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当太阳的黄光从曲尺形的黑色柜台移到街心,那上齐檐口的地方,那斑驳了的——本堂采办道地生熟药材精制膏丹丸散——冲天招牌的影子在它自己的石座上与阶沿之间缩成一个斜方黑块的时候,就可以听见一连串的伸懒腰声,呵欠声,咳嗽声,吐痰声,从正中靠壁的红漆百药抽柜那面房里传了出来,那柜顶上供的金脸黑长胡子的药王菩萨都好像被震动了似的。
这时候,那眯斜着渴睡眼睛的王先生,如果是坐在药王面前的账桌边喝着光酒,他便赶忙扭一下酸痛的腰站起来,把最后一滴喝完,藏过杯,走到柜台边把那些熟顾客们留下的单子铺开,一面拿起戥子,一面便微笑地向陈师哥努一努嘴。
假使陈师哥在靠着柜台望街心,他便赶忙转身,走到刀凳面前去,挽起袖子,捏着刀把,嚓——嚓——嚓——地使切药的声音发得特别响亮,可以传到内院去。同时高声地喊着:
“师傅起来了!”
福田听见这一声,如果他正在柜台边一粒粒地搓着药丸,总是沉着脸慢慢地站起来,把药盆子一推,在一张破抹布上胡乱揩揩黑指头,眼不看人地从百药抽柜旁边冲进门帘,拿着面盆就去打水,拿扫帚去打扫床面前那些鸡屎似的绿色痰块。当他把自己在灰白晨光中擦得光亮亮的铜烟盘给师傅抬上床的时候,那一肚子的抱怨才又转了方向:“喝,这时候才起来!真磨人!”
师傅是一个瘦长子,脸色灰白,一个勾鼻子上面闪着一对鼠子似的小眼睛。其实他在前十几年刚刚开店子的时候,只要纸窗上稍稍透上一点白色,他便披衣起床的。一起床,就要向着楼梯上面喊道:
“喂,天亮了!睡死了么!”
这一声,就连请来的先生也要赶忙爬出热被窝。店门开了的时候,他照例含着一根四尺长的旱烟杆,挺着胸在灰白的晨光下站在账桌面前,他那小眼睛就像老鹰盘旋似的在那些学徒们的头上望来望去。如果有一片药被扫进畚箕,他便吼着去把它拾起来,一下凑到那拿着扫帚的学徒的鼻尖:
“不是你的钱买的么?嗯?怎么样?”
于是在柜房里便有一番巡视:靠着账桌面前的立方钱柜的小方口看看有没有损伤,药王两旁隔壁的几排红磁缸里的贵重药品看看有没有减少,尤其是那长生果似的洋参他更是要一枝枝的数着。再就是巡视柜台刀凳之类了。如果在柜台对面那给顾客们坐的古式椅子上发现一角灰尘,他便在那旁边敲着指头喊道:
“喂,来来来,你的眼睛是生在脸上还是屁股上的?”
他于是就要来拉拉那拿着抹布的学徒的耳朵。如果那学徒早已经笔挺地站在他旁边了,他总是劈手就夺下抹布来,去精细地揩着那灰尘,一面讲着:
“哼,我们从前么!哪像你们这样子!”
等到满店子都光光亮亮了,他才两手叉着腰站在钱柜面前左右顾盼地感到非常的轻松和满足。
近几年来,到了床上增加一个烟盘,脸庞罩上一层烟灰色,师母喊他吃饭的时候才起床。不过,每当一个旧学徒不愿住下去,走了,重又招进一个新学徒的第二天早晨,他一定破例特别起早一回。前一夜,当人都睡静了,他在豆大火光的灯上把瘾过足了的时间,一个人便悄悄地放一块银元在楼梯脚的地板上,窗上刚刚一发白,楼上有了脚步的声音,他便赶忙披衣起来,从房里的一条壁缝偷偷地望出去,一直等到那新学徒绕过那白晃晃的银元旁边,出去开店门,他才把它收回来,放心地再躺上床去睡他的觉。
福田第一天进店,陈师哥把这些情形告诉他的时候,他皱着那油黑脸上的两道浓眉,恨不得马上又把铺盖卷起来回家去。
当福田要进店的那天早上,在田边,那天边锦缎似的红霞反映着光辉来的一个凉亭里,他曾经抱着双手和几个年青同伴们商量一块儿到外县的工厂去做工。他听见他们讲到,当每月满了,领着工钱的时间,怎样买一斤肥肉来好好吃它一顿的时候,福田曾经笑着眼叫了起来,手一挥就向着凉亭的柱子打出一拳去。可是他父亲那天却满脸喜气地拿着一对大红烛回来向他说:
“阿福,我已经给你找着一个好地方了。去,去学一门手艺。”
在路上福田问:
“学几年?”
“六年。”
“不是人家都是三年么?”
“呀,这是难得的机会呢。我好容易才托人找着的。人家学三年是要缴十担租谷的。没有,就学三年倒帮店子三年。……”
“我不去。”福田转身就走。
父亲一把拉着他,闪着浓眉下的眼睛,很细声地说道:
“阿福,你怎么不替我想想呢?这又不是儿戏,我还要见人么?”
“可是,六年啦!去做工六年就有六年的工钱!”
“做工!可是做工的人没有一个会做到先生的!”父亲偏着头看着他的眼睛。
福田似乎很以为是,闭着嘴就又走起来了。
进店的时候,父亲把一张写好的契约捧在手上,弯着腰作一个揖送给师傅。接着就叫福田在药王面前给师傅师母磕头。礼毕之后,父亲又拉着他向王先生作揖,向陈师哥作揖。福田红着脸,就像木偶似的,听一声,手拱着动一下。然后,父亲叫他直直地站在旁边,叫把抱在胸前的双手放下来,听师傅第一遭的教训。父亲自己也直挺着腰板坐在拈着胡子尾巴的师傅旁边,口里在不断地应声着“是”或者“是是”。福田觉得他不能像在田边上那样的跳动,还要这么直直地垂着双手,在这狭隘的曲尺柜台里面,就像被关在铁栅里一样了。他这么想着,师傅的话还没有完,他的眼睛焦躁地已经望到街心去。师傅愣一下眼睛。父亲就耸起肩来,马上拉着福田的手。
“阿福,师傅讲的话你听清楚没有?”他嗫嚅地说。
福田把眼睛掉回来,困惑地点点头。避开众人的眼睛把父亲的手摆脱,自己就不知不觉地把自己的一双手抱在胸前了。这回师傅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马上就发话:
“把手放下来!在我们这城里不比在你们乡下,甚么规矩都要学。比如你这双傲慢的眼睛就是要不得的!”
父亲红着脸抢着答道:
“是是。”头一点一点地。
福田看见王先生和陈师哥那带着嗤笑的眼睛,自己困难地放下两手来,马上就觉得从耳根头到颈项都红透。他于是就一下把眼睛怔起来了。
关了店门的时候,师傅向他招手道:
“来来来!”
福田站在灯光下,他的脑子里只是闪着凉亭里的景象,于是就只看见师傅的嘴唇在他的面前动了。
“从今天起,你就应该想到你是做甚么的了。首先应该学的就是高眼低眉。俗话说得好,‘生意人要有三张脸’,像我今天第一次看见的你那样的脾气就要不得。我们从前么?不要说是做得不顺眼,就是稍为肚子里面有一个‘不’字。”他把拳头捏了起来,中指屈曲成一个栗子形凸出外面,向着福田的鼻尖晃了一晃,“你看,就这么敲在我们的头上的。”他又暂时停止一下,望着福田的眼睛,看他懂了没有懂。福田只是闭着嘴不动的站着,在那栗子形的中指面前,困惑得要闭起眼睛来了。
师傅张着嘴打一个呵欠,马上就挂出一颗泪水,那栗子形的指头才移到他自己的眼睛上擦着。临走开去的时候,说道:
“我所讲的话,你要记着,这是于你有用的。你学的事情很多,以后可以随时问问他,……王先生,是呵。”他把头掉过来。
王先生笔直地坐在旁边,眯斜着笑嘻嘻的眼睛答道:“是。”他的头一点一点地。
福田每次看见师傅走到面前,他总是全身都紧了起来,自己就显得非常矮小,就像要给压到地板下去。即使是走过他的身边,他的毛发都像要倒竖起来似的。有时候从天刚亮起,手脚不停地到二更敲过,关了店门的时间,全都疲倦到要躺下来了,师傅抽了两筒烟之后,就要来叫他在柜台边读《汤头歌》。当师傅那冲着烟臭的两个黑洞洞的鼻孔对着他的鼻孔时,他恨不得就把头掉开去。
福田对于许多事都是张着他那一双诧异的眼睛,对于《汤头歌》感到就像从前在村塾那年读《大学》时那样的难。他有时也想问问,可是一看见师傅那总是带着严厉的小眼睛,自己就闭着嘴了。他就问王先生。王先生说:
“多读就行了。”
他于是埋着头多读。可是马上就对着书本打了一个呵欠,头偏偏地就搁在桌子上了。
对着王先生,福田虽然可以抱着手,可是每次和他谈话的时候,总是闻着他鼻孔里冲出来的一股酒气,他的鼻子向后躲,王先生的鼻子却晃动着逼了上来。他想,这个人也是很“他妈”的。
王先生的喝酒,时间没有一定。有时在刚刚洗过脸,或者买药的顾客们都走完了的时候。福田进店的第三天,王先生曾经在账桌上那插着五朵稀疏的红纸花的白瓷瓶旁边拿着一登孤立着的铜板,叫他去买过一回。但以后都是王先生自己从外边慢步地端着杯子回来的。至于晚上,他就多半约着陈师哥一块儿到外面去了。师傅一出现在柜房中的时候,总是怒着小眼睛向福田问道:
“王先生又喝酒去了么?嗯?我不晓得他哪来的这许多钱!”
说完,他就蹲下地板去清理钱柜。
有一回,福田在街心远远里看见王先生站在一家酒店的柜台前面,正向着一个伙计笑嘻嘻地端着杯子。忽然师傅走去了,气冲冲地直从王先生的身边闯进去。师傅并没有向王先生讲话,但也不买东西。只是站在柜台边愣了一袋烟的工夫,才转成笑脸来,同那抱着水烟袋的酒店老板敷衍两句,向王先生点点头就走出来了。一会儿,就看见王先生怔着眼睛走回来,坐在陈师哥的面前,在他自己的左掌上就击一下拳头,发着糊涂的声音叹道:
“哼,妈的,这种生活真不是人干的!要是我有钱么,我一定要开一间比这还堂皇的店子!冲天招牌也要用金字。算命说我应该做老板的,妈的,就是这个钱,……这个钱……”右手的指头曲在左掌上摇着。
他望着那头上的煤油灯,那眯斜的眼睛充满了血红,眼角边挂着一颗泪水了。一下他又抓着陈师哥的手说道:
“将来你是不是开店子?”
“开店子。”陈师哥毫不迟疑的答着。
“那就好。我劝你,帮人决不是人干的,喂,福田,你将来是不是去帮人?”王先生直盯着福田那补着几块布片的衣裳,带着一种鄙夷的眼色。
福田站在旁边,羞怯地把眼睛望着天花板。他想,人家在说开店子,他自己好说是帮人么?因此他觉得王先生简直小看他。于是就更加觉得那眯斜的眼睛好像猪的眼睛一样。不知怎么地他忽然起了一种怪思想,觉得王先生的醉态简直像一头猪。他一手掩着左肘上那个特别大的白补丁混合着一种厌恶和得意的感觉,想走开了。
那时,陈师哥正在响声的说道:
“是呵,我父亲说我三年满师了,就卖去一份田来给我开店子,”他说着,直起腰来左腿架到右腿上,摆动着身子,在王先生和福田的面前,好像感到驾着云就要从他们的头上腾了起来似的愉快。“将来还清王先生帮忙帮忙。”
“那倒不必。帮人的事我真不想干了!”王先生的拳头又在自己的掌上击了一下。
“自然福田也帮忙。”
福田看着陈师哥那高傲的猴子样的瘦脸,心里冷笑着:“你配!”他刚要走开的时候,王先生还在打着酒嗝,一下又拉着陈师哥一块儿出去了。
王先生对于福田的态度好像随时都是沉醉的。当他提着戥子,抽开百药抽柜中某一个抽屉,如果是空的,他总是敲着屉边,发着带鼻音的声音:
“喂,红花又没有了!”
他不讲明叫某人。福田一从柜台下拿着畚箕上楼去装药的时候,一路上就在梯子边缘击着他的拳头,“哼,哼,”鼻孔里这么哼着。
福田虽然觉得他们看不起他的补疤衣,但是惯了,脸也就不再红。等到父亲托人给他送一件新蓝土布衣裳来的时候,他欢喜得马上就把它穿在身上了。那天师傅新买进一大麻布袋七十斤重的茯苓。福田就像从前帮人家背谷子时的那样,一下就把它抬起来搭上肩头,一气送上楼去,放好下来的时候,脸都不红一下。那时候,王先生正清醒地坐在柜台边,忽然跷起大拇指来向他笑说了:
“福田真不错!”
福田微笑了。他正站在王先生的面前时,马上就又看见他弯过一个拳头去捶着他自己的腰,咳一声嗽说道:
“不过,要当心,这东西是很容易使人变成痨病鬼的!咳!咳咳!呸!”
王先生那一口吐在地上带黄的黏痰,福田嘴唇上的微笑好像又被人泼下一瓢冰水。
福田和陈师哥合得来的时间,似乎就只有才来的几天。第一晚,福田把自己带来的铺盖抱上楼的时候,陈师哥曾经笑嘻嘻地在那堆满药捆之类的角落的板床上,和他谈了许多之后,就帮他把被褥铺在床上。虽然照陈师哥的意见,认为福田这补满蓝白布片的被太旧,莫如垫在下面软和些,盖陈师哥的新的。福田当时曾微笑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起来,大家又同着一起开店门,烧火,扫地,抹桌,擦烟盘等等。陈师哥是很瘦的,脸很小,苍白,一双手就像两支干竹筒,福田在地上扫起灰尘来的时候,他总是要站在街心咳嗽一阵。所以福田虽是多做了一些洗碗,擦烟袋,晒药等等的事情,弄到那油黑脸上的鼻尖已经冒出点点的汗珠,他还挽着袖子在门里门外跑来跑去。陈师哥有时拿一条扁担给他,他也是不声不响地担着前后两个木桶挑水去。
可是他渐渐觉到他自己不讲话,陈师哥就把许多粗重工作都推在他身上来,自己只做些在师傅师母面前的事情了。师傅有天坐在柜台边向着福田喊道:
“去房里给我把烟杆拿来!”
陈师哥正在切药,他望了师傅一眼,在福田之前答应着,放下刀进门去了。
有一次,几大捆新药运到的时候,陈师哥觑着了门帘缝边师母手上抱的白胖脸儿的小孩,他便跑去接到自己的怀里,尖着嘴唇逗着小孩的眼睛:
“喔,——吓,——哦,——唔,——”
他用指头画着小孩的眼睛,亲他的嘴,扭扭捏捏地摇着他的身体。小孩于是乎笑,张着那没有牙齿的樱桃似的小红嘴也跟着他唱:
“喔,——喔,——”
陈师哥觑着师母已经不在门帘边,就把小孩抱出去了。师傅走出来问陈师哥哪里去了。王先生毫不迟疑的答道:
“晒台上拿药去了。”
福田一下子就把眼睛怔起来,当他一个人满脸流着汗,在眉上放下最后一捆药材到楼板上的时候,口里就不由得吐出来一声咒骂:
“他妈的!”
那天晚上关了店门以后,王先生又在白瓷花瓶边拿着一登铜板,约着陈师哥一道去。到门边,忽然叫福田也去。
“哪里去?”福田奇怪地问,然而心里却暗喜,他想他们也在看得起他了。他凑到他们的身边,顿时觉得王先生那眯斜的眼睛闪着光有些可爱起来。
王先生把大指与二指圈成一个杯形,做着向口里面倒的样子。福田想,这东西他是不会的,同时忽然脑子里面又闪出师傅前天拉他耳朵的情景来。他便摇摇头。
“好,不去就算了。”陈师哥*(左目右夾)着一只滑笑的眼睛,正要来拉福田的时候,王先生忽然这么说了。福田见他们消失在人丛中时,好像从冲天招牌那面随着夜风送来一声:
“这种人真是不受抬举的!”
福田的脸一下起了一种怅惘,马上就觉得自己是太不好,不应该这样拒绝别人的。他想他们的眼睛也许怒了。他很担心。同时想到,就去尝尝酒味也好。一下他就追到冲天招牌去,可是他们的影子已经不见了。走回来,一路上咀嚼着那句话的意味,越咀嚼他才越觉得不对,好像比给人打了一棒还难受,于是渐渐响着鼻子怒起来了。他想:“妈的,你们又算甚么东西呢!”
到了他嘴唇的颤动停了下来,他才感到他肩上和背上的骨头痛,马上就懒懒地举起双手来打一个呵欠了。他坐到柜台对面的椅子上,把屁股移到椅子边缘,两脚分成八字形紧蹬着地板。头就靠在椅子靠背的横木方棱上,闭着眼睛。可是脑后骨硌痛起来了。他又站起来,走到柜台边,把包药的纸铺开一张来,提着笔,悬空画了两个圈思索着,可是脑子里面马上又现出师傅严厉的小眼睛,他又赶快把纸和笔都放回抽屉和笔筒去了。他抱着手,左看是抹布,右看是药丸盆子,那百药抽柜和曲尺柜台在他的周围,显得更加灰暗而空虚起来。他站着摇着头。但他一下翻开《汤头歌》了。他读着。但不到两页,他的眼睛就刺痛得要合上来。他就索性把两只手在书上趴成一个八字形,上面吊的白瓷篷玻璃灯的黑光,就照着他那搁在手上孤零零扁圆的头顶。
福田的眉头常常皱起。他很想回家去了。但一想到这是不可能的时候,于是就想着父亲来来也好。他一天到晚脑子里都是昏昏沉沉的,一闭着眼就看见父亲。于是父亲就来了,搀着他的手含笑地说道:
“阿福,走,回家去,这里真不要再干了!”
他喜笑着跳了起来。可是陈师哥忽然在上面叫起来了。脚马上就猛烈地被推一下。他睁开眼睛,全是黑暗的。他摸摸头顶边当做屏风的薰药柜时,叹气地又闭着眼睛了。他于是更加天天盼望着父亲。只要两手稍为有点闲,就去把着柜台,头伸出去,向人丛中探索着。果然父亲终于出现在远远的街心了。他快活得眼泪都几乎冲了出来。父亲刚刚走到门槛边,他已经站到他的面前。他望着父亲那浓眉下的一对黑眼珠,光射出来,特别感到亲密。他这回才好像清楚地看到,父亲的络腮胡子特别长了,鼻子下的那一撮就要盖上嘴唇,有几根已经灰白了。
“你在尽看甚么?”父亲有点脸红起来,奇怪地问。
“我以为又是做梦呢。”福田没有表情地答着。
大家就都笑起来了。陈师哥的声音最响。
王先生招呼父亲。父亲很困难地张合着嘴唇回答着。陈师哥又在旁边笑了:
“嘻嘻!”
福田脸红起来了,终于把眼睛向陈师哥眨了一下。
一会儿,父亲就带着福田出街来了。在一个巷子转弯的地方,父亲在贴胸的衣兜里掏出一包烘满肉身热气的点心给他。福田凑拢身边,从父亲那战抖着的粗皮掌上拿着那一包粘紧封口的点心的时候,他的眼泪已经滚出来了。他想着那晚上梦里面的情形,越加觉得天地间只有父亲可爱。他的眼睛从忧郁闪出希望的光了。
“爹,我不做了。我回去。”
父亲顿时脸色变成暗黑,眉头皱了起来。
“为甚么又不做了?”
“我做不下去了。”
“回家去也没有吃的。”
“我做工去。”
父亲鬓发旁边的青筋蚯蚓似的一下子胀了起来,咆哮地说道:
“胡说!你现在不做,老子就要赔四担谷子的口食钱给你师傅。你怎么这样不晓得艰难?”
“可是我的耳朵都要给人家拉烂了!”
“总是你自己不好!”父亲斩切地说着。但马上又觉得如果这么吵起来,儿子真会走了也说不定。他的脑子里面忽然又闪出他往常在田坎边坐着时幻想的图画来:六年满师后,儿子就去做先生,积点钱就可以开一间小店子在村镇上财神庙的隔壁,而且讨媳妇,生孙子,那时他能够拄着一根拐杖坐在自己儿子的店门口,人家喊他一声“老太爷”,他马上就进棺材都口闭眼闭了。他于是温和地说道:
“唉,阿福,你不替我想想?”
福田见父亲摇着头,眼泪就要滚出来,自己就不声地闭着嘴了。父亲很高兴,说话的声音就更加温和:
“阿福,你答应我好好做下去。”
福田没有开口,只是点点头就走了。他一直奔到巷口,还听见父亲在背后不断的诉说着的声音,他头也不回地,只冲着走向冲天招牌去。
晚上刚刚关了店门的时候,陈师哥就看见福田一个人坐在柜台边吃东西。他推开门进去,福田很慌忙地手在嘴上一按,两腮顿时就凸胀起来,就像两个肿起来的包,上下嘴唇差不多合不拢了。陈师哥*(左目右夾)一*(左目右夾)他的眼睛,扑哧一笑地问道:
“你在吃甚么?”
福田讲不出话,同时一只手正在贴胸的衣兜里藏他那剩下的一块点心,脸就涨红了。
陈师哥越看越疑心,猛然想起他枕头下的钱,他慌慌忙忙地就上楼去了。他摸到床边那装满大黄的柜子上,一根洋火嗤的声就在他的两个指头上燃起来,顿时在他面前就现出那靠壁的一间板床。他慌忙着翻开他的枕头下面的被盖。洋火被扇熄了,顿时又回复了黑暗。第二根火柴擦燃了,这回他先把柜子上的一盏菜油灯点燃,才去拿出一个长条的纸包来。纸包在手上打开,就现出一长节生绿了的铜板。数一数,他自己也笑了起来。*(左目右夾)着眼想道,福田这样的家伙,还配有钱来吃东西么?于是觉得格外不放心起来了。他跑到那挡在床头的一个五尺立方的薰药柜下面,抽开那柜子的小方洞门的时候,一面掉转头闪着眼睛,一面就把纸包放进去。他马上忽然又觉得那摆硫磺碗的柜底很空洞,一定会一眼就看得出来的,他于是又拿出来;望着那瓦背的木椽,但那木椽上只是一些破败的蜘蛛网流苏似的随风摆动,他摇摇头;望到点着灯的柜子旁边,一个个重叠着排满的药篓,把钱包放在下面的一个吧。才要蹲将下去,他马上又迟疑地站起来了,他想,这些药随时都要取的;再过去是堆满的药材捆,那些柴胡苏梗之类,就像禾场上堆积的稻草丛似的。那很明显,搁在那里面,自己要找恐怕一时也会迷失方向。这房间,好像从来没有他今天晚上有的这么亲切,连那角落里老鼠钻的洞他都看到了。他的头就四方上下转动着。忽然师傅在楼下喊他,他还迟疑了一下,但终于还赶快把钱包塞到柴胡下面去。
陈师哥从师傅的房间,一直走出大门外的时候,福田忽然被喊进去了。房间很暗,就只床中心圆铜盘上一盏盖着玻璃罩的豆大火光,照着师傅那带怒的高高颧骨的脸,细小的眼睛在一闪闪地*(左目右夾)动着。福田知道有甚么事,心就突突的跳了。师傅抽了一筒烟的时候,才坐起来,细声地严厉地问道:
“喂,我问你,你们三个人一共偷了我多少钱?”
同时,师傅把烟灯拿起来照着福田的脸,马上就看见那浓眉下的一双怒目鼓了起来,油黑色的脸像皮革般地绷着。接着就看见他冲口地答道:
“没有这回事。”
“哼,没有这回事!陈师哥都承认了。”
“那我不晓得。”
“哼,你不晓得!我近来卖进的钱很多不对账,你晓得吗?”
“不晓得。”
“哼,不晓得!师母刚才在门帘那儿看见你吃点心。”
“那是我爹带来给我的。你不信你问去。”
“我问鬼!”师傅还没有说下去,就看见福田那脸色越变越绷紧,那反映着闪动火光的眼珠子就像要挺出来了。师傅刚想咆哮地把他这不顺眼的样子吼回去,一动,但他却又冷静地和缓下来,说道:
“好,那么他们两个怎么偷的?”
“我的确不晓得。”
师傅躺下去,闭了眼睛一会儿,说道:
“那么,去吧!”
福田顿着脚刚要跨出房门,师傅忽然又喊一声:
“来!”
福田又站着。
“我告诉你,今晚上的话如果你出去漏一点风声,我再给你说。”
福田冲着走到店门口的时候,他打算存下来明晚上吃的一块点心,都把它从贴胸的衣兜里拿出来向着街心的黑暗处,怒怔着眼睛想远远的把它抛过去。可是他放在掌心看看,圆的,扁平的,那黄白的壳子怪酥的,这是父亲远远地拿来的。他于是叹一口气,又装进衣兜里去了。拍拍围腰布,抱着手就斜靠在椅子上。他一下子更加恨起所有的人来了。两眼望着煤油灯,肚子里不禁又咕噜地咒骂着。
王先生的行动终于被福田注意出来了。那是刚要上灯的时候,福田在黄昏中看见一个顾客提着一包药出去,马上就看见王先生从柜台上把一登铜板向钱柜丢去,可是只听见几个铜板落柜的声音。福田把白瓷篷的玻璃灯点燃,走到账桌边,就看见花瓶边赫然地又直立着一登铜板。他正在暗笑他的发现时,就看见师母拐着一双小脚儿急急忙忙的从门帘那儿走出来,把那一登钱抓到手上,望望众人就进去了。王先生那还没有喝过酒的脸庞,顿时从耳根就红齐颈项,并且马上就用两只手去蒙着说道:
“呵唷,呵唷,我头痛。”
就眼不看人地上楼去了。第二天早上,刚刚开好店门,他脸色苍白地抱着一个蓝布包袱下来,两眼失神地向陈师哥说道:
“请向你师傅说说,我家里有点要紧事,去去就来。”
福田在椅子边拿着抹布抬起头来,就现出他那张带笑的油黑脸,他心里快活地想道:“妈的,你也有这么一天!”王先生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就直起身站在他面前了。
“王先生要走啊?”他笑嘻嘻地问。
“唔,唔,”
“王先生,你……”福田再要逼进一句的时候,王先生已经跌跌撞撞地走出门去了。
福田笑了起来,他好像感着了胜利似的,向着陈师哥那惶惑的脸子也*(左目右夾)一*(左目右夾)带笑的眼睛。陈师哥就忸怩地走开了。福田一直到了站在账桌边擦烟袋的时候,他嘴角边的微笑还不曾收敛,他手里碰响着烟袋零件的铜声,想唱起山歌来了。
“好,好。”他微语着。好像今天早上射进柜房里来的阳光都特别光明而且跳动似的。
“好。”他想。
忽然耳边上呼的一声,马上就觉得背脊上斜斜的痛了一条,同时抛来一声惊雷似的咆哮:
“你骗我!”
福田迸出眼泪来了。他摸着背转过身来时,就看见师傅怒着小眼睛,左手倒拿着一支两尺多长的鸡毛帚,福田还来不及说话,那竹鞭子的那头又向着他的头上劈下来了:啪!脑顶就好像马上隆起一个包,福田就哇的一声哭起来了。他怒着眼睛直直地站着。师傅又把鞭子打下来:当福田抱着头的时候,那鞭子就劈到屁股上;福田马上捧着屁股时,鞭子又在头上劈了一下。
“你骗我!嗯?你骗我!”
随吼,鞭子就又随下。福田才要吼出来,师傅已经打到陈师哥的头上去了。
“你骗我!你骗我!我问你,你说不晓得!你!你!”
鞭子就在陈师哥的背上与头上起落。陈师哥也哭着叫起来了,声音非常尖锐,就像杀房里的猪声。他死抱着头不放,弯腰躲到钱柜边的角落里,好像只让出背脊和屁股来给师傅敲打似的。
福田在账桌边直挺地转动身,师傅又站到他面前了。那竹鞭子就在他眼前摇动。一喘一喘地,师傅说着:
“哼,我问你,你说不晓得!现在怎么说?你们三个人串同来偷我!……”他还要说下去,福田昂起头来迸着眼泪冲口地说道:
“我没有偷过!”
“哼,你没有偷过!楼上柴胡下面的两吊钱是哪个的?”
福田很诧异,但是马上就怒目答道:
“我不晓得!”
福田答着的时候师傅把眼睛转过去望陈师哥一下。陈师哥的哭脸突然变得惨白。
“哼,你不晓得,”师傅又把脸转回来,说,“我晓得你不晓得呵!哼,你偷我!”
“你冤枉人么!”福田的嘴唇颤着。两手战着举在胸前屈曲着他的十个指头。
师傅又跑到陈师哥的面前去,摇动着鸡毛帚的竹鞭子问:
“钱是哪个的?说!”
“我不晓得!”陈师哥也劈口就回答。
“你真不晓得?”
“不晓得!”
这时候,当街的柜台外面已经围满了许多人,在交头接耳的议论着。福田简直想要捏着拳头去赶开他们。
师傅站在钱柜面前扬着鸡毛帚喊道:
“好,那你们就跪在药王菩萨面前来,给我赌咒!”
福田扑的就跪下去:
“好,赌咒!”他说。
在那几秒钟之内,师傅望着陈师哥。陈师哥的眼睛昏暗地张皇起来了。陈师哥迟疑一秒钟之久,就看见福田那正在矮下去的油黑的笨头,他马上觉得应该说了就可以轻松自己了。于是一面和福田差不多同时,弯着腿,一面指着福田向师傅说道:
“是他的!”
师傅一下暴跳起来,一鞭子又劈在陈师哥伸出的指头上。
“啊唷,我的妈呀!”陈师哥惊嘶的叫起来了。
“好了,你已经自己招了!”师傅吼着,鞭子又在陈师哥的背上落,“哼,你偷我,你偷我!”
那很快的一刹那,福田咬着牙站起来了,抓着钱柜边的一个方凳。四脚朝天地向上举了起来,那方凳边缘的黑漆就在他的头顶上闪光,重甸甸地像石臼似的,就要向陈师哥的头上抛去。师傅咆哮着掉过头来了,呸的一下就向福田的鼻尖吐出一口口水,把方凳夺下来,向他的头又劈下一鞭子。
“没有你打的!你!”
师傅说完,又站到陈师哥的面前去了。
福田摸着自己的头想道:“这真不是人干的了!”他正要想走的时候,师傅向他喊道:
“福田,你去把陈师哥的父亲叫来!”
福田没有回答,直着眼睛就一直走出来了。
父亲正在家,见福田满脸怒气地走来,他睁着一双惊诧的眼睛就迎上去了。问明了原因的时候,他沉着脸说道:
“你为甚么不去叫陈师哥的父亲?”
“我不干了!”
“不行。你应该回去。回店子去弄明白。不弄明白还有脸见人么?”
“不,我不去。我受不了。”
“不行。非去弄明白不可。”父亲摇着手叫着。“况且你应该住下去,才能表明你的心迹。去!”他见儿子掉过头去,直挺挺地向着那株大槐树。他怔着他的背好半天,又才伸手搭上福田的肩头,在他的耳边叹气地说着。
师傅瞪着陈师哥整整等到太阳的黄光爬出柜台去,他就忍不住地打起呵欠来了。刚刚走进房里的床上点燃烟灯,很不放心地再出来看看时,陈师哥已经不见了。他咆哮起来,跑到街心去两头望望早已不见了陈师哥的影子。他想向街头追去,但一见许多人都在笑,他就顿着脚想道:“陈家是有田的,怕他跑么?”于是他就回头了。走到柜台边,一个顾客在那儿催药,等着就要拿去给病人吃的。师傅一路“哼!哼!”地就去拿着戥子。呵欠又打起来了,断续地嘴就张了三下,眼角上挂出了晶莹的泪水。他的手颤颤地称着药。他抽开柴胡抽屉,里面是空的可以看见底子,想喊人,但马上他就知道只有他自己。跑上楼去拿下来的柴胡,却是长梗子,他怔着眼睛去捏着刀,就咳嗽,手又软下来了。师母站在门帘边说,缸子里没有水,应该弄饭了,并且脸还没有洗,叫师傅暂时到隔壁店子里请一个伙计来帮忙挑一挑。
“找鬼么!”他咆哮着,放下刀就跳起来,“没有就不要吃!”
师母脸色变白,把门帘布忽的一掼就进去了。师傅又怔一下眼睛。他遍身都瘫软,不能再动了。呵欠又来一个。他于是阴凄凄地一个人坐到钱柜上。左右望望,一切烟袋,凳子,抽屉,药材等等都非常杂乱,就更加觉得自己的无力,全柜房都像空虚起来了。那顾客又在催,他简直想跳起来去吐他的口水,但他马上转成一张笑脸,求他等等再来。但那顾客拿着药单子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跳起来拍着账桌子:碰碰碰!桌子发着钝响。撑出白瓷瓶外的五朵红纸花顿时挤着缩到瓶口,好像也要躲进去似的。那个张着大口的柴胡抽屉空虚地望着他,碰的一声他一脚就把它踢进去。
“唉,唉。”他吼着。
当他看见福田同他父亲一块儿进来的时候,他想骂起来,并且敲他两个耳光。嘴才一动,“呵!哈——”又是一个呵欠了。他再要发话时,就看见福田的父亲在自己的眼前困难地动着嘴唇,马上他又想到,这店子需要一个人守看了,他非躺下烟盘去不可了。等到福田的父亲走出门外的时候,他仅仅指着福田的鼻尖说道:
“等一等再给你说。”
福田闭着嘴,望着师傅那愤怒的小眼睛,他也把他的大眼睛怔了起来,那黑眼瞳的边缘充满了血红。他想:还是住不下去的。
太阳的黄光从街心又移到对门布店的曲尺柜台上面了。师母拿一张小手巾贴着眼睛,坐在灶房的角落,发亮的鼻尖红着,噙满着晶莹的泪水。肚子又在哇哇哇地叫,腰和背很疲软了。她想究竟还是应该把饭吃了再说,于是擦干眼泪,走到门帘边喊道:
“福田,挑水了!”
福田只是抱着手站在刀凳边,眼睛望着天花板。
师母在火炉边坐一会去洗米,一个大肚的缸子张着那大大的圆口空洞地望着她。她又走到门帘边,眼睛有些直了。
“福田,挑水了!”喊出来的声音却又是温和的。
福田依然抱着手,罗汉似的没有动。师母就把脸沉下来了,怒声地喊道:
“福田,你不挑水么?”
师母悄悄从他的背旁边望过去,就看见福田的眼睛直盯着天花板。
师傅在床上咆哮地把烟钎子丁冬地掷在铜盘上就跳起来了。马上就走到账桌边,大睁着细小的眼睛就在百药抽柜旁边去拿鸡毛帚。当他拿到手上的时候,福田就开步,他赶到刀凳边,福田已经走出门,他跟着赶到门外时,福田已经踏进人丛中,直着一双眼睛,抱着手,像疯狂了似的,在回家的相反路上孤零零地走去了。
一九三四年十一月
1934年12月1日载《文学》第3卷第6期
署名: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