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这题目是我所喜欢的,已经有好几年了,我常想自己来写篇文章,也想叫人家写,我自己没有写成,因为觉得不容易写得好,如李笠翁《闲情偶寄》里那一篇就很有意思,现在写起来未必能更出色。叫人家写就是出题目,我同友人们谈到国文考试,总反对那些古学或策论的试题,常说只要写一篇谈杨柳的文章就好,虽然实在也还没有实行过。可是我一直至今还是这样想,相信要考学生的国文程度须得赋得杨柳。
所谓国文,特别在考试时,干脆地一句话实在即是作文,即现今通用文字的应用,合格的条件只是文理通顺,并不需要义理考据词章那一部门的成绩。不知道从那一朝代起国文这名称变成与国学同义,而这国学范围又变大了,除义理考据词章之外还加上了经济,不过这并非亚丹斯密的而是文中子的,即经世济民之道。因此国文的题目可以有许多花样,如养浩然之气论,杨朱为红印第安人考,社会主义出于儒家说,抗日救国策,拟重修盘古庙上梁文,等等。这样要表示国学内容的丰富本来也很好,但是离开考查学生使用国文的实力这目的却是很远了。并不是说“西洋人吃鸡蛋所以兄弟也吃鸡蛋”,他们的办法总可以拿来做个比较,他们的作文题目不过是“旅行之益”等罢了,不会问什么培根的思想或莎士比亚的艺术,又或是培根莎士比亚异同考,因为这些是属于哲学或文学史的范围,就是要考也须得另外考试,不能混在作文里边的。中国平常英文作文或考试英文的时候,大抵也照例出这一类题目,不听见有人批评不对,何以考国文时特别不同,这是什么缘故?假如出题目为的是要表示考官的博雅,那么出些古怪难题或者可以夸示一下,若是要试验考生的能力,这正是缘木求鱼,走了反对的路了。题目如古怪而难,结果是大家做不出,成绩差的固然不会写,就是平日成绩好的也一样地写不好,如题目平易则人人各尽所能,各人可以写出一篇来,各人的能力大小也都可以自在地表现在里边,写的不大苦,看的也很容易。据我所知道只有清华大学曾经这样办过,出过“钓鱼”,“蜡烛”等的题目,而社会上大为哗然,真可谓少所见多所怪了。
有人或者要怀疑,叫学生做杨柳的题目,岂不太容易了,各人会都做得一样,分不出高下来么?这其实是不会的。各尽所能,其能有大小,文章自然不能一样。譬如向来专做义理或经济的工夫的朋友,可以先说松柏在山可作栋梁,杨柳植于河边,不足供爨,结云,呜呼,君子小人之别亦犹是矣,学者其可不慎所立哉。又或云,杨柳顺树之生,逆树之亦生,若旦旦而摇之则不生也矣,君子于此可以知治民之道已。治考据者可以考杨与柳的分别,喜词章者可作小赋,不过近代考据多以历史为限,又偏于上古,故学者或长于查究老庄杨墨的户籍护照,名物之事未甚注意亦未可知,如有能于风檐寸晷中作杨柳考者殊不易得,已大可嘉许了,四者之外如能有一篇清通小文,或述故事,或说感想,或叙物理,简单明了,“不支不蔓”,此即能写国文的证明,可给及格的分数,看卷的事情岂不甚易而仍甚可靠乎。所可虑者,此种能写清通小文的大约不能多有,特别在此刻现在,何也?会考的结果,学生必是多做不通的古文也。
古文本来是文体的一种,并不一定不通。我看古来的古文可以分作两类,一类是左国庄韩司马的古文,一类是韩愈以后的古文。第一类是以古文体写的文章,里边有写得很好的,我们读了知道欢喜知道赏识,却又知道绝对做不来,至多只好略略学点手法拣点材料来加入我们自己的文章里,第二类的我实在不觉得他们有什么好,他们各人尽有聪明才力,但在所谓唐宋明清等等八大家这一路的作品却一无可取,文章自然不至于不通,然而没有生命,与上一类相比便有不同,我们觉得不值得怎么读,可是很不幸的是却易于学,易于模拟。好文章学不来,坏的偏偏好学,学好的结局还写成坏文章,学坏文章必然更坏,自然就至于不通。中学教国文的先生以及社会上提倡学古文的人,老实说不见得比我辈更能懂得古文的好坏与写文章的甘苦,中学学生又没有十年萤雪的工夫去揣摩吟味,先生们所读的古文既坏所写的尤坏,徒弟所作如何能好,刻鹄类鹜,必将不通而不可救矣。我平常写杂文,用语时时检点,忌用武断夸张的文句,但是这回我踌躇考虑好久之后终于写成了“不通而不可救”六个字。不通云者,普通常曰文理不通,实在有两方面,一是文字,拟古而工夫未足,造句用字多谬误,二是思想,文既不能达意,思想终亦受了束缚而化为乌有,达无可达了。我自己有过一点小经验,可以参证。有一个时期我曾在某处教国文,担任过本一的作文三年,所得的结果可以分两点来说。一,作文练习是很有实效的。老实说我实在是很懒惰的,学生作文我未能一一细改密圈,不过稍为批点,指出它的佳处或劣处罢了。到了一年末了,除了本来中了古文毒不能写的之外,进步显然,就只这二三十次的习作并不靠删改的帮助已经发生效力了。二,在中学专做古文的学生不能写文章。做古文(自然是滥古文)本来不难,只要先看题目,再找一篇格调来套上,就题字绕一阵子,就能成功。可是这样一学会就中了毒,要想戒救极不容易。我平常不大出题目,这些学生觉得不便,叫她们自己出呢,大抵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一类的大题目,文章又照例是空泛的。劝她们改做小题目,改用白话试试看,做成之后作者自己先觉得可笑,文字与意思都那么的幼稚,好像是小学儿童的手笔。有志气的学生便决心尽弃所学而学焉,从头学写普通的文章,努力去用了自己的头脑去想,用了简明的白话写出来,一面严防滥古文的说法想法的复活与混入,这样苦心用功以后才慢慢地可以挽回过来,差不多可以说至少要用一年的苦功来净除从前所中的古文毒并从头来修习作文的门路。假如不能这样做,只好老写滥调古文下去,能够说人心不古或地大物博等空话,却终不能达出自己的意思来,这样即是不通而不可救了。不识字曰文盲,识字而不能写文章可以谓之文哑罢。欲医治文哑的病,我想只有杨柳这一味药。
会考之后中学生多做古文了,至少在长江一带已是如此,这是我听一位朋友说的话,究竟如何须候事实证明。我却相信这是可能而且还是必然的。不过我的意见平常友人总说我太不乐观,所以不必多说。然而说也奇怪,我于古文的反动偏是很乐观的,觉得这不会成功,因为复古的人们自己都是古文不通的,所可惜者是平白地害了许多青年变成不通而已。
(二十四年四月)