娃们靠不住的,靠不住的。准又玩去了。好,我去叫他来。”
宗伯伯又离开人堆向着长寿家里去了。等到再向空场走来的时候,一个团丁从树林边跳了出来,拦住去路说道:
“喂,老头,回去了,大家都已经回去了。今天不求雨了。区长说……”
宗伯伯还没有听见最后一句话,眼珠子已经气得怔起来了。冲着那团丁的鼻子就喝道:
“干什么不求?干什么不求?妈妈的,大家都要饿死了!妈妈的,大家都不管了!”
宗伯伯这时有点恨那些青年,刚才大家既说不怕,为什么现在又怕起来了?为什么就这样回去了?他顽强地咬着牙齿,冲着就要走,他还是要到广场上去看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团丁在前面又要拦他。宗伯伯就愤愤地向田边吐了一口唾沫走了。一路上,看见一些团丁在拦着一些人讲话,宗伯伯的心里已经明白了什么,刚刚要走上广场,就看见一大堆的赤膊汉子在乱哄哄地向着几个团丁叫着闹着:
“你们这些没良心的!天干都不准我们求雨了!”
“好,不要我们求雨了,把我们饿死吧!”
“什么有反动分子!哪个是反动分子!找出来!找出来!”
“你们怕有反动分子,我们求雨就是反动分子吗?”
“你们平时只晓得要钱,东洋鬼子烧我们房子的时候,你们躲在哪个角角里面去了?”
“妈的,东洋鬼子不把我们打得这样,今年哪会受这样的灾难!”
“我们的牛,我们的水车,杀的杀了,烧的烧了!妈妈的,你们不准我们求雨了!”
有些人喊打,声势愈加汹汹。几个团丁怔着眼睛没有办法了。宗伯伯虽是没有完全听清,可是已经火高三丈,愤怒地挤进人堆,挤向团丁们的面前就倒下地去哭喊:
“你们弄死我算了!你们弄死我算了!你们都是跟东洋鬼子一样来害我们的,弄死我算了!”
这时锣声当当当地响亮,四方八面的人都来了。都赤着身体,戴着柳枝圈子,越来越多。团丁们早骇得退开了。宗伯伯好像感着得了胜利,就愈是觉得今天非和众人一直做到底不可。除非事情完了,宗伯伯决不走开。他爬起来就听见说,区公所见今天全村子的人都跑来求雨,恐怕要出什么乱子,因此来叫大家回去。并且说今天东洋人又要演习飞机,叫大家散开。宗伯伯一听见东洋飞机,指着天又骂了起来。众人就说,今天大家都不散,管他什么飞机不飞机。要炸死大家炸死好了。大家想着“一·二八”的惨祸,都觉得今年的灾难都是东洋鬼子造成的。要是耕具不损失,大家都不致弄到这个田地。于是有人就说:叫水生把影子戏拿出来唱,唱《薛仁贵征东》。这村子虽是离上海不远,可是那些电影、京戏之类,村里人是享受不到的。每逢节气日子,大家聚在一块,唯一的娱乐东西就是影子戏。现在一听见说演《薛仁贵征东》,大家都好像捉着了仇人一般,感着了十分的痛快。
“好,《薛仁贵征东》!《薛仁贵征东》!”
“他妈的,打东洋鬼子!”
孩子们更是快活得不得了。互相抓着手,张着好奇的眼睛,笑着,叫着,闹着,有几个快活得在草地上翻斤斗了。宗伯伯也感着了一种酸溜溜的痛快,眼眶里涨着泪水。他驼着背挥着笨笨的汗手也附和着众人喊了:
“好,妈妈的,打死他东洋鬼子!”
求雨的时候,宗伯伯流着汗,郑重其事的跪在龙王菩萨面前磕了头,又扶着龙王菩萨的轿子随着众人在村子里走了一转。他差不多疲倦了,但是还非常兴奋。所不痛快的就是今天始终有些背枪的团丁和暗探们跟着。他差不多想骂出来了。但是不曾骂,只是恨在心头:“妈妈的!要遭天杀的!”他这么想。
把菩萨抬回庙子的时候,村子周围已经起了雾,树林草房已很模糊,要黑下来了。但是附近村子的人们还在陆续的来。挤在一个大的庙门前差不多有一千多人。大家都在兴奋,都在等待;等着他们成年看不见的娱乐的东西。青年们都在群众中动,在准备着最后的报仇和快乐。四野的虫声蛙声催着黑下去的回光叫了起来,但是这庙前附近一带早被这千多人的吵嚷声压下去了。几个团丁又钻出来了,站在一个高高的土台上呼叫道:
“喂,喂,大家回去了!雨求过了,大家在这里还要干什么?”
“区长说的,叫你们赶快回去,不准无故聚众!回去睡觉好了!”
宗伯伯已经咳了几遍,气都几乎喘不过来,很疲倦,本来可以回去了,但是不,这是成年不容易看见的东西;现在团丁们又出来说话,他更不,偏不走,偏要在这儿看。有些人在喊:
“妈妈的,打,打,打这些狗仔仔们!”
“滚你妈的蛋!把你们区长叫来我们都不走!”
有些年青的就喊:
“打吧,打他妈妈的!”
几个团丁就骇着跑了。大家都非常高兴。有人就说:
“他们去了,一定还要带很多人来的!”
“他妈的,敢把我们做什么!”
“难道我们唱《薜仁贵征东》都不准我们唱?打东洋鬼子都不准我们打么?”
本来有很多是胆小的,但是因为人多,大家又不怕什么了。大家于是用手臂抹着脸上的汗,振着精神来看《薛仁贵征东》
庙门开了。水生抬着箱子来了,一大幅的白布拿出了。在大门上挂起来了。群众于是又在下面七嘴八舌的叫了:
“水生哥!唱大声点呵!”
“要杀死东洋鬼子呵!”
“要一刀一刀的杀呵!”
小毛同着几个小孩子挤到白布旁边,跳过去跳过来的。群众又在下面嚷了。宗伯伯气得脸色发白,挤上台阶去,向着小毛的头上就是几烟杆,很严肃地喝道:
“妈妈的,滚回去!不准你看!”
可是下面的群众在骚动,有人在喊:
“区公所派队伍来了!呵,来了!”
大家都一下停止了嚷声,很严肃地掉头望着黑憧憧的背着枪杆子的人影。大家都好像感着了大祸临头似的。难道唱戏都不准唱么?可是一个队长带着十几个弟兄冲上台阶来了。队长把布撕了下来,把箱子踢了开去,还没有点燃的菜油灯都打翻了。水生气得跳出来了,向着队长就撞去:
“妈的,你打得好!”
群众声都在下面吼了起来。
宗伯伯站在阶沿,心头正在吃惊,忽然一个团丁拍着他的肩膀一推:
“各自回去吧!”
宗伯伯脚一闪,就跌下阶沿去了,几乎跌个半死。群众声更是闹起来了:
“呵,打人了!”
“妈妈的,让你们打死吧!”
这时队长也有点手慌脚乱,只是高声地喊:
“没有你们的事,各自回去!”
“拿给你们打死好了!老子们偏不走!”
宗伯伯在地上哼出声音来的时候,有几个年青汉子已向台阶拥去了。
“你们来,来就开枪!”
队长这样叫着,在响着枪机声。但是几个汉子拥上去了,抓着了一个持枪的团丁就是几拳,只听见咚呀咚的声音。庙子面前的广场上台阶上都混乱起来了。大家都这样感觉到,妈的,不准我们打东洋人,倒来打自己。
“开枪!”
啪!
啪啪!
人像潮水一样地退开,但是接着又拥了回来。有人说水生打死了!群众于是再飞也似的扑上去。队长就带着团丁们向庙后逃了。群众这时并没有想到生死,只想报仇,只想报复从“一·二八”以来烧杀捐税的仇,不顾命的就向着区公所扑去。
宗伯伯看见群众扑去了,自己也想顽强地爬起来跟去。可是全身非常痛,不能动弹。他痛苦了。在黑暗中挣扎着抬起头来,喊出他心底里愤恨的声音:
“妈妈的,杀死我吧!杀死我吧!”
一九三三年十月
1934年5月1日载《每月文学》创刊号
署名:何谷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